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美德從何而來?(3 / 3)

一個計較於恥辱的心情

日本權威詞典《廣辭苑》對恥的解釋是:因為過失或失敗失去本來麵目,使自己的名譽遭損。這裏,名譽的含義等同於清潔與善良,其反義詞是汙穢與罪惡。也就是說恥與其說是自己內部加以自覺的對象,還不如說是被他人的眼光審視和評判的對象。在他人麵前有失麵子,名譽受損就是恥。這裏要注意的是他人的眼光,他人的麵前。如果說即便有過失或失敗,如果這個過失或失敗還沒有被他人所知曉的話,也就不加恥辱地結束了。也就是說在世人麵前不顯露的話,就沒有擔憂的必要。這種被不想蒙恥的心情所支撐,並期待高度的評價,就成了日本人的一個重荷。為此努力如何使應該蒙恥的不蒙恥,如何使即便蒙恥了也不使其表麵化而動足腦筋。這樣一來的話,蒙恥即便是被你我他所知道,也就消解成不知道或不想聽的樣子。

用這個態度作為生活的智慧,是日本人的一大特點。所以我們在觀察日本人的時候,總感覺他們有躲躲閃閃不夠陽光的一麵,鄰裏之間也是老死不相往來,原因或許就在於為了盡可能地不在世人麵前蒙恥,或你的蒙恥經曆我也不想知道而表現出的一種行為模式。怕說錯話,怕做錯事,盡可能地消解自我的心性根源就在於恥這個字。在印歐語係第一人稱隻有一個叫法,如英語裏的“I”,法語裏的“Je”,荷蘭語裏的“IK”,德語裏的“Ich”等,表明對絕對自我的堅信。而日本語中的第一人稱則很多。如“私”“付”、“俺”等。問題是盡管有多個第一人稱,但在日本語表述中則往往省略第一人稱。如川端康成的名著《雪國》的開首句,日本人都會吟誦:“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這裏,誰穿越了長長的隧道去雪國?不知道。第一人稱被省略了。

廣島的日本人是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的犧牲者。活著的廣島人對美國人的憤怒是無法排遣的。但是在原子彈爆炸地建立的紀念碑文上,寫有這樣的兩行字:

請安息吧

不再重犯錯誤

叫誰安息呢?不清楚。叫誰不要再犯錯誤呢?不確定。沒有主語的日語構造,就是日本人的一個心情,一個計較於恥辱的心情。正是這個構造和心情,生出了在外界看似所謂的美德的行為。

歇斯底裏症反應多的日本人

這正如野島剛先生文中所說,日本人確實有某種讓你感動的瞬間,某種讓人發出不愧是日本人的感歎。日本人的彬彬有禮,日本人的優雅有度,日本人的笑顏常開,確實令外國人印象深刻。但如果從根源性來分析的話,這絕不是康德所言的內麵的道德律在起作用,而是恥文化植被了日本人很強的進取心,總想把事情做得最好而不被世人嘲笑或想得到世人的評價,這裏又滋生出虛榮心。這種進取心和虛榮心在恥的觀照下又生出義理與人情:你要在這個家族式社會裏不做恥事,不被人羞醜,那就必須按照義理人情——集團內形成的規範來行事來約束自己。這樣虛榮、義理、人情又成了日本人國民感情的一部分。我們在談論日本人美德,談論日本人日常行為的時候,這個框架是絕對不可缺失的。

從精神病理的角度來看,日本人妄想偏執狂少,歇斯底裏症反應多,也與這種恥辱導致的義理有關。這種歇斯底裏有時表現為一種莫名的攻擊性和破壞性。如日本人會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將人推下站台,會連續不斷地放火燒房等。這種歇斯底裏有時也表現為文化的外向型強迫。這就如同金文學在《醜陋的日本人》中所舉的一個例子:有一位韓國朋友K在日七年好不容易有了位日本朋友。那是一位年近60歲、溫和開朗的老太。第一次受邀到她家做客的K,在玄關處將鞋脫掉後就像平常一樣很隨意地擺放。然而問題就出來了。那位日本老太以相當冷淡的口氣說:在我們日本,是要將鞋子頭朝外麵擺放的。說完她不但親自將K的鞋朝外重新擺放好,而且故意地弄出很大的聲響,並最後狠狠地看了K一眼。K說那種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近乎敵意的注視。就在這瞬間,K眼中那和藹可親的朋友突然變成了陰森可怖的老妖婆,讓人感受到內心的不安。

確實在日本有在玄關背對主人將鞋脫掉的習慣。但在中國和韓國,卻沒有一邊將屁股對著主人一邊脫鞋的習慣。入鄉隨俗,需要精細到這種程度嗎?入鄉隨俗,需要丟棄對方並不產生惡的習俗嗎?這樣的入鄉隨俗,不就是文化沙文主義嗎?實際上這也是日本人歇斯底裏虛榮心的表現:總把自己看得比他人高,總把自國的習俗看得比他國的高。

聽無聲之音的聲

日本有桃太郎童話故事。說的是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在河裏撈上來一個桃子,沒想到桃子裏跳出一個男孩子,於是就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桃太郎。在一群動物的幫助下桃太郎成長為征服惡魔的英雄。這個沒有親生父母從桃子裏跳出來的精靈太郎的故事,受到日本人的狂喜。

日本人為什麼狂喜呢?這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心態使然。其實日本人的美德也正是這樣。因為日本人的美德絕不是倫理要求的自覺展開,而是被恥文化的重荷長期壓榨的一種無心插柳柳成蔭。麵對這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無可奈何,日本人自己有時也感到茫然與莫名。於是有著名哲學家西田幾多郎出麵解圍,就將這種茫然與莫名形容為“觀無形之物的形,聽無聲之音的聲”。

2014.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