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reference_book_ids\":[7261897841927261218,7070317133669862414,7111990303451515912,6885615257843141645]}],\"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4,\"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76,\"start_container_index\":4,\"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70},\"quote_content\":\"《哈姆雷特》reference_book_ids\":[7261897841927261218,7070317133669862414,7111990303451515912,688561525784314164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畀愚
畀愚:1970年生人,現居於浙江嘉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曾出版長篇小說《碎日》,中篇小說集《站在到處是人的地方》、《羅曼史》等。
一
徐德林死於非命的時候,兒子仲良正在學校的小禮堂排練《哈姆雷特》。
連著半個多月,校劇團的同學們一到晚上就站在昏暗的舞台上長籲短歎,慷慨陳詞。仲良扮演的是瑞典王子福丁布拉斯。由於戲份兒少,他從圖書館裏找來一本《哈姆雷特》的原著,靠在舞台的一根柱子前,一字一句地默念。仲良不喜歡演戲,他喜歡的是英語。
“要在上海灘出人頭地,首先得會一口流利的英文。”這是留洋歸來的教導長對學生們常說的一句話,他有時候也兼授英語與白話文寫作。不過,仲良想得沒那麼深遠,他隻想在畢業後能進洋行當職員,每天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把頭發梳得鋥亮,這對於一個郵遞員的兒子來說就是出人頭地。可到了第二天黃昏,仲良一下意識到自己的夢想破滅了。
教會學校的食堂同時也是學生們的禮拜堂,正中的牆上掛著漆黑的十字架。就在大家坐在餐桌前合手支著下巴做餐前禱告時,校工領著一個穿灰布短襖的男人進來,匆匆走到仲良跟前。
仲良認出那是靜安郵政所的門房周三,然而,腦子裏浮現的卻是父親那張蒼白的臉。等他跟著周三出了校門,上了等在那裏的黃包車趕到家,看到的是父親直挺挺躺在門板上的屍體。徐德林穿著一件這輩子都沒人見他穿過的緞麵長衫,臉上還施著一層淡薄的脂粉,他就像個睡著的戲子。
按照巡捕房的說法,徐德林死於搶劫,北邊過來的流民實在太多,現在的租界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太平了。可次日的《上海泰晤士報》,一個好事的記者卻認為另有隱情:搶劫不同於綁架,誰會為了搶劫一個郵遞員而在綁架了他兩天後再把他殺死?報紙為了配合這篇文章,還在邊上登了一張照片——一個麵目不清的男人敞著郵遞員的製服歪倒在一個花崗岩台階的門洞裏。
仲良一眼認出那個地方是小德肋撒堂的大門口。多年來,徐德林每個禮拜天都會去那裏做彌撒,有時候也會帶著兒子。他進懺悔室的時候,就讓兒子去門口,就坐在那些花崗岩的台階上。仲良還記得父親有一次從裏麵出來後,站在台階上忽然拉起他的手,認真地對他說,要記住,在上帝麵前,人生而平等。
沒有人知道徐德林什麼時候入的教,但他在教堂裏的樣子比任何一個天主徒都要虔誠。有段時期,在外麵忙了一天回到家裏,吃完喝完了,對麵電車場上下班的鈴鐺都搖過了,他還躺不下去,非要蹬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教堂,說他的主在等他,他要去懺悔。
徐嫂終於在一天晚上忍不住了,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看著他,說,你的主又不是野雞。徐德林一下沒聽清楚,手把著門閂扭頭看著妻子。徐嫂就對著他的眼睛又說,隻有野雞才在半夜裏等你。
徐德林聽明白了,沒吭聲,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拉開門走出去,反身又把門小心翼翼地帶上。
徐德林在外麵有女人,而且不止一個,這在靜安郵政所裏是公開的秘密。租界裏住著那麼多海員的妻子、有錢人的姨太太以及他們包養的舞女,郵遞員把信送到這些人家裏,也有機會把自己送上她們的床。寂寞的女人需要慰藉,而郵遞員更需要錢來貼補家用,光靠那點薪水,徐德林根本無法把兒子送進寄宿製的教會學校。
為了兒子,徐嫂忍耐著。忍耐讓一個女人的目光變得深不可測。
小德肋撒堂的布朗神父主持了葬禮前的彌撒,就在萬國殯儀館一間窄小的偏廳裏。這個滿臉皺紋的英國人來中國傳道已有三十年,在上海也待了近十年,卻怎麼也學不會這裏的吳腔軟語。他捧著《聖經》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話念了段《馬太福音》後,眯起灰藍的眼睛,盯著躺在棺材裏的屍體看了一會兒,伸手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緩緩地吐出兩個字:阿門。
教友們圍著棺材開始吟唱讚美曲。徐嫂忽然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睜大眼睛瞪著裏麵那些表情肅穆的女人,身體卻在發抖,但還是拚命地咬緊了牙關。徐嫂堅信丈夫暴死街頭跟此刻這些低聲淺唱的女人有關。
徐德林死得很慘,雖然皮肉上看不出絲毫傷痕,可在擦洗屍體的時候,入殮師發現他的兩個睾丸都碎裂了,掛在褲襠裏就像一個沒有熟透的柿子,而且十個腳指頭上有九個腳指甲不見了,但真正要了他性命的是後腦勺上那個洞。
入殮師找來兩塊抹布才把這個窟窿填滿,然後使勁撬開徐德林的嘴,按照習俗把一枚銅錢放進去。入殮師的眼睛又一次直了。他回頭看看像木頭一樣呆立著的徐嫂,猶豫了一下,說,你得讓人買副門腔去。徐嫂如同聾了。入殮師站起來,一邊擦著兩隻手,一邊又說,舌頭都沒了,你讓他到了下麵怎麼去喊冤?
徐嫂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也沒嚎過一嗓子,她隻是咬緊了牙齒。一直到兩個穿白衣的殯葬工進來蓋上棺蓋,推走,她忽然扭頭撲向神父,一下跪倒在地,雙手緊抓住他長袍的下擺,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巡捕房不管,你們的主也不管,你們叫我怎麼辦?叫我的兒子怎麼辦?
布朗神父仰頭長吐一口氣,連著在胸口畫了兩個十字後,把手放在徐嫂頭上,閉上眼睛說,讓他在天國安息吧。
事實上,布朗神父是第一個發現徐德林屍體的人。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樣拉開教堂的大門,拿著掃帚剛跨出去就見到了歪在一邊的徐德林。神父起初還以為是個一夜未醒的醉鬼,就說了聲天亮了。可等湊過去看清徐德林的臉,他的嘴一下張開了,趕緊扭頭朝四周張望。四周空空蕩蕩,是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電線杆上的路燈卻已經熄滅。
布朗神父用他灰藍色的眼睛又把馬路掃視了一陣後,慢慢蹲下去,伸手在徐德林鼻子底下試了試。上過神學院的人都是半個醫生,他飛快地把徐德林的屍體檢查了一遍,起身跑下台階,跑到馬路對麵,敲開一扇緊閉的門。布朗神父多少是有點慌張的,急促地說,快去巡捕房,去叫他們來。
當巡捕蹬著自行車趕來,小德肋撒堂的門洞前已圍滿了人。每個看過屍體後腦勺那個窟窿的街坊都認為這就是傳說中的“開天窗”,跟“種荷花”一樣,是滬上的幫派內部在執行家法。布朗神父一言不發,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屍體邊上,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守在天堂門口。一直到巡捕用一條白色的床單裹著屍體抬走,他的眼光才落到那個角落。
一名巡捕跟隨他的目光也看了眼,說還好,地上沒血跡。說完,他轉身朝台階下的圍觀者揮了揮手,說,散吧,都散了吧,不要軋鬧猛了。
二
除夕之夜,徐嫂摘掉插在頭發上的那朵白花,舉著一壺燙好的酒,把桌上的三個酒杯依次斟滿後坐下,對著自己麵前這杯酒呆看了好一會兒才拿起來,抿了一小口,慢慢仰起脖子,像個男人似的把酒一飲而盡。
仲良用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在他印象裏母親是滴酒不沾的,他的父親也一樣。
徐嫂放下酒杯,說,今天是你爸斷七的日子。
仲良沒做聲,目光從她臉上移到牆上,那裏掛著父親的遺像。徐德林在電燈光的陰影裏展露著電影明星般的微笑。
徐嫂順著兒子的目光,看著照片裏的丈夫,又說,媽想回老家,你跟媽一起回去吧。
仲良扭頭,看到母親臉上有種表情轉瞬即逝。
在這裏我養不活你。徐嫂說著,拿起一邊的酒壺給自己的杯裏滿上,但她沒有去碰酒杯,而是低下腦袋,像是對著杯中的黃酒說起了那個仲良從沒去過的老家的小鎮。那裏有條河,河上有座橋,她的家就在橋畔的銀杏樹下,隔壁開著家竹篾鋪。徐嫂說,我十八歲跟你爸來上海,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回去了。
仲良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嘮叨。他忽然說,我去能幹什麼?
學份手藝。徐嫂總算抬起頭來,看著兒子,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給你找了個師傅,是個篾匠。
仲良說,我要念書,還有兩年就畢業了。
徐嫂說,你得養活自己。
仲良不說話了。
好一會兒,徐嫂歎了口氣,又說,你長大了,你要懂事。
整個晚上仲良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蜷縮在閣樓上的被窩裏,聽著寒風貼著屋頂刮過,風中還有遠處傳來的聲聲爆竹聲。
第二天,仲良一起床就見到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男人敲門進來。他的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一手提著糕點,一手摘下禮帽,站在屋裏彬彬有禮地對著徐嫂躬了躬身後,又朝仲良點了點頭,溫和地說,仲良吧?
徐嫂說,你是誰?
我是老徐的朋友,我姓潘。說著,潘先生把糕點與禮帽一起放在桌上,走到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的微笑不見了,說,我來看看你們,給你們拜個年。
徐嫂說,可我們不認識你。
潘先生輕輕歎了口氣,說,認識的未必是真朋友。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看著仲良,又說,這是你下學期的學費,為你爸,你要好好念書。
仲良站著沒動,他在潘先生右手的中指上看到一塊淡淡的墨痕,就覺得他應該是學校裏的教員,或是報館裏的編輯。隻有每天拿筆的人才會在中指間留下這樣的痕跡。仲良不相信父親會有這樣的朋友。他說,我不要你的錢。
潘先生問,為什麼?
仲良反問,你為什麼要給我錢?
因為你需要。潘先生說著在一張凳子上坐下,想了好一會兒,仰臉看著站在眼前的這對母子,說殺死老徐的凶手是日本人,他死在虹口的日本特務機關裏。潘先生還說老徐在死前經受了嚴刑拷打,他是自己咬斷的舌頭,因為他怕會說出不該說的話。母子倆驚呆了,一直等他講完,還愣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潘先生等了會兒,不見母子倆出聲,就又說,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們有權知道真相。
說完,他還是不見母子倆有動靜,就拿起桌上的禮帽起身準備離去。
仲良忽然說,他隻是個郵遞員,他有什麼話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是個郵遞員。潘先生回過頭來,說,他還是個不想當亡國奴的中國人。
徐嫂從十六鋪碼頭下船,搭乘一條貨輪回了老家。在那裏,有一場簡單的婚禮等待著她。她要去嫁給那個篾匠,去做他兩個女兒的後媽。臨行前,徐嫂考慮了很久,決定還是換上那件新做的棉襖。她站在門口回望兒子,哀求說,送送媽吧。
仲良無動於衷地坐在八仙桌前,對著一張報紙練書法。
那媽走了,媽會來看你的。徐嫂說完,拎起地上的兩個包裹,可還是放心不下,說,仲良,你要好好念書,你別像你爸。
仲良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一筆一畫寫得認真而專注。一直到報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才輕輕地擱下毛筆,拉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天,仲良在馬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他穿街走巷,像個郵遞員那樣,把父親生前投遞的每條街道都踏遍之後,來到靜安郵政所的門房。
此時已是入夜時分,仲良站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裏,低著腦袋對周三說,求你了,你說過讓我有事來找你的。
周三手裏端著飯碗,說,你是塊讀書的料,你別把自己糟蹋了。
仲良不說話,還是低著腦袋,固執地站在他跟前。
僵持了片刻後,周三歎了口氣,把碗裏的飯粒都撥進嘴,反複嚼著,含糊地說,你會後悔的。
仲良一搖頭,說,沒什麼好後悔的。
三
靜安郵政所的大門通常是在靜安寺的鍾聲裏準時開啟。那些穿著黃色卡其布製服的郵遞員,蹬著他們的自行車蜂擁而出,很快又四散而去,就像一群放飛的鴿子。
仲良就在這些人中間。他的自行車是用那筆學費買的。這是郵政所裏的規矩,要當郵遞員,首先得自己去備輛自行車。因為,那是一筆不小的財產,郵政所是不會為了一名郵遞員而過多破費的。
仲良把兩個黃色的帆布郵袋掛在自行車的後座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這裏麵的信件送到該到的地方,再把沿途郵筒裏的信件帶回來,交進收發室的窗口。通過那裏,信件會像雪片飛往全國各地、世界各地。
上班的第一天,所長按照慣例對他說這是項平凡的工作,隻要手腳齊全,隻要認字、認路,誰都可以當一名郵遞員。但這也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它牽連著每家每戶。所長說,家書抵萬金,有時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仲良點了點頭,心底忽然有種難言的悲涼,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與這套黃色的製服為伴。但同事們很快發現,這個年輕人一點都不像他死去的父親。他太清高,太孤傲,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屬於這裏。
每天早上,大家聚在收發室門口等郵件,女人是免不了要說起的一個話題。郵遞員一天到晚要遇到那麼多的人,要在那麼多人的家門前來來去去,總有幾扇門會為他們半開半閉,也總有一些女人會對他們半推半就。仲良受不了的是他們做完後還能說得這樣繪聲繪色,說得這樣厚顏無恥,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攤在郵遞員砧板上的肉。仲良覺得惡心,他常常會在這個時候踱進周三的門房裏,寧可默默地靠在他的桌沿上。
周三已經觀察他很久了。這天,他笑著說,你不像你老子。
仲良說,我為什麼要像他?
周三又笑了笑,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說,順路捎一下吧。
仲良接過信,一眼就看出寫信的人臨過黃庭堅的帖,隻是信封上沒有收信人的姓名,隻寫著一行地址:巨籟達路四明公寓二〇三號。
這種事情父親生前不止一次讓他做過。那些信封上從來沒有名字,有時候連地址都沒有。父親隻是告訴他送到哪裏。仲良問過一次:為什麼讓我送?你才是郵遞員。
徐德林很不耐煩地說,讓你送就送,這麼多廢話幹什麼?
現在,仲良總算明白了。他把信封伸到周三麵前,說,你們是一夥的。
周三還是笑嗬嗬的,手往收發室的門口一指,說,我們都是一夥的,我們都在這口鍋裏混飯吃。
仲良說,我會去告發你的。
你向誰去告發,所長?周三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垂眼看著麵前的桌子,說,你不想幫這個忙就把信放下吧。說著,他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後,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說起了晚上做的一個夢。那蛇有這麼粗,他一邊比畫著,一邊掏出錢,對仲良說,見蛇必發,這是個吉兆,你回來時替我帶張彩票。
仲良是在巨籟達路四明公寓二〇三號門外第一次見到蘇麗娜的。
顯然,她剛午睡起來,頭發蓬鬆,穿著一條雪紡的無袖睡裙。兩個人隔著門口沒說一句話。仲良遞上那封信,她接過去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看仲良,就輕輕地把門掩上,但她臉上那種慵懶而淡漠的表情給仲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蘇麗娜並沒有去拆那封信,因為她知道裏麵除了一張白紙外什麼都沒有。她隻是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著郵遞員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後,才慢慢走到陽台上。
夏天的陽光刺眼地照著陽台,也照在樓下馬路兩側的法國梧桐上。可是,她沒有看到郵遞員離去的背影,隻是聽見一串自行車的鈴聲從那些茂密的枝葉間響過。
蘇麗娜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間,坐進一張藤椅裏,拿過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點上後,隨手把那封信舉到打火機的火苗上,然後,看著它在一團火焰中化作灰燼。
兩個小時後,蘇麗娜坐在一家咖啡館裏,就像個到處消磨時間的摩登女郎,慢慢品著咖啡,翻著畫報,時而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的馬路。當她看到潘先生出現在人群中時,伸手招來侍者,付錢離去。
蘇麗娜遠遠地跟著潘先生,看他走進一幢寫字樓,她就拐進小巷,從寫字樓的後門進去。兩人在走廊相遇,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後沿著樓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頂的天台上。潘先生說,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蘇麗娜說,俞鴻均已經明確暗示周楚康了,上海一旦淪陷,就讓他作為市長隨員去南京。
潘先生點了點頭,說,那你就隨他去南京。
如果他不帶我去呢?
你是他太太,你有辦法讓他帶上你。
蘇麗娜閉嘴了,轉頭望著遠處海關鍾樓的塔尖。
潘先生說,記住你的任務。
蘇麗娜轉過頭來,說,你放心,我知道該做什麼。
潘先生吐出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一人一支,點上抽了起來。
蘇麗娜回到家時已近黃昏。她一開門就見丈夫周楚康坐在電風扇下,一個身穿白色亞麻襯衫、手拿折扇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正俯下身在他耳邊說著什麼。見她進來,男人不慌不忙地直起身點了點頭,叫了聲周太太。
蘇麗娜記得這張臉曾出現在她的婚禮上,好像是周楚康的同學。一直等到那人告辭後,才問了聲:這是誰啊?鬼鬼祟祟的。
周楚康就像沒聽見,轉身拉上窗簾,打開燈後,問:下午你去哪了?
喝了杯咖啡,看了場電影。蘇麗娜說著轉身走向廚房,周楚康卻從後麵抱住她。
周楚康顯得急切而亢奮,就像他們在東亞旅館的房間裏第一次做愛,按在床上衣服都顧不上褪盡就急不可待地做了一次。
蘇麗娜枕在他懷裏流了會兒汗後,起身把自己脫光。就在她要去衛生間時,周楚康伸手一把拉住她,沒說話,隻是輕輕地把她拉進懷裏,讓兩人汗津津的身體緊貼在一起。
周楚康忽然說,我要走了。蘇麗娜人沒動,隻在心裏轉了下。周楚康的手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滑過,又說,今晚就走。
蘇麗娜一下仰起臉,說,上海還在。
就是要讓它在。周楚康說著,一下堵住她的嘴,吻得就像生離死別那樣,纏綿而讓人心碎。
兩人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在床上又做了一次後,周楚康翻身倒在一邊,長長吐出一口氣,說,我今晚就走,去八十八師師部,任作戰科長。
為什麼?蘇麗娜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本來就是陸軍中校。周楚康笑了,抹了把她臉上的汗,說,我在日本學的就是步兵指揮,現在總算能派上用場了。蘇麗娜沒說話,伸手關了床頭燈,像個小孩那樣偎在他身邊,兩隻手牢牢抓著他的一條胳膊,聽他說怎麼去找了八十八師的參謀長陳素農。他是我師兄,周楚康說,我對他說,如果不讓我歸隊,我會在談判桌上用雙手把那個日本領事掐死。
說完,周楚康在黑暗中輕輕推開她的雙手,起床去了衛生間。他在嘩嘩的水聲中對蘇麗娜喊:把我衣櫥裏的軍裝拿出來。
蘇麗娜躺在床上沒動,也沒出聲,默默地看著他赤條條出來,打開燈,打開衣櫥,一件一件穿上後,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軍容。蘇麗娜忽然跳下床,衝過去抱住他。周楚康順應著她的擁抱,把臉埋進她的頭發中,好久才在她耳邊說,但願這次能讓你懷上。
蘇麗娜沒動,也沒出聲,隻是緊緊地抱著他,抱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氣來了。
四
淞滬會戰在日本海軍陸戰隊登陸後的第二天打響。
這場戰役打了三個月,租界裏的郵路也就整整斷了三個月。仲良卻很忙,他不分晝夜地把周三交給他的東西送到指定的地點,有時也把一些東西帶回來。它們通常是半包香煙、一支舊鋼筆或是幾張過期的彩票。
這天,周三把一盒仁丹交到他手裏時,仲良忽然說,你們有那麼多人,你們能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問,誰?
仲良沒說話,看著他。
周三好一會兒才說,我們救過,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過仁丹轉身走出門房。
周三隔著窗戶叫住他,記住,不是你們,是我們。
仲良就像沒聽見,蹬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大街上到處是難民與傷員,飛機從人們頭頂掠過,朝著槍聲最密集的方向俯衝而去,從蘇州河畔傳來的爆炸聲震得每塊玻璃都在咣咣作響。
仲良把仁丹交到一家綢布莊的夥計手裏後,繞道來到巨籟達路上的四明公寓,躡手躡腳地上樓,在二〇三室的門縫裏塞進一個信封。這封信上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裏麵隻有一首雪萊的詩,有時是拜倫的。這是仲良最喜歡的兩個詩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愛情就該像他們的詩歌那樣華麗而憂傷。
仲良就像賊一樣,每天在蘇麗娜的門縫裏塞一首情詩。然後,退到大街上,透過那些法國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陽台上晾著一件翠色的旗袍與一些女人的內衣。昨天是一條印花的床單,前天是兩條絲綢的襯裙,卻從來沒有在這個陽台上見過蘇麗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時候,仲良猶豫了很久,說,今天我路過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車”往前一挺,說,將。
仲良說,她叫什麼名字?
周三一下抬起頭來,他的眼中有種難以言說的光芒一閃而滅。周三說,你沒活路了。
仲良低頭看著棋盤,知道許多事情他不該問,也不會有人告訴他,但他還是想說,你讓我替你們做事,你總該讓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吧。
周三緊抿著嘴唇,到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好後,才緩緩地開口,該知道的時候,會讓你知道。
什麼時候?仲良固執地盯著棋盤上那些棋子。
周三說,下棋。
但仲良還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蘇麗娜。
上海淪陷沒幾天,郵路通了,無數的信件裝在麻袋裏運進租界。所長像是鬆了口氣,對著所有的郵遞員深深地一鞠躬,說,這幾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遞的時候見到那些信的,裝在牛皮紙的信封裏,一共七封,都是寄往巨籟達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收信人叫蘇麗娜。仲良拿著那些信站在四明公寓的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沒有進去,而是轉身蹬著自行車飛快地走了。
當天晚上,仲良回到家裏顧不上做飯,燒開一壺水,就著蒸氣把這些信的封口小心地拆開。水在爐子上沸騰,仲良的心卻一點一點涼下去。原來她結婚了,原來她的丈夫是個軍官,他隨部隊從上海退到南京,再從南京退到武漢。他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仗。他是那麼的熱愛這個國家,那麼的想念他的妻子。
壺中的水燒幹了,爐子裏的火熄滅了。
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
第二天,他敲開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大門,把那些信交到蘇麗娜手裏時,蘇麗娜說,你等一下。
說著,蘇麗娜轉身去了屋裏,拿著一疊信封出來,遞到他麵前,沒說話,隻是看著他。她的目光還是那樣的淡漠,懶洋洋的。仲良覺得無地自容,扭頭跑下樓梯,一口氣衝到大街上。
巨籟達路上忽然湧過一群遊行的日本士兵,他們在這凜冽的寒風中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冷,身上隻穿著一件白襯衫,額頭紮了條白布帶,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樣舉著拳頭,喊著誰也聽不懂的口號。緊隨在他們兩側的是租界裏的各國軍警,一個個全副武裝,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些手無寸鐵的日本士兵。仲良駐足在路邊,下意識地抬了抬頭,他看到蘇麗娜正倚在陽台的欄杆上,身上裹了條披肩,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那些信,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視著大街。
五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仲良很多晚上都在周三的門房裏下棋,一邊聽他講授那些作為特工必備的技能。周三就像個老師,把密寫、化裝、跟蹤與反跟蹤一樣一樣都傳授給了他,並且對他說,你會比你老子更出色。
仲良歎了口氣,說,你是想讓我死得比他更慘。
那你就更要專心跟我學。周三說,這些本事在關鍵時候會救你的命。
仲良問,你也是這樣教他的?
周三搖了搖頭,說,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帶進了這個行當。
仲良閉嘴了。他在周三的臉上看到一種難言的表情——他的兩隻眼睛裏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點光芒,就像骷髏上的兩個窟窿。
有時候,周三也會帶他去聽場戲,泡會兒澡堂,去日本人開的小酒館裏喝上兩盅。周三說,幹我們這行的,站到哪裏就得像哪裏的人。
仲良好奇地看著他,說,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心甘情願跟你幹這行?
周三不假思索地說,為了你的子孫後代。
那天晚上,兩個人喝完酒,周三帶著他來到四馬路上,指著一家日本妓院,問他去過沒有?仲良搖了搖頭,心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去這種地方。周三卻拉住他,說,那得去試試。
仲良一下掙開他的手,睜大眼睛瞪著他。
周三笑了,說,你是郵遞員,你就得像個郵遞員。
仲良說,可我不是嫖客。
周三的臉沉下去,說,需要你是嫖客的時候,你就得是一個嫖客。
仲良沒理他,扭頭就走。
周三又拉住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一指街對麵的餛飩攤,說,那你去吃碗餛飩。
說完,他兩手一背,就像個老嫖客一樣,轉身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進了妓院。
仲良一碗餛飩吃得都糊了,總算見他出來了,還是背著雙手,哼著小曲,樣子比嫖客更無恥。周三在仲良對麵坐下,自顧自叫了碗餛飩,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來說,走吧。
仲良走在路上,忽然說,這就是你的革命?
周三不吱聲,一直等回到郵政局的門房裏,插上門,拉上窗簾,他才像換了個人,從耳朵眼裏挖出一個小紙團,展開,劃著火柴烤了烤,仔細地把上麵顯出來的字看了兩遍。
仲良一直盯著他看,等他又劃了根火柴燒掉紙條後,遲疑地說,你是去接頭?
周三還是沒理他,轉身走到水盆邊細心地洗幹淨雙手後,才冷冷地說,這本該是你的工作。
仲良一愣,說,那你為什麼不說清楚?
說清楚了還叫地下工作嗎?周三扭過頭來,忽然咧嘴一笑,說,妓院這個地方,不要嫌它髒。說著,他慢慢地走過來,想了想,又說,等你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了,有時候隻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證明你還活著。
仲良的第一個女人叫秀芬。周三把她帶到仲良家裏,說這是他從鄉下逃難來的親戚。日本人要在那裏造炮樓,就燒了她的村莊,殺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來的活口。周三對仲良說,讓她給你洗洗衣服、燒燒飯吧,你得有人照顧。
仲良說,還是讓她照顧你吧。
什麼話?周三看了眼這個叫秀芬的女人,說,我都能當人家爺爺了。
周三說完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隻顧抱緊了手裏的包袱,好像裏麵藏著比她性命更寶貴的東西。
仲良坐著看了她很久,一句話都沒說,站起身,拉開門就去了郵政所的門房。他死死地盯著周三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說,你老實回答我,她到底是什麼人?
周三神態平靜,不慌不忙地擺開棋盤,在一頭坐下,說,我說過了,她是個苦命的人。
仲良站著沒動,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閃即逝。他抬頭看著仲良,說,她真是個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時候說出了實情,秀芬的父母他根本不認識,隻知道他們都死了,她的男人是鬆江支隊的政委,兩人成親還沒滿月,腦袋就讓日本憲兵砍了下來,至今仍掛在鬆江縣城的城門洞裏。周三嚴肅地說,就當是給你的任務,你要好好對她。仲良沒說話,一盤一盤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催他該回家了,說,現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並沒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著愚園路一直逛到巨籟達路,站在馬路對麵望著四明公寓二樓的陽台。此時,那個窗口的燈光已經熄滅,馬路上隻有一名纏著紅頭巾的印度巡捕遠遠地走去。仲良望著那個黑洞洞的窗戶,盡管他知道蘇麗娜早已不知去向。現在二〇三室裏住的是對年邁的猶太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