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過去以後,留下的東西還是昨天的東西,也是明天將會留下的東西:我有永不滿足的、不可測量的渴望,即渴望成為自己的一個同者又是自己的一個異者。
——[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錄》
隨著中國人最隆重的節日春節的到來,北方上空鉛灰色的霧靄已凝結成雪,它們沉甸甸聚集在那裏,越堆越厚。枯枝攪起的北風越來越濃地具有了雪的味道,家家戶戶緊閉門窗,風在城市上空一次次地掠過,打著響亮的呼哨。紅火學校裏早已放假,她已為出國的事跑斷了腿,最後得到的消息竟是美國大使館的“拒簽”。“拒簽”的理由是多種多樣的,然而落到每一個人頭上都宛若胸口中槍,一槍就斃了。
紅火盤腿坐在床上,等待窗外大暴風雪的來臨。她兩眼望著窗外無窮遠的地方,臉色白得像紙。紅火想起她從墳場走出來的時候,墳場通往學校那條路的兩旁,成片的果園已化做焦炭樣的枯枝,無數隻白色塑料袋被風吹得鉤在枝頭,像獵獵舞動的幡。那會兒紅火心中就早有預感,卻沒想到壞消息來得如此之快。
“你已經被人家美國人拒簽了。”
母親的聲音冷得像鐵,在紅火聽來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紅火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砰地把門一關。她要好好靜下來想想所發生的一切,想想她自己。
母親的臉拉得很長。母親把紅火砰地摔上的門又砰地推開。“人家美國人不要你,你跟我發什麼小姐脾氣。有本事你跟人家美國人摔去,我養你這麼大,我倒養出錯來了。”
她一口一個“人家美國人”,像釘子一樣地刺痛著紅火的心。她紅火委曲求全了這麼些年,和自己不中意的人睡覺,討他的好,隱藏著自己的個性,隻盼有一天能遂了母親的心願,當然那也是自己的心願——但首先是母親的。沒有一個孩子像紅火那樣渴望成功渴望得如此心切,特別是在自己的母親麵前。她們母女倆如此相像,相像得彼此仇恨,就像性情相近的虎和狼。有的時候一件事情明明是兩個人都看好那樣做的,可其中之一一旦說出口,另一個人便要條件反射似地立刻予以批駁。她們常對罵得痛快淋漓,然後忘了事情的起因。
大年夜,天開始下雪。母親和紅火對坐窗前,一粒粒地扒著幹硬的米飯,聽窗外炸籽似的爆竹聲一下一下響得炸心。母親夾一筷子幹煸魚給紅火,說:“來,年年有餘,魚是一定要吃一塊的。”紅火覺得吃魚這句話也很紮心。
紅火吃過飯不到八點就上床睡了,房裏沒有點燈。母親在另一間屋裏輕手輕腳走來走去,動作輕得像貓。紅火的每一根神經,被母親的動作牽來牽去,刺得很痛。這一次“拒簽”距下一次再簽要等上半年,這半年時間怎麼熬紅火心中沒有著落。墳場那地方她是再也不想回去了,可是不回墳場她就得住在家裏聽母親嘮叨。一想起母親那張臉,紅火就感到頭痛欲裂。母親是把紅火當成另外一個自我來看待的,她對待這個年輕的自我有一種重新活過的感覺。她必須要當當心心地再活一回,把所有的夢想堆砌給那個新的自我,她緊張得每一根汗毛都繃著,生怕這個新我再犯老我的錯。紅火從某種義意上說是理解她的母親的,這就促成了她拚命想要證明自己。每當聽到她母親嘮嘮叨叨地說誰誰的女兒又如何如何了,紅火就會聽到“哼,那算什麼!”這樣一個聲音。她鼻孔裏嗖嗖冒著涼氣,兩道彎弓似的眉毛眉心擰在一起,太陽穴突突直跳。每當這種時刻她都感到胸膛快要炸開來一樣難受,她時時感到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她逃回墳場。
新學期紅火的日子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來,盼信,寫信,一月一次的越洋電話。紅火已偷偷配了一把校長室的鑰匙,每月最後一個星期三午夜十二點她準時到那裏去等遠翔的電話。
這一點富有刺激性的小秘密支撐著紅火,她的心情又像開春的小花小草那樣好起來。
這年春天紅火有過一次極其愉快的出遊,是和冰冰、大雄還有體育老師左曉軍一起去的。左老師妻子在日本,他剛調到學校來不久,一副無牽無掛一身輕的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