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紙翻過一頁。那雙手又在那裏寫下了幾個大字。檢查員還沒來得及讀,一個黑衣人緩緩地在燭光裏走過,俯在僧侶耳邊,低聲說:

“天上靜寂無聲,約半小時之久。然後……”

圖書室驟然縮小,修道院外的世界撲麵而來。慘白的森林動起來了,像巨妖一樣半爬半跳,向著修道院的方向而來。

刹那間,森林也縮小了。燭光裏是森林之外的海洋。它浩渺無邊,裏麵的每一滴水都像血一樣紅。

十二個水妖在海上漂浮。

蠟燭滅了,檢查員沉沉睡去。

黎明的時候,檢查員醒來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腋下,然後是腹股溝。

那裏有一個瘤子。

現在他什麼都清楚了—那個微笑,那個僧侶,那片森林。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要找醫生談一談。他還要找市政人員談一談。

他要告訴他們:必須消滅那些海妖。

死亡像海嘯一樣

船隊離開了。

墨西拿當局命令它們立即起航,否則將以武力驅逐。檢查員曾請求別放過這十二條船。摧毀它們!燒掉它們!殺死上頭的每一個船員!但是墨西拿當局拒絕了。他們沒有把握能消滅一支熱那亞船隊,而且那樣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驅逐它,就夠了。

熱那亞人沒有辯解,也沒有抵抗。他們默默收起船錨,揚帆西去。

——留下墨西拿人慢慢地等待死亡。

死亡像海嘯一樣,淹沒了這個小城。它湧進每條街道、每個小巷。到處是嘔吐,是高燒,是惡臭。

檢查員的鄰居一家無一幸免。丈夫、妻子、四個孩子,最終都躺在自己的尿液和嘔吐物裏,死掉了。他的妻子是最後死去的,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死掉。輪到她的時候,已經沒人能照顧她了。醫生也來不了,因為他死了。她家的大門敞開,沒人敢走進來,她喝光了床頭的最後一杯水。最後的三十六個小時裏,她沒有喝一口水,沒有吃一口飯。腫瘤潰爛了,膿血流了一床。她一邊高燒,一邊不停地嘔吐,發出的臭味在巷口都能聞到。小兒子緊挨著她,已腐爛得麵目全非。清醒的時候,她癡迷地注視著兒子。那堆爛肉後麵,是自己最愛的人。

最後,她終於解脫了。死亡是仁慈的。

市政府盡一切力量來埋葬死者,但死屍鋪天蓋地,政府也開始無能為力。事實上,市政府本身也瀕臨崩潰。政府成員大批死亡,市政工人不見蹤影,城市正一步步陷入癱瘓。

秋日豔陽下,城市死一般的沉寂。無數屍體在靜靜腐爛。整個墨西拿城也在和它們一起腐爛。

它成了一座狗城。成百上千條狗在街上橫衝直撞—之前沒人想到墨西拿居然有這麼多狗。它們撕咬屍體,吞吃腐肉。被人肉喂飽的狗們,眼睛裏露著紅光,狺狺而叫。

它們正在變回狼。

在南邊不遠,有一個港口叫卡塔尼亞。它還算富庶,但跟墨西拿無法相比。卡塔尼亞人一直羨慕墨西拿的氣派,可又討厭它鼻孔朝天的嘴臉。

但今年,墨西拿端不起架子了。

卡塔尼亞人吃驚地發現:墨西拿人蜂擁而來。這些人拖家帶口,灰頭土臉,活脫脫是一群掉光毛的禿雞。他們有的在城內找地方住下,有的幹脆在郊外紮起帳篷。多少年來,都是卡塔尼亞人到墨西拿謀生活,這種反向流動是前所未有的。

起初,卡塔尼亞人倒還友善。他們盡力提供住處、飲食,還把病人送進醫院。但很快,他們發現情形不對。那些病人死得極其恐怖,而且症狀非常相似。接著,關於墨西拿的消息傳到了這裏。—那裏已經成了一座狗城、一座死城、一座地獄之城。

墨西拿的病人被拖出了醫院,難民被掐著脖子趕出住所。卡塔尼亞人看到陌生人,第一件事就是捂著鼻子說:“你要是從墨西拿來的,就不要跟我說話!”

城市當局召開緊急會議,決定驅逐所有的墨西拿人。於是,城市大門緊閉,決不接受任何難民。—你們要死的話,請死在外麵。

這是冷酷的,但卡塔尼亞人寧願冷酷地活,也不願因為仁慈而死。

他們覺得自己能活下去。墨西拿人像蒼蠅一樣死掉了,可他們不會。除了小心謹慎以外,他們還有一樣秘密武器:聖阿加莎的遺骨。

聖阿加莎生活在一千多年前,是個土生土長的卡塔尼亞人。她出身於貴族家庭,當時羅馬帝國正狂熱迫害基督徒,而阿加莎偏偏信奉了基督教。據說,她拒絕了一位執政官的求愛,還堅持不向羅馬神像低頭。為此,她承受了可怕的酷刑。為了表彰她,基督教史學家們用一種淫虐狂的姿態,津津有味地記載(或者杜撰)了酷刑的細節。據說她的乳頭被拔下,乳房被切割,又被裸體放到火炭上燒烤。但是阿加莎始終沒有屈服。她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在獄中。

後來,全歐洲的教會都崇拜她。在羅馬,有她的兩座教堂。在意大利,她被尊為“聖女”。在法國,她被稱為“高盧的阿加莎”。

這樣一個偉大的女性,生在卡塔尼亞,也葬在卡塔尼亞。她的骨殖被供奉在當地的大教堂裏。市民相信:這份聖物可以庇佑卡塔尼亞人,使他們遠離死亡。

卡塔尼亞主教也相信它的力量。他覺得有了它,卡塔尼亞就像是在保險箱裏一樣,萬無一失。

但是,居然有人向他借用這個保險箱!

墨西拿來了一個使節。他直奔大教堂,跪在主教麵前,涕泗橫流:墨西拿正在走向滅亡,每天都有幾百人死亡。整個城市眼看要被野狗統治。如今,墨西拿向它的姊妹求援。墨西拿向卡塔尼亞求援。墨西拿向他—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主教大人求援。

一句話,他懇求借用聖阿加莎的遺骨。

主教遲疑了。他的確是個善人,心腸很軟,而且特別害怕魔鬼、地獄、上帝的審判之類的東西。布道時,他總能把這些東西講得活靈活現—有時候還要用舌頭製造一些音效。大家都聽得臉色蒼白。其實,主教自己嚇得比誰都厲害。布道的時候,他幾乎要分身成兩個人。一個在那裏繪聲繪色地講,一個在旁邊篩糠似的抖。

每次布道完了,他都要不舒服大半天。這個時候,一旦獨自在暗處走路,他總覺得後麵有腳步聲,嚇得他汗毛倒豎。

前些天,他參加了市政府的會議。會上,他同意了封城令。他同意是因為他提不出更好的辦法,但他私下裏覺得這是罪孽。把求援的人拒之門外,把得病的人拖出病房,上帝是會懲罰的。上帝啊,他同意了!也許,魔鬼會因此把他打入地獄,放到火上,慢慢燒烤。

幾天來他一直心神恍惚。昨天布道時,他格外投入,講地獄刑罰的時候,嚇哭了好幾個孩子。結束後,他悄悄跪在十字架前,淚下沾襟。

現在,他無法拒絕墨西拿的請求。明知道市民會非常不高興,主教還是滿口答應下來。他還許諾親自把聖物送往墨西拿。災難結束後,墨西拿會將遺骨歸還。

消息傳得實在太快。

主教還沒有來得及收拾行李,一大群人已經包圍了教堂。那場景著實把他嚇了一跳。成百上千的人堵在門口。往常市民都非常尊敬他,向他脫帽,向他鞠躬,定期到教堂裏聽他布道。但此時,誰也不向他打招呼,所有人都麵色陰沉地看著他。

一個代表走上前來,嚴肅地通知他:現在是非常時期,他們絕對不容許聖物離開本城。主教舉起手,準備講述地獄裏的情景。代表粗暴地打斷了他:“我們寧肯殺了你,也不會讓聖骨離開卡塔尼亞。”

主教一下子變成啞巴了,人群也鴉雀無聲。過了片刻,主教沉默著扭身跑進了教堂。

聖物留在了卡塔尼亞。

但是主教終究是個好人。他還是堅持要為墨西拿做點什麼。既然聖骨不行,經過仔細考慮,他決定送另一樣東西—浸泡過聖骨的水。他覺得這一樣能製服魔鬼。

他要親自把聖水送過去。

“上帝是聾子”

墨西拿郊外,枯草連天,死屍遍布。被人丟棄的屍體隻剩下骨頭,蛆蟲在死人眼窩裏爬來爬去。還有些埋得太淺,被野獸們刨了出來,啃得麵目全非。主教一行人忍著惡心,小心翼翼地前行。

初冬的原野一片蕭索。天空彤雲密布,低低地壓在頭頂,鐵青色的地平線上,就是墨西拿城。

他們默默地眺望著。它的城牆上空無一人。大門敞開,裏麵一片沉寂。

刹那間,他們都有種感覺:這是一座空城,沒有活人。隻有死人充塞在裏麵,向外窺看著、等待著,等待著太陽落下……

主教死死地攥住一瓶聖水。這時,一個隨從發出了尖叫。

——烏鴉。

黑壓壓的鴉群向他們飛來,在他們頭上盤旋,發出刺耳的叫聲。它們的陰影遮蔽了太陽,如同一團濃雲。主教從沒見過這麼多烏鴉。

鴉群之後,從墨西拿城門走出幾個人。

那個隨從臉色煞白,抓住主教的袍子:“現在回去還來得及!主教大人……”一瞬間,主教也有強烈的衝動:掉轉馬頭,跑回卡塔尼亞。能跑多快跑多快!

來不及了—迎接他們的人已走了過來。

墨西拿不是一座空城,不過是一座垂死之城。

主教策馬緩緩走過。

道路兩邊,不時能看到一堆堆的人群。他們應該是出來迎接聖水的,但是沒人說話。主教走過人群,就像走過寂靜的沙漠。他的目光從人群中掃過:有人默默無語,淚流滿麵。有人則目光呆滯,像是稻草人。在兩旁的房屋裏,似乎有人在透過窗縫看他們。

一個老人跑到近前,親吻主教的袍角。主教覺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想往後退。

主教拐過街角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她手裏抱著孩子,向他微笑。她的笑容燦爛得如同春日百合。快走過去的時候,主教側臉向孩子看了一眼。—孩子的臉腫脹烏黑,已經腐爛。那個女人發出咯咯的笑聲。

他轉過身去,瘋狂地畫著十字:“主啊,主啊!我看不透你的意思。我理解不了你的真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