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遊戲正式開始

而此時,黑死病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燒。它像一道火牆,在歐洲大陸自南向北推進,所過之處,屍橫遍野。

巴黎早就聽說了黑死病的消息。這簡直就像《魔戒》裏的場景:人們看著天邊的黑暗越來越濃,死亡的陰影越來越近,但卻束手無策。

黃昏的光線逐漸暗淡,魔鬼正在黑暗中蜷伏。巴黎人屏息等待。

1348年的春末,照耀著巴黎的最後一縷陽光也消失了。巴黎宣告淪陷。死亡開始了它的例行工作,留下的是一份份枯燥的記錄:

“一天之內死去了八百人……”

“每天都有五百具屍體被埋葬在聖英諾森公墓……”

“今天共埋葬了一千三百二十八人……”

這個二十萬人的大城一片死寂。

但是在死之城中,依然有許許多多平凡的英雄。她們的行為讓那些對人性抱悲觀看法的人,也能看到若隱若現的光明。

當大批病人被親人遺棄的時候,巴黎修女卻敞開大門,接納了患黑死病的窮人。她們不懼死亡,夜以繼日地照顧病人。她們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絕大部分修女死去了。

記載她們事跡的作者寫道:“我們必須相信,她們榮升天堂,安息在基督身旁……”

黑死病在法國持續推進,滲透進每一個角落。所過之城,殺人盈城;所過之地,殺人盈野。當時的一份記錄說道:

“整個國家的死亡率高得難以想象。走過這個國家的旅行者說,在田野裏、在城鎮裏、在荒廢的大地裏,到處是無人照看的牛羊。穀倉和酒窖的大門敞開,許多房屋裏空無一人……原來有兩萬人的城鎮,現我隻看到了兩千人。原來有一千五百人的小鎮,現在隻剩下了一百人。土地荒廢了。”

在結尾的地方,作者寫道:

“我所見到的,我所聽到的,我都記錄在了這裏。後代很難相信我所說的這一切……”

就在法國被死亡吞沒之際,一支艦隊從英國開來,它的目標是法國海港波爾多。

艦隊上載著十五歲的英國公主瓊·金雀花。她要取道波爾多,前往西班牙與王子成婚。

公主的裝備極盡奢華。她使用的一個香爐,如果將當時的市價折合成人民幣的話,大約是三百五十萬。她用的一個聖杯差不多也是同樣的價錢。小公主的袍服、珠寶、家具則裝滿了整整一條大船。

在旅程中,她還帶著一個可移動的私人小教堂。這個小教堂富麗堂皇,裏麵擺放著巨大的長榻。長榻上裝飾著一圈金色藤蔓,全部由拜占庭金幣拚成。在藤蔓環繞中,是一條憤怒的戰龍。教堂的祭台上覆蓋著華服,上麵繡著龍與蛇。

小公主還有一支龐大的隨從隊伍:武士、官員、宮女、教士以及那位西班牙歌手。隨從隊伍的首領是皇家國務大臣布歇爾。他的副手烏爾富德則是牛津的法學博士,也是有經驗的外交家。他們不僅要一路照顧小公主,還擔負著重要的外交使命。在正式成婚前,布歇爾要和卡斯蒂爾國王敲定一項條約,確保公主與佩德羅將來的兒子將繼承王位。

英國國王有一個宏大的計劃。他要和卡斯蒂爾締結聯盟,從兩麵包抄法蘭西。他女兒將成為一國之後,以後更將成為一國之母。幾十年後,他的外孫統治卡斯蒂爾,他的孫子統治英格蘭,法國將成為鐵夾中的獵物。

小公主想不到那麼長遠,她隻知道自己要出海完婚。而現在,她要享受婚前最後的自由時光。

旅程中洋溢著美酒與音樂,青春與歡樂。大西洋的海水輕拍船舷,海鷗在水天之間飛翔,落日的餘暉在水麵上熊熊燃燒。—遠處是黑沉沉的歐洲大陸。此時此刻,在那裏,上百萬屍體正躺在泥濘中慢慢腐爛。

但船上所有人對前方的災難還一無所知。

1348年8月,公主一行抵達波爾多。

波爾多雖然位於法國,卻是英王陛下的屬地。它既是葡萄酒之都,也是法國西海岸最大的港口。海風吹拂著它,詩人讚美著它,葡萄藤蔓纏繞著它。

但這是它最悲傷的一個夏天。

公主看到的是一個垂死的城市。它美麗依舊,但生機蕩然。沒有人群,沒有鮮花,艦隊靜靜地駛入海灣。

波爾多市長在碼頭上率隊迎接,周圍的人員寥寥無幾。他臉色陰鬱,眼睛通紅,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鬼影。市長對公主慘然一笑,有氣無力地背誦歡迎詞。布歇爾他們冷冷地看著市長,很不滿意。他們本指望有宏大的儀式:市民列隊迎接,鮮花鋪地,彩旗招展。可現在隻有一個市長,還虛弱得像頭病驢,看上去隨時會倒地而死。

寒暄過後,市長話鋒一轉,向她們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超級瘟疫正在波爾多蔓延,市民正大批死去。死亡率之高,讓人難以置信。因此,他建議公主盡快離開波爾多。

這個建議非常及時。—但是公主一行卻拒絕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當時天氣不允許返航;也許是因為布爾歇他們在這裏還有其他任務;也許是他們覺得這是個鬼花招,市長不過是想省下一筆接待費;也許隻是出於英國式的傲慢……

布爾歇對市長嗤之以鼻。他撂下市長,下令隊伍徑直開向王家城堡。—它是英王陛下的財產,高大雄偉。公主一行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裏麵。公主的結婚之旅,當然不可能下榻蹩腳的旅店,隻有王家城堡才是最合適的。這個安排確實非常合理,但它有一個小小的疏忽,那就是城堡的位置。

王家城堡位於河口附近,緊靠著碼頭。吉倫特河從城堡下流過,湧入海灣,最終彙入大西洋。那裏地勢低下,空氣潮濕。無數船隻在河裏來往穿梭,它們從海外運入堆積如山的布匹,又將成千上萬桶葡萄酒銷往海外。那是法國的黃金水路,即便在1348年,它也沒有幹涸。布和酒的數量雖然減少了,但依舊在河裏運輸著。在布匹和酒桶裏,就藏著一些小小的客人:黑鼠—還有它們身上的客蚤。

在整個波爾多,碼頭周圍的黑鼠是最密集的。這裏的氣候也特別適合它們大規模地繁衍。也就是說,王家城堡位於全城最危險的地方。

但在當時,公主他們誰也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大踏步地走進了死亡城堡。

在這裏,他們弦歌歡笑,絲毫沒注意到死神正在城堡的走廊裏徘徊。—直到幾天後布歇爾忽然暴斃。

他死於8月20日,是城堡裏的第一個死亡者。

然後死亡遊戲正式開始了。以後發生的事情,酷似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城堡裏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死去。音樂停止了,再也沒人彈唱西班牙歌曲了。一到夜晚,慘叫聲就不絕於耳,房間裏到處是汙血和嘔吐物。有人在黑暗裏譫妄地狂喊,有人在被子裏哆嗦著哭泣。

他們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了。

布歇爾死了,他再也擺不出那副鼻孔朝天的架勢了。他老老實實地躺在棺材裏,顯示出前所未有的謙虛和謹慎。烏爾富德成了領導者,他開始著手安排出海。但是這需要時間。如今這個城堡太不安全了,它不像一個城堡,而像一個屠場。烏爾富德和公主都想盡快逃離這裏,他們決定轉移到附近的一個小村莊。這個決定非常明智—隻是太晚了。

就在他們準備轉移的時候,公主倒下了。9月2日,瓊·金雀花痛苦地死去了。她至死也沒能穿上一百五十米的豪華婚紗。

不久,艦隊準備完畢,可以出海了。公主已經死了,再繼續航行已經毫無意義。烏爾富德下令返航英格蘭。公主的遺體被留在當地,等著將來被迎回祖國。

此時,波爾多的局麵已經失控。瘟疫完全吞沒了它,碼頭附近的情況尤為可怕。波爾多市長認定那是重要的傳染源,他決定焚毀碼頭。

就在英國艦隊返航不久,波爾多市長下令放火。整個碼頭,連同周圍區域被付之一炬。

艦隊打著葬旗,迎著落日,駛向海洋深處。金色夕陽映紅了它前麵的海水,在它的背後,波爾多在燃燒。熊熊火焰照亮了天空,巨大的火柱在許多公裏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從艦隊開來,到此時此刻,不過幾十天的時間……

大約一個月後,一艘英國船隻再次抵達波爾多,它的使命是帶回公主的遺體。當英國人下船後,眼前的一切讓他們驚呆了。

碼頭區域一片焦土,王家城堡也變成了瓦礫堆。

沒有人能搜尋到廢墟下的屍體—即便它是公主的屍體。

十五歲的瓊·金雀花多半已經變成了一具焦屍,她永遠地留在了波爾多。英國人空手而返。

公主的父親向卡斯蒂爾國王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整個事件的蒼涼腳注:

“我懷著最悲苦的心通知您:死亡帶走了我親愛的女兒。我們曾如此地愛她,而她也配得上這份愛……我們隻能信托上帝,我們的生命在他的手裏。我要感謝上帝,他把我的親人帶離了人間的一切汙穢—我曾用整個生命去愛的親人啊……”

不列顛最寂靜的春天

就在英王寫這封信的時候,黑死病已經抵達英國。窄窄的英吉利海峽困不住它,它乘風破浪在多塞特登陸,然後推進整個島嶼。

不列顛島猛然變得死氣沉沉。

1348年秋天,黑死病抵達不列顛島。到了1349年的春天,這個島嶼已經麵目全非。路上人煙稀少,田野間一片荒蕪。據說當時有幾百個村莊變成了“鬼村”。房屋完好,教堂依舊,但整個村子裏一個人都沒有了。所有的人仿佛都被大地吞噬了,能聽到的,隻有風聲。

有人說:這是不列顛有史以來,最寂靜的一個春天。

——在1349年,幾乎整個歐洲都是如此。

黑死病在狂野燃燒。河流、高山、沼澤、湖泊都擋不住它。它從法蘭西、從意大利向各個方向挺進。英國淪陷了,德國也淪陷了,然後是弗蘭德、波西米亞、奧地利、巴爾幹、西班牙、葡萄牙……

歐洲大地上,飄滿了黑死病燃燒後的煙塵。

這裏發生的一切,與在意大利、法國大同小異。

我寫不盡這片死亡的大海,所以我隻摘取幾個故事。它們就像海上的一串串黑色浪花……

浪花之外的大海,就讓它在這個故事裏永遠沉沒吧。

——牛津。

牛津大學完全崩潰了。所有能逃走的師生都逃走了,留下來的人幾乎死光了。牛津大學的門被死死鎖住,校園裏到處是屍體。開始的時候,師生還把屍體埋葬在學校的花園裏。到了後來,寥寥無幾的幸存者躲在屋子裏,再沒有人敢去埋葬屍體。

牛津大學裏一片死寂。屍體在草地上、在房屋裏、在圖書館裏,慢慢地腐爛。偶爾有幾個人影在校園裏匆匆走過,就像活著的幽靈。

——倫敦。

大約在黑死病抵達墨西拿整整一年後,倫敦也被死亡吞沒。

國王帶著家人逃離倫敦,躲進了與世隔絕的城堡,倫敦城則留給了黑死病。關於黑死病控製下的倫敦,有許多記載。在這裏我隻想提到一份記錄,是關於墓地的:

1348年,倫敦主教斯特拉福在城北買了一片土地,給它起名叫“無人之地”。他為“無人之地”建造了磚牆,預計立為墓地。一年後,一位叫沃爾特的爵士,又買下了它周圍的十三英畝土地,把它與“無人之地”合並為一個公墓。

“無人之地”前麵立著一塊墓碑,上麵刻著拉丁文的“一三四九”,下麵是英文的墓銘:

“我主1349年,即大瘟疫之年,此地被立為墓地。這裏安葬著五萬死者。瘟疫之後死去的人尚未計算在內。—願主賜福於他們的靈魂。阿門。”

這是獻給黑死病的紀念碑。

——戰爭。

在1348年和1349年,歐洲的戰爭幾乎完全停止了,但也有例外。蘇格蘭是英國的死敵。①當蘇格蘭人聽說英國流行大瘟疫的消息,欣喜若狂。他們覺得這是上帝在懲罰英國人,惡人終究沒有好下場。至於像他們這樣的好人,是萬萬不用擔心的。為了助上帝一臂之力,他們大舉入侵英國,一支蘇格蘭軍隊大無畏地開進敵境。

還沒等他們和敵軍交手,五千名士兵就突然暴斃。自始至終,雙方未曾打過一仗。而蘇格蘭軍隊已經崩潰,他們跌跌撞撞地逃了回去—也將鼠疫杆菌帶回蘇格蘭。

然後……

——鬼船。

在波羅的海之北,瑞典與挪威聳立在寒霜之地。它們本可成為一座堡壘,將黑死病擋在門外。冰雪是它們的盾、它們的甲。

但黑死病隻用了一艘鬼船就擊垮了它們。

在波羅的海上,漂浮著一艘英國船。它的貨艙裏裝滿了羊毛,但在甲板上,卻沒有一個水手,所有的水手都死了。

這艘隻有羊毛、鼠疫杆菌和鬼魂的船隻,在大海裏漂浮了許多天。最終,它隨著海流向北漂去,一直到了挪威沿海。挪威水手發現了這艘古怪的船隻,當他們登上船,發現它是無主之物,就把它拖到了海港卑爾根。

於是,就在一瞬間,北歐的盾和甲都轟然倒塌。死亡在這裏登陸,挪威被征服了。然後,是瑞典。

——瑞普。

黑死病在北歐的故事。

有一些富裕的家族成員結伴逃入深山。他們在那裏建立了一個小鎮,希望能與世隔絕,躲過瘟疫。之後沒有一個人知道小鎮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幾年過去了,人們偶然發現了這個小鎮。裏麵的人全部死了—除了一個小女孩,這個女孩變得像野生動物一樣,在森林裏遊蕩,躲避人類。人們把她帶回了人類社會,給她起名叫“瑞普”,意思是野鳥。後來她結婚了,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可是那幾年裏發生了什麼,還是一團謎。

——女妖。

在立陶宛,黑死病的形象是一個少女。她走過房屋的時候,如果把紅圍巾從門窗伸進去揮動,這屋子裏的人就會死。她不停地走動,村子裏也就不停地死人。

有一天,一個勇敢的年輕人決心伏擊她。他躲在窗下,耐心地等待。這個少女終於走過來了。她的手從窗戶伸了進去,剛開始揮動圍巾,這個年輕人猛地一劍劈了下去。少女的手腕被切斷,圍巾也掉到了地上。少女尖叫一聲,消失了。

這個年輕人死了,但是村莊被保全了。那天過後,瘟疫驟然結束。人們撿起了紅圍巾,把它收藏在當地的教堂裏,以永久紀念那位犧牲的勇士。

——維也納。

在維也納,黑死病不是揮動圍巾的少女。它是一個邪魔,從死者的嘴裏升起,像團灼熱的藍色煙霧。這個邪魔控製了維也納。

維也納留下了一份筆記,裏麵寫著孩童的故事:

母親變成了一具僵屍,惡臭撲鼻。小孩還趴在她胸脯上,費力地吮著奶頭。運送屍體的人看了一會兒,把孩子抱到一邊,將母親扔到車上。那裏已經橫七豎八躺著許多死屍。

這個孩子也會死的,緩慢地死掉。也許最仁慈的做法是把孩子扔進車裏,跟母親一起埋掉。運屍人想了好一陣,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他轉身離開,趕著屍車向公墓駛去。

那個孩子還在跟著,她已經跟了一路。屍體堆裏,有一具是她的母親。小孩跌跌撞撞地在泥地裏跑著,用手扶著車身,小聲地叫:“媽咪!媽咪!”

運屍人忍不住了。他回過頭來,舉起鞭子,做出要打的樣子:“滾!”小孩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來。他加快速度,向城門猛馳。等他終於駛出城門,回頭看了一眼,後麵空空蕩蕩,小孩不見了。

這時,他的眼淚湧了出來。

有人在街上大喊:

——這是世界的末日!

等待死神的抽簽

修士在窗台前,繼續寫他的編年史:

有人說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人類存在。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讀這本書。

血王來了。

他已經征服了這片大地。

它的土地不是用水來澆灌。它的土地是用血來澆灌。

他推開了窗子,陽光一下子灑了進來。在窗戶下麵是一片園地,那裏埋葬著幾十具屍體。整個修道院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其他的都躺在那裏。

最後的幾個坑是他親手挖的。他還清楚記得那天的情景:當時天空清朗,金色的陽光灑在幾十座墳墓上,旁邊是他挖的六個深坑,每個坑裏都躺著一具屍體。院子裏野花盛開,混雜著泥土的芳香。周圍空空蕩蕩,隻有自己的聲音在回蕩:

“唯有主是我們的主宰。他從我旁邊經過,我卻沒看見;他在我麵前行走,我倒不知覺。他隨意拿走他所要的,沒有人能阻止他;誰敢問他:你做什麼呢?

“願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的兄弟,你們來自塵土,也必歸於塵土。願你們的靈魂安息。阿門!”

填上泥土後,他繞著所有的墳墓走了一圈,每走過一個墳墓,他就念出一個名字:“約翰、加波利、博登、路易、裏米……”每個名字都像一塊石頭,橫在他心裏。

約翰是第一個死掉的。進修道院前,他是個木匠。約翰和善溫順,唯一的弱點是貪吃。他體重差不多有兩百斤,可他還是找一切機會吃東西。修道院裏的夥食喂不飽他,他就到處偷食物—從廚房裏偷,從菜地裏偷,甚至從院長的私人小櫃子裏偷。為此院長罰他掃了一個冬天的雪。但來年春天他還是偷。他偷東西的時候格外靈巧,兩百斤的身子往廚房裏鑽,像貓一樣悄無聲息。約翰死前毫無征兆。一天早上,有人發現他躺在床上,渾身冰涼。大家把他抬走的時候,發現他床下頭有個夾層,裏頭塞滿了蘿卜和蘋果。

之後,人們就開始一個個地死掉。每天早上,大家都麵麵相覷地坐在餐桌前,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沒有一個人敢吃蘿卜和蘋果。院長說這是迷信,蘿卜和蘋果跟瘟疫毫無關係。可大家注意到:他自己也不吃。開始的時候,大家還到處薰香,指望能夠趕走瘟疫。兩個禮拜之後,所有人都放棄了。大家隻是靜靜地坐著,等著死神的下一次抽簽。

隻有院長是例外。他本來很不喜歡院長,這個人總是站得像通條一樣直,說起話來陰陽怪氣。暗地裏,他一直覺得院長是個偽君子。但在大瘟疫期間,院長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氣。他像螞蟻似的四處亂跑,組織大家打掃衛生,薰香淨化,埋葬屍體。等大家都放棄的時候,他一個人還拎著香爐,到處打掃衛生。到了晚上,他整夜地守護病人。死的人越來越多,院長的精神也越來越恍惚。他一夜一夜地不睡覺,不是照顧病人,就是祈禱,但情形日益惡化。7月5日是最可怕的日子。一天之內,修道院死了五個人。院長一下子垮掉了,他跪在十字架前麵號啕大哭,就像個孩子。此後,他放棄了所有活動,整日呆坐在院長室裏。

有一天,有人衝進去告訴他:博登死了。

博登在修道院裏年紀最大。他得了病之後,堅持自我隔離。他帶著幾大桶食物和水,搬到了空屋子裏,從裏麵封死了門窗。開始的時候,他還隔著門板和人交談,後來是沉默,最後是慘號。人們聽到拳頭砸牆的聲音,但是門始終沒打開。最後一連幾天的沉寂。人們壯著膽子撞開了房門,隻見:博登躺在角落裏,臉上覆蓋著一層幹血,就像套著一個血麵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