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我來了,讓開一條道。

我走近一看,心尖頓時被揪緊了。產婦的呼吸已經微弱,安醫生卻還一心一意地在她的子宮裏掏來掏去,掏出的淨是鮮血和血塊。我已經顧不得安醫生從不與我有語言交往,在她的耳朵旁說道:“安醫生,產婦快不行了,趕緊打腎上腺素!”

她抬頭看我一眼,我毋庸置疑地點一下頭,她才把胎頭吸引器從產婦的產道裏拔出來。

有護士著急地喊道:“安醫生!快看!”

我瞧了心電監護儀一眼,大喊一聲:“快打尼可刹米,快打腎上腺素!快!”

卓醫生一把扯開安醫生,撲過去,疊起雙手擠壓產婦心髒;我趕緊口對口做人工呼吸。

生與死此刻顯得異乎尋常的簡單,就在一口氣之間。

產婦心髒又開始起跳。

尼可刹米和腎上腺素緩緩注進產婦軀體。

產婦的心跳終於恢複正常了,長長的眼睫毛上綴著一顆晶瑩的淚珠。

我把一口氣分成幾段悄悄地吐出來。我看見安文靜醫生對我點點頭,我感覺我笑了,不,是整個世界都在微笑!

胎死腹中是毫無疑問的,剖宮手術是唯一的選擇。但是,產婦並沒有在《手術通知書》上簽字,因為安醫生認為引產是小事一樁,沒叫產婦家屬履行這道手續。

產婦的鮮血自始至終沒有止住,地板上的一汪血蚯蚓似的蜿蜒向牆下流去,也隻有施行剖宮手術才能有效止血。

產婦的情況確實使剖宮手術充滿風險。

“安醫生,”我建議道,“必須立即剖宮!”

“還是讓李醫生來吧!”

卓醫生對我說話卻不看我,他用目光封住安醫生的口。其實卓醫生費心了,安醫生早已魂不守舍,滿目淒涼了,正巴望我能出麵收拾殘局。單夢娜說得很透徹,產婦要是嗚呼哀哉,她安醫生趁機溜之大吉,由我李婷替她頂罪。

“準備剖宮產器械!”卓醫生向護士發出指令,“0.1%利多卡因局部麻醉!”

現在輪到我滿目淒涼了,我看到一地碎玻璃在閃爍。顯然,卓醫生想當眾逼我走上手術台,去和死神爭奪一條苟延殘喘的生命。這一刻我恨死了這個偏心男人。

眾人議論紛紛,說轉大醫院已經來不及了,越快動手術越有生存希望。他們怎麼就不議論是誰把產婦推向死亡邊緣,《手術通知書》至今還沒有家屬簽名,無常的雙翅卻早已經把黑影籠罩,倒好像是我李婷蔑視生命,見死不救。

卓傑然給我穿隔離衣的時候,在我耳朵旁悄聲說道:

“發生不測,我會給你作證明的!”

“你不要走開,我害怕!”在這個男人麵前,我不由自主地還原為真正的女人,我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裏一陣陣委屈,酸楚之情湧上喉頭和眉間,感覺有兩顆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很想狠狠捶打他一陣。

“別怕,我們一同努力!”

“安醫生呢?”我悄聲問道,“怎麼沒看見她呢?”

“別管她!”卓醫生氣憤地說道,“濫竽充數,連產婦的體位都沒給擺正確!”

“我這一步跨出去,可能就跨進監獄,她卻真的溜了?”我百感交集。

“別胡思亂想!我親眼看了,產婦的呼吸和血壓恢複正常有二十分鍾了,可以上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卓醫生說罷拍拍我的肩胛。

走進手術室,如同滾滾而來的潮水蓋過礁石似的,留住產婦生命的念頭淹沒我所有雜亂思緒了。

接過卓醫生遞過來的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在普通的白熾燈下,我準確無誤地在產婦的腹部上利索地切開皮膚,而後是皮下脂肪,而後是腹膜。

時間的腳步聲沉重地響在耳畔。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六分鍾!

卓醫生高興地喊道:六分鍾!

謝天謝地!

六分鍾的剖宮手術,我從產婦血肉模糊的子宮裏抱出一個死亡的男嬰。隻做利多卡因局部麻醉的產婦呂萌,淌下兩行淚水,不知是為死去的男嬰和“老公”的承諾,抑或為自己的死而複生?我也流下眼淚,但我很清楚,我的眼淚是為卓醫生而流,我感謝他的鼓勵與支持,感謝他給我信念與力量。戰勝風險以後,我仍然可以昂首進出門診部大門,也許單夢娜以吵架仍無法解決的矛盾,可以因此迎刃而解。現實就是這麼嚴酷,什麼都得付出代價,有時是最寶貴的生命。

產婦呂萌被推進病房。

我想給卓醫生一個燦爛的笑容,卻見卓醫生一臉陰雲。

“李醫生,你洗涮後整理一下,就回宿舍去休息吧?”

“產婦得有人看著,安醫生呢?”

“你別多問,回去吧!”

卓醫生臉上的陰雲濃得化不開,似乎藏著雷鳴電閃,聲音低沉得隻有我聽得見:“你沒有必要替人家承受指責!”

我腦際一亮,卓醫生預感到有嚴重事情要發生吧?這是一個真男子,他在保護我!

卓醫生真是料事如神,我沒有想到麻煩這麼快就降臨了,心怦怦急跳起來,安醫生聰明人,溜得比兔子還快,我卻是被堵住了。

“我操你媽的祖宗,哪個王八蛋把我兒子弄死了?”

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古銅色壯漢,衝上二樓,在走廊裏被他派來的兩個保安和那位來照顧呂萌的女人圍住了。他們爭著告訴他呂萌被剖腹了,血流成河,挖出一個大胖小子,可惜死了。女人像見到救星似的突然放聲大哭,說可憐娃兒沒能逃過一命,見一眼爸爸,就被扔到什麼地方去,還硬向我要去一百元走路費。壯漢聽了越發氣衝霄漢,號得走廊裏淨是他的嗡嗡回聲。

“老子三個女孩,就這一個兒子,他媽的就這樣給弄死啦?老子辛辛苦苦開工廠辦公司,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兒子傳宗接代,繼承家業,說弄死就弄死啦?沒門!哪個臭醫生弄死我兒子,不站出來,老子把房子燒了!”

沒人願吃眼前虧。

我暗自叫苦不迭。

突然,走廊那頭傳來劈裏啪啦的巨響,壯漢瘋了,正在砸診室裏的東西。聽聲音可以判斷,他抓起靠背椅砸向桌子,桌麵玻璃碎片向窗台飛去,窗玻璃嘩啦啦掉落在走廊地板上。接著,內窺鏡被掀翻了,輸液架倒下了,來不及撤走的門診部最先進的武器——心電監護儀也粉身碎骨了。

壯漢如在無人之境,婦產科慘遭浩劫。

荷爾蒙過剩隻能在異性麵前顯示英雄本色,在雙方對峙的戰場上是徹頭徹尾的銀樣鑞槍頭。我說尤主任,打110呀,快打110呀!

忽然,門診部大樓門口有喧嘯聲浪,像潮水拍擊崖岸。

我探頭南窗一看,隻見兩輛載重大卡車停在台階下,從車上跳下幾十個穿著藍色牛仔工裝的男女,顯然是古銅色壯漢搬來的救兵,大有踏平門診部的決心。

警車嗚嗚開來,把穿工裝的男女阻止在大堂裏。

警察最終把壯漢和他的保安帶上車子。

上車前壯漢在大堂裏惡狠狠地喊道:

“操你媽還我兒子!老子沒完,老子要上告!”

門診部一方則隻去了不能不去的尤主任,和自告奮勇的卓傑然醫生兩個人。

卓醫生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我啥也別說。

單夢娜幸災樂禍。

B超技師小喬看不慣單夢娜的幸災樂禍。小喬說去年在南區醫院她和單夢娜做過六個月同事。單夢娜確實是醫學專科學校畢業,也去附屬醫院產科實習了幾個月,膽子大,會說話,敢開大處方,產科效益節節升高,有一階段老板還言聽計從,“三千寵愛在一身”。後來她推廣什麼無痛分娩,出了一個事故,無痛變成劇痛,產婦昏死過去,胎兒也窒息於子宮中,等在走廊的家屬衝進手術室,把單夢娜的臉都抓破了。老板賠償產婦損失三萬元。老板才忍痛割愛,把單夢娜介紹給濟世門診部的尤躍輝主任。

單夢娜確實是來婦產科當醫生而非助產士的。

單夢娜來上班不久,祈老板帶來了體態纖美眸如秋水的安醫生。正是寒冬季節,人們便聯想起雪中臘梅,說這下更好了,濟世門診部成了美人窩,一個豐腴肥碩如楊玉環,一個輕柔如柳似趙飛燕,讓人診視開藥都無法不分心了。

可惜,玉環飛燕起戰端,飛燕奪取了玉環之位。安文靜成為一診室的醫生,單夢娜從醫生變成助產士。自此玉環飛燕就有了蕭牆之亂。

也是安文靜醫生流年不利,抑或我們倆命運相克,我一來她就頻頻出事。可憐她安文靜那一片地也太貧瘠,還沒種出一棵小樹,現在又遇到“還我兒子事件”,不知會不會影響她“準太太”的轉正?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之心”,別看我公開場合人模狗樣像須眉,其實我心腸很軟,此刻我的心裏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原諒了安醫生對我的側目與淩辱。

4

卓傑然醫生約我早晨在康橋相見的時候,我好一陣緊張。

康橋是橫架康河的一座很普通的石橋,兩邊有開闊地。這會兒右邊有一群退休婦女在跳扇舞,左邊有幾個老人在練太極劍,河兩岸也有人跑步。

“來了。”他說。

“來了。”我說。

“走走吧?”他指了指河岸。

“走走。”我回答。

我們沿河岸向北走去。

卓醫生比我年長七歲,走在一起無疑讓人認為是一對很般配的夫妻,要是我們門診部的人看見了,不是情人也是情人了。醫院裏的癡男怨女很多,大都是遠離妻兒奔錢而來的,且在醫生眼裏男人女人身上那兩樣東西就是一副器官罷了,人都有使用自己器官的權利,愛咋樣就咋樣,因而互為情人和更換情人的事司空見慣不以為然。我心裏很不放鬆。

他用力吸了幾口煙霧,把過濾嘴擲向康河裏,說道:

“李醫生,調查組來了!”

“來幹什麼?”

“呂萌的那個家夥又開工廠又開公司,有些臭錢,也有些影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不出一個兒子來繼承遺產。大老婆生了三個女孩,找了一個二奶,懷了兩胎女的,又找了呂萌做三奶,B超是個男的,歡天喜地,一直在家裏保胎。看了我們濟世門診部快捷分娩廣告,就奔我們婦產科來了,哪知道卻壞在安文靜醫生手裏,豈肯善罷甘休。調解無效,那家夥非查封門診部為民除害不可,告到區衛生部門,又要上法院。偏偏碰上祈老板帶著老婆孩子去美國旅遊,國際長途打了幾千元,老板一時飛不回來,要尤主任全權代表,用經濟問題解決政治問題,立功受獎無功要罰。尤主任抓瞎了,窮於應付,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是尤主任叫你找我?”

“是的。”

娘呀,我還以為是他卓傑然找我哩!

“看來這回咱們得和他尤主任共渡難關!”

“什麼共渡難關?”我忍不住發火了,“你替他尤主任承擔責任,我替她安文靜承擔責任,當替死鬼,我不幹!”

“不幹就得關門?”

“關門就關門嘛!”

“別說氣話,老板好歹給我們近兩萬元的月工資哩!”

“是安文靜惹的禍,該她承擔責任!”

“她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卓醫生氣得臉色發黑,兩片變得灰白的嘴唇像蜜蜂的雙翅翕動著。他又點上一支香煙,我看見他的指頭在顫抖,身子也在顫抖,不覺心腸又軟了。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卓醫生長歎一聲,“所以活該我們倒黴。”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又怎麼啦?”

“唉,認命吧!”

我暗自歎了一口氣。

“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

我可是看在你卓醫生的麵上!我在心裏這樣說。

“安醫生沒有醫師執業證,她來婦產科當醫生屬非法行醫,所以調查組來了我們不能提起安醫生。你要明白,保護好安醫生就是保住我們自己的工作!門診部沒有設置產科的資質,你隻能是婦科醫生,做手術時當我的助手。我們要口徑一致把呂萌當‘瀕危產婦’,生命垂危,不能不救,而且我們也確實救了呂萌一命。我們是冒著風險的,不計個人得失,最大限度發揮人道主義精神了,盡了一個醫生應盡的天職。最重要的最有說服力的一點,一定要說產婦在來我們門診部的路上,胎兒已經因為缺氧窒息而死了,唯一的辦法隻有剖宮抱出死嬰,才能保住大人性命。我們幾乎是在產婦昏迷中做完手術的,手術十分成功,產婦因此恢複很快。我們這樣說,不僅沒有責任了,說不定還會打動呂萌她那個粗魯而沒教養的家夥。”

“非這樣不可嗎?”

“非這樣不可!”

太可怕了!

我們默默地走著,我曉得卓醫生並不逼我,他讓我好好考慮哩。

回到門診部,一樓大廳,一夜之間就掛出幾麵嶄新的錦旗:“妙手回春”、“華倫再世”、“人民貼心的好醫生”、“白求恩精神在這裏開花結果”。我看見二樓婦產科的牌子已經摘下來換成婦科了,而砸破的窗玻璃沒有補裝上去,斷腿的靠背椅和杯盤狼藉的房間都沒有收拾,有保留現場之意。至於手術室裏,也經過清洗整理,確實找不出什麼破綻。所有人流與接生的手術器械、藥品等已經全部轉移,兩台電動人流機也不見了,轉移到了絕對秘密的去處。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太簡單了,我以為卓醫生在征求我的意見哩!不,他們身手敏捷,道行高深,已經造下既成事實,逼我就範哩!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一些卑鄙的東西被發動起來了,並且根據需要進行了排列組合。完全可以判斷,門診部裏與事故有關的醫生、護士、導醫小姐和清潔員都已經全部被催眠洗腦了。我要是不“同船共渡”,就會被毫不遲疑地推進江中淹死,誰敢保證他們不會把安文靜醫生的醫療事故一股腦兒栽贓在我李婷頭上呢?

卓醫生適時地把他重新寫好的呂萌的病曆拿給我。

我兩眼昏花,我看不清什麼,但我知道他寫的什麼。

一個單身女人,在一架龐大的機器麵前,就好比石磨下的一粒穀子,多麼微不足道呀!

門診部靜悄悄的空氣沉重起來了,一片蕭索的氛圍。

下午,市區衛生局的調查組來了,兩男兩女。大家把他們看成麻風病人似的唯恐躲避不及。

他們先找尤主任,談了很久很久,之後找卓醫生,又談了很久很久。也許並不太久,是我度日如年的緣故。他們從卓醫生辦公室出來後兵分三路,找有關醫生護士。

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進我的診室。

是男人就好辦,男人什麼都懂就是生孩子的事不懂,這方麵的知識,比對宇宙中天王星的了解還少許多。

男人叫我別緊張,問我幾個問題,比如我是怎樣接診的,當時產婦體征如何,我采取了什麼措施,取得什麼效果,怎麼會出現事故,等等。

我說我不緊張,但首先必須聲明一點,沒有發生醫療事故,一切都很正常。我說過程是這樣的:產婦叫呂萌,很年輕,十八九歲吧,初產婦,是兩個工廠保安抬進來的。當時呂萌臉色煞白,嘴唇青紫,收縮壓68,舒張壓100,卻氣喘籲籲,心跳過速,達180下;羊水已破,宮開三度,宮縮漸漸變小,胎音微弱;檢查宮口,胎位不正。因為情況很危急,我趕緊喊來卓傑然醫生。我們倆快速交換了意見,一致認為胎兒缺氧窒息難保了,如果不及時剖宮取出胎兒,產婦的生命也難保。我們也想過轉送其他醫院,但害怕路上產婦死亡我們要付首診責任,因此冒著風險立即做剖宮手術。卓醫生主刀,我做他的助手。手術情況和所用藥物,卓醫生在病曆上都有記述,你們可以自己查看。我認為用藥很準確,手術很成功。產婦屬宮後位,胎兒臍帶纏住脖子窒息死亡。家屬行為過激,心情可以理解,但醫學就是科學,應按科學規律辦事,我們盡力而為救了產婦,卻無能為力讓胎死腹中的嬰兒複生。

我發現男人笑了三回,點了兩次頭,皺了一次眉。最後他說,你想一想,還有什麼沒說清楚,我說沒有了,我都說清楚了。

其實,他們如果想調查清楚是完全可以調查清楚的,任何真實都無法用謊言掩蓋,何況這麼經不起盤問和推敲的漏洞百出的陳述,何況這麼幾十個人的良莠不齊的門診部。假如他們出於某種原因不想認真,而你自己卻認真了,那麼,你就是騎著瘦馬舉著禿槍戴著破鬥笠的那個堂吉訶德先生,可能下場更慘。我本善良,但我不勇敢,也還沒有改造出崇高的思想境界。

我們談完的時候走廊已經靜悄悄的了。

在廁所的洗手槽旁邊,我看到一隻黑色真皮的書本大小的手提包,不知誰洗手後忘記帶走。我隻好把皮包帶回診室,明天早上交給尤主任。

我打開皮包尋找失主姓名。包裏有人民幣兩百多元,三張銀行卡,一份參考消息,一本可以上鎖的記錄本,還有一本嶄新的愛民門診部病曆。病人叫令朋朋,大前天看的病,病曆上診斷結論是生殖器皰疹。肯定是我們門診部的病人,得了性病急死了,大前天開的藥吃了不見效果,今天就奔我們門診部來了,我明日將手提包交性病科準沒錯。

走到樓梯口,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嘎”一聲停在大樓門前,車上跳下一位男人,急匆匆跑進大堂,跑向樓梯,從我身旁跑到二樓。我認出來了,他就是找我談話的那個幹部。

一會兒,幹部跑下來了,說李醫生,我一隻手包丟在你們這兒啦,快幫我找找哇。

噢!他就是令朋朋呀?

怎麼會是他呢?不可能吧?

“你的手提包?有重要東西吧?”

“有,有很重要的!”

“記得放哪裏嗎?”

“可能放在尤主任桌上了,也可能洗手時放水槽邊了。”

我終於不得不相信那隻手提包就是他的了!

我說你跟我來吧。

他跟我回到診室。

我從抽屜裏拿出那隻包,失而複得,他如獲至寶,雙眸放光,有秦王見到和氏璧的興奮。我說你忘在水槽邊了,看看吧,有沒有少了東西。他真的拉開手提包看一眼,這可讓我太生氣了,他不在乎別人隻在乎自己!但是,我看見有一片烏雲飛進他眼睛,他連臉色也晦暗下來了,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開去,而後期期艾艾地說道:

“那,那本病曆不是我的,是一個朋友、朋友叫我替他拿藥。”

“我沒有看裏麵的東西。”

有時候撒謊是善良的,和我下午向他撒的謊本質上完全不一樣!

他似乎放心多了,朝我笑了笑,有點害羞,有點尷尬,有點誠實。

臨走的時候,他說,其實你們都不懂撒謊,或者說對內行人撒謊是撒不圓的!在我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笑了笑,遞給我一張名片,說需要他幫助的時候一定不要客氣。我說我也是,你也不必客氣。

5

市晚報社記者來采訪的時候,我偷偷溜出來,向誰也沒說。

“呂萌事件”鬧出動靜來了,聽說電視台也要介入,尤主任補天乏力,老祈老板就顧不得和老婆兒子一起好好欣賞北美的奇風異俗,山光水色,自個兒先飛回來了,住在馬可波羅大飯店,擺平各方人士。

尤躍輝主任好幾天沒空理我,中午送客時在大堂遇見我,當著別人的麵匆匆忙忙對我說了一句:“按既定方針辦吧?”

他用的是問號,我想了很久,確信無疑,他指的是要我“白天當股東晚上做夫妻”的那件事。他對我的好感之心始終不改還似乎有百折不撓的思想準備,我不能不承認有些感動,不過他把賣鰻魚搭配泥鰍的做法引進人生與婚姻領域,我就無論如何不能不心存芥蒂了。看來男人其實都差不多,如果說當時他尤主任的身後有一個卓醫生高大的身影,現在那一個影子在一天之內虛化了,他便顯得不那麼矮小了,讓人有考慮的價值了。

我要去找任青青,我不找她去找誰,她連尤主任荷爾蒙過剩都知道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都買她的人情了,她還不幫我拿主意嗎?

我隻去找過青青姐一次,那回我很尷尬。

我發現青青姐“金屋藏漢”。

青青姐說,我從來不虧待自己,女人沒有男人,就像一朵花缺了雨水滋潤,沒幾天就臉上長黑斑,再沒幾天就眼角額頭出現皺紋,什麼美容不美容,男人就是美容。我抬頭看她,確實不見一條皺紋,她比我大卻比我年輕多了,這說明她的那個“美容”去美國留學以後,她幾年來一直有別的“美容”在身邊。她說,這沒什麼!女人更是人,憑什麼他能在美國另覓新歡,我就必須在家枯萎凋零?我們現在不缺吃穿了,人來世上一回很短暫,要緊的是提高生活質量。人要真正有生活質量,最少要有兩個男人,一個年輕帥氣有激情的,一個其他方麵可以忽略不計但一定能提供經濟支持的。我說你說簡單點,一個帥弟一個老富翁!她說可以這麼認為,但富翁不老豈不更美哉?我指了指正在廚房煎雞蛋的帥弟問道:“齊全了嗎?”

“狗屁,窮小子一個,就是帥,那方麵也行!”她笑了笑,朝廚房喊道,“小弟,去市場買螃蟹,我李婷妹是螃蟹迷!”

帥弟應聲出來了,朝我笑笑,從青青姐手裏接過一張老人頭,乖乖兒出門去了。

“怎麼樣?我來替你登一則征婚廣告?”

“我還不想。”

“不想?講半天,全白講了?”她瞪著困惑的眼睛,“你都離婚幾年了?白離了?”

今天,我不能再當尷尬人了,在一家海鮮自助餐廳見麵。

她一坐下就急急忙忙地告訴我:“我想改行!”

“不當醫生啦?”

“當呀。就是不當內科醫生,想當婦產科醫生。你看我的收入隻有你的三分之一。”她用筷子敲著桌子說,“你幹一個月我要幹三個月!報紙上說,A市幾百萬打工妹呀,賺來的錢有四分之一都給了民營醫院,其中有五分之三給了婦產科。我正在惡補婦產科方麵的知識,拜我們醫院一位婦產科專家三個多月了,其實也沒什麼難的,觸類旁通,再過兩三個月我就跳槽。”

“有一個好機會。”

“什麼好機會?”

“你先說說,你怎麼把我離婚的情況告訴了尤主任?”

“怎麼啦?”她無事一樣,笑了笑問道,“黏上來了?”

唉,我苦笑一聲,又搖一搖頭。

“你那時不是逼得猴急,想立馬南下A市來麼?”她回憶著說道,“你不給人家一點希望,人家能馬上答應,硬是把一位醫生炒魷魚了,讓你來?市場經濟了,什麼都講究交換,何況是最搶手的婦產科醫生,用一個若有若無的幻影誘惑他,總比我主動開放我的口岸強吧?你說是不是?”

她會說話,真真假假的讓我啞口無言,還得感謝她,這就是我怨恨她又離不開她的任青青。

“是有個新情況!尤主任有一個開醫院的朋友要去馬來西亞定居,他想把醫院承包下來,叫我跟他合作,辦成以婦產科為主的女子醫院。他——”

“太好了!太好了呀!”她筷子往桌上一拍,打斷我的話頭叫道,”正想上天,來了階梯!借殼上市,何樂不為?我去幫你,咱姐妹狠狠發他一把,也嚐嚐當富婆的滋味是什麼樣子的!”

“你別光顧高興,我剛說個頭哩,有條件的!”

“噢?條件?”她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當情人?這個荷爾蒙過剩的男人!”

“他說打虎親兄弟,戰場父子兵,任何一種合同,都不如一張床鋪牢固!”

“你答應了?”

“這不問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