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數過了,是七十九塊。我還抽了幾下,竟然抽不出來,就像夾在老虎鉗裏一樣。我一直很納悶,因為昨天晚上我離開時還檢查了一遍屍體,並沒有發現這些錢。”
“這個停屍房還有人能進來嗎?”
“隻有我一個人有鑰匙。”
張清兆不說話了,他盯上了看屍人的雨衣。
看屍人低頭看了看,不解地問:“怎麼了?”
剛才,張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屍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藍色嗶嘰上衣。
張清兆低聲問:“昨天夜裏,你的雨衣放在哪兒了?”
看屍人指了指牆上的一個掛鉤,說:“我就掛在這兒了。”
接著,他又補充說:“昨天早晨天很陰,我來上班時帶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沒下來,回家時就沒有穿。”
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掛在這個陰森的停屍房裏。
就是說,昨夜那具死屍穿的就是這件雨衣!
要不然,剛才張清兆怎麼一見到這個看屍人就心裏發冷呢。
“我能進去看看……他的臉嗎?”張清兆突然說。
“為什麼?”
“到現在為止,我還一直沒見到他的臉,我想看看他到底什麼樣子……”
看屍人搖了搖頭:“他的臉已經沒了。”
“沒了?”
“他死於車禍,腦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師要用石膏給他做一張假臉,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燒了。”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號。”
“是什麼車撞的?”
“好像是出租車。”
“司機呢?”
“跑了。”
“他在哪裏出的車禍?”
“王家十字。”
張清兆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抖了一下。
這件詭怪的事,讓張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兩天沒有出車,躲在家裏,回憶在停屍房的每一個細節。
到城裏開出租車五年了,他每時每刻都很小心,沒有發生過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個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會逃逸。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膽子很小,他寧可接受處罰,也不想日後被抓住嚴懲。
有這樣一句話——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兩個警察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到了公安局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有個男人帶著妻子過馬路。
他妻子懷著孕,剛滿九個月,丈夫陪著她遛彎。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麵上轉眼就有了積水。
幸虧他們拿著傘。
夫妻倆過路口的時候,猛地拐過來一輛出租車。
那車開得太快,而兩個人又撐著傘,躲避不及,被那輛車撞了個正著。
司機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於當時天黑,又沒有人,他連刹車都沒踩,猛轟油門瘋狂逃竄了。
丈夫爬起來,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馬路上,圓圓的肚子已經被軋扁了,鮮血濺了滿地,他悲慘地叫了一聲。
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個孕婦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幸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記下了那輛車的牌號——濱A65927。濱A65927是張清兆那輛車的牌號。
警察對張清兆進行了訊問。張清兆百般爭辯,聲稱他根本沒有撞人。
警察當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聽說張清兆被抓了起來,嚇壞了,急忙從老家趕來,四處找張清兆的表哥,請他幫忙。
張清兆的表哥叫陳勝,在市交警大隊當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傳科,是科長。
知道這個關係的人,都以為張清兆是因為他才到城裏跑出租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陳勝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學當老師,因為一台照相機,他和張清兆弄崩了,兩家多少年都沒有來往。
老實人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這麼多年來,張清兆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陳勝。
有幾次,和張清兆在一起等活兒的出租車被扣了,司機來找他幫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絕。
別說別人,就是他自己因為違章被扣了駕照,都沒有求過這個親戚,他寧可交罰款,甚至參加學習班。
就這樣,他們的關係越來越生分。
果然,陳勝接到王涓的電話後,連麵都沒露。
兩天後,張清兆被放了出來。
警方經過調查發現,出事的那天晚上,張清兆確實和兩個朋友在家裏喝酒,車停在樓下,沒有開出來。
那兩個朋友先後作了證。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聽說王涓給陳勝打過電話,把她罵了一頓。
那之後,他一直暗暗慶幸出事那個晚上他沒有出車,要不然,很可能就說不清了。
警方認為,那個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車牌號有誤。
當時是黑天,而且下著大雨,他一定是看錯了。
另外,他眼見著妻子一眨眼就被軋得鮮血四濺,不成人形,那種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極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狀態。
後來,警察又調查了和這個牌號相近的幾輛車,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現在,那輛肇事車都沒有找到……
時隔三年,王家十字又發生了一起車禍!
張清兆開始回想,六月五號那天晚上他在哪裏……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隻拉了一趟,是一對夫妻,抱著一個孩子。
他們是從醫院出來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對夫妻沒說任何話,隻有那個繈褓中的孩子哭個不停,一直到下車,還在哭,哭得人心煩意亂。
第二醫院在市中心偏東,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沒去過那個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屍體為什麼要糾纏他呢?
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王涓的預產期越來越近。
張清兆把母親從農村接來,照顧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兒。
這個家全靠他的車輪子賺錢糊口。自從買了這輛夏利車之後,家裏就沒什麼積蓄了,現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種急迫感。
他聽說,到醫院生個孩子得花不少錢,還得給醫生塞紅包。
張清兆不吝惜這點錢,千金難買母子平安,這道理他懂。
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
天陰著,但是沒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坐車,心裏惦記老婆,就到旁邊一家公共電話前,給家裏打了個電話。
是母親接的,她說:“王涓沒什麼事,你放心吧,她在看電視呢。”
張清兆放下電話,一轉身就看到有個戴墨鏡的女人正在他的車旁轉來轉去,等著司機回來。
他急忙跑過去。
“走嗎?”她問。
“走走走。”張清兆連忙說。
那女人打開車門,鑽進去,坐在了後座上。
張清兆上了車,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小姐,你去哪兒?”
“李家斜街。”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
這是一個大活兒,少說也得二十塊錢,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經過王家十字。
他通過頭上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麼了?”她問。
“啊,沒事兒。”他一邊說一邊把車開動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張清兆時不時地抬頭看反光鏡一眼,他總覺得她擋在墨鏡後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也就是說,她雖然坐在後麵,但是她的眼睛卻一直懸掛在他的頭上。
他想,也許是他的警覺引起了這個女乘客的警覺,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燈沒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來。
過王家十字的時候,張清兆緊張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沒一個人影兒。
他忍不住又通過反光鏡朝後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好像還在定定地看著他。
他猛轟油門,開了過去。
過了王家十字大約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個女人說:“師傅,停下吧。”
張清兆把車停在路邊。
那個女人付了車費,下車走了。
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警惕地看了張清兆一眼。她始終沒有摘掉墨鏡。
張清兆慢慢把車開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張清兆想返回去,必須得經過王家十字,沒有路可以繞行。
他掉轉車頭,朝回開。
路上太安靜了,隻有兩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車燈。
他的膽子像一隻正在泄氣的皮球,慢慢地抽縮著,他甚至不敢朝前開了。
前些天,這個路口軋死過一個人……
如果下車查看,也許還能在路麵上看到殘留的血跡……
那個古怪的乘客就是在這個路口下的車,他下車之後就不見了蹤影,始終沒露出臉來……
而死在這個路口的那個人躺在火葬場裏,一夜間手裏就多了一遝錢,那正是他找給那個古怪乘客的錢……
他蒙著白布,張清兆到最後也沒看到他的臉……
他的臉已經沒有了,燒掉之前,火葬場美容師為他做了一張石膏臉……
石膏臉……
漸漸地,王家十字出現在了車燈的照程之內。
張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點衝過這個陰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他穿著灰色雨衣,戴著雨帽,車燈亮亮地照在他的後背上,他一動不動。
這個人不可能是警察,這地方白天都沒有警察!
張清兆一邊慢慢朝前開一邊死死盯著這個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樣站著。
張清兆把車開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轉彎,朝右拐了去,同時猛地加了速。
右邊這條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繞回去。
膽戰心驚的張清兆從兩側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個地方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了。
這段路也沒有路燈。
張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張望找路,突然聽到一個啞啞的聲音:“你開過了……”
張清兆的頭皮一下就炸了。
這聲音絕對不是來自外麵,就是來自車內!
他猛地回過頭,後座上竟然坐著一個人,他穿著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麵,剛剛坐起來……
雨衣帽子中的那張臉似乎沾滿了麵粉,白慘慘的——那不是一張人的臉,而是一張石膏臉!
張清兆嚎叫了一聲,一腳把刹車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盤上。
此時,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開車門,撒腿就朝前狂奔。
他沒有回一次頭。
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迎麵開來一輛出租車,亮著空車燈。
張清兆站在路中央,拚命地擺手。
那輛車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司機從車窗裏伸出腦袋,大聲問道:“怎麼了?”是一個年長的男司機,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鬼!……”
“什麼鬼?”那個司機警惕地看著他。
他知道,此時在這個司機的眼裏,他就是一個鬼。
他站在了兩米遠的地方,顫巍巍地說:“我也是開出租的,我的車就停在前麵……”
“你看見什麼了?”
“我正開著開著,車裏突然冒出了一個穿雨衣的人!”
年長的司機想了想,說:“離這兒多遠?”
“我也說不清了。”
那個司機沒有讓他上車,隻是說:“你朝回走,我跟著你。”
張清兆驚恐地回頭看了看,終於聽從了這個同行的建議,轉過身,朝他停車的地方走去。
前麵一片黑暗,看不見他的車。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雨又停了。
那個年長的司機開著小燈,慢慢地跟在他後麵。
他走幾步就回頭看那輛車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終於,他那輛紅色夏利車靜靜地出現在前麵的馬路上。他刹車的時候,車滅火了,車窗裏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到。
他停下來,回頭求助地看那個年長的司機。
那個司機看到了他的夏利車,似乎對他信任了許多。
他打開大燈,直直地照在那輛夏利車上,拎著一根撬杠下了車,說:“走,我跟你看看去。”
張清兆跟在他後麵,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離那輛車兩三米遠的地方,張清兆停下來,不敢朝前走了。
那個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個人走過去,猛地拉開車門,朝裏看了看,回頭說:“什麼都沒有啊!”
張清兆這才走上前去。
他的車裏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個司機,說:“剛才我真的看見了!”
“幹我們這一行,從早到晚一個人開車在路上跑,什麼事都可能遇上。別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說完,他上了自己的車,開過來,按了兩下喇叭,說:“小夥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覺吧。以後,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他離開之後,張清兆趕緊鑽進車裏,打著火,把車開動了,風馳電掣地朝市中心駛去。
一路上,他不時地看頭上那麵反光鏡,生怕那張石膏臉又突然出現在後座上。
張清兆終於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親都沒有睡覺,她們在看電視。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說:“你怎麼了?臉色又這麼難看!”
“沒怎麼,讓雨淋了。”他說。
王涓大著肚子,他不想再讓她受驚嚇了。
母親站起來,說:“我給你熬一碗薑湯吧?”
他說:“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覺。”
說完,他就走進了臥室,隨手關上了門。
嘈雜的電視聲還是擠了進來,是粗劣的古裝片,哭哭啼啼,飛來飛去。
他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剛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來之前,他拉了一個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後座上,並沒有發現車裏有什麼異常。
她下車之後,車一直在行駛,沒有停下過,後座上卻慢吞吞地爬起來一個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個橫死的鬼纏身了。
這個橫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車,可是,他卻開過了那個十字路口……
他刻骨銘心地記著他說的那句話:“你開過了……”
張清兆一連幾天都沒有出車。
現在,他一見到自己那輛夏利車就害怕。
他偷偷給幾個朋友打電話,問他們能不能聯係到買二手車的,他想賣了。
他並不想回鄉下做大醬,賣了車之後,他還得買一輛,繼續開出租。這麼一折騰,肯定得賠錢,他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他覺得,駕駛這輛“鬼車”,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沒有買主。
這天,張清兆帶王涓到醫院檢查身體,是打別人的出租車去的。
王涓不解地問:“咱們怎麼不開自己的車?”
“壞了。”他說。
“壞了修哇。”
“我還不知道修嗎?不用你操心!”他顯得極不耐煩。
王涓察覺到了什麼,問:“是不是又出什麼怪事了?”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到底是什麼事?”
他對她講了那張石膏臉。
王涓聽完嚇壞了,她說:“我早讓你找個陰陽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兒找去?”
“你媽這幾天在外麵認識了一個道士,聽說挺厲害的。”
“能不能是騙子?”
“試試唄。”
他們來到第二醫院產科,一個女醫生給王涓做了檢查。
她說:“得做個B超。”
張清兆有些不安地問:“有什麼問題嗎?”
女醫生一邊填單子一邊說:“胎位好像不正。”
張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著單子跑去交錢了。
做B超是那個女醫生帶王涓去的。
回來之後,女醫生說:“一切正常。現在,她可以待在家裏,先觀察觀察,過兩天再住進醫院來。”
張清兆小聲問:“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醫生說:“是女孩。”
張清兆的臉上一下就陽光燦爛了。
東北有一句老話:女兒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
張清兆喜歡女孩,早就盼望生一個花骨朵似的女兒。
記得有一次,他們幾個出租車司機在一起議論到底是生男孩好還是生女孩好。
當時有三個司機生的都是女兒,他們說起女兒來眉飛色舞,幸福之情溢於言表。隻有一個司機生的是兒子,他堅持說兒子好。
三個生女兒的司機列舉了諸多生女兒的好處,那個生兒子的司機一次次卡殼,最後到底憋出一句來:“生兒子可以扛煤氣罐!”
另外三個司機立即呈現出不屑一顧的表情,其中一個說:“生女兒,不但有人扛煤氣罐,而且排成隊!”
王涓對生男生女似乎無所謂,隻要快點生出來就行。
張清兆的母親喜歡男孩,不過,這一次就不能滿足她的心願了。
張清兆離開火葬場時,索要了那個看屍人的電話。
他叫郭首義。
帶著王涓從醫院回來之後,張清兆給郭首義打了一個電話。
“郭師傅嗎?我是張清兆。”
“張清兆……”對方似乎想不起誰是張清兆了。
“就是那個開出租的司機。”
“啊,你有事嗎?”
“那個被車撞死的人……”
“幾天前就燒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有關他的情況?比如,他叫什麼名字,多大年齡,生前是幹什麼的,喜好什麼東西……”
“查這些幹什麼?”
“郭師傅,他又坐我的車了!他已經纏上了我!”
郭首義驚愕了,半晌沒說話。
“他要是喜歡錢,我就給他燒幾捆冥錢;他要是喜歡女人,我就給他燒個紙糊的女人……不論燒什麼,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們這兒有喪主留下的聯係電話,我幫你問一問。”
王涓把這些怪事都對張清兆的母親說了。
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請來了一個道士。
這個道士大約四十多歲,頭上盤著長發,身上穿著道袍,很清秀的樣子。
張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進客廳,拿出平時不抽的“紅塔山”,遞給他。
母親在一旁說:“先生不抽煙。”
張清兆隻好把煙放下來。
母親倒了一杯茶,端上來。
道士很客氣地接過茶,卻沒有喝,輕輕放在了桌子上。
張清兆一邊和道士說話一邊觀察他。
很明顯,他對這種人持著一種老實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像上課一樣對張清兆談起了道教。從秦漢的神仙方術到戰國的黃老之學,從《太平經》到張陵用咒法符水給人治病,還有什麼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從容而堅定,把張清兆聽得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
他一點點地信服了。
他憑直覺判斷,這是一個有知識的人,絕不是騙子。
母親說:“市裏還有領導請先生看過風水呢。”
張清兆說:“先生,我跟您介紹介紹情況?”
道士擺擺手說:“不用了。你給我準備三張黃表紙,一碗清水,還有一枚古銅錢。”
母親說:“我都準備好了。”
然後,她把這些東西拿上來,擺在道士麵前。
張清兆說:“就這麼簡單?”
道士朗朗地笑了,說:“你拆開電腦主機,裏麵的東西更簡單,但是它的功能卻無窮無盡。道理是一樣的。”
“走吧,我領您去看看那輛車。”張清兆說。
道士又搖了搖頭。
“那你在哪兒作法呀?”張清兆問。
道士盯著張清兆,突然眼睛裏射出了兩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裝,裏麵是他單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著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緊張地觀望著。
道士說:“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閃進了臥室。
道士又對張清兆的母親說:“把窗簾拉上。”
母親走到窗前,輕手輕腳地把簾子拉嚴了,房間裏立即暗下來。
道士接著對她說:“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親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馬上走進臥室,把門關上了。
光線暗淡的客廳裏隻剩下了張清兆和道士兩個人。
道士開始低頭疊那三張黃表紙,疊成很奇特的形狀。
然後,他從帆布包裏掏出一支毛筆,蘸了墨,慢條斯理在黃表紙上畫一些古怪的符號。
畫完了,他把那枚古銅錢放在地中間,用黃表紙覆蓋住,再把那碗清水壓在黃表紙上。
最後,他盤腿坐在地上,對張清兆說:“你也坐下來,麵朝我,把雙眼閉緊,我不叫你睜開你千萬不要睜開。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張清兆一邊說一邊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房子裏很靜,道士好像開始念咒了,嘀嘀咕咕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那聲音漸漸大了,又漸漸小了,好像忽近忽遠。
過了一會兒,念咒聲一點點消隱,張清兆突然聽見一聲清晰的急刹車聲,還有一聲慘叫。
他聽得脊梁骨一陣陣發冷,卻不敢睜眼看。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一群小孩的笑聲,那笑聲同樣忽近忽遠,好像是一個遙遠的幼兒園,小孩們在開心地嬉戲著。
一片號哭聲漸漸湧起,把小孩的笑聲淹沒了,好像誰家死了人,那號哭聲此起彼伏,極其悲慘……
張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來。
號哭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房間裏恢複了死寂。
張清兆感到一種熱氣撲麵而來,接著,他聞到了一股紙灰的氣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氣的味道。
“好了,你睜開眼吧。”道士慢慢地說。
張清兆睜開了眼,客廳裏一切依舊,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對麵。
他低頭看去,那幾張黃表紙已經燒成了灰,而那隻瓷碗裏的清水卻不見了,地上並不見水跡,好像轉眼就被火燒幹了。
“……他被趕走了?”張清兆小聲問。
道士撥開那堆紙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銅錢,說:“你要把這個東西埋起來,必須埋在八裏以外的地方。”
張清兆接過那枚有點燙手的古銅錢,裝進了口袋,說:“我現在就去。”
道士說:“不,要在半夜埋,十二點整。而且,必須是你一個人去,不能帶別人。”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膽怯,說:“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沒事了。”
張清兆點了點頭。
“埋它的時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個口訣,三遍。”
“什麼口訣?”
“——日落西山黑了天,陰曹地府鬼門關。無頭無腳朝前走,永生永世不複還。”
張清兆默默背誦。
“記住了?”
“記住了。”
停了停,張清兆說:“我可以開我的車去嗎?”
道士說:“沒問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車裏了。”
張清兆忍不住問:“剛才那笑聲和哭聲……”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噓”了一聲:“你千萬別問。”
天黑後,張清兆想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可是,他怎麼都睡不著。好不容易熬過了十一點,他爬起來,一個人走出家門,開車走了。
因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東開。
一路上,他還是不放心後座,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
後座空著,可是他依然感覺那上麵坐著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對視著。
本來,他想把這枚古銅錢埋得遠遠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盡管道士沒說,但是他懷疑那個死在車輪下的人就藏在這枚古銅錢的方孔裏。可是他沒有那個膽量。
將近午夜,路上基本沒有車輛和行人了。
他越開越覺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現在十字路口,背對著他,紋絲不動。
他怕再看到那張石膏臉突然出現在後座上……
約莫著已經開出八裏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開始在馬路上來回兜圈子。
終於等到了十二點,他把車停靠在路邊,下了車。
他走到一棵樹下,用小鏟子挖了一個坑,然後,從口袋裏掏出那枚古銅錢,看都沒敢看,就把它扔了進去,三下兩下填上土,用腳在上麵狠狠跺了幾下,馬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