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的求饒悔恨聲撕心裂肺,但最後警察還是把犯人帶走了。圍觀的人群中突然傳出哭泣聲,連警察的眼裏都掛滿淚花。顯然,圍觀者的哭泣不僅是憐憫那個這麼小就失去爸爸的孩子,而且對表示懺悔的犯人也給予了極大的同情。在眾人眼裏,孩子與犯人已渾然一體了。在日本寫有學術暢銷書《撒嬌的構造》的作者土居健郎說,這是發生在明治時期的令人動情的場麵,如今當然是難以再現了。但我們相信,日本人的情感深處,依然存有這種心理,不管我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
順著土居健郎的思路,我們發現日本人同情加害者是有文化基因的。從源頭來看,如果問日本惡的元祖是誰?那就是伊邪那岐的兒子須佐之男命。這位惡神專做惡事。《古事記》裏記載,須佐之男命對姐姐天照大神撒野。姐姐耕作的田地被他破壞,祭神的新稻米被他摻上糞。他抓了一匹馬駒,剝了皮之後,爬到神殿頂上,將屋頂打出一個大洞,再把馬屍丟到織女們織布的地方,嚇得織女們四處逃散。其中有一織女被織布梭子刺破性器而死。麵對這樣的惡神,眾神最後審判的結果是什麼?僅僅是剪掉其胡子和手足的指甲,永遠放逐高天原。但他就在離開之前還殺害了食物女神。
神話係譜往往是這個民族的精神原點。這在其他國家的神話裏絕對是個大惡魔的須佐之男命,在日本的神話裏卻成了受人尊崇的神。為什麼會這樣?這就生出了日本人自古有之的一種心向:善神惡神,共生共存。他們相信這樣的邏輯:人有兩個靈魂,但不是善的靈魂與惡的靈魂之別,而是柔和的魂與凶猛的魂之別。這兩個靈魂不存在誰下地獄誰上天堂的問題,因為它們都是善的。他們相信,人即便是做了壞事,或許就是在“著魔”的時候,或許就是在一時衝動之際而為之的。日本語就有“出來心”(偶發的邪念)的說法。這就在觀念上注入了原本的或本質上的惡人,在日本並不存在的看法。因為不存在惡人,當然也就無從談起惡事。
由此故,日本神道也講“罪”,但這個“罪”字的語源“tumi”,意謂從外部而來的罪惡,是後天帶來的汙穢。這和基督教講的“罪”,有本質的不同。基督教的“罪”,是先天的原罪,是不能被神救助的。
要消除原罪,唯一的方法就是贖罪,終身贖罪。這是西方人的遐想。要消除外來之罪,唯一的方法就是祓禊,隻要祓禊,就能洗淨罪惡。這是日本人的發想。
這一發想所帶來的一個思考深度就是:一個人對於自己的心靈中所發現的東西,為什麼不能相信呢?所以在日本有為妓女樹碑有為小偷立傳的文化傳統。
不淨不潔離得越遠越好
問題的費解之處在於:既然善神惡神,共生共存,那為什麼日本人要歧視和排斥犯有殺人罪的加害者的家人呢?這又是什麼文化心向所導致的呢?原來日本人在同情加害者的同時,又生出清明自潔的文化心理。
日本人相信日本人所犯的罪不是一種現代法律意義上的罪,而是一種汙穢,是一種人的心物兩麵的不淨和不潔。麵對汙穢,麵對不淨不潔,該如何淨化如何自潔呢?日本人想到了祓禊。最初的祓禊是用水進行的。尋找原典的話,也在《古事記》那裏。
伊邪那美和伊邪那岐結婚,前後生下日本國土等諸神。最後在生下火神之際,伊邪那美的陰部被燒傷死去。深愛妻子的丈夫伊邪那岐急於想見伊邪那美,便追至黃泉國。伊邪那岐等啊等啊,等了老半天,就是不見妻子返回。不耐煩的他終於偷偷溜進了黃泉國的宮殿,終於見到了妻子的身姿容貌。這令伊邪那岐魂飛魄散。因為世界上最恐怖的一麵讓他看到了——妻子伊邪那美全身爬滿蛆蟲,身體高度腐爛。不能看到的東西看到了,被禁忌的東西破禁了。驚恐萬分的伊邪那岐轉身便逃。由於去了不淨不潔的地方,覺得渾身充滿了汙穢,伊邪那岐便來到九州日向一個叫作阿坡岐原的地方,用這裏的河水清洗全身。
這就是曆史上日本人祓禊的開始。流水洗去的汙穢以及被丟棄的衣物,都化作了各種神祇。最後伊邪那岐開始清洗左目,生出了天照大神;清洗右目,生出了月讀命;清洗鼻子,生出了須佐之男命。三神同時誕生。這裏,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最孚眾望的皇祖神天照大神,既不是性交得來,也不是處女懷胎得來,而是從流水的祓禊行為中誕生的。它的象征意義在於:汙穢也好,不淨不潔也好,就像流水一樣會自動流去消失,代之以完全一新的形象:清潔明淨。既然流水能帶去不淨不潔,那麼罪過也屬於不淨不潔。這樣在邏輯上就能導出流水也能洗淨罪過的驚天結論。
祓禊的宗教行為,其對象物最初被設定為河水。隨著後來對祓禊的概念理解朝著寬泛和實用性上的發展,就生出了隻要是針對汙穢行為的任何言行,都是祓禊的一種的結論。從這個視角來看,日本人對殺人犯家屬之所以加以難以想象的排斥與歧視,並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是寬容、原諒和克製在美德層麵出了問題,而是用一種言行的祓禊宗教行為,達到清明自潔目的。或者讓加害人家屬搬家,不住在我家的隔壁;或者讓加害人家屬離職,不在我的公司上班;或者讓加害者家屬離開這所學校,不在我的學校裏上課;或者與加害人家屬破棄婚嫁,因為不淨是千萬不能帶回家的;如此等等。加害者的家屬就在社會的異樣目光下度過每一天,在歧視的傷痛下夾著尾巴做人。而日本人又大都不堪忍受來自於同等視線和對等共同體的恥,並將蒙受的這類恥辱視為做人的最大失敗。當這個不堪忍受發展到生不如死的時候,自殺就不再是一個虛幻了。而一旦自殺,周遭之人便偃旗息鼓,周遭便也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因為汙穢已除,不淨已滌,晨曦中的晨浴又將繼續。
這裏,實際上出現了新的加害者——周遭人的異樣目光,周遭人的熱嘲冷諷,周遭人毫無同情心的舉止,殺死了原本的加害者家人。但問題是,日本人根本沒有感覺到他們能成為這樣一個新的加害者的角色的可能。原因在哪裏?還是在於日本人隻有恥意識,沒有罪意識。而沒有罪意識的最大問題就是產生不了加害者的意識。由於沒有加害者的意識,因此也就沒有在罪惡中尋求贖罪的宗教需求。原本的加害者沒有這個需求,也就決定了新的加害者也沒有這個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