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米斯托克利的戰略馬上就要付諸實施了。
但是此刻又出了意外,意外出在他身邊那些希臘將領身上。
希臘將領們被貓頭鷹震懾住是一回事,看到鋪天蓋地的波斯艦隊,又是另一回事了。看到波斯艦隊排成陣列封鎖了海峽入口,他們也就徹底忘記了貓頭鷹。他們擔心波斯艦隊把海峽出口也封鎖住,那麼一切就都晚了。
此時在陸地上,情況也在起著變化。波斯陸軍已經開往科林斯。希臘同盟的全部陸軍都聚集在地峽附近,不分晝夜地加固地峽的城牆。陸上大決戰即將在那裏爆發。薩拉米斯海軍將領更焦慮了:如果我們被困在海峽裏,誰來支援我們的母邦?唯一得益的隻有雅典人!他們已經沒有母邦可保衛了,他們隻想決戰。可是我們不是!
第二天海戰就要爆發,希臘海軍卻陷入了大恐慌。他們認為母邦淪陷在即,而自己卻在這裏無謂的自取滅亡。他們吵嚷著推翻了決議,要求撤出海峽,開往科林斯。
斯巴達的海軍總司令又一次被人牽著鼻子走了。他像牆頭草一樣搖擺不定,第二次改變了主意,同意撤出海峽。即便雅典人要分裂,那也在所不惜。
地米斯托克利的戰略馬上就要破產。此時暮色已沉,事情必須要在今晚決定。到了天亮,一切就都無法挽回。
地米斯托克利被逼到了死角。
於是,他策劃了一個驚人的事件。在曆史上,它被稱為西金諾斯事件。
西金諾斯是他的一個心腹,有波斯血統。他是地米斯托克利孩子的教師,又靠著他致富,所以對主人忠心耿耿。當晚,按照地米斯托克利的命令,西金諾斯乘著一艘小船,悄悄地離開雅典水營,前往波斯艦隊。
依照計策,西金諾斯給波斯國王帶去了這樣的口信:“雅典將軍地米斯托克擁護陛下的事業,他要我來告訴陛下,希臘艦隊已經驚慌失措,準備逃走。他們內部已經四分五裂,請陛下趁此機會,封鎖海峽,將他們一舉消滅。”說完這些,西金諾斯就匆匆返回。
這是地米斯托克利的最後一搏。他不惜冒希臘艦隊被合圍的風險,也要將它們留在海峽。因為他相信:隻有這樣,才能拯救希臘。
薛西斯中計了。
他認為這個口信是可靠的。事實的確如此:這個消息確實是可靠的。希臘人的的確確在準備逃走。他隻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那就是地米斯托克利並非內奸,而是一個賭徒。
波斯人行動起來了:他們的艦隊早已封鎖海峽入口。薛西斯馬上連夜派出兩百隻戰船,繞道前往海峽出口。這些戰船接到的指令是:如果希臘人逃脫了,所有船長都要被斬首。在這個命令的威懾下,這些波斯戰船連夜急駛,堵住了海峽的出口,希臘艦隊被合圍了。
黑暗中,一艘希臘的偵察船看到了這一切。
希臘海軍正忙著準備明天撤退,卻忽然接到了偵察船的消息:海峽已經被波斯海軍包圍。
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海軍司令隻好第三次改變主意:決戰薩拉米斯!
風暴終於要來臨了,隻等著雷電的一擊。
地米斯托克利的戰略已經成功了一半,整個戰略就是一場豪賭。他費盡心力,從蟒蛇到貓頭鷹,從演講到密謀,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把希臘人、波斯人帶到牌桌前。如今,這場超級賭博終於要開始了。
賭注就是希臘的命運。
生存,還是毀滅?此刻,地米斯托克利也無法預測這場賭博的結果。和所有的希臘人一樣,他也在惶惶不安中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夜晚像一個巨大的黑幕,籠罩著兩隻海上巨獸。它們隔著窄窄的海麵,彼此窺伺著、等待著,等待著黎明的一擊。
精致的死亡之舞
有史以來,海洋上還從沒有過這樣龐大的巨獸。希臘巨獸由三百六十六艘戰艦組成,而波斯巨獸則比它龐大一倍,艦隻將近八百艘。每艘戰艦上都有二百多人,在小小的薩拉米斯,此刻有二十多萬人在對峙。
這些船隻是地中海上的霸王——三列槳戰艦。
三列槳戰艦是當時海洋強國的主力艦。它大約有三十五米長,五米寬。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擁擠著大約二百多名船員。其中一百七十人是槳手,其他則是武士和水手。甲板上是武士和水手,槳手則藏身於甲板之下。槳手分成彼此錯開的三層,每人手持一槳,按照指揮的口令,以同一節奏劃槳。這些密密麻麻的船槳,使戰船看上去就像一隻漂浮在海上的蜈蚣。
這似乎是一個臃腫不堪的龐然大物。建造一條這樣的戰船,需要耗費大量的金錢,而讓它運轉起來,又需要大量的人員。但這種巨無霸卻非常脆弱,一旦大風暴來臨,它遠不如圓底商船結實。因此,這種戰船很少敢在公海航行,大多都是緊貼海岸線行駛。一旦看不到陸地,船員就會感到無比的恐懼。
不過它有一個巨大的優點,足以彌補所有這些缺陷,那就是它的速度很快。
三列槳戰船有兩麵風帆,在快速行駛時,主要靠槳手推進。如果連續行駛,戰船一天一夜就可以航行三百五十公裏16①。在作戰時,它的速度甚至可以更快。所有槳手全力劃動,三列槳戰艦的速度最高可以爆發到十四節。在當時,這是一個驚人的速度。將近五十噸的龐然大物以每秒七米多的速度衝向敵人,可以產生巨大的衝擊力。所以,老式的戰船在它麵前根本不堪一擊。
三列槳戰船由腓尼基人發明,距薩拉米斯之戰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但直到幾十年前,地中海才爆發了一場海上革命。三列槳戰船終於得以大顯威力,橫掃地中海,成為海洋的霸主。由此,老式戰艦像深秋的樹葉一樣飄落得無影無蹤。
隻有那些舍得向大海投入巨大財力人力的國家,才有資格參與這場革命,三心二意的參與者都被逐出了海洋。雖然建造它需要花費很多的金錢,運轉它需要很多人力,但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隻有擁有了它,才有可能征服海洋。
等到薛西斯發動戰爭的時候,東地中海隻剩下了為數不多的幾個海上巨頭。所有這些巨頭——腓尼基、埃及、塞浦路斯和伊奧尼亞——都參加了波斯艦隊。所以,希臘同盟隻能靠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東地中海的海軍力量。
以往,海戰跟陸戰本質上差不多,隻是變換了一下戰場而已。船上的武士隔著水麵互相射箭、投擲標槍或者幹脆兩船靠近,衝上對方甲板,進行肉搏。這種作戰更像武士的交手,而不是海員的較量。
新的海洋革命改變了這一切。
傳統戰鬥方法被保留了下來,但是除此之外,它還產生了一種新戰術,就是“撞”。
三列槳戰艦的船頭,有一個數米長的巨大尖頂,上麵裹著青銅。當戰艦全速衝向敵人的時候,尖頂可以一下子撞破對方的側舷。一旦進水,戰船會要麼沉沒,要麼擱淺,最終喪失戰鬥能力。但這一切的前提條件是戰船速度的提高,隻有速度超過十節,才能有足夠的衝量撞破敵艦。
“撞”的戰術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真要做到,需要極高的技巧。戰艦要非常靈活地調整方向,準確地對準對方的軟肋,發動致命一擊。同時,還要能在撞擊後迅速地全身而退。否則的話,海戰就會演變成甲板上的搏擊。
但是這種戰術還沒有窮盡海上作戰的技巧。不久,一種新戰術又被發明出來了,就是“剃”。這個方法運用起來更加複雜。艦隻要按照一定角度,在敵艦側舷飛速劃過,用船頭把敵人的槳撞斷。戰船的船頭就像一把剃刀,而敵人的船槳則像濃密的胡子。要拿這把剃刀刮掉胡子,需要驚人的準確。一旦失手,就會和對方碰撞在一起,演變成血肉模糊的肉搏戰。
現在的海戰就像一種精致的死亡之舞。參戰者要在海上翩翩起舞,散播血腥的死亡訊息,同時又要打亂對方的舞步,把它變成毫無章法的扭動。每艘船上的兩百多人要合作得天衣無縫,就像是一個人在海上起舞。而整個舞隊又要彼此配合,按照一個節奏盤旋起舞,插入對方的陣列,打亂對方的防線,同時又密切保護舞隊成員的軟肋——側舷和船尾。獲勝的關鍵不再是勇敢和強壯,而是秩序與配合。
海戰成了一種複雜的藝術,而腓尼基是這個藝術的締造者。
腓尼基城邦是新戰艦的發明者,也是傳統的海上霸主。腓尼基有過輝煌的曆史,它創造了世界上最早的字母文字,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商業民族,它的殖民地和貿易站遍布地中海,它的船隊甚至駛進了大西洋。幾百年來,沒有人能在海洋上挑戰腓尼基的權威。
如今它卻淪為了波斯帝國的奴隸,為了分得些許殘渣剩飯,前來幫助主人摧毀希臘。它有理由蔑視希臘敵手:希臘城邦和它比起來,不過是後起之秀,而雅典艦隊的曆史則更為短暫。
和希臘戰船比起來,腓尼基的三列槳戰艦更高,更大,更快。它的甲板更為寬闊,可以容納大約四十名武士。薛西斯為了控製艦隊,要求屬國提供船員,而由波斯人出任甲板上的武士,因此這四十名武士裏大多是波斯弓箭手。整個波斯艦隊,配置都和腓尼基船隻不相上下。
希臘船隻則比較矮小,甲板也更狹窄,上麵的武士隻有十八個:四個弓箭手和十四個重裝步兵。但是很奇怪,雖然比較小,但是希臘船隻卻更沉重。這也許是由於造船術的差異。相形之下,波斯戰艦就像一隻隻輕盈的海上大鳥,而希臘戰艦則像一條條沉重且距離緊湊的海蟒。
如果拿腓尼基戰船和雅典戰船相比,雅典船隻無疑要落敗。因為腓尼基的戰船比它速度更快,運轉更輕巧,而且體積也更大。
地米斯托克利清楚地知道希臘艦隊的弱點。雖然沒有更大更快的船,但他有一個完美的戰略,有一批優秀的海員,還有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勇氣與希望。他要用這些創造明天戰爭的奇跡。
這將是他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