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客廳之後,又回身朝張清兆招了招手。
他在叫張清兆。
張清兆不敢違抗,乖乖地下了地,跟在他後麵。
張清兆甚至看到了睡在客廳裏的母親,他希望她立即醒過來,看到這一幕,然後大聲叫他,把這恐怖的幻覺打破。
可是,母親也睡得像死豬一樣。
這一次,嬰兒麻利地打開了門鎖。
他回頭看了看,見張清兆跟著,就繼續朝前走了。
外麵有暗淡的月光。
這個赤身裸體的嬰兒走在無人的街道上,速度快極了。
張清兆傻傻地跟著他,卻不知道他要走向哪裏。
他暗暗想:這個嬰兒千萬不要領自己去王家十字啊!
王家十字是他最黑暗的一塊心病。
可是,走著走著他就發現,這個嬰兒領他去的地方正是陰森的王家十字!
他要崩潰了,猛然想到了逃跑。
他剛剛動了這個念頭,那個嬰兒就像有第六感一樣,突然轉過身來,冷冷地盯住了他。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索命鬼!
張清兆隻好放棄逃跑的想法,繼續跟他走。
王家十字空蕩蕩的,風卷起地上的紙灰,低低翻動著。看來剛剛有人在這個十字路口燒過紙。
那個嬰兒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突然說話了。
“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張清兆不知所雲。
“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緊張地聽著。
“這個秘密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嬰兒“嘻嘻嘻”地笑起來。
張清兆如同遭到了電擊。
真相的背麵是恐怖的,但是這個嬰兒卻讓他看到了背麵的背麵……
他突然發了瘋,轉身就跑!
這個世界突然一片雪亮,接著,天空就響起一聲炸雷:“哢嚓——”
張清兆被驚天動地的雷聲驚醒了。
天亮後,張清兆沒有吃早餐就離開了家。
現在,一個人開著出租車在街上轉悠,他感覺是最幸福的事了。
轉了一陣子,他又想起了郭首義,就在一個公共電話旁停下來。
現在,這個天天跟屍體打交道的人,竟然成了張清兆在這個城市裏的唯一一個朋友,唯一一個可以講述內心深處恐懼的人。
他打的是郭首義的手機。
電話一通,郭首義就聽出是他了:“你最近怎麼樣?”
張清兆對他講起了昨夜的那個噩夢。
郭首義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要跟他走呢?”
張清兆說:“郭師傅,你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那是在夢裏,我怎麼能控製得了我自己呢?”
郭首義靜默了一會兒,突然低低地說:“是做夢嗎?”
張清兆悚然一驚!
“你是說……我半夜時真的去了王家十字?”
“我隻是隨口問問。”
張清兆緊張地說:“可是,你上次也說過這句話!”
“上次也是隨口問問。”
“你為什麼總這樣問?”
郭首義笑了笑,說:“你這個人怎麼神經兮兮的!”
停了停,他又問:“那個嬰兒怎麼樣?”
張清兆慢慢從剛才的話裏回過神來,說:“滿月那天,他中風了。”
“什麼?”郭首義似乎大吃一驚。
張清兆警覺起來:“他中風了。怎麼了?”
郭首義在電話那一端不說話了。
“告訴我,怎麼了?”
半晌郭首義才低聲說:“冷學文滿月那天就中風了……”
這次,張清兆不說話了。
這個嬰兒就是冷學文啊。
他在重複他的成長過程。
那個冷學文生下來的時候左眼上肯定也有個胎記。
那個冷學文肯定也是出生不到半個小時就睜開了眼睛。
那個冷學文也一定生下來就不愛哭……
這天晚上,母親又睡在客廳裏了,張清兆隻好睡臥室。
他又和這個男嬰睡在一起了。
幾十年前,一個叫冷學文的人就這樣靜靜地躺在繈褓裏,發出輕微的鼾聲……
張清兆大氣都不敢出,靜靜地聆聽他。
他想不出來,這個嬰兒到底要幹什麼?
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長成另一個冷學文?
幾十年後,他也會做一個教師?
幾十年後,他也會一直沒有女朋友?
幾十年後,他也會被車撞死?
想著想著,張清兆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顆腦袋又從王涓身體的那一端慢慢探了出來。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靜靜觀察了張清兆一陣子,發現他睜著雙眼,就伸出一隻白白的小手,朝他勾了勾。
接著,他無聲地下了床,朝門外走去。
張清兆像行屍走肉一樣跟在他後麵,下了樓,一直朝前走。
這個嬰兒依然赤條條的,在夜裏看上去,白晃晃的,像一片輕飄飄的蒙屍布。
他走得依然飛快,依然無聲。
和上次一樣,張清兆跟著他來到了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突然說:“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張清兆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又說:“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呆呆地聽著。
“這個秘密就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他又“嘻嘻嘻”地笑起來,笑得張清兆毛骨悚然,撒腿就跑!
這個世界驟然變得雪亮,接著,天空就響起了一聲炸雷:“哢嚓——”
張清兆一激靈就醒了。
第二天,張清兆早早就起來了。
和往常一樣,他不吃飯就要出去。
王涓說:“你站住!”
張清兆停在門口,回頭看她。
“這孩子天天把我拴在家裏,寸步難行。今天,你在家看他吧,我和媽到發廊剪剪頭發。”
張清兆看了看王涓的頭發,果然很久沒有剪過了,他隻好返回來,說:“那你們今天就去吧,我在家。”
吃早飯的時候,母親一直在囑咐他,怎樣給小孩煮奶,怎樣換尿片子。
張清兆不停地點頭,心裏卻想,她們走了之後,他一個人絕不靠近那個嬰兒。
果然,王涓和母親走了後,他一直沒有走進臥室看那個嬰兒一眼。
他一直坐在沙發上,聽臥室裏的動靜。
現在,這房子裏隻剩下他和他兩個人了。
牆上的鍾在“滴滴答答”地走。
外麵的天陰著,有雷聲滾動,估計又要下雨了。不是旱就是澇,天不知道怎麼了。
臥室裏一直沒有聲音。
那個嬰兒似乎在睡著。
但是,張清兆一直沒有放鬆神經。
冷學文就躺在臥室裏啊!他怎麼能放鬆下來呢?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就那樣枯坐著,一直到了中午。
終於,臥室裏傳出了動靜,他一下就坐直了。
是的,那個嬰兒在吭哧,聲音越來越難聽。
他預感到了什麼,快步走進臥室去。
他驚呆了。
那個嬰兒在繈褓中死死地盯著他,臉色發青,眼睛充血,淌著口水,嘴斜眼歪!
他傻傻地站在那裏,沒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他覺得,他正在一點點變形!
嬰兒的症狀越來越嚴重,開始抽搐了。
張清兆呆呆地看著他,忽然很希望他就這樣死去!可是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人用鑰匙開門,王涓和母親回來了。
他馬上裝出很著急的樣子,喊道:“快快快,這孩子又中風了!”
王涓三步兩步地衝進來。
母親也跑進來。
王涓還算鎮靜,她動作很輕地墊高了嬰兒的枕頭,然後就用手掐他的人中。同時,她對張清兆喊道:“快打120啊!”
張清兆跑到客廳,打了120。
然後,他回到臥室,穿過母親和王涓忙碌的胳膊,盯住那張扭曲的像貓一樣的臉,越看越恐怖。
那是一張正在崩潰的臉。
大約十五分鍾之後,120的大夫就趕到了。三個,都穿著白大褂。
這時候,嬰兒已經一點點恢複過來。
他死不了。
一個主治大夫給嬰兒做了例行檢查,歎了口氣,說:“這孩子太小了……”
王涓說:“還用不用到急救中心去?”
大夫說:“沒什麼用。這種病就是一種猝不及防的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更有效的治療辦法,過來了就過來了,過去了就過去了。隻是你們得記著,他犯病時千萬要小心輕放……”
王涓說:“前兩天晚上,他一直在出汗,睡覺還打呼嚕。”
大夫說:“那都是中風的一些征兆。以後你們要留心。”
120的大夫收了出診費之後就離開了。
王涓開始哭。
母親坐在她旁邊唉聲歎氣。
張清兆一個人站在陽台上,默默想心事。
這天晚上,大雨如潑。
在滿世界的雨聲中,張清兆開始煩躁不安,好像大難即將來臨。
他翻來覆去,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時候,那個男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在巨大的雨聲中顯得極其微弱。
難道他有了什麼預感?
王涓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張清兆,說:“去給孩子煮瓶奶。”
他爬起來,去了廚房。
他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給他煮奶了……
平時,這個男嬰哭的時候,隻要用奶瓶堵住他的嘴他就不哭了,今天卻不一樣,王涓舉著奶瓶喂他,他扭動著腦袋,一口都不吃,還哭。
王涓打開燈,抱起他搖晃。
母親也起來了。
她披著衣服走進臥室,擔心地說:“這孩子怎麼了?”
王涓說:“我也不知道。”
他哭得越來越厲害,上氣不接下氣,臉憋得通紅,左眼上那塊胎記不怎麼明顯了。
母親接過他,一邊顛晃一邊走來走去。
他一直哭,哭得一家人很喪氣。
王涓瞪了張清兆一眼,氣呼呼地說:“你一天就知道傻站著,想點辦法啊!”
張清兆平靜地說:“他很快就會不哭了。”
母親走過來,不安地說:“清兆,我想起了一件事。”
張清兆把頭轉向她。
“你還記得那個穿雨衣的人嗎?”
母親也想到了這個人!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那次你沒有念叨口訣……”
張清兆深深低下頭去。
假如,那次他埋銅錢的時候把口訣念三遍,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這個男嬰正是那次失誤的衍生物。
日落西山黑了天,陰曹地府鬼門關。無頭無腳朝前走,永生永世不複還……
“要不,咱們燒點紙吧?”母親又說。
張清兆沒有表態。
原來,他一直這樣想,但是,現在他認為,即使燒了紙也不會有任何作用,這個人已經爬進他的家了!
男嬰一直哭到天亮才漸漸停下來。
接著,他睡著了。
外麵的雨停了,但是還黑黑地陰著。
陰雨天氣已經持續快一個月了。
電視上說,全市平均降水近140毫米,與往年同期相比降水量增長了一倍。
全市境內共有大中小型水庫一百三十多座,五月初以來連續不斷的小雨、中雨、大雨,使這些水庫的水位平均上漲了一米多。
有關部門組織了近二百個抗洪搶險突擊隊,隊員十幾萬人……
吃早飯的時候,張清兆對王涓說:“今天你和媽出去轉一轉吧,我在家看孩子。”
母親說:“濕淋淋的,我才不出去呢。”
張清兆繼續對王涓說:“你出去給媽買件衣服。”
結婚以來,王涓從沒給婆婆買過衣服,這件事讓她一直很愧疚,叨咕過幾次了。她馬上讚同地說:“行,一會兒我們就出去。”
母親說:“買什麼衣服啊,我有穿的。”
張清兆說:“媽,你不要說了,王涓早就要給你買的。”
接著,他又對王涓說:“你再到嬰兒商店給孩子買一套小衣服回來。”
王涓說:“我看看再說吧。”
張清兆說:“挑好的,貴點沒關係。”
吃完飯,張清兆主動收拾碗筷,說:“你們帶上傘快走吧,一會兒可能得下雨。”
直到出門前,母親還在嘀咕:“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買什麼衣服啊?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王涓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看了張清兆一眼。
張清兆感覺那眼神太複雜了,不由抖了一下——那裏麵有一絲難過,有一絲不安,有一絲鼓勵,有一絲猶豫……
他不自然地問:“你怎麼了?”
她沒說什麼,低下頭,慢慢退了出去。
門關上後,張清兆不知道自己麵對門板呆愣了多久。
終於,他慢慢轉過身,目光驀地射向了臥室。
他一步步地走過去。
到了臥室門前,他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種過地,做過大醬,開過車……
但是,它從來沒有殺過人。
昨天,120的大夫走了之後,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突然萌生了這個念頭——殺死他!殺死這個詭怪的東西。
這個男嬰的病讓他有了一個借口。
如果王涓和母親問起來,或者別人問起來,他就說他中風死掉了。
當時,他一下興奮起來。
……可是,現在他卻突然不自信了。
他覺得他殺不死這個男嬰。
盡管他隻有一尺長,可張清兆還是覺得自己不會成功。
他顫顫地推開門,跨了進去。
窗外的天黑得厲害。這個臥室在北麵,采光不好,顯得更暗淡。
男嬰無聲無息,好像還在睡著。
張清兆希望是這樣,他不想看見他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過去,卻猛然看見,這個男嬰在繈褓裏睜著眼睛,好像在等著他一樣!
他打了個冷戰,來不及多想,一下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整個樓房都抖了一下。
他緊緊閉住雙眼,使盡了全身的力量!
那個脖子很軟很軟,像一團泥……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豬肝一樣青紫的臉。這張臉完全變形了,就像中風了一樣。
兩個眼睛隻剩下了眼白,充著血。
小嘴微微地張著,嫩嫩的舌頭伸出來,裹著一些白沫……
張清兆沒有放鬆,繼續用力掐。
在他斷定這個嬰兒確確實實死了之後,才一點點鬆開了手。
奇怪的是,嬰兒的眼皮在慢慢合攏,他的黑眼珠也隨著一點點落了下來。
最後,他的眼皮並沒有完全合嚴,還有兩條縫,露出那兩隻死魚一樣微鼓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張清兆右邊的背後。
他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張清兆踉踉蹌蹌地退出臥室,跌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的心簡直要蹦出來。
這一刻,他心亂如麻,手足無措。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跑到衛生間的水龍頭前,大口大口地吞水。他感到嘴裏幹得要命,心裏好像燒起了熊熊大火。
終於,他平靜了一些,從衛生間走出來,坐在沙發上,點著煙,開始思謀對策。
這時候,他心中的恐懼已經轉型了。
他仿佛看到很多警察出現了,他們的身子晃動著,漸漸逼近。
他們的大蓋帽都壓得低低的,看不見眼睛,但是他能感覺到那些大蓋帽下閃動著徹骨的寒意……
門響了,張清兆哆嗦了一下。
是母親的聲音。
他鎮靜了一下自己,跑過去,手忙腳亂地拉開門。
母親在前,王涓在後,她們拎著兩個塑料袋子走進來。
張清兆大聲說:“完了完了,孩子斷氣了!”
母親一下就呆住了:“斷氣了?”
沒等張清兆回答,她已經扔了手裏的袋子,直接朝臥室跑過去。
張清兆說:“剛才他又犯病了!我還沒來得及打急救電話,他就蹬腿不行了!”
他本以為,聽到這個消息王涓會發瘋,會跟他拚命,沒想到,她似乎很麻木。
她避開張清兆的目光,朝臥室走過去。
這時候,母親已經趴在那個嬰兒的身上哭起來。
王涓走進臥室,平靜地說:“媽,別哭了,這是他的命。”
母親哭得更厲害了。
“來,媽,你讓我看看他。”
母親擦了擦眼淚,站起身,把臉轉向窗外,繼續哭。
王涓坐在床邊,靜靜地看那個嬰兒。
張清兆也進來了,他無言地站在王涓旁邊,和她一起看那個嬰兒。
嬰兒的眼睛依然微睜著,看著半空。
張清兆突然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痕跡,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王涓好像沒注意到這件事,她慢慢抬起一雙淚眼,說:“怎麼辦?”
張清兆滿臉悲苦地說:“送火葬場唄。”
母親一下就轉過臉來,說:“不能燒!我要把他帶回巴望村,就埋在屯子旁!”
“那怎麼行呢?”張清兆說。
“怎麼不行?”母親不哭了,態度變得很強硬:“這孩子連戶口都沒有,誰查?”
母親是個守舊的人,她一直強調,她死了之後就把她埋起來,不能燒,要留下全屍。她說,人死之後要是燒成灰,下輩子就不會托生人了。
王涓看著張清兆說:“那就聽媽的,悄悄埋了吧,也省得別人……亂猜疑。”
張清兆愣了一下。
他也馬上想到,要是把屍體送到火葬場,就必須有死亡證明什麼的,否則,火葬場不敢隨便燒。
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王涓又說:“你現在就跟媽回去吧,拉上他,到巴望村埋了。我就不回去了。”
說完,她轉過頭去,繼續觀望那個嬰兒。
嬰兒的眼睛還在看著半空。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突然想到:他死了嗎?
王涓買回了一套嬰兒服。
一件小衣服,一條小褲子,褲腳連著兩隻軟綿綿的小布鞋,都是相同的花色——綠底紅花。
王涓給雨生穿上了這套新衣服。
這套新衣服成了他的壽衣。
張清兆抱著這個死嬰走出家門的時候,王涓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撲上來抓住張清兆的胳膊,趴在死嬰的身上號啕。
她的指甲幾乎摳進了張清兆的肉裏。
她哭了好半天,母親才把她拉開,張清兆趕緊出了門。
沒想到,下樓時,他偏偏遇到了一個鄰居上樓。
這是一個很熱情的胖女人,大家都叫她李姐。她看見張清兆抱著孩子下樓,就大著嗓門說:“天這麼冷,你們上哪兒去呀?”
張清兆支支吾吾地說:“有點事……”
“別把孩子凍著啊!”李姐關切地說。
張清兆不再說話,急匆匆地走下樓梯。
上了車,他把死嬰放在了後座上,然後對母親說:“媽,你坐在前麵吧。”
母親說:“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張清兆就不再堅持,由她去了。
夏利車在雨中開出了安居小區,駛上了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著傘。
走著走著,張清兆突然看見一個警察出現在路旁,朝他擺手。
他的身子一抖,腦袋“轟”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隻是要坐車而已。
他趕忙豎起了停運的牌子,然後從那個警察麵前緊張地開了過去。
剛剛開過去,他就從反光鏡朝後看了一眼,那個警察的腦袋跟著張清兆的車轉過來,一直朝他望著。
張清兆轉了個彎,那個警察的眼睛終於不見了。
路不好走,五十裏路他開了近一個小時。
他抱著死嬰走進家門時,父親正坐在炕上看書。他抬起頭,看見兒子和孫子進了門,就把書放下了,大聲說:“這下雨天你們回來幹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接孫子。
母親淚汪汪地對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麼了?”父親大聲問,同時側過耳朵來。
母親對著他的耳朵又喊了一聲:“孩子死了!”
張清兆膽戰心驚地對母親說:“你別喊了!”
母親皺著眉,不耐煩地對父親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張清兆懷裏的死嬰。
父親歪頭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天黑之後,雨不下了。
張清兆抱著死嬰,和父母一起出了門。
讓他一個人去埋這個死嬰,他無論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頭,出了門朝西一拐,就是曠野了。
本來,他不想讓母親出來,但是母親說,這孩子埋在哪兒,得由她來決定。還有,她要燒點紙,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電筒,還有一遝畫了“幣值”的黃表紙,大約有三億元。
母親走在最前麵。
張清兆抱著死嬰走在中間。
父親走在最後,扛著兩把鐵鍬。
張清兆懷中的死嬰已經沒有一絲一毫溫度,一點點變硬了。
母親領著他們走出了很遠,一直走進一片雜樹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楊樹下停下來,選中了一處向陽的斜坡,說:“就這兒吧。”
張清兆放下那個死嬰,和父親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張清兆把死嬰小心地放進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聽見一陣隱隱約約的竊笑聲。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來,驚恐地四下張望。
母親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麼?”
張清兆小聲說:“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沒有哇。”
張清兆低下頭,看坑裏的死嬰。
母親的手電筒也照過來。
在蒼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這個死嬰最後的樣子:他穿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似乎有點不像他了。他臉色青紫,雙眼微睜,不知道在看什麼。小嘴張著,舌尖吐出來……
張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腳亂地開始填土了。
母親把手電筒移開,嚶嚶地哭起來。
父親跟張清兆一起埋,一個墳包很快就鼓了起來。
他們住了手。
母親走過來,蹲在墳包前,開始燒紙。
火著起來了,紙灰飄向了空中。
火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照亮了母親蒼白的臉。她哭得更厲害了,慘痛的哭聲在寂靜的曠野裏傳出很遠。
張清兆小聲說:“媽,走吧!”
母親不理他,還在哭。
張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總覺得附近藏著人。
“求求你,別哭了!現在都不讓土葬,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麻煩了!”
說完,張清兆走上前,幾乎是強行攙起了母親。
這時候,父親已經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張清兆扶著母親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過頭,想再看那個墳包一眼,可是,他隻看到一片漆黑。
張清兆沒有在巴望村過夜。
母親說:“王涓一個人在家太孤單,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陣子,連夜趕回城裏。
一路上,他沒遇到一個人。
前麵的車燈白晃晃的,後麵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時不時就回頭看一眼,好像那個死嬰還在後麵躺著一樣。
他又想起了那個噩夢:一個女嬰站在他腳下的黑暗中,赤條條,血淋淋。
他和她靜靜對視了一陣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來,然後一步步走過來。他漸漸看清,那張血淋淋的臉竟然是雨生!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小聲說:“爸爸,我要回家……”
此時,張清兆一個人駕車走在無人的野外,仿佛又聽見了這句話:爸爸,我要回家……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都快半夜了。
他輕輕打開門,輕輕關好門,輕輕走到沙發前,輕輕躺下來。
孩子剛剛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應該到臥室陪陪她……
他隻是這樣想了想,並沒有動。
王涓肯定已經睡著了。她的身體很好,睡覺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邊躺下來都不會驚醒她。
張清兆希望她不要醒來。
孩子剛死,如果她醒來了,兩個人肯定要說孩子。
言多必失,張清兆怕露出什麼破綻來。
他有一種直覺——王涓似乎很清楚這個孩子是怎麼死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
另外,他也不願意麵對她的悲傷,此時他太累了,極其需要安靜,他心裏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詭怪的嬰兒終於被他從這個家裏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極其恐懼和孤獨。
這個房子裏好像懸掛著一雙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臥室裏嗎?
她當然在。在這個城市裏,她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同事,她不在家裏能去哪裏呢?
他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意識越來越模糊……
隱隱地,他聽見了一個細弱的聲音:“爸爸。”
他抬起頭,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兒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著他。他見張清兆睜開了眼睛,就轉身朝外走了。
張清兆慢騰騰地坐起來,下了地,像木偶一樣跟著他走出去。
接下來的情節和以前一模一樣——他跟著這個嬰兒走過一條條街道,最後來到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路口空蕩蕩的,夜風吹起地上的草屑,還有兩三片黃色的冥錢。
嬰兒停下來,轉身盯住他,突然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傻傻地站著。他已經把這個嬰兒的話背得滾瓜爛熟,他注意到,今天變了,多了一個“再”字。
下麵的話就更不一樣了,嬰兒說:“但是,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你會被嚇死——你想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