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主教牽馬的是個漂亮小夥兒,他已跟隨主教好幾年了。這時,他走在前麵,不住地抽泣。
一個黑黝黝的東西從他們右前方跑過。
說不清那是什麼,也許是條狼,也許是條狗,也許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怪物。
它側著腦袋,若有所思地盯著主教一行。它肥碩異常,嘴裏叼著一塊血淋淋的肉。它三兩口吞下肉塊,伸脖子嗥叫了幾聲。馬上,從四麵八方傳來應和的叫聲。墨西拿本來一片沉寂,忽然陷入一片嗥叫中。
不遠處的一個房子裏,發出一聲尖叫:“水!”
街道兩邊的人若無其事,主教一行的臉色卻變得慘白。牽馬的小夥兒哽咽地問:“主教大人,我們現在能回去嗎?”
主教遲疑了一下:能回,越快越好,但不是現在。他決定繞墨西拿巡視一圈,完成驅魔儀式。把聖水放到墨西拿教堂後,他們就馬上回家。
主教走在最麵前,手中高舉著聖水。身後,十幾個人放聲高歌:
上帝啊,求你垂聽我,
驚慌抓住了我;恐怖淹沒了我。
我的心實在疼痛。
我多想能長出翅膀,像鴿子一樣飛去,
啊,我必高飛,宿於那曠野之地;
啊,我必高飛,脫離這狂風暴雨。
我要求告上帝,耶和華必拯救我。
我要求告上帝,無論午夜,無論晨昏。
歌聲混雜著嗥叫,被風吹散到墨西拿的大街小巷。一路上,沒有什麼人響應。大家隻是側耳傾聽。他們站在風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離教堂不遠的牆上,塗著鮮紅的一行字:
上帝是聾子
驅魔儀式沒有完成。
後麵發生的事一片混亂。學者們記錄時,寫得匪夷所思,亂七八糟。整個事情似乎亂成了一鍋粥。
事情發生在巡遊即將結束時。主教一行離教堂已經很近了,這個時候,前方忽然出了亂子。
一大群如狼似狗的東西衝了過來。它們拖著一堆屍體,亂咬亂撕。巡遊的隊伍陷入混亂。當時可能已經接近黃昏,暗淡的光線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了。所有人都在喊叫,蠟燭掉在了地上,聖水也灑了出來,袍服被踩得稀爛。墨西拿教堂似乎也遭到了襲擊。襲擊它的是狗,是狼,還是人?無人說得清楚。
事後,幾乎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
一條黑色的大狗,手拿寶劍,站在墨西拿教堂外!
黑犬占領了墨西拿,以劍為兵,以人為食!—這是最荒誕、最恐怖的噩夢。
這隻能出現在精神崩潰的年月。
主教一行一路狂奔,奪門而去,聖水被拋在腦後。
等他們跑出很遠,才回頭觀望。暮色四合,墨西拿孤零零地立在天邊。這時,他們才有力氣哭出聲來。那個牽馬的小夥子把臉埋在草中,用拳頭捶著地麵,號啕大哭。
主教也淚水漣漣。
他們費了很大力氣,才趕回卡塔尼亞。
等望見卡塔尼亞城牆的時候,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墨西拿終於被拋在了後麵。現在安全了,一切終於過去了,麵前是卡塔尼亞—自己的城市、聖阿加莎的城市。
主教決定在布道的時候,少談些地獄。當地獄隻是一個想象時,你可以興致勃勃地談論它。可一旦你真親眼見過它,你能做的也許最好是沉默。地獄是無法真正描述的。—可他不知道,他根本沒有幾次機會布道了。
城門大開。主教他們走進卡塔尼亞,幾輛屍車和他們迎麵相遇。
跟在屍車後麵的,是一臉惶惑的市民。
主教腦子裏閃過了一行字,血紅的字。塗在墨西拿的牆上。
主教死於這個冬季—和成千上萬的卡塔尼亞人一起。
如果我們在地圖上用黑色描繪死神的推進,墨西拿是第一個黑點。之後,就像潑在宣紙上的墨一樣,黑暈漸漸擴散。每過一天,西西裏島上的黑暈就大一片。
最終,西西裏島成了一片純黑。
《啟示錄》中的死亡騎士在島嶼上奔馳,所過之處,屍骸遍地。
喬瓦尼公爵是西西裏的攝政王。為了躲避死亡,他像野獸一樣四處逃竄。他一會兒躲入森林,一會兒鑽進塔樓,一會兒又藏身教堂。但他最終也沒能幸免。公爵計劃要逃離西西裏,就在起程之際,死亡騎士漫不經心地從他身邊掠過。
經過一年的逃亡後,喬瓦尼公爵死了。
這是世界的末日
死神的計劃過於宏大。對它來說,西西裏實在算不得什麼。它隨著海浪向歐洲大陸挺進,在意大利沿岸攻下一連串橋頭堡。
其中最大的一個橋頭堡就是熱那亞。
死神的攻堅部隊,還是那十二條船。它從墨西拿出發後,繞過海峽,揚帆北上。它的目的地就是自己的家園—熱那亞。
熱那亞和威尼斯好比是意大利的雙子星座,一左一右分布在亞平寧半島兩端。熱那亞不過是個小城,但它卻擁有一個海上帝國。在地中海和黑海,到處都有它的據點。它的身子小得微不足道,但影子卻大得不可思議。
1347年的冬天,它敞開懷抱,迎接死亡。
那條船隊開進它的船塢。幾天後,它們又被驅逐了出來。期間發生了什麼,我們不知道。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隻知道它最終多出了幾萬具屍體。
熱那亞沉默不語。
原因也很簡單。熱那亞人對文學和曆史沒興趣。因此,我們找不到相應的記錄。它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數萬人的屍骨,卻沒有吐出任何東西。
墨西拿、比薩、熱那亞……死亡從這些橋頭堡出發,向整個意大利推進。
以前有過一種連鎖信的遊戲:人們收到一封信,就向七位朋友轉發。隻要大家都遵守這個規則,最終這個信件將會鋪天蓋地,塞進每一個郵箱。此時的意大利就像在玩一個巨大的連鎖信遊戲,每個信都封緘著死亡。
熱那亞近郊。
一個雇傭兵晚上悄悄溜進農舍裏,想偷點兒東西。今天他運氣不錯,這個屋子裏一個活人都沒有。他在屋子裏轉悠了一圈,看中了一個毯子。現在天氣又冷又濕,晚上睡覺有個厚毯子可真不錯。於是,他回到兵營裏,裹著毯子開始睡覺。很溫暖。—像死一樣溫暖。
一個帕多瓦市民接待了遠方來的朋友。這個朋友臉色緋紅,像是在發燒。準備好床鋪後,他還是邀請朋友一起喝點兒酒。他還弄了一大盤子蛋卷煎肉,煎得油汪汪的,看上去很誘人。他們就這麼一邊吃肉,一邊喝酒。本來氣氛還算融洽,但一提到教皇,兩人就爭吵起來了。那個朋友非常激動,說教皇是騙子,是強盜,是雞奸犯。像教皇這樣的貨色,就該抓起來剝光遊街。
他氣得站了起來,在身上畫了個十字,說這是他的家,他絕不允許有人一邊吃著他的煎肉,一邊滿嘴胡唚。朋友也站了起來,想往地下輕蔑地啐口唾沫,誰知卻噴出一口血來。這個市民看得臉色煞白,不敢再替教皇辯解。這時他才注意到朋友脖子那兒有一塊黑斑。
他深恐這個朋友死在自己家裏。到時候,光是處理屍體就是個大麻煩。
其實他完全是多慮。幾天後,他—還有他的妻子、兩個女兒—就會躺在這個朋友的屍體旁。到時候,什麼事都不需要他操心了。
維奧拉是一名妓女。
她在比薩幹這行已經六年了。十七歲那年,維奧拉認識了一個紅臉蛋的小夥兒。他會吹笛子,還有兩撇小胡子。聽過幾次笛子以後,維奧拉懷孕了。那個小夥兒比條獵狗還機靈,剛聽到風聲就馬上跑掉了。於是維奧拉隻好做妓女。她並不太討厭這個行當。不管怎麼說,當妓女可以養活自己,還有自己的女兒。活兒也不算太累。
今天的客人是個年輕小夥,長得不錯,很靦腆。說起話來不大敢抬眼看她。脫衣服的時候,還緊緊夾著胳膊。他讓維奧拉想起了那個吹笛子的家夥。他們都有一雙大眼睛,都有一個性感的嘴唇。維奧拉決定好好讓他開心一下。
但實在來不及。時間太短了。維奧拉覺得好像剛剛趴上去,小夥子就在她嘴裏爆發了。他瘋了似的道歉,還用手胡亂擦著維奧拉的嘴。維奧拉漱了口以後,忍不住放聲大笑:“你這是第一次嗎?我的小雛鷹?”
但笑聲忽然打住了。維奧拉忽然看見了一樣東西,就在小夥兒的胳膊底下:一個疙瘩,雞蛋大小。一下子,維奧拉什麼都明白了。她尖叫著拿腳踢他下身,往他臉上吐唾沫,讓他馬上滾。小夥子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隻是不想死的時候還……對不起。”他光著身子跑出了維奧拉的房子。
在波比奧,幾個人圍坐在一間充滿惡臭的房子裏。他們包括一名醫生、一名神甫、一個律師還有兩個證人。躺在床上的人就要死了。醫生來給病人提供最後的照料,神父是來聽取他的臨終懺悔,律師和證人則是來給他立遺囑的。
昏黃的燈光下,幾個人無精打采地看著病人。病人也無精打采地看著他們。律師捂著嘴,跟醫生小聲說:“這混蛋怎麼還不死。你說他等什麼呢?”
醫生打了個哈欠:“多半是想拖到明天,這豬玀!”
病人氣憤地呻吟:“我還聽得見!”
連鎖信在這個屋子裏傳來傳去,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沒人聽到信封被撕開的聲音……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病倒了。屋子裏的六個人最終被葬在一起。
在錫耶納,曆史學家兼資深鞋匠圖拉坐在書桌前,大口吞咽著劣質酒。他知道不該喝酒,但他控製不住。他喜歡那種爛醉的感覺。圖拉拿起了筆,哆哆嗦嗦地寫道:“我,安吉諾·迪·圖拉—人稱‘胖子’—親手埋掉了我的五個孩子。”他停了下來,又喝了一杯酒。劣質酒把他的眼淚和鼻涕嗆出來了。他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自殺,然後在上帝麵前質問他這一切是為什麼。清醒的時候他從不敢這麼想。但此刻他喝醉了。
圖拉接著寫道:“有人說,這是世界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