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後有個間隙,病人可以休息一下,不被打點滴的那一堆瓶子捆住手腳,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活動手腳。別的病人都安靜地躺在床上,細語輕聲地同坐在床邊的親友說著話,或者在床上翻翻文摘類的雜誌,隻有紅火她媽以極其麻利的速度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一副耳機來戴上。收音機也許藏在枕頭底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紅火並沒有見她扭動開關,也沒見她調台,她一戴上耳機便靠在枕頭上微閉著眼睛屏息凝神地聽起來。
紅火想象不出她母親的古怪行為到底是想幹什麼。她在聽音樂嗎?看上去也不像。因為她時不時地還掏出個小本子來往上麵記上幾筆,就像中學生在記老師的筆記。聽新聞就更不可能了,她一向不關心新聞事件而喜歡自己在一個人的圈子裏鑽牛角尖。紅火想,最接近的一種答案可能是她媽媽正在收聽外語廣播講座。這幾十年在紅火印象中她母親從未間斷收聽過各種名目的英語廣播講座。在昏暗的光線下,母親總是坐在桌前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打瞌睡。屋裏飄蕩著異國人奇形怪狀的聲音,好像有許多灰色的小人兒從窗外飛進來。母親為了省電,開燈的時間總是一拖再拖。她喜歡摸黑做活,摸黑跟人說話,摸黑聽收音機。黑色的巨大的影子把她從頭到腳罩在裏麵,成為她一生都逃脫不掉的一道符。
病房裏的光線也已黯淡下來,屋子裏所有的人在這種半明不暗的光線之下看上去都像剪影,一堆紙做的扁片兒,紅火仿佛聽到那堆紙出稀裏嘩啦的響聲。誰都不想改變一下位置,懶得站起來去拉一下燈繩。紅火聽到黑暗中有兩隻蒼蠅嚶嚶飛動的聲音。它們相互追逐著,嬉戲得正歡。
這時候,病房門口出現了一夥人——高高矮矮男男女女簇擁著一個幹棗核兒似的小腳老太太。這老太太看上去足有一百多歲了,說話的聲音倒是又高又亮,底氣足得很。
“這屋裏淨是死人呀,怎麼連個燈都不開?”
“怎麼說話呢你?”
有個中年男子站起來衝著門口那群人慢條斯理地問。
“嘴巴放幹淨點兒!”
這是個女人氣乎乎的尖嗓門。
那夥人“呼啦”一下湧進門來,開燈的開燈,占床位的占床位,動作誇張而又傲慢無禮,像是在攻打一座無人防守的城池。在他們眼裏別人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傻子、什麼都不懂的老土。
日光燈亮了,屋子裏刹那間被刺眼的白光充斥著,剛才的寧靜氣氛一掃而光。一時間病房裏麵哪兒哪兒都是人,亂哄哄的。那夥高高矮矮的男女一律麵色黧黑,一雙手伸出來指甲又黑又長,車軸似的脖子上胡亂地纏著領帶。其中有兩位不停地擺弄著手裏的移動電話,另外一些沒電話可擺弄的人就多手多腳地去搗鼓醫院牆壁上那些電子開關。
病房裏的燈忽明忽暗,有個公鴨嗓子的男人不顧一切地喊起來:
“哎唷,別動電扇呀——哥們兒!”
就在這時,警笛似的緊急報警器以其刺耳音頻在病房上空驟然響起。許多人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有人以為生了地震,迅速鑽到了床底下,更多的一些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毫無目的地亂跑起來。病房內外一片大亂。有個嚴厲的小護士緊繃著臉快步走了進來。
“你們吃飽了撐的是怎麼著,瞎按什麼呀你們!”
小護士毫不費力地把那夥人臭罵一頓然後轟了出去,剩下那幹棗核似的老太太蔫不啦嘰地萎在床上沒了聲息。
這一夜過得很不太平,母親說了許許多多古怪的話。她說趁現在她還能動得了,她想去買塊墓地。
“錢是不用你們掏的。我現在做股票生意,也賺了一些錢,一塊墓地我還是買得起的……”
她嘮嘮叨叨說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讓紅火聽著極為難受。紅火想:她不過是得了個普通感冒,就拿死來嚇唬人。周圍的人全都睡了,隻有紅火的母親這一瓶點滴還沒打完。透明玻璃管子裏的無色液體一蝌蚪一蝌料地往外冒,永無盡頭似的,慢得讓人沒了指望。病房裏的所有人都躺在白布單底下。有一刹那紅火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恐怖的想法:白布單下掩蓋著六具屍體……[本章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