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看到什麼性質的進展呢?”K問。“這個問題提得好,”穀物商笑著說,“這些案子很難取得明顯的進展。但我當時不明白這一點。我是商人,當時的我比現在的我更像一個商人。我當時隻想得到看得見的結果,我想,這一係列磋商要麼結束,要麼按正常途徑,轉入更高一級。可是隨之而來的卻隻是一些走過場的傳審,一次接著一次,內容大致相同,我可以像念禱文一樣作答。法院的傳令人每星期要到我的商行、我家裏或者任何能找到我的地方來好幾次,這當然很討厭,現在這方麵的情況大有改善,因為打電話找我並不使我太煩惱了。此外,關於我的案子的謠言到處流傳,不僅傳到我的實業界朋友耳中,甚至連我的親戚們也知道了。所以,我到處碰壁,而法院則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圖,要在不久的將來依法審理我的案子。於是我便來到律師這裏,向他發泄了我的怨憤。他讓我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但是斷然拒絕按我說的意思采取行動。他說,任何人也不能促使法院確定聽取案情的日期,在申訴書裏寫上這樣的要求——我正希望他這樣做——是前所未聞的,這隻會毀了我自己和他。我心想:這位律師不想做或不能做的事,另一位律師準願意和有能力做。於是我便去物色其他律師。我現在也得告訴你,他們之中誰也沒有請求過法院確定審理我的案子的日期,也沒有為了爭取開庭審判而做過任何努力。這樣做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這兒有一個例外,過一會兒我再解釋。”
“這位律師其實並沒有誤我的事,但我也不認為有必要因為找了其他律師而懊悔。我想,霍爾德博士已經對你講了很多有關訟師的事情了,他準是把他們貶得一錢不值,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也確實如此。但是他在談到他們時,把他們和他自己以及自己的同事們相比較時,總會犯一個小小的錯誤,我順便提醒你注意這點。他總把自己圈子裏的律師稱為‘大律師’,用作對比。這是不符合事實的,當然,任何人隻要自己高興,都可以在自己的頭銜麵前加上‘大’字,但是這件事應該由法院的傳統來決定。除了不學無術的律師外,所有大小律師都得到法院的承認,按照法院的傳統,我們的律師和他的同事們隻屬於小律師的範疇,而真正的大律師們我僅僅聽說過,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他們高踞於小律師之上,就像小律師高踞於訟師之上一樣。”
“真正的大律師們?”K問,“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呢?人們怎麼才能找到他們呢?”“這麼說,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勃洛克說,“被告們聽說大律師的事後,總會晝思夜想地盼著見見他們,難得有一個被告是例外。不過,你可別上當。我不曉得大律師們是誰,我也不相信能夠找到他們。他們曾經確切無疑地幹預過的案子我一個也不知道。因為他們隻是在自己高興的時候才為某些案子辯護。他們隻為自己願意為其辯護的人辯護。另外我想,他們隻是在案子已經超出低級法院的審理範圍時才采取行動。事實上,人們最好把這些大律師們統統忘掉,不然的話,他們聽著普通律師說出的那些謹小慎微的主意和建議,會覺得這些談話味同嚼蠟,是蠢人之舉——我自己有過親身體會,於是他們便想把一切統統拋棄,上床蒙頭睡大覺。這麼幹當然就更蠢了,因為即使上了床也睡不安穩。”“這麼說,你當時沒想去找大律師嗎?”K問。“有一段時間是這樣,但是沒想多久,”勃洛克說,他又笑了笑,“不幸的是,人們無法把大律師們忘得一幹二淨,尤其是夜裏。不過當時我需要立即見成效,因此我便去找那些訟師了。”
“你們兩個挨得真近呀!”萊妮嚷道,她端著湯碗回來了,正站在門口。他們確實緊挨在一起坐著,頭隻要稍稍一動就會碰著。小個子勃洛克坐在那兒,身體向前傾,說話聲音很低,K隻好朝他俯下身去,才能聽見他說的每句話。“讓我們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K大聲說道,他讓萊妮走開,由於憤怒,他那隻仍然按在穀物商手上的手在發抖。“他要我向他介紹我的案子。”穀物商對萊妮說。“好吧,你接著向他介紹吧。”她說。她對勃洛克講話時用的是一種和氣、然而略帶傲慢的語氣,這使K不悅。不管怎樣,K已經發現,穀物商具有某種價值,他有自己的經驗,知道怎樣向別人介紹這些經驗。萊妮起碼是沒有發現他的價值,這是可能的。更使K不高興的是,萊妮拿走了穀物商一直握在手中的蠟燭,用圍裙擦幹淨他的手,還俯下身去刮掉落在他褲子上的燭淚。“你剛才講到你去找那些訟師了。”K說,然後默默地把萊妮的手推開。“你這是在幹什麼?”她問,並且輕輕拍了K一下,繼續刮穀物商褲子上的燭淚。“是的,我去找訟師了。”勃洛克說,他用手摸著額頭,像是在回想。K想幫助他回憶,因此又說了一句:“你當時需要立即見效果,所以便去找那些訟師。”“對了。”勃洛克說,但沒有講下去。他大概不願意當著萊妮的麵講。K想道,他立即克製住急於聽下文的心情,沒有再催那人講下去。
“你通報過了嗎?”他轉而問萊妮。“當然囉,”她說,“律師在等著你呢。現在你讓勃洛克一人待著吧,你過一會兒可以再找他談話,因為他總待在這兒。”K仍舊猶豫不決。“你總待在這兒嗎?”他問穀物商,他想要那人自己說,不願意萊妮來替他說話,因為她講起話來旁若無人,好像那人根本不在場。K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對萊妮很生氣。可是,開口講話的又是萊妮:“他常在這兒睡覺。”“在這兒睡覺?”K嚷道,他原以為穀物商隻會等到他和律師的短暫談話結束,然後他們就一起離開這兒,找個地方私下裏徹底磋商一下這件事。“是的,”萊妮說,“誰都不像你,約瑟夫,愛什麼時候來找律師就什麼時候來。你甚至認為,如果你夜裏十一點鍾求見像律師這樣一個病人,他也應該答應,你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奇怪。你以為朋友們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不錯,你的朋友們,至少是我,願意為你效勞。我不要你感謝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謝,我隻希望你喜歡我。”喜歡你?K想,但他隻是在腦中出現了這幾個字後才想到,我是喜歡她的。不過,他不理會她講的其他話,就其一點說道:“他答應會見我,因為我是他的委托人。如果我想找律師談一次話,還需要其他人幫忙,那我就得不斷鞠躬作揖了。”“他今天真難對付,對不對?”萊妮對穀物商說。
現在輪到我受冷遇了,她隻跟他說話,似乎我不在場。K想道,他同時也對穀物商發火,因為穀物商講話的方式也像萊妮一樣沒禮貌:“不過,律師答應會見他,還有其他理由。他的案子比我的案子要有意思得多。另外,他的案子仍處於開始階段,可能還有希望,所以律師願意過問。以後情況就會不同了。”“不錯,不錯,”萊妮說,她看著穀物商,笑了笑,“你真會說話!”這時,她轉而對K說:“他講的話,你一個字也別相信。他倒是一個好人,就是太饒舌。律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無法忍受他。所以,律師除非心緒特別好,否則從來不見他。我盡量想辦法改變這種局麵,可是沒有用處。你想想,我有幾次對律師說,勃洛克在這兒呢,可是律師卻過了三天才見他。如果律師想見他時,他正好不在,那麼他的機會就喪失了,我就又得從頭開始,為他重新通報。因此我得讓勃洛克睡在這兒,因為以前曾經發生過律師半夜打電話來叫他的情況。所以勃洛克必須時刻準備見律師,不分白天黑夜。有時也會遇到律師改變想法的情況,有一次他發現勃洛克確實是在原地恭候,可是他卻拒絕會見。”K向穀物商投了一瞥詢問的目光,那人點點頭,用剛才那種直爽的口氣,也許還夾雜著一種自慚形穢的不安心情說道:“是的,隨著時間的過去,人們越來越離不開自己的律師。”“他不過是無病呻吟而已,”萊妮說,“因為他喜歡睡在這兒,他經常這麼對我說。”
她朝一扇小門走去,把它推開。“你想看看他的臥室嗎?”她問。K跟著她走,從門口向裏麵看了一眼:這間屋子天花板很低,沒有窗子,窄得隻能放一張床,要上床就得爬過床架。床頭邊的牆上有個洞,裏麵放著一根蠟燭,一個墨水瓶和一支筆,這些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擺在一疊文件旁邊——可能是有關案子的文件。“這麼說,你睡在女仆的房間裏?”K轉過頭來問穀物商。“是萊妮讓我睡在這兒的,”他說,“這兒很方便。”K久久地注視著他,他給K留下的第一個印象也許不錯。勃洛克經驗豐富,這是肯定的,因為他的案子已經拖了好幾年,然而他為取得這些經驗卻付出了很高的代價。K突然覺得無法忍受他的那副模樣。“讓他上床去。”K對萊妮嚷道,她好像沒明白他的意思。其實他是想到律師那兒去,通過解聘擺脫律師,不僅使霍爾德,而且也使萊妮和穀物商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但是,勃洛克在走到臥室門口之前,低聲對K說:“K先生。”K生氣地轉過身來。“你忘了自己的諾言,”商人說,他朝K伸出手,像是在哀求,“你得把你的一個秘密告訴我。”“不錯,”K說,並且掃了萊妮一眼,萊妮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好吧,你聽著,不過現在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我要到律師那兒去,解聘他,不要他過問我的案子。”“解聘他!”穀物商驚奇地喊道,他從椅子上跳起來,舉起雙臂,在廚房裏匆匆跑了一圈,一麵跑一麵嚷道,“他要解聘律師!”萊妮抓住K的胳膊,勃洛克卻把他拉開,她攥起拳頭打勃洛克。她握著拳,趕緊去追K,K已經走了好遠了。她剛要追上K,K卻一步跨進律師的房間。他打算隨手把門關上,但是萊妮從門縫中擠進一隻腳來,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往後拽。K使勁捏著萊妮的手腕,疼得她“哎喲”一聲,不得不鬆開手。她不敢硬擠進屋來,K鑰匙一轉,把門鎖了。
“我等了你好久啦。”律師從床上對K說,他把剛才正借著燭光閱讀的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架上眼鏡,凝視著K。K沒有表示歉意,而是說:“我不會占用你很多時間了。”這句話並非道歉,所以律師沒有理會,他說:“下次再這樣晚,我就不見你了。”“這和我的想法一致。”K接過話頭說。律師疑慮地向他瞥了一眼,說道:“坐下。”“既然你讓我坐下,我就坐下。”K說,他拽過一把椅子,放在床頭櫃旁邊,自己坐下。“我好像聽見你把門鎖上了。”律師說。“是的,”K說,“這是因為萊妮的緣故。”他不想庇護任何人。律師接著問:“她又來纏著你啦?”“纏著我?”K反問道。“是啊。”律師說,他抿著嘴輕聲笑了起來,直到咳嗽了一下才止住笑,咳完後又輕聲笑了起來。“我想,你一定已經發現她在纏你了,對嗎?”律師拍拍K的手問道。K剛才心煩意亂,無意中把手放在床頭櫃上,現在趕緊縮了回來。“你不必太在意。”K急忙說道。
律師接著往下說:“這更好。否則我就要為她道歉了。這是她的怪癖之一,我早就原諒了她,如果你剛才不把門鎖上的話,我也不想再提起。我最不願意向你解釋她的這個怪癖,但因為看樣子你困惑不解,我認為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她的這個怪癖是,幾乎覺得所有的被告都可愛。她追求他們每個人,愛他們每個人,並且顯然也被他們所愛,當我同意的時候,她常常把這些事告訴我,讓我開心。我並不為此大驚小怪,不過,看來你卻著實感到吃驚。如果你在這方麵的眼力不錯,你也會發現,被告們往往是可愛的。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可以說是一條自然規律。一個人被控告以後,他的外貌並不會立即發生明顯的、一下子就能發現的變化。這些案子並不像普通刑事案件,大部分被告繼續從事日常活動,如果有一個好律師過問的話,他們的利益不會受到多大損害。然而,有經驗的人能在人山人海中把所有被告一個不漏地辨認出來。他們是怎麼把被告認出來的?你會這麼問。我怕我的答複不會使你滿意。他們能認出來,因為被告們總是甚為可愛的。不是罪行使他們變得可愛了,因為——我起碼作為一個律師,應該如實講講我的看法——他們並非全都有罪。也不是爾後的依法施刑事先使他們變得可愛了,因為他們並非都會受到懲處。因此,準是對他們的控告以某種方式使他們變得可愛了。當然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可愛。不過總的來說,他們都很可愛,連那個名叫勃洛克的可憐蟲也一樣。”
律師發表了這番宏論後,K已經完全恢複了鎮靜,還點過幾次頭,好像對律師講的最後幾句話表示完全讚同。不過,他實際上更加認為自己的一貫看法有理,即律師總想講一些泛泛的大道理,就像這次一樣,使他的注意力從主要問題上轉移開。這個主要問題是:律師在推動案子的進展方麵到底做了多少實際工作?律師住了嘴,給K一個講話的機會,他或許已覺察到,K比往常更咄咄逼人。他看見K仍舊一言不發,便問道:“你今晚到這兒來,有什麼特殊事情嗎?”“是的,”K說,他伸出一隻手,遮住燭光,以便把律師看得更清楚些,“我來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需要你過問我的案子了。”“我沒聽錯吧?”律師問道,他一隻手撐在枕頭上,微微欠起身來。“我希望你沒聽錯。”K說,他坐得筆直,似乎處於戒備狀態。“好吧,咱們可以圍繞著這個設想商量一下。”律師停了一會兒說。“這不是設想,而是事實。”K說。“就算是吧,”律師說,“不過咱們用不著這麼匆忙。”他用“咱們”這個詞,好像不想讓K離開他,如果實在不能當K的正式代理人,至少可以給K出幾個主意嘛。“這不是一個匆忙做出的決定,”K說,他慢慢站起來,退到椅子後麵,“我是深思熟慮過的,也許考慮的時間已經夠久了,這是我的最後決定。”
“既然這樣,請允許我發表一點兒看法,”律師說,他踢開鴨絨被,坐在床沿上。他的腿上稀稀地長著白色的汗毛,他由於沒穿褲子而冷得直發抖。他請K把沙發上的毛毯遞給他。K拿起毯子說:“你沒有必要這麼凍著。”“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律師說,他把被子披在肩上,用毯子裹著腿,“你叔叔是我的朋友,我也慢慢喜歡上了你。我公開承認這點,沒什麼可難為情的。”K不願意聽這個老頭抒發感情,因為這就迫使他不能不把話講得更明白一些,而他則想避免這麼做。另外,他自己承認,律師的話雖然絲毫不能影響他的決定,但也使他很尷尬。“我感謝你的友好態度,”他說,“你竭盡全力,做了你認為對我有利的事,對此我表示欣賞。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慢慢懂得了,光有你的努力是不夠的。我當然不應該試圖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一個比我年長得多、有經驗得多的人,如果我無意中似乎正在這樣做,那就請你原諒我,可是——用你的話來說——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我相信,在我的案子中,應該采取比迄今為止強有力得多的措施。”
“我理解你,”律師說,“你感到不耐煩了。”“我沒有不耐煩,”K說,他有點兒惱火,因此不那麼注意酌字斟句了,“我第一次跟叔叔一起來拜訪你的時候,你就應該發現,我並不把我的案子當作一碼事,如果別人不強迫我想起它,可以說,我早就把它忘得一幹二淨了。但我叔叔堅持要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我這麼做了,為的是使他高興。從那時起,我當然希望,這件案子在我心頭的壓力會減輕一些,因為聘請律師的目的就是要把壓力勻一點兒給律師。然而事實恰恰相反。自從我聘請你做我的代理人以後,這件案子反而使我更加苦惱了。我獨自一人時,什麼事也不想幹,但我幾乎毫無憂慮:而請了律師後,我覺得條件已經齊備,隻等發生一件什麼事了,我夜以繼日地等著你的幹預,等得我心焦如焚,但你卻什麼事情也沒做。我承認,你給我提供了許多有關法院的情況,這些情況在別處也許是聽不到的。可是這種幫助對我來講遠遠不夠,要知道案子正折磨著我,刺痛著我的心。”K把椅子推到一邊,直挺挺地站著,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
“當一個人的活動到了一定階段以後,”律師壓低聲音、心平氣和地說,“就不會出現什麼真正新鮮的東西了。我的委托人中,不知有多少也像你這樣,當案子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到我這裏來,站在我麵前,腦子裏轉著同樣的念頭,嘴裏說出同樣的話!”“好吧!”K說,“這麼說來,他們也和我一樣是事出有因的。這並不能反駁我的論點。”“我不想反駁你的論點,”律師說,“我隻想補充一句,我希望你比其他人理智一些。尤其是因為關於法院的活動以及我自己的做法,我對你講的要比我通常對一般委托人講的多得多。而我現在卻不得不看到,盡管這樣,你卻對我不夠信任。你沒有為我創造方便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