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4)(3 / 3)

草地上、樹枝上、春神衣裾上、花神口唇上,到處是美麗的鮮花,整個世界布滿著春的氣象。

然而,這幅《春》的構圖,並沒像古典作品那般謹嚴,它並無主要人物為全畫之主腦,也沒有巧妙地安排了的次要人物作為襯托。在圖中的許多女神之中,很難指出哪一個是主角:是維納斯?是春之女神?還是三女神?雄辯之神那種旋轉著背的神情,又與其餘女神有何關係?

《春》(局部),波提切利,油畫,1482

《春》,波提切利,油畫,1482

這也許是波氏的弱點;但在拉丁詩人賀拉斯的作品中,也有很著名的一首歌曲,由許多小曲連綴而成的:但這許多小曲中間毫無相互連帶的關係,隻是好幾首歌詠自然的獨立的詩。由此觀之,波提切利也許運用著同樣的方法。我們可以說他隻把若幹輕靈美妙的故事並列在一起,他並不費心去整理一束花,他隻著眼於每朵花。

畫題與內容之受古代思想影響既甚明顯,而其表現的方法,也與拉丁詩人的手段相似:那麼,在當時,這確是一件大膽而新穎的創作。迄波氏止,繪畫素有為宗教做宣傳之嫌,並有宗教專利品之目,然而時代的轉移,已是異教思想和享樂主義漸漸複活的時候了。

現在試將《春》的各組人物加以分別的研究:第一是三女神,這是一組包圍在煙霧似的氛圍中的仙女,她們的清新飄逸的豐姿,在林木的綠翳中顯露出來。我們隻要把她們和拉斐爾、魯本斯(Rubens)以至十八世紀法國畫家們所描繪的“三女神”做一比較,即可見波氏之作,更近於古代的、幻忽超越的、非物質的精神。她們的嫵媚、婀娜多姿,在高舉的手臂、伸張的手指、微傾的頭顱中格外明顯地表露出來。

可是在大體上,“三女神”並無拉斐爾的富麗與柔和,線條也許太生硬了些,左方的兩個女神的姿勢太相像。然這些稚拙反給予畫麵以清新的、天真的情趣,為在更成熟的作品中所找不到的。

春神,抱著鮮花,婀娜的姿態與輕盈的步履,很可以把“步步蓮花”的古典去形容她。臉上的微笑表示歡樂,但歡樂中含著惘然的哀情,這已是芬奇的微笑了。笑容中藏著莊重、嚴肅、悲愁的情調,這正是希臘哲人伊壁鳩魯(Epicurus)的精神。

在春之女神中,應當注意的還有兩點:

一、女神的臉龐是不規則的橢圓形的,額角很高,睫毛稀少,下巴微突;這是翡冷翠美女的典型,更由波氏賦予細膩的、嚴肅的、靈的神采。

二、波氏在這副優美的麵貌上的成功,並不是特殊的施色,而是純熟的素描與巧妙的線條。女神的眼睛、微笑,以至她的姿態、步履、鮮花,都是由線條表現的。

維納斯微俯的頭,舉著的右手,衣服的褶痕,都構成一片嚴肅、溫婉、母性的和諧。母性的,因為波提切利所代表的維納斯,是司長萬物之生命的女神。

至於雄辯之神麵部的表情,那是更嚴重更悲哀了,有人說他像朱利安·梅迪契(Julian Medici)洛倫佐的兄弟,一四七八年被刺殞命。。但這個悲哀的情調還是波提切利一切人像中所共有的,是他個人的心靈的反映,也許是一種哲學思想之征象,如上麵所說的伊壁鳩魯派的精神。他的時代原來有伊壁鳩魯哲學複興的潮流,故對於享樂的鄙棄與對於虛榮的厭惡,自然會趨向於悲哀了。

波提切利所繪的一切聖母尤富悲愁的表情。

聖母是耶穌的母親,也是神的母親。她的兒子注定須受人間最慘酷的極刑。耶穌是兒子,也是神,他知道自己未來的運命。因此,這個聖母與耶穌的題目,永遠給予藝術家以最崇高最悲苦的情操:慈愛、痛苦、尊嚴、犧牲、忍受,交錯地混合在一起。

在一幅《聖母像》(Madone du Magnificat)中,聖母抱著小耶穌,天使們圍繞著,其中兩個捧著皇後的冠冕。一道金光從上麵灑射在全部人物頭上。另外兩個天使拿著墨水瓶與筆。背景是平靜的田野。

全畫的線條彙成一片和諧。全部的臉容也充滿著波氏特有的“嫵媚”,可是小耶穌的手勢、臉色,都很嚴肅,天使們沒有微笑,聖母更顯得怨哀:她心底明白她的兒子將來要受世間最殘酷的磨折與苦刑。

聖母的憂戚到了《格林納達聖母像》(Madone de la Grenade)一畫中,尤顯得悲愴。構圖愈趨單純:聖母在正中抱著耶穌,給一群天使圍著;她的大氅從身體兩旁垂下,衣褶很簡單;自上而下的金光,在人物的臉容上也沒有引起絲毫反光。全部作品既沒有特別刺激的處所,我們的注意力自然要集中在人物的表情方麵去了。這裏,還是和其他的聖母像一樣,是表現哀痛欲絕的情緒。

《聖母像》,波提切利,油畫,1483-1485

《格林納達聖母像》,波提切利,油畫,1487

現在,我得解釋“波提切利之嫵媚”的意義和來源。

第一,所謂嫵媚並非是心靈的表象,而是形式的感覺。波提切利的春神、花神、維納斯、聖母、天使,在形體上是嫵媚的,但精神上卻蒙著一層惘然的哀愁。

第二,嫵媚是由線條構成的和諧所產生的美感。這種美感是屬於觸覺的,它靠了圓味即立體感。與動作來刺激我們的視覺,宛如音樂靠了旋律來刺激我們的聽覺一樣。因此,嫵媚本身就成為一種藝術,可與題材不相關聯;亦猶音樂對於言語固是獨立的一般。

波氏構圖中的人物缺乏謹嚴的關聯,就因為他在注意每個形象之線條的和諧,而並未用心去表現主題。在《維納斯之誕生》中,女神的長發在微風中飄拂,天使的衣裙在空中飛舞,而漣波蕩漾,更完成了全畫的和諧,這已是全靠音的建築來構成的交響樂情調,是觸覺的、動的藝術,在我們的心靈上引起陶醉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