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抵達威尼斯
意大利擁有歐洲最密集的城市群。現在,這些城市一個個倒下了。在這場大災難裏,它們表現出了迥然不同的性格。
威尼斯。
它是歐洲最燦爛的城市。它是海洋的主宰,西方的傳奇。
威尼斯的城市人口不過十幾萬,但它的商業帝國卻無遠弗屆。從荷蘭到耶路撒冷,從倫敦到君士坦丁堡,到處都有威尼斯商人。有人說:“哪裏有水在流動,哪裏就有威尼斯人。”
威尼斯組建了公司、創建了銀行、製定了海洋法。商業成為全民的事業,幾乎所有威尼斯人都投身其中。最終,財富像潮水一樣湧來。威尼斯一年的財政收入高達百萬杜卡金幣。這是一個讓人目眩的數字,超過了法國、英國這些國家的財政收入。曆史學家黃仁宇甚至拿它和明朝的收入相比,而明朝人口是威尼斯的幾百倍。
在歐洲,威尼斯是被治理得最好的一座城市。它的共和政府非常穩定,這是一個自由主義的城市:穆斯林和猶太人在這裏都相當安全。城市井井有條,擁有圖書館、公立醫院、福利院等全套設備。它給退休公務員設立了年金,給孤寡設立了撫恤金,給學者設立了獎學金。
總之,按人口或者麵積,威尼斯也許算不得什麼。但倘要在14世紀找一個最像現代都市的地方,那隻能是威尼斯。
它似乎超越了那個時代,
此時,威尼斯正處於繁華之巔。在一百多個島嶼上,橋梁林立,畫船如梭。馬可廣場上鴿群盤旋,士女如雲。遠處弦歌謳啞,水煙如夢。在黑暗的14世紀,威尼斯人依舊在享受生活。它不像北京或者德裏,依附帝王權勢來換取奢侈生活。它所有的繁華,靠的都是幾百年的血汗與冒險。
這樣一個城市,在死亡麵前也絕不會喪失勇氣。
1348年1月,在墨西拿事件三個月後,死神抵達威尼斯。
威尼斯迅速淪陷。曆史學家評論說:威尼斯共和國成了死人共和國。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威尼斯城內60%的人死去了。
60%—這個數字背後,隱藏著深不見底的恐怖,但是威尼斯沒有崩潰。和墨西拿不一樣,它的生活還在繼續。街道上沒有橫衝直撞的野狗,屋子裏沒有腐爛的屍體,它的統治者也沒有逃亡。1348年的威尼斯是地獄,但在這個地獄裏,人們還保有尊嚴。
威尼斯總督和議會共同指定了一個委員會,全權處理這場災難。它所采取的措施,既詳盡又合理。在今天看來也無可指摘。
——委員會對港口進行嚴格管理,所有船隻都要仔細搜查。一旦發現船內有屍體,船隻將被就地焚燒。任何從疫區來的船隻必須被隔離四十天。
——為了防止秩序失控,威尼斯實施了限酒令。酒類進口被禁止,所有的酒店也被勒令關門。任何人不經許可銷售酒類,要被高額處罰,他的酒也要被倒入大海。
——監獄特別容易傳播瘟疫。因此,委員會規定,因為欠債被囚禁的人,隻要償還五分之一的債務,就可獲得自由。
兩座瀉湖中的島嶼被定為墓地。每天清晨,都有許多小船劃過威尼斯的水道。茫茫水色上,回響著船夫的叫喊:Corpi morti!Corpi morti!(死屍!死屍!)聽到喊聲,一些人從房子裏走出來,把親人的屍體扔到小船上。等船隻裝滿屍體,就劃向瀉湖深處。這些屍體將被埋葬在那裏。威尼斯委員會規定,所有的墓地,必須深達五尺。教士在墓地前主持葬儀,為死者的靈魂祈禱。
這是慘淡的一幕,但也是充滿尊嚴的一幕。相比無數其他城市而言,這墓地、這葬儀已是難以想象的奢侈。
威尼斯委員會的成員也在不斷死去,但他們從未放棄職責。成千上萬的威尼斯人死了,但這並非他們的過錯。他們已做了他們能做的一切。
普通人也表現出驚人的勇氣。每一天,都有無數人倒下,可活著的人還是繼續工作。這裏沒有戰爭,可每一個船夫、每一個工匠、每一個公務員都像是戰士。他們如同頂著箭雨默默前行的軍隊。—死傷累累,而陣線依舊。
在戰線最前沿的是醫生。威尼斯市政府雇用了二十四個醫生,其中有二十個死去了,弗朗西斯科大夫是幸存者之一。災難來臨的時候,他是威尼斯衛生部官員。他始終堅持行醫,從無退縮。當別人問他為什麼不逃離威尼斯,他回答說:“我寧肯死在這裏,也不願活在別處。”日後,威尼斯政府贈給他一筆每年二十四杜卡的年金,以表彰他在災難中的英雄主義行為。
這就是威尼斯,一個在絕望中依舊堅守希望的城市。
奧維托卻是另一番景象。
它是意大利中部的一個小城,人口大約有一萬兩千人。跟當時其他城市比起來,它的衛生係統不算好,也不算多麼壞。奧維托有一個經費不足的醫院,有兩個政府雇用的醫生,有十個左右的私人醫生。從現代人角度看,它的街道髒得出奇:豬和鵝大大方方在那裏散步,就像參加party一樣。到處是蒼蠅和老鼠。尿壺隨便就倒在路邊。可是,有幾個中世紀城市不是這樣的呢?
管理它的是一個七人委員會。它定期開會,留下了大量會議記錄。從這些記錄裏,我們可以知道它都做了些什麼。
——讓人吃驚的是,它什麼都沒做。
幾個月之前,委員會就知道了大瘟疫的消息。可他們絕口不提此事。開會的時候,這七個人都假裝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他們討論了市容市貌,討論了市民道德,討論了財務安排。會議記錄上什麼都有,就缺了兩個字:瘟疫。
瘟疫抵達一百公裏外的佛羅倫薩時,他們什麼都不說。
鄰城的使節帶著一身黑斑和瘤子造訪時,他們什麼都不說。
奧維托開始有人開始高燒、嘔吐時,他們什麼都不說。
當這個小城一天之內暴斃數百人時,他們依舊什麼都不說。
往好裏說,這是一種大無畏的樂觀主義精神:“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開自己的會,讓別人死去吧!但其實這不過是一種鴕鳥政策:要是看見一個妖怪長著六個腦袋,伸著八尺長的舌頭,係著圍嘴兒拿著刀叉衝你走過來,最好的辦法就是—閉上眼,想一想玫瑰花、小星星之類的東西。
讓人吃驚的是:閉上眼之後,事情並沒算完,玫瑰花和小星星也不頂用。
委員們前赴後繼地死掉了。
7月23日,七人委員會隻剩下了五個人。8月7日,隻剩下了兩個人。最後,隻剩下了一個。一個人開會實在有些孤單。於是,會議記錄開始一片空白。
此時,奧維托已經走向解體。所有商店都關門了,一切業務均告停頓。奧維托成了一座死城。
直到後來,一個新的委員會成立了。它依次處理所有棘手問題,配備了新的公務人員,給醫生設立了專項獎金。這場瘟疫超越了人的能力,新的委員會沒有辦法拯救病人,但它阻止了饑荒和暴力。奧維托在絕地中進行了反擊戰。這對死者也許沒有意義,但對生者卻是一種安慰。
這場瘟疫終止於__________
意大利已經成了一座活地獄。這座活地獄有一個最好的標本—佛羅倫薩。這不是因為它比其他城市更慘,而是因為它留下了一份最生動的記錄。
它的記錄者就是薄伽丘。
14世紀的歐洲,有三顆文化巨星,後人稱之為“三傑”。他們是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這三個人都出生於佛羅倫薩,但性格卻大不相同。但丁是《神曲》的作者。他臉色永遠是陰沉的,脾氣永遠是壞的。我猜想:隻有想到地獄裏給壞人設的各種刑罰時,他才會勉強破顏一笑。
薄伽丘則完全是他的反麵。他開朗幽默,喜歡聊天,喜歡玩笑,尤其喜歡各種黃色段子。八卦消息在他嘴裏,總是那麼繪聲繪色。脾氣惡劣的但丁是深刻的,薄伽丘則完全談不上什麼深刻。你多半不會崇拜他,但很難不喜歡他。把薄伽丘放到21世紀的中國,我想他也能馬上成為網絡紅人。
薄伽丘是一個私生子,童年過得很不快樂。等他長大了一點兒,父親把他送到那不勒斯學商業。但沒幹多久,他就宣布自己憎惡商業。他還聳人聽聞地補充說:自己熱愛貧窮和詩歌。不過,他雖然熱愛貧窮,但卻一直向老爹伸手要錢。
薄伽丘開始猛寫歪詩。詩人總是要戀愛的。所以,他也談起了戀愛。他的戀人是那不勒斯公主瑪利亞。她是國王的私生女,也是全那不勒斯出了名的蕩婦。她有一個丈夫,但覺得不敷使用,於是大規模地招募情人。他們的身體和錢袋都被她死命壓榨。這位公主對性和錢,顯然都是永不饜足的。
薄伽丘一見她就被迷住了。他親昵地稱瑪利亞為“小火焰”。可惜“小火焰”檔期安排得太滿,一時輪不上薄伽丘。等了五年之後,小火焰的床鋪才有了空檔。薄伽丘一頭紮了進去。經過一年快樂的通奸生活,薄伽丘的“通奸的刀口都變鈍了”①,再說錢也花光了。
薄伽丘被趕下了床,回到寓所接著寫詩。
他的詩歌水平大大提高。薄伽丘把滿腔欲火凝結成一首輝煌的淫詩。這首五千四百行的淫詩流傳了下去,影響了許多詩人。該詩津津有味地描繪了通奸的快樂。詩中的女主角脫掉內衣,赤身裸體投入情人懷抱時,整個詩歌顫抖著達到最後的升華。
他回到佛羅倫薩後,對瑪利亞還是念念不忘。一首淫詩是不夠的,他還專門寫了一本心理小說—《小火焰》。裏麵描寫了一個女人在通奸中的複雜心理。在小說的最後,出於虛榮心,薄伽丘開始歪曲事實。他聲稱是他拋棄了“小火焰”,而不是“小火焰”拋棄了他。
但無論是誰拋棄了誰,結果並沒有兩樣。1347年,大災難忽然降臨在意大利,“小火焰”死於瘟疫。而薄伽丘則開始撰寫一部劃時代的著作《十日談》。他終於發現講故事比寫詩歌更適合他。他對此頗感沮喪。但是後人卻要感謝這個轉變:世界從此少了幾萬行歪詩,而多了一百個生機盎然的八卦故事。
除了一百個故事以外,《十日談》還附贈了一個上萬字的序幕。整本書是歡快的,像正午的陽光一樣明媚,但這篇開頭卻極度黑暗。
它寫的是1348年的佛羅倫薩—一座被屍體淹沒的城市。
據薄伽丘說,佛羅倫薩人在1347年(也就是墨西拿遭到襲擊那年)就聽說了大瘟疫。他們也知道瘟疫在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但他們束手無策。市政府采取了許多措施:“城裏各處汙穢的地方都派人掃除過了,禁止病人進城的命令已經發布了,保護健康的種種措施也執行了。此外,虔誠的人們有時成群結隊、有時零零落落地向天主一再做過祈禱了。
“可是到了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可怖的病症終於出現了。”
據薄伽丘的觀察,“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間或是在胳肢窩下隆然腫起一個瘤來,到後來越長越大,長到一個小小的蘋果,或是一個雞蛋那樣大小。一般人管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時候,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兩個部位蔓延到人體各部分。這以後,病征又變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體的其他各部位都出現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時候是稀稀疏疏的幾大塊,有時候又細又密。不過反正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樣,是死亡的預兆。”
沒有治療的辦法,一旦染上這個病,極少有人幸免。
不過最可怕的是它的傳染速度,“不僅是人與人之間會傳染,就連人類以外的牲畜,隻要一接觸到病人、或是死者的什麼東西,就染上了病,過不了多少時候,就死了,這種情形也是屢見不鮮。有一天,我親眼看到有這麼一回事:大路上扔著一堆破爛的衣服,分明是一個染病而死的窮人的遺物,這時候來了兩頭豬,大家知道,豬總是喜歡用鼻子去拱東西的,也是活該它們倒黴,用鼻子把那衣服翻了過來,咬在嘴裏,亂嚼亂揮一陣,隔不了一會兒,這兩頭豬就不住地打起滾來,再過了一會兒,就像吃了毒藥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佛羅倫薩政府的表現比奧維托要好些,但遠不如威尼斯,佛羅倫薩的秩序趨向瓦解。
“浩劫當前,這城裏的法紀和聖規幾乎全都蕩然無存了。因為神父和執法的官員,也不能例外,都死的死了,病的病了,要不就是連一個手底下人也沒有,無從執行他們的職務了。因此,簡直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
家庭的親情被撕裂了。
“哥哥舍棄弟弟,叔伯舍棄侄兒,姊妹舍棄兄弟,甚至妻子舍棄丈夫都是常有的事。最傷心、最叫人最難以置信的是連父母都不肯顧看自己的子女,好像這子女並非他們自己生下來似的。”
城內屍體縱橫,“白天也好,黑夜也好,總是有許多人倒斃在路上。許多人死在家裏,直到屍體腐爛,發出了臭味,鄰居們才知道他已經死了。每天一到天亮,隻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堆滿了屍體。這些屍體又被放上屍架,抬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屍架,就用木板來抬。
“一個屍架上常常載著兩三具屍體。夫妻倆,或者父子倆,或者兩三個兄弟合放在一個屍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人們也不知道有多少回看到兩個神父,拿著一個十字架走在頭裏,腳夫們抬著三四個屍架,在後麵跟著。常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神父隻道要替一個人舉行葬禮,卻忽然來了六七具屍體,同時下葬,有時候甚至還不止這麼些呢。再也沒有人為死者掉淚,點起蠟燭給他送喪了。那時候死了一個人,就像現在死了一隻山羊,不算一回事情。
“每天,甚至每小時,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屍體運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墳地再也容納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習俗,要求葬在祖墳裏麵,情形更加嚴重。等墳地全葬滿了,隻好在周圍掘一些又長又闊的深坑,把後來的屍體幾百個幾百個葬下去。就像堆積船艙裏的貨物一樣,這些屍體,給層層疊疊地放在坑裏。隻蓋著一層薄薄的泥土,直到整個坑都裝滿了,方才用土封起來。”
這就是薄伽丘留給我們的圖畫。
這個圖畫可信嗎?要知道,薄伽丘喜歡胡說八道,那是出了名的。
另一位佛羅倫薩作家也描繪了同樣的圖畫。這個人是維拉尼。維拉尼是那個時代最優秀的曆史學家,著有一部《佛羅倫薩編年史》。他也證實了薄伽丘的話。兩人的描述在細節上高度一致。
他在書中寫下的最後一句話是:
他死於大瘟疫。
如果這幅圖畫是可信的,那它就是全部嗎?
也許事實比這更恐怖。薄伽丘並沒有說出全部,維拉尼也沒有說出全部。佛羅倫薩還留下了一些其他的記載:
在佛羅倫薩的街頭,遊蕩著一些半人半鬼的東西。他們是當地的掘墓人。這些人天天和死屍打交道,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們白天像兀鷲一樣,在墳地徘徊,晚上就成了魔鬼。開始還隻是偷搶,等進入夏天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一群瘋魔。這些掘墓人經常成群結隊,隨意衝進某個人家,索要一大筆錢財。如果付不出,就用女人來抵償。
這些“兀鷲”經常得逞。他們“民不畏死”,又有傳播瘟疫的能力。所有人都怕他們。而佛羅倫薩的市政當局已在瓦解之中。於是,有時他們勒索到錢,有時他們則輪奸女人……
看到這樣的記載,我們忍不住會更加敬佩威尼斯,那個堅韌而勇敢的城市……
《佛羅倫薩編年史》認為60%的佛羅倫薩人死於瘟疫,這個死亡率和威尼斯大致持平。
這場大災難讓一些活人變成了死人,也讓一些活人變成了魔鬼。
“這場瘟疫終止於________”後麵是一個長長的下劃線。顯然,他是打算等到一切結束,再填上這個日子。但是,這個句子永遠不會完成了。
“不正常的反應才是正常的”
有些災難會讓人們變得團結,但黑死病並非如此。它屬於另一類災難,這類災難隻會讓人變得黑暗、疏離。
一瞬間看到一萬人死亡,也許會激發出我們的勇氣。畢竟,我們並非野獸。至少我們並非生來就是野獸。我們會同情,會落淚,有時候甚至會勇敢。
但如果在一百天之內,周圍每天都有一百人死亡呢?
當時,死神每天都在獵殺。周圍的人每天都在死去。這股力量你無法預測,又無法抗拒。壓力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最終,人們的心裏將隻剩下一種感覺:冷冰冰的恐懼。
他們就像被圈養的牛羊。每天圈門都會被打開,屠夫進來拖走幾頭去剝皮宰殺。不是一天,而是一個月、一年……天天都是如此。那麼,到最後,看到圈門打開,你以為他們有什麼樣的情感?憤怒?激動?悲傷?
——是恐懼。
恐懼達到頂點時,感情的閘門會自動關閉,人心會變成一種奇形怪狀的東西。
弗蘭克是一位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他描寫過在壓力下的人性變異。
“在集中營裏,沒有時間、也沒有動力,去考慮什麼倫理道德。每個人都隻有一個念頭:千方百計地活下去。”人類的情感幾乎都泯滅了。但是弗蘭克回憶說,有一種感情保留了下來:幽默感。—集中營裏的大部分人都有一種很冷酷的幽默感。
死亡營裏的幽默感,這聽上去非常荒誕,幾乎不可理解。但是弗蘭克用一句複雜的話做了解釋:
“在不正常的環境下,隻有不正常的反應才是正常的。”
對此,我們能說什麼呢?也許這是本能。也許這是人類進化出的自我保護機製:當世界變得怪誕時,人也要蛻變成一個怪物,好能苟活於世。
1348年的歐洲,就是一個死亡集中營。在這個集中營裏,生命是廉價的,感情是稀缺的。
正如薄伽丘說的:“那時候死一個人,就像現在死了一隻山羊,不算一回事情。”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格外冷漠,隻是因為:“在不正常的環境下,隻有不正常的反應才是正常的。”
恐懼可以把人變成鬼,當時許多政府已經隱隱意識到這個問題,它們也努力削弱它的影響。威尼斯政府規定,禁止死者家屬服喪。錫耶納城府規定:禁止教堂敲喪鍾。還有一些政府甚至鼓勵大家唱歌跳舞。
但這並沒有用處。喪鍾一片沉寂,但恐懼依舊滲進空氣裏,鑽進骨髓裏,流到心髒裏。人們的情感被凍結了。
一位親曆者寫道:“在那些日子裏,我們無淚可灑,無愛可依,無路可逃。”
而且這個病傳染。
觸摸病人可以傳染,和病人交談可以傳染,使用病人的物品也能傳染。在當時人看來,它的傳染力簡直厲害得邪門。有位醫生嚴肅地指出:目視也可以傳染—看一眼病人就可能被傳染上。
這顯然是胡說八道,但當時不少人都相信。因為這個病傳播得實在太厲害。當時有不少駭人的故事。比如有家客店住進了一個過路人。他已經得病了,但店主沒有發現。由於房間緊張,就安排他住在大通鋪上。結果怎麼樣?那個房間裏所有人全都死了,無一幸免。
類似例子在記載裏數不勝數。所有的恐怖被壓縮成一句話:
“一個人就可以傳染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