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結尾(1 / 2)

K三十一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約莫九點鍾,街上寂靜無聲,兩個男人來到他的住所。他們身穿禮服,臉色蒼白,體態臃腫,頭戴一頂好像脫不下來的大禮帽。他們在大門口彼此謙讓一番後,又在K的房門前更客氣地你推我讓了一陣。K並不知道他們的來臨,這時他正穿著一身黑衣服,坐在門邊的扶手椅裏,慢慢地戴上一副新手套,他的手指被緊緊箍著。他看上去像是在等客人。他站起身來,好奇地端詳著出現在他眼前的兩位先生。“那麼,你們是來找我的?”他問。先生們鞠了一躬,各自用拿著大禮帽的那隻手指了一下對方。K提醒自己,他要等的是別的客人。他走到窗口,再次望了一眼黑洞洞的街道。對麵的窗戶也幾乎全是黑的,許多窗子垂下了窗簾。有間屋子的窗裏亮著燈,幾個孩子在欄杆後麵玩耍,他們無法離開原地,隻好互相朝對方伸出小手。“他們把最蹩腳的,老掉牙的角色派來對付我。”K自己嘀咕著,又看了一眼四周,以證實這個印象,“他們要把我隨隨便便地幹掉。”他猛地轉過身來,對著來的那兩個人問道:“你們演的是什麼戲?”“演戲?”其中一個人說,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瞧著另一個人,似乎是向他求助。那個人的反應像是一個正在努力擺脫尷尬局麵的啞巴。他們不準備回答問題。K心裏想,他去取帽子。

當他們還在下樓的時候,這兩個人就企圖抓住K的雙臂。K說:“等我們到了街上再說。我不是病人。”一出大門,他們就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樣子抓住他。他們的肩膀緊緊頂著K的後肩,但並不彎起胳膊肘,而是伸直手臂,壓住K的胳膊,以一種訓練有素、靈巧熟練、使人無法反抗的方式將K的雙手壓得不能動彈。K挺直腰板,在他們中間走著,這三個人連成一個整體,隻要有一個人被擊倒,大家就會一齊倒下。隻有無生命的東西才能組成這樣一個整體。

在街燈下,K一再試圖看清他的同行者,現在盡管離得很近,但要做到這點甚為困難,剛才在光線暗淡的屋子裏,他也沒能看清楚。他們可能是男高音。他看著他們鼓鼓的雙下巴,心裏想道。他們的臉過分幹淨,使K產生反感。人們簡直可以認為,一雙很清潔的手在他們的眼角下了功夫,按摩過他們的上唇,揉平了他們下巴上的皺紋。

K想到這兒,便停了步,那兩人也隨著停了下來,他們站在一個空曠無人的廣場邊上,廣場上裝點著花壇。“為什麼在那麼多人裏麵,他們偏偏派你們來!”他說,與其說他是在發問,不如說是在叫喊。那兩位先生顯然無言以答,他們垂著空著的手臂,站在那兒等待,就像病房裏的護理人員守候著在休息的病人一樣。“我不想再往前走了。”K試著說。這句話並不需要答複。那兩個人沒有鬆手,而是想法子推著K走,這樣就足夠作為回答了,K卻進行反抗。我需要用力氣的時間不多了,現在就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光吧!他思忖著,腦中想起了蒼蠅,它們千方百計從粘蠅紙上掙脫,直到扯斷自己的細腿為止。先生們會發現我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這時,布爾斯特納小姐出現在他們的前麵,她離開地勢較低的一條次要街道,登上幾級台階,走進廣場。不能完全肯定就是她,但是模樣很像她。究竟是不是布爾斯特納小姐,K並不在乎,重要的是他突然明白了,反抗是毫無用處的。他即使反抗,給他的同行者製造些困難,靠搏鬥來奪取生命的最後一刻,也稱不上是英雄。他開始挪動腳步,看守們著實舒了一口氣,這種輕鬆感在某種程度上居然也傳染到了他身上。現在他們讓他帶路,他便跟著走在前麵的小姐,向前走去。他並不是想追上她或盡可能使她保持在自己的視野之內,而僅僅是為了不忘記她給自己的教訓。“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他對自己說,他的腳步和那兩個人的腳步一直十分合拍,這更堅定了他的想法,“我唯一可以接著做的事是,自始至終保持理智、鎮靜和分析能力。我總是想用二十隻手來攫取世界,我的動機也並非十分值得稱讚。難道我現在要讓人認為,一年的審判過程居然沒有教會我任何東西嗎?難道我希望,當人們在我死後議論起我的時候將說,我在案子開始時想要它結束,而在案子結束時又想要它重新開始嗎?我不願意別人這樣說。我很高興派了這麼兩個半啞的傻瓜來陪我上路,我可以對自己說任何有必要說的話。”

此刻,布爾斯特納小姐已經拐進一條小馬路,K這時已經用不著她了,他順從地跟著押他的人走。月光下,三人步調完全一致,他們走上一座橋,不管K做什麼動作,那兩人就立即附和。當K稍稍側身轉向橋欄杆時,他們像是和他連成了一個整體似的,也隨之轉過身停下來。月色皎潔,波光粼粼,流水在小島兩邊分開,島上樹木成林,枝葉茂密,就像縛在一起似的。樹林中逶迤著幾條礫石小徑——現在看不見——路邊有幾條舒適的長凳,夏天K曾多次躺在這些長凳上愜意地休息過。“我並不想停下。”他對同行者說,他們的彬彬有禮和依順服從使他感到難為情。其中的一個好像在K的背後溫和地責備另一個人不該停下來。於是他們三人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