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車人講的第一個故事:我小時候在農村。
我家那個屯子往西三裏遠,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有一年夏天,一個男孩在那裏淹死了,他比我低一年級。
從此,那個池塘幾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
有一年,我表哥從外地來我家串門,他那一年十四歲……或者十五歲的樣子。
一天下午,他一個人跑出去玩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
我媽有些著急了,就出去找他。
一個羊倌兒告訴我媽,我表哥到屯子西麵那個池塘去遊泳了。
我媽嚇壞了,立即發動全家,去那個池塘找他。
那時候天都快黑了,在屯子外的路上,我們看見一個影影綽綽的人,朝我們走過來。
他走近之後,我們才看清正是我表哥。
他眼睛發直,臉色慘白,頭發濕淋淋的,還滴著水。
我媽就問他:“你怎麼了?”
他不說話,隻是不停地哆嗦。
我媽把外衣脫下來,裹住了他,摟著他的肩膀朝回走。
我們一直回到屯子,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到了家,我媽給他衝了一碗熱乎乎的薑湯,他喝下之後,漸漸不抖了,但是臉色還是十分難看。
他說,他在那個池塘裏遊泳時,看見了一個男孩,他也在遊泳,於是兩個人就比賽看誰遊得快。
他們從池塘這一端遊到那一端,竟然是同時到達的。
那個男孩就說,要和他比憋氣,看誰在水裏憋的時間長。
表哥同意了。
兩個人就一起蹲進了水裏。
過了好長時間,表哥實在憋不住了,一下鑽出來。
他甩了一下臉上的水,看到水麵上一片平靜,不見那個男孩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輸了,趁對方看不見,深吸一口氣,又蹲進了水裏。
過了好長時間,他又憋不住了,再次鑽出來,可是,還是不見那個男孩的影子。
他有點緊張了,一個人是不可能在水裏憋這麼長時間的。他又想,對方是不是趁他在水裏的時候也鑽出來換過氣呢?
他第三次蹲進了水裏。
這一次,他忽然想看看對方在哪裏,當他在水裏睜開眼睛之後,嚇得魂飛魄散——那個男孩正在暗綠色的水裏朝他鬼笑著!
他的臉色無比蒼白,腦袋上掛著亂蓬蓬的水草。
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著黑紅的血,像冒出的煙,在水中緩緩向上飄散……
表哥“轟隆”一聲鑽出水來,雙腿就抽筋了。
他一邊尖叫救命一邊用雙手劃水,拚命朝岸上遊去……
爬上岸之後,他的全身像灌了鉛一樣沉,回頭看,水麵上還是一片平靜。
接著他發現,池塘的一圈岸邊,隻有他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乘車人講的第二個故事:王家十字一帶很偏僻,在那裏租房的人,大多不幹正當職業,女的當三陪,男的打砸搶。
我家旁邊有個獨門獨院的老房子,兩間,一直出租著。
房東姓劉,他不想惹麻煩,所以租房有個條件,必須是夫妻他才肯租,房租倒不貴。
第一對夫妻剛剛住進那個房子一個多月,他家不到一歲的小孩就把蠶豆吞進了氣管裏,憋死了。
沒過多久,又一對夫妻搬進去,他家小孩也不到一歲。
有一次,那個小孩吞進了一顆花生,竟然也卡死了。
接著,第三對夫妻又住進了那個老房子,他們沒有小孩。
半年後,劉師傅去收下半年的房租,看見東牆和西牆貼著兩幅很舊的年畫,就感到很奇怪。這對夫妻剛結婚,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而這兩幅年畫都舊得發黑了,顯得很不諧調。
他笑著問:“你們貼舊年畫幹什麼?”
那個丈夫說:“我們搬進來時就有呀!我們還以為這是你家要保留的東西呢,一直沒有撕掉。”
劉師傅吃了一驚。
他從來沒見過這兩幅舊年畫!
而且,上一對夫妻搬走之後,他還專門粉刷過房子,這房子裏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兩張年畫上畫的都是胖娃娃,一個坐在蓮花上,一個坐在鯉魚上,都在笑。
半年了,這兩個娃娃一直在畫上朝著這對夫妻笑,白天笑,夜裏也笑。
那個妻子看了看劉師傅的神色,說:“劉師傅,你這房子……沒有什麼問題吧?”
“沒問題呀,怎麼了?”劉師傅問。
“我們夜裏總聽見……”
丈夫碰了她一下,小聲說:“那是鄰居家的小孩!”然後,他轉頭對劉師傅笑了笑,說:“沒什麼事兒。”
劉師傅追問道:“你們到底聽見什麼了?”
那個妻子說:“我們夜裏總聽見好像有小孩在咯咯地笑……”
乘車人講的第三個故事:我有個同學叫敬波,在文化局當幹事。
他每天上班都要經過王家十字。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經過王家十字,看見前麵有一個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軲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好像有什麼急事,走得急匆匆的。
走著走著,那個帆布包掉了下來,可是那個男子卻沒有發覺。
敬波在後麵喊了他一聲:“哎,師傅,你的東西掉了!”
那個人好像聾子一樣,根本聽不見,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馬路對麵,鑽進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裏,一溜煙地走了。
敬波走到那個帆布包前,彎下腰,想把它撿起來。
就在這時,一輛汽車怪叫著衝過來,一下把他撞出了幾米遠,接著又從他身上軋了過去,鮮血四濺……
他猛地醒過來,感覺那輛車好像剛剛開過去不遠似的,身上已經冒出了一層冷汗。
第二天,他上班路過王家十字,眼睛突然直了——前麵果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軲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
這一切跟他昨夜夢見的一模一樣!
他馬上停住了,站在馬路牙子上,注意觀察。
那個人朝前走著走著,就像電視重播一樣,那個帆布包“啪”地掉了下來,可是他沒有回頭,徑直朝前走去……
敬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來。
那個帆布包靜靜地扔在馬路上,裏麵好像藏著一雙眼睛,正在緊緊盯著敬波,等著他走過去。
這時候,有一個禿頂老頭從馬路對麵快步走過來,他彎下腰,去撿那個包。
敬波看得清清楚楚,一輛黑色的轎車衝過來,它好像就是來要命的,速度極快,把那個老頭撞出幾米遠,接著又從他身上軋了過去,鮮血四濺……
這是敬波第一次目睹車禍,也是他第一次眼看著一條生命轉眼變成一具屍體。
不久,他就聽說,那個路口前不久曾經撞死過一個男子,很高大,穿著一件黑色風衣……
前麵就是王家十字了。
張清兆放慢了車速,謹慎地四下看了看。
在白天,這個路口似乎很正常,隻是行人稀少,顯得很寂寥。沒有一家店鋪,路旁都是青色的牆,還有緊閉的大門。
“好了,停車吧。”滿嘴酒氣的乘客說。
張清兆把車慢慢靠向路邊。
“我這個人喝點酒就愛胡說,你聽煩了吧?”
“哪裏。”
“你們這些出租車司機,天天都在路上跑,千萬要小心。凡是撞死過人的地方,最好繞行。”他下車之前這樣對張清兆說。
這天晚上,張清兆又做夢了。
他看見房間裏變成了暗綠色,一個男孩在半空中隱隱約約出現了,朝他鬼笑著。
他的臉色無比蒼白,腦袋上掛著水草。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著黑紅的血……
張清兆驚怵至極,想喊卻喊不出來。
漸漸地,男孩消隱了。
牆上影影綽綽出現了兩幅老舊的年畫,上麵分別畫著兩個胖娃娃,一個坐在蓮花上,一個坐在鯉魚上,他們都在朝著他笑。
他們笑出了聲,“咯咯咯咯”的,那聲音忽近忽遠,若有若無。
接著,年畫又消隱了,隻剩下空蕩蕩的牆。
一個高大的男子出現在他頭頂,定定地看著他。
他猛地仰起頭,想看清這個人。
他的臉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隻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軲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來,湊近張清兆的臉,低低地說:“你想不想知道這個帆布包裏裝的是什麼?”
這天,張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時候,他想回家歇著了。
這時候,卻來了一個要坐車的乘客,他隻好把車停下來。
這個乘客上了車之後,坐在了後座上。
他長得白白淨淨,很瘦,胳肢窩下夾著兩本書。
“師傅,你去哪兒?”張清兆問。
“火葬場。”他低低說了一句。
張清兆想了想,把車開動了。
一路上,這個很瘦的人一直沒說話。
張清兆一邊開車一邊暗暗猜測:這麼晚了,他去火葬場幹什麼?是家裏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單位同事死了?
每個人都在走向火葬場……張清兆的腦海裏又迸出了這個喪氣的想法。
到了火葬場,他停下車,一邊收錢一邊友好地問了這個乘客一句:“你是幹什麼的?”
對方說:“我是教書的。”
張清兆愣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靜靜地看著他下了車,走進了火葬場的大門。
那兩輛麵包車依然停在火葬場大門口,司機在車裏朝張清兆冷冷地望著。張清兆忽然感到這兩輛麵包車也有些詭異。
他調轉車頭,正要離開,聽見有人拍車窗。
他扭頭一看,是郭首義。
“郭師傅!”他急忙把車窗搖下來。
“你來幹什麼?”
“我剛剛送個人。你回城裏?”
“是啊。”
“走吧,跟我一塊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車。”郭首義笑著說。
“放心吧,我請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車。”
“那我就不客氣了。”郭首義說完,打開車門鑽進來,坐在了張清兆的旁邊。
兩個人沒有別的話題,一開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個小孩最近怎麼樣?”郭首義關切地問。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義若有所思。
張清兆說:“送走那個嬰兒之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他下地了,穿著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門外走。可是,他沒有打開門,又無聲地退回了臥室。一直到最後,我都沒看見他的臉。”
郭首義沒有表態,靜靜聽他說。
過了一會兒,張清兆又說:“送走他之後,我又做過一個夢,夢見我聽見一個嬰兒在哭,那哭聲越來越真切,我抬頭一看,差點嚇死,影影綽綽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邊哭一邊叫我爸爸。我問她是誰,她說她是我女兒……”“是做夢嗎?”郭首義突然問。
這句話讓張清兆一驚。
是做夢嗎?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問題。
現在,張清兆也說不清楚了。
他聽王涓說,他睡覺的時候眼睛總是閉不嚴,總是露著兩條縫。
剛結婚的時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著,又好像在看著她。
而他也經常在夢中看到現實中發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見王涓半夜爬起來,打開燈,然後輕飄飄地走向了廚房。
接著,廚房裏就傳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她好像餓了,正在熱剩飯剩菜。
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手裏拿著一隻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熱氣騰騰的,顯然剛剛煮熟。
他驚問:“你在吃什麼?”
王涓一邊吃一邊說:“你自己不會看呀?”
……第二天,他對王涓講起了這個夢。
王涓說:“我昨天半夜就是餓了,到廚房削了根蘿卜吃。我回來時,看見你半睜著眼睛,特別嚇人。”
夢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後半截就改編了。
因此,張清兆經常懷疑:人們在夜裏做噩夢,看見了這樣或者那樣的可怕場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夢和現實離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現在死屍手裏的那遝錢。
比如,突然在車裏冒出來的那張石膏臉。
比如,那個嬰兒無法解釋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聲聲炸雷……
張清兆知道,那種陰陽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們睡的時候很深沉,醒的時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隻有像他這種陰柔而敏感的人,這種經常陰陽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有幾頭豬橫著穿過公路,大大的耳朵擋著眼睛,它們對張清兆的車視而不見,走得慢吞吞。
張清兆急忙點了兩腳刹車,讓過了那些豬,才轟油提速。
他歎口氣,對郭首義說:“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屍體打交道卻遇不到這些怪事,我怎麼就這麼倒黴呢?”
“這得問你自己。”
“郭師傅,你怕不怕?”
“怕什麼?”
“死人。”
“看慣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類從來都沒見過死動物,第一次見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們每天都在吃死豬的肉……”
這句話說得張清兆有些惡心。
郭首義接著又說:“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個停屍房裏。其實你也是,每個人都是。”
晚上,張清兆在外麵草草吃了點飯,回到那個空落落的房子,心裏更加恐懼。
他打開了房子裏所有的燈,坐在沙發上,不敢睡。
一個人不能總是獨處,時間長了,沒有精神病都會得精神病,沒有鬼都會出來鬼。
四周太靜了。
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他越來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幾個可怕的夢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轉過頭,看了看防盜門上的鎖,那個嬰兒曾經摸過它……
他又慢慢把頭轉回來,看了看客廳中央的地麵,那個血淋淋的女嬰就站在這裏……
他就這樣一直坐到半夜。
漸漸地,他終於熬不住了,關了燈,輕輕躺在了沙發上。
這麼多天來,他一直沒敢去臥室睡。
他怕聞到那個嬰兒的尿臊味道。
幸好今夜沒有打雷下雨,否則,他一定不敢在這個房子裏待下去的。
在寂靜的黑暗中,他開始擔心:今夜還會不會再做那嚇人的夢了呢?或者說,今夜那個嬰兒還會不會出現呢?
他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夢中一直半睜著雙眼,靜靜看著這個房間……
時間太緩慢了,在這樣漫長的黑夜裏,眼前一定要出現一點什麼的。
張清兆拿過枕巾,把臉蓋住了。
他這樣想:黑夜裏,這房子裏要是不出現什麼,他想招也招不出來;要是出現什麼,他想擋也擋不住。
那麼隻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蒙住了雙眼之後,耳朵更加靈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裏有動靜了,好像在臥室,好像在廚房,好像在頭頂,好像在腳下……
好像是嬰兒吮手指的聲音,好像嬰兒吃蠶豆的聲音……這個房子裏似乎藏著很多個嬰兒。
他忽然想到了停屍房那些蒙著白布的死屍,猛地把枕巾掀開,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聽見腳下隱約有個聲音:“爸爸!”
那個女嬰來了!
他驚恐地勾起腦袋朝腳下看了看,果然,那個女嬰在黑暗中隱隱出現了!
她依然赤條條,血淋淋,看了讓人觸目驚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沒有哭,隻是靜靜看著張清兆的眼睛。
“你來幹什麼?”張清兆顫巍巍地問。
女嬰不說話,還是看他。
“我問你,你來幹什麼?”他的聲音大起來。
那個女嬰還是不說話。
他陡然意識到這個女嬰今夜不懷善意。
他的聲音終於小下來:“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女嬰突然嘻嘻笑了起來。
張清兆頓時毛骨悚然!
現在,連親生骨肉也變成鬼了!
他驀然意識到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個女嬰原本就不是人啊!她還沒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麼?
女嬰止住了笑,一點點朝他走過來……
那張血淋淋的臉越來越清晰……
張清兆的眼睛越來越大……
女嬰的臉在一點點地變化,他竟然是前幾天送回老家的那個男嬰!
他陰森地說:“爸爸,我要回家……”
第二天又是個陰天。
收音機一直在報告著大水的險情,連市長都到防汛第一線去了。
這一天是那個嬰兒滿月的第二天。
中午,藏在烏雲裏的雷開始“轟隆隆”滾動。
張清兆正開車走在大街上,傳呼機響了。
他看了看,上麵是留言:我和孩子已經回來了,在長途車站,你快點來接我們。見了麵再說。王涓。
他的心一下縮緊了。
這個嬰兒一定要回來的!
昨夜,就在昨夜,他已經在夢裏回來了!
張清兆總不能把老婆也扔掉,他隻有把車開向長途車站。
當他在嘈雜的長途車站看到王涓和她懷裏的那個嬰兒時,突然又產生了一種暴力欲望——狠狠地把這個詭怪的東西摔在地上,然後踩死他,讓他那AB型的血滿地流淌……
母親也跟回來了,她站在王涓旁邊,正焦急地東張西望。
王涓先看到了張清兆,她捅了捅母親,然後快步走過來。
“清兆,出事了!”她大聲說。
“出什麼事了?”張清兆瞟了她懷中的繈褓一眼,不安地問。
“昨天夜裏,這個孩子突然變得嘴斜眼歪,嚇死人了!”
張清兆抖了一下。
他有一種直覺——這個嬰兒,這個穿著雨衣一直沒有露出臉的人,他的本來麵目是極其恐怖的,但是他一直在偽裝。昨夜,他實在挺不住了,開始一點點變形……
“他犯病大約幾分鍾,慢慢又好了。”王涓說。
母親補充道:“昨天,他好像有先兆,一直不停地打哈欠。我逗他玩,他好像瞎了一樣,眼睛的焦點總不在我臉上。”
張清兆低聲說:“走,我們去醫院。”
分別一周了,可是,張清兆並不想看這個嬰兒一眼。
他開著車很快就來到了第二醫院。
張清兆不知道這種病屬於哪個科,就谘詢了一下,掛號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應該掛神經內科。
走進神經內科,王涓抱著孩子坐到醫生跟前,張清兆和母親站在了她身後。
王涓講了小孩昨夜的症狀之後,醫生開始給他做檢查。
張清兆緊緊盯著醫生的眼睛。
他希望醫生能從這個嬰兒的心音裏聽出什麼異常,或者從他的瞳孔裏看出什麼異常。
可是,醫生檢查了一番,反應卻很平淡,他說:“是中風。”
“中風?”
“中風會有一些預報信號,比如短暫性視力喪失,突然看不見東西;還有打哈欠,那是呼吸中樞缺氧。”
“好治嗎?”王涓問。
“這種病……”醫生一邊拿起筆開藥一邊搖了搖頭。
“不治之症?”王涓盯著醫生的臉,又問。
醫生岔開了話題,說:“他再犯病的時候,你們要立即聯係急救醫生。盡可能在原地搶救,千萬不能大幅度搬動他,那樣很危險……”
離開醫院後,母親說:“這孩子不能再到農村去了,再犯病的話,搶救太不方便。”
張清兆沒說話,把車直接開回了安居小區。
這個嬰兒又回來了。
他又躺在了臥室裏的那張床上,還是那個靠牆的位置。
房間裏又飄起了尿片子的味道。
張清兆把三個人送回家之後,就對母親說:“你整點吃的吧,我還得出去跑跑。”
母親說:“你去吧。”
王涓的臉色突然變得很不好看。
張清兆感覺到了,他看了看她,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王涓氣惱地說:“你是他爸爸,怎麼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不是他命大,今天你都見不著他了!”
張清兆笑了笑,走到繈褓前,朝裏看了看。
他閉著雙眼。
他左眼皮上的那塊胎記依然醒目。
張清兆想,那個穿雨衣的人左眼上也一定有一塊胎記。
晚上張清兆回來時,母親已經躺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睡著了。
張清兆已經很長時間沒和王涓在一起睡覺了。
他知道,今夜,他無論如何也應該到臥室去睡了,他將和那個恐怖的嬰兒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慢慢地走進了臥室。
王涓還沒睡,她低聲說:“你輕點,孩子睡了。”
夫妻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敗。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動,總覺得那個嬰兒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
兩三分鍾他就沮喪地落馬了。
王涓沒說什麼,她默默地往孩子那邊靠了靠,給他留出大一點的空地。
他和那個嬰兒隔著王涓,卻聽見了他輕微的鼾聲,他很驚異:這麼小的孩子睡覺竟然打呼嚕!
“你聽,他打呼嚕……”他輕聲說。
王涓趴在嬰兒頭上聽了一會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他出了很多汗。”然後,她把嬰兒身上的被子掀開了一角。
兩個人靜靜地躺著。
牆上的鍾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張清兆感到一陣困意襲來。
他翻個身,抱住了王涓豐盈的身子,心裏好像踏實一些。他想,也許這樣就不會再看到什麼可怖的東西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看到有一顆腦袋從王涓身體那一端慢慢探了出來——正是那個嬰兒!
他定定地看著張清兆,好像在確定他是不是醒著。
終於,他伸出白白的小手,朝張清兆勾了勾。
張清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愣愣地看著他。
他希望這時候王涓能夠醒過來,可是,她卻睡得像死豬一樣。
嬰兒輕輕滑下床,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