不該來的終於來了

墨西拿是一個小城,但卻是地中海的總樞紐。它位於西西裏的最北端,和亞平寧半島隔海相望。墨西拿海峽分開了西西裏與意大利,也把地中海一分為二。千帆萬槳向這裏洶湧而來,又四散而去。

墨西拿海峽很危險,水流湍急,經常有可怕的旋渦,稍不留神就會翻船。此外,還有岩礁。傳說,塞壬海妖就坐在這裏的岩礁上,唱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天籟,無數船員在歌聲中喪生海底。

但無論多危險,每年還是有成千上萬的船員來訪。他們給墨西拿帶來了金錢,帶來了小道消息,也帶來了另外一些東西……

現在是10月份。西西裏的原野一片金黃,空氣中飄蕩著葡萄酒的氣味。農民們忙著榨橄欖油,漁夫們卸下一筐筐的海鮮,孩子們在市場上追逐打鬧,旅店老板們格外賣力地招徠顧客。—這是今年最後的旺季了。

對於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這不僅是今年最後一個旺季,也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個旺季了。

十二艘熱那亞帆船迎風破浪,即將抵達墨西拿。

船隊到來總能引起不小的轟動。小商販和妓女都湧了過來,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好事之徒在蠢蠢欲動,還有一些人伸著脖子張望。

水麵上海鳥盤旋,海風呼嘯,十二艘帆船越來越近。

碼頭上人群鼎沸,不少人對著船隻喊叫招手。

但船隻死一樣的沉寂。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喊叫。—隻有船艏破水之聲。

人群漸漸沉默了。他們從沒見過這麼安靜的船隊,不安感籠罩著碼頭。那種感覺就像你對著一個人的後背不停地訴說,可等你扳過他肩膀,卻發現風帽底下不是人臉,而是一個骷髏。

日光把船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射到岸上。陰影越來越大,逐漸遮沒了碼頭上的人群。一陣撞擊聲,船隻靠岸了。

過了好一陣,船員們才陸陸續續從船上爬了下來。他們跳到岸上,步履蹣跚地向前走去。

他們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目光所及之處,不少人莫名覺得毛骨悚然。

這些人沒什麼不對。瘦了一點兒,憔悴了一點兒。但在海上長久漂泊的人,這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可是他們的眼睛不對頭……那裏的眼神給人一種感覺:這雙眼睛見過太多東西—見過太多它不願意見到的東西。如今,它隻想忘記這些秘密。

這些眼睛深深地凹陷,目光呆滯,像是蒙了一層黑冰。不久之後,墨西拿人就會明白那層黑冰是什麼。

那是恐懼。

有人湊上去和他們攀談。開始,他們不願意多說,但漸漸地,他們的話開始多起來:他們是從東方來的。船上滿載著香料和絲綢。他們在卡法被蒙古人圍困了一年。那真是些野蠻人,渾身惡臭,褻瀆上帝。這些蠻子來去如風,無人能敵。全靠上帝的幫助,城市眼看就要淪陷,蒙古人卻忽然撤軍了。至於他們—他們現在隻想回家。

他們還講了一些東方的新聞,而且每個人的版本還不盡相同。不管哪個版本,墨西拿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但是等墨西拿人問起:這次航行途中有什麼見聞。所有水手都眾口一詞:沒有什麼,不記得了。從卡法出發後,每一個水手的記憶閘門都關閉了。

從卡法到墨西拿,這幾千裏的路程,似乎一片空白。

檢查員在船上做例行檢查。

看上去很正常,所有的貨物都老老實實放在貨艙裏,沒有什麼違禁的東西。

這裏的甲板很幹淨,但也許……也許太幹淨了,它被水洗得幹幹淨淨。在遠洋船裏,他從沒見過這麼幹淨的。看來這些熱那亞人很愛清潔。

但這也太幹淨了……他忽然模糊有個感覺:也許不是幹淨,而是為了洗掉什麼……那麼是什麼呢?

這時,他聞到了一種氣味……淡淡的,有點兒血腥,又有點兒惡臭,就像是血在腐爛。他俯下身,仔細打量甲板,那上麵有一些斑駁的褐色痕跡。當然,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這可能是任何東西。他直起了身子,這時他發現船員們在遠處默默看著他。

他猛然想到了一個詞。

幽靈。

從第一眼看到這些船員,他隱約就有這個感覺。但直到此時,他才清晰地想起這個詞:幽靈。忽然間,檢查員渴望盡快離開這裏。

他走下甲板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怪事:船員太少了,他們比正常人數少一半以上。也許是卡法那裏水手太少,而船隻太多?他決定接受這個解釋。但心裏隱隱有個聲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但他把這個聲音推開了。

他幾乎能在腦子裏看到自己推開它的動作。

檢查員跳下船舷,對上司做了個手勢,表示一切正常。

十二個“海妖”

這兩天,檢查員一直關注著這些熱那亞人。他們麵色陰鬱,在城內晃來晃去,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除此之外,什麼也沒發生,一切都很平靜。

但他依舊感到不安。

他反複觀察這十二艘帆船。它們顯得很安詳,可是他還是心生疑惑。為什麼?檢查員自己也說不清。因為它太幹淨?因為那股氣味?還是因為船員太少了?這根本就不是理由。自己的不安毫無道理,可他腦子裏分明有個聲音在高喊:不對頭,這不對頭!

他相信:這聲音絕不是無緣無故的。

夕陽西下,碼頭升起點點燈火。他還在碼頭流連,打量著這些帆船。此時,那種安詳消失不見了。就像它們剛剛卸掉了一層麵紗。在黑暗裏,它們顯得險惡。黑黝黝的龍骨聳立著,如同十二個海妖,正從海水裏爬出來,逼近這個城市。

白天和夜晚。木船和海妖。哪個才是真相?

秋風中,他不禁哆嗦起來。今天他感覺身體很不舒服,好像有些低燒。檢查員疲憊地站起來,往家裏走去。

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起床後稍事整理就出門了。他剛走出家門,看到鄰居家的院子裏聚著好些人。幾個女人湊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不時地歎口氣。檢查員擠了進去,正好碰到醫生往外走。這位醫生一直在周圍行醫,和檢查員很熟。他湊了過去,問是怎麼回事。

醫生搖了搖頭: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症狀。病人在腋窩底下長了一個瘤子。”他用手比畫了一下,“大約有雞蛋大小,而且病人身上出現了黑斑。不過最可怕的不是這個,病人身上還有一股惡臭。他的汗液裏、他呼出的空氣裏,都有一股惡臭,混雜著血腥氣。就像,就像……”他擺著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就像血在腐爛?”

“是的,就像血在腐爛。”醫生點頭同意。

今天碼頭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他注意到:很多熟悉的麵孔不見了。有兩個天天到碼頭賣鮮魚的小販沒來,他的一個同事也不見了,妓女和卸貨工好像都比往常少。

他徑直走到熱那亞帆船前。

它們還盤踞在海水裏。船艏高高聳起,指向墨西拿。

他腦子裏就像閃過一道電光。刹那間,一切全都清楚了:海妖一樣的臉才是真相。白天也好,晚上也好,都是一個樣。它們是十二條海妖。

那股氣味、那些斑點、那些少掉的水手……這才是真相。

一個熱那亞船員從前麵走過,檢查員一把拉住他:“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麼?在海上發生了什麼?”船員轉過頭來,愣愣看著他,眼神裏居然有幾分猙獰。船員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言不發地走了。

檢查員對著背影大喊:“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洗甲板!我知道!”背影很快就消失了。他憤怒地踢起一塊石子。

檢查員不知道這一天是怎麼度過的。他渾身發冷,寒氣滲進了每個骨頭縫裏,就像有千萬支箭在往裏刺。也許是發燒。

但他認為不是—沒那麼簡單。

回家前,他到鄰居那兒去了一趟。剛進屋,他胃裏就泛起一陣惡心。他趕緊捂住嘴,把嘔吐的感覺壓下去。味道太可怕了,不是一般的臭,而是發酵般的惡臭。

鄰居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臉頰緋紅,就像喝醉了一樣。整個臭味都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汗水、尿液、血漬,混雜著臭氣。他老婆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上午見到的那個醫生就坐在床邊。看見檢查員來了,醫生馬上湊到他耳邊說:“他現在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教士。而且,他的小兒子身上也起了瘤子……”

這個時候,床上的病人忽然微笑了起來。他的眼神還是那麼空洞,嘴角流著血沫,笑容顯得格外詭異。他喉嚨裏嘶嘶地說:“紅色……像海一樣紅……”

檢查員覺得一陣毛骨悚然,他看到醫生臉上也露出恐懼之色。

他們倆走到院子裏。醫生憂心忡忡地說:“他現在已經處於譫妄狀態:高燒,說胡話。這一兩天我見到好幾個這樣的病人了。先是瘤子,然後高燒,接著就是惡臭、潰爛,有的還吐血。我還要去另外一個病人那裏,可我想這沒什麼用……”

“最後會怎麼樣?”

“他們在腐爛。從裏到外一點點地腐爛。你說最後會怎麼樣?”

檢查員在床上裹緊了毯子,他冷得直哆嗦。床頭的桌上擺著一個蠟台,他出神地望著閃爍的燭光。隔壁病人的臉在燭光裏忽隱忽現,那個一言不發的熱那亞人、甲板上的褐色斑點、那個詭異的微笑,在他腦子裏盤旋。

一滴燭淚緩緩流到燭台上,不是通常的黃色,而是像血一樣的紅色。那滴紅淚越來越大,一塊塊黑色的石頭從裏麵跳了出來,疊在一起,一座修道院就這樣顫抖著凝聚成形。

修道院急劇擴大。懺悔室、宿舍、餐廳……旋風般地掠過。最後,燭光裏出現的是一個圖書室。

一個僧侶坐在書桌前,腦袋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熟了。但是他的手卻在羊皮紙上飛速移動。檢查員眯縫著眼,讀著那些字:

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是誰它是誰它是誰主啊它是誰它是誰它是誰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