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12

天上有隻鳥兒,飛啊飛的,就不見了。袁一明的眼睛追著那鳥兒飛著,突然從樹枝間看見一輪西下的太陽。黃昏時分的太陽,通紅的,渾圓的,安靜的。把熱辣辣的光芒都發散盡了,不再鋒芒畢露,安寧平和的像一個剛分娩過的母親,帶著一點疲憊和滿足。

夕陽西下的林間小道上,一對身影相依相偎著。袁一明覺得有點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自從見過白雲之後,袁一明的心湖就被扔進了一顆小石子。雖然沒有驚濤駭浪,卻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愛著白雲,曾經的刻骨銘心,曾經的海誓山盟,怎麼能說不算就不算了?難道昨天的一切隻是他自己做的一場夢?

很久沒有這樣騎著車子,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看人看景了。自從到了報社,每天都跟打仗似的,采訪,寫稿,編發。人就像浮在半空中,飄著,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隻知道心是一刻都沒有沉靜下來。

袁一明覺得自己有些落伍了,要麼就是讀書讀傻了。人人都說這個社會充滿了機會,充滿了挑戰性,也充滿了應戰的快感。他卻隻覺得充滿了心機,和他走出校門之前對這個社會的美好想象有點格格不入。他倒更願意這樣靜下心來獨自慢慢騎上一程車子,以意識流的形式想一些事情。但這些話他不能跟別人說,除了十七八歲的純情小女生,一個大老爺們兒這麼想讓人笑話。

他是去找薛劍詩的。昨天薛劍詩在電話裏對他說有點事請他幫忙,他雖然想象不出一個大公司的老總會有什麼事求到他,但他對薛劍詩這個人印象不錯。薛劍詩約他去的秋水飯店,也是他樂於出入的一個場所。秋水飯店離報社不遠,騎車子十幾分鍾的路程,他暗暗感激薛劍詩的周到。更重要的是,薛劍詩沒有選擇那些堂皇的地方,那樣的所在會令袁一明渾身不自在。

他慢慢騎著車子趕到秋水飯店的時候,離約定的時間還早。他先撿了一張靠窗的位子坐下來,然後招呼那個長得很漂亮臉盤有點像鞏俐的服務員:“小菊,快過來伺候著。”

小菊忍著笑走過來:“喝什麼茶?”

袁一明也笑著說:“一會兒來個請客的,是個大老板,把你們最好的毛尖給我沏一壺。”

小菊笑著走了,一會兒端著一隻玻璃壺過來,袁一明一看,仍然是秋水的贈茶,幾朵小茉莉花正在上下沉浮著。他假裝生氣地說:“看不起我啊?不是讓你上毛尖嗎?”

小菊給他倒上水:“我怕那個老板不來你埋不起單。我們的毛尖五十一壺呢,等老板來了再說吧。”

袁一明就舒服地端起杯來喝了一口。其實這裏的贈茶也很好的,不像其他飯店的贈茶那樣用一些混雜著茶葉梗茶葉末的大粗葉子糊弄你,也都是纖細卷曲帶白毫的芽子,很香。

秋水飯店開業的時候,在他們報社打了幾天廣告。廣告內容很新鮮,先說飯菜可能不是最好的,但都很實在,保你吃的舒服幹淨;服務員也沒有經過培訓,她們可能鄉音未改,服務不規範,但卻熱情親切如鄰家小妹。袁一明翻以前的舊報紙看到他們的廣告,覺得新鮮,當天就來了。果然如他們的廣告所說,這裏給人的感覺就是舒服和親切。後來來的多了,就熟了,每次來總要這樣瞎逗幾句。

不一會兒,袁一明就從窗戶裏看到薛劍詩的車開過來停在了停車場。小菊正過來給他倒茶,他指著那輛車說:“看見了吧?老板來了。快給我上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

小菊笑道:“你不怕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抓進你去。”這時薛劍詩停好了車下來了,小菊隔著玻璃一看,笑了:“這是老板嗎?是給老板開車的吧?”

薛劍詩還是那件棉布夾克,渾身上下無半點豪奢之氣。袁一明也笑了,說:“你們啊,就是隻認衣冠不認人。你可給我好好伺候著,這可真是大老板。”說著他站起來,往門口迎去。

倆人進了二樓雅間,小菊也跟了進來,問道:“請問二位喝什麼茶?”有了薛劍詩,小菊的笑容有點職業化了,也不再跟袁一明開玩笑。

薛劍詩想也沒想隨口道:“贈茶。”

袁一明略略有點吃驚。現在稍有點頭臉的人都不會這麼口無遮攔地吐出這兩個字來,以免讓人覺得自己不懂風雅或者擔一個吝嗇的罪名。

坐定後袁一明問:“薛總,有什麼事找我啊?”

薛劍詩笑笑:“沒什麼大事,想和你一起坐坐罷了。”說著就低頭看菜譜,很簡單地點了幾個菜。小菊偷偷衝袁一明笑了笑,轉身去了。

兩個人要了一瓶白酒,小菊給他們倒上酒,袁一明笑道:“薛總,你還是先說事吧。我這人一沾酒就醉,喝了酒說過的話都不算啊。”

薛劍詩也就放下酒杯笑道:“那好。其實真是沒什麼大事,我在西郊買了一套單元房,還準備好好裝修一下,想從啤酒廠挪一點資金,你是不是替我跟你二叔說說?”

袁一明就有些發愣。一時間有許多疑問。薛劍詩這樣的人會買不起一套房?他為什麼找我替他說?我和他並不熟悉更無深交。他看看薛劍詩,薛劍詩也正看著他,他就笑笑說:“這麼點事還用我去講?你直接跟他說,他還能不給你這點麵子?”

薛劍詩自己喝了一口酒,苦笑道:“我這人為自己的事最張不開嘴。你跟他說比較好,他如果不願意,就會讓你把話帶給我,彼此不用麵對,免得尷尬。”

袁一明點點頭:“好吧,我去跟他說說。”

薛劍詩端起杯來和袁一明碰了碰:“那我先該謝謝你了。”袁一明突然就覺得這酒沒了滋味。在此之前,薛劍詩一直讓他覺得服氣,生活、事業、頭腦,都是一流的,光明磊落。但今天叫他來,竟然是為這事,如此費周折,吞吞吐吐的,誰知道薛劍詩是這樣煞費苦心想到讓他捎話給袁家梁的。這麼一個不爽快的人,又會有什麼大的出息?看來以前對他的傳說,真是有點神話了。

他覺得心裏有點悶,就端起酒杯,獨自飲了一口。薛劍詩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轉了話題說:“小明,今天上午已經把錢打到你們報社的賬上了。”

袁一明就又端起杯來和薛劍詩碰了一下:“謝謝薛總。”沉了一會兒,袁一明問:“我二叔真的要讓我大哥去競選副市長?”

薛劍詩看著他,目光炯炯:“這事你以為如何?”

“這不大可能。不知道你們考慮到沒有,一旦我大哥進入競選,你們的對手很難估量,他們肯定會有所動作的。”

“說說看。”

袁一明笑道:“如果袁明達想競選一個人大代表或者政協委員,我想還行,但是如果讓我大哥去競選副市長的位置,絕對是一個錯誤的想法。”

薛劍詩笑了,“袁記者,沒有想到你會這樣悲觀?袁家梁先生講過這樣幾句話,我認為非常精彩。他說,今後中國的政治家要有企業家的頭腦與素質,隻懂政治不懂經濟的官員不會再存在了。你怎麼看這種觀點?”

袁一明笑笑,他不否認袁家梁會講出這樣幾句發人警醒的話,但他更相信這些話出自薛劍詩的口更入情入理。袁一明近一段時間總感覺袁家梁的一些想法直接來自薛劍詩。袁一明想了想,說:“不知道你和我二叔考慮到沒有,一旦袁明達進入競選,你們的對手將是整個社會。”

薛劍詩笑著搖搖頭:“我知道你這句話並非空泛議論,但是你搞錯了一點,袁明達絕不是當年那個單兵作戰的於連。現在春江市有百分之三十七點三的市民是藍天公司的股東,加上各個子企業的各種形式的社會集資,共有百分之五十四點七的春江市市民與明達藍天公司有經濟關係。換句話說,藍天公司的興衰關係到春江市一半以上市民的直接利益。再則,藍天公司在全省以至全國都是有些名望的,作為它的總經理競選春江市副市長應該是順水行舟的事情。”

薛劍詩說著,突然感慨道:“其實,對手們都不可怕,在春江市,從各方麵的力量上講,誰還能強大過藍天集團?這件事真正的障礙在你二叔那裏。”

袁一明就愣了,薛劍詩卻又停住不說,隻勸袁一明喝酒吃菜。

他想起了運生那天在酒館喝酒時對薛劍詩這個人有一番評論。運生說,薛劍詩的確是一個才子,對當代社會現實的見解,他顯得太老化了。但是,他的有些舉措卻又是太超前了。凡是超越曆史的人,莫不被人們認為是瘋子。而這些瘋子,大都是絕頂聰明的。袁一明也隱隱感覺到,薛劍詩如果不是命運使他跟野心勃勃的二叔走到了一起,那麼,他會是一個出色的企業家或者是一個超群的管理人才。但是,當他跟二叔這樣一個充滿野心和欲望的硬派男人結成夥伴,那麼他前方的路途上很可能埋藏著讓人意想不到的悲劇,而且薛劍詩的悲劇,也會大大加深二叔的悲劇。這個時代真是怪異的,於是,就造就了一批性格怪異的人。一些本來呆滯執拗的人卻顯得過分老成奸詐,一些本來聰明練達的人卻顯得愚笨天真。貌似革新的骨子裏卻是傳統的要死,貌似傳統的卻總是異想天開地想衝破牢籠。

袁一明腦子亂亂地不願意再想,就站起身,向薛劍詩告辭。

13

薛劍詩十年前還是袁家梁的敵人。

十年前,薛劍詩大學畢業,分配到東北一家工廠做技術員。很快,他發現自己雖然對技術問題領悟得很快,但他的興趣卻不在那裏,他的長項在於思維的敏銳和頭腦的冷靜,猶如下棋,他總能看到三五步以後。仗著年輕氣盛,他沒多考慮就針對廠裏的管理漏洞提出了建議,那時候,他沒有想到更為微妙複雜的人的問題,結果他很快就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排擠。薛劍詩心裏反倒安定了下來,這份工作本來就如同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如此一來,他幹脆辭了職,一路自費遊山玩水,來到了春江市。

他到春江市來介於有意無意之間。這裏有他一個同學,大學時關係很密切。趁辭了職暫時沒事,來看看老同學。他的同學聽說了他的情況,就建議說,春江市有一家私營企業,老板與他很熟,不如先留在這裏。薛劍詩想,私營企業經營方式靈活,管理嚴格,可發展空間大,正適合他施展自己的才華抱負,就答應了,便來到大通電器公司當了會計。

大通電器公司是春江市起步很早的一家私營企業,經理吳進生原是郊縣的一個農民,由倒賣錄音機起家。那些年政策活人們膽子卻小,競爭者少,而吳進生膽子大敢冒險,很快就做大了,成立了大通電器公司。

就在薛劍詩來到春江市那年,袁家梁也在做電器生意,是吳進生的主要競爭對手。薛劍詩當時雖然就是一個會計,但他的鋒芒很快就顯露了出來,所以很得吳進生重用,公司的大小事情經常與他商量。

那年,袁家梁的公司初具規模。他主要經營香港飛達公司的電器產品,是飛達在春江市的經銷總代理。飛達公司的電器產品以家電為主,在當時很有些名聲,質量可靠,價格也合理,銷勢很旺。袁家梁靠經營飛達電器很是賺了些錢。但不知為什麼,那年袁家梁突然同飛達公司經銷部的齊經理鬧翻了,袁家梁憤憤地對同行們說:“真是店大欺客,他仗著產品好銷,硬要抬高價錢。媽的,他的錢老子不賺了。”

齊經理不急不躁。這錢你不賺,自然有的是人賺。齊經理找到吳進生,請吳進生做他的經銷總代理。吳進生雖然經商,卻是個本分的生意人,而且他與袁家梁雖然競爭得厲害,卻熟得很,就有些猶豫。沉吟良久,他問齊經理:“齊先生和袁先生斷了交情,吳某當中插一腳,這是否不像君子所為?”

齊經理頗不以為然,說:“商場上講的就是競爭,憑本事吃飯。什麼叫本事?就是憑自己的本領做事。吳老板與我們合作,憑的是自己的本事,與他袁家梁無關。吳老板如果不願意同我們合作,敝公司將選擇其他的合作夥伴。袁家梁手太黑,我們公司絕不會再同這類人打交道。”

話已至此,吳進生自然不願意到嘴的肥肉再拱手相讓,忙說:“吳某很高興和飛達公司合作。”於是,雙方草簽了合作協議。事後,吳進生給袁家梁打電話說:“袁爺,這事並不是吳某有意傷您的麵子,反正他不跟我合作也會跟別人合作,我也是想把生意做的大些,才跟齊先生合作的。”他充滿著真心實意的歉疚。

袁家梁哈哈大笑:“進生你說到哪兒去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誰也不會把世上的鈔票都掙去。好好幹吧,其實飛達的產品即使漲點價也是有利可圖的,這事也怪我莽撞了。齊經理跟我沒合作好,也許跟你能合作好的。”說的挺誠懇挺掏心窩子的。

從此吳進生就經銷飛達電器公司的產品,果然銷得旺,吳進生就覺得袁家梁和齊經理鬧意見真是老天爺開恩,對齊經理也就分外客氣。齊經理似乎是要誠心氣袁家梁,和吳進生合作的極為默契,從商業夥伴處成了朋友。有一次,齊經理給吳進生打電話,說他現在在東北,吳進生公司原來庫存的那些貨,他給找到買主了。

吳進生差點沒在電話裏管齊經理叫爹。他那是三四十萬元的貨,當時覺得外觀新潮,價格便宜,吃進了不少。誰知質量極不穩定,返修率高,很快就賣不動了,那批貨就成了壓在吳進生心頭的一塊石頭。不大的公司若損失三四十萬,自然元氣大傷。現在聞聽齊經理能幫他銷掉這批貨,不由心花怒放,對齊經理更是充滿了感激。他又驚又喜地問:“齊經理,那批貨質量不好,在市場上已經不被人們認可了,您往哪兒銷啊?”

齊經理很仗義地說:“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自然掛在心上啦。我到東北辦事,發現這裏的農村市場很大,那些貨價格便宜,樣子好看,農民會很歡迎的。我找到幾個經銷商,事情就搞定啦。”

吳進生忙問:“齊經理,那太謝謝您了。您看您的提成,我們怎麼算?”

齊經理哈哈地笑了:“吳老板啊,我們之間是不講這些的,幫忙就是幫忙啦。你要是再這麼說我就不管了。”

吳進生聽罷,覺得齊經理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在生意場上混得久了,彼此間都是利益關係,見多了爾虞我詐,這種真心為你幫忙的朋友哪裏去找。

那批貨發出去,貨款很快就一分不少地到了賬。齊經理再來的時候,吳進生就滿心感激滿心感動地在一個信封裝了兩萬塊錢,塞給齊經理。齊經理當著他的麵打開看了看,就變了臉,把信封摔到他懷裏說:“你這是幹什麼?你把我齊某人當成什麼人了?你再這樣我們今後就不要打交道了。”

自此以後吳進生逢人就說齊經理是個仗義人,暗自高興自己交下了一個好夥伴。過了一陣,齊經理又給他打電話,說自己在廣州,有一個大家電公司倒閉了,剩下一批品牌的彩電冰箱,價格很劃算,他已經做主為吳進生吃進了。不久貨發過來,果然都是好東西,價格又便宜的令人難以置信,吳進生就又紅紅火火地發了一筆財。這次他覺得自己再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就趕到廣州去答謝。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不再裝錢,帶了春江市產的純毛毛毯、工藝掛毯、瑪瑙石丁藝品等東西,隻說家鄉特產,是點心意。這一回齊經理沒有推辭,很高興地留下了,他坦誠地對吳進生說:“吳老板不用這麼客氣啦,其實這一次我也賺了一些的。”

晚上,齊經理堅持要設宴招待吳進生。推讓了一番,吳進生還是隨他去了。那是一家金碧輝煌的酒店,穿梭往來的服務員小姐亂花漸欲迷人眼,一道道菜端上來都是生在春江市的吳進生聞所未聞的,就讓他覺得齊經理確是拿他當朋友待的。他感激地連連敬酒,喝至半酣,齊經理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不斷地歎氣。吳進生關切地問:“齊經理莫不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齊經理卻不說,振作了精神搖頭道:“沒事沒事,老朋友見麵,高興。來,喝酒喝酒。”就拿起酒杯要和吳進生碰杯。

吳進生把他的酒杯輕輕擋了回去,說:“齊經理,你要是有什麼事不和我說,那就是你的不對了。說出來聽聽,大家一起想辦法嘛。”

齊經理猶豫了一下,才輕描淡寫地說:“我的一個親戚,想在春江市成立一家珠寶公司,資金暫時還沒有到位。可是他又想趕在年前的珠寶銷售旺季開業,知道我做春江市的市場,他讓我想辦法在春江市幫他找擔保,我答應了,卻不知道應該去找誰。好了好了,我們難得一見,不說這些麻煩的事情,喝酒。”

吳進生試探著問:“擔保多少?”

“一千多萬吧。”

酒正熊熊地燒灼著吳進生的胸膛,齊經理對他的好處都化成一種叫做感激的情緒激動著他,吳進生不假思索地說:“我那個小公司怎麼也值一千多萬,齊經理不用為難,就由我來擔保好了。”

齊經理的眼睛頓時有了光彩,但很快又暗了下來。他正色道:“吳老板果然一身豪氣啊,但這不是為商之道。你並不知道我的底細,怎麼能做這種決定呢?這樣的脾氣在商場上是要吃虧的。”

吳進生聽了這話愈加豪氣衝天:“我吳某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齊經理您嗎?人生在世誰沒點為難的事,朋友不就是這時候才有用嗎?這件事我管定了。”

齊經理感激地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吳老板肯幫忙,那真是太好了。沒想到吳老板如此義氣,事情雖小,情意卻大。來,滿飲此杯,表達我一點敬意。”於是兩個人就幹了那酒,都被這真摯的友誼激動著。

吳進生回來後不久,就有一個姓黃的香港人來到春江市,拿著齊經理的親筆信,要求替他擔保。這時候酒勁-過,吳進生的頭腦也不再發熱,他知道,一份一千多萬的擔保合同一簽,公司的命運就在別人手裏了,不由得他不猶豫,他甚至有些後悔一時衝動答應了齊經理。他熱情地招待了姓黃的香港人,隻說齊經理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卻沒有立即答應他簽合同。他安頓好那個香港人,就在美食山飯店設宴請袁家梁,飯桌上,吳進生向袁家梁打聽齊經理是否可靠,袁家梁說:“進生你和齊經理打得火熱,怎麼反倒來問我?”

吳進生聽袁家梁的口氣有幾分嫉妒,忙賠笑道:“確實不是吳某和袁爺搶生意,是袁爺和他做僵了,讓吳某撿了個便宜。今日有點事情,還靠袁爺指點。”

袁家梁聽了就笑道:“我是玩笑,進生你何必當真。什麼事?說吧。”

吳進生先沒有說擔保的事,隻問袁家梁:“我和齊經理有一筆交易,袁爺素常和齊經理打交道,這人可不可靠?”

袁家梁略作沉吟,正色道:“其實,齊經理是個本分的生意人,坑蒙拐騙的事從沒做過。這次和袁某不愉快,也不過是產品的價格問題,他並沒有從暗中做手腳。以我的經驗,這人還是可靠的。”

吳進生聞言,就想起齊經理一次次給他幫忙的事了,心下頗以為然,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但他還是想聽聽袁家梁怎麼說,就把擔保的事說了,問袁家梁:“以袁爺看,這個忙我該不該幫?”

袁家梁就喝酒,不說話。吳進生又問丫-遍,袁家梁才說:“這種事幹係重大,袁某不好拿意見的。不過這事要是擱在我袁某人身上,這個忙我是要幫的。”

吳進生看著他,等他往下說。

袁家梁就露出高深莫測的笑:“雖然我不和齊經理合作了,但你們的來往我是一清二楚的。進生,這一陣齊經理沒少幫你啊。”

吳進生略略有些發窘,也有點惱火。他這才知道他和齊經理之間的事情袁家梁都了解的一清二楚。袁家梁又笑道:“進生,希望你理解啊,你我朋友說朋友,同行之間,還得知己知彼啊。我這麼做是不是有點不夠君子啊?”

袁家梁如此說,吳進生反倒不好再說其他的。隻得笑道:“哪裏哪裏。以袁爺話說這個忙我得幫嘍?”

袁家梁道:“我隻是說假如是我,我是會幫這個忙的。來而不往,這不是道兒上的規矩。人家是幫過你的大忙的。”說罷就看著吳進生。

吳進生猛猛地喝了一口酒,拍了大腿說:“就依袁爺所說。”散了酒席,就給姓黃的香港人打電話,要他第二天來辦擔保手續。

一直到有關部門來核查公司的賬目,薛劍詩才知道吳進生給別人做擔保了。薛劍詩聲稱有一些賬還在稅務局審核,讓那些丁作人員暫且回去,他轉身就來找吳進生,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知道你一向謹慎,所以就沒跟你說。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的資金過一陣一到位,就和咱們沒關係了。”吳進生說得很輕鬆。

“這筆擔保凶多吉少,還是不做的好。”薛劍詩沉吟良久,對吳進生說。

吳進生笑道:“齊經理給咱們公司幫過大忙,這一回用到咱們,怎好不辦。以後還要打交道的。”

薛劍詩搖頭說:“據我所知,齊經理和袁家梁一直合作的很好,他們私人之間是有經濟往來的。既有經濟利益又有朋友情分,這原本是最牢靠的關係,怎麼會突然反目?”

吳進生驚訝地說:“這些你怎麼知道?”

薛劍詩笑道:“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隻有知彼知己,才能百戰不殆啊。”

吳進生覺得這話有點耳熟,細一想,袁家梁也這麼說過的。他就想,或許薛劍詩和袁家梁這樣的頭腦才適合經商吧。

薛劍詩接著說:“以袁家梁的精明,會為一點價格上的紛爭和齊經理斷了關係?我早就懷疑這裏麵有鬼,但他們一直也沒有動作。這次,是不是他們預謀好的呢?”

“齊經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你忘了他給咱們幫過多少忙了?如果不是他,咱們那批庫存商品還在手裏壓著呢。”薛劍詩皺眉道:“這正是讓我起疑的地方。齊經理與咱們素昧平生,他為什麼那麼幫咱們?你別忘了,他是個商人,商人必然是講究利益要求回報的。他施恩不是圖報,卻是圖什麼?咱們那批商品早就過時了,電器這東西又不是新鮮時髦玩意兒到不了鄉下,農民進趟城就什麼都看到了,我實在想不透他把那批貨銷到了什麼地方。”

吳進生笑道:“你是不是太多慮了?應該相信還是有真情的嘛。齊經理實心實意地要幫咱們,我們哪能還懷疑人家?”

薛劍詩有些著急了:“天下商道,莫不為利奔走。齊老板與我們萍水相逢,卻這樣仗義,不能不讓人生疑。思前想後,我怕這其中有詐啊。”

吳進生就有些不耐煩:“你們讀書人就是愛胡思亂想,你做好你的會計就是了,其他的事你就不要多問了。”

薛劍詩歎了口氣,轉身出去。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道:“吳經理你還要三思而行啊。這件事舉足輕重,一旦遭人算計,公司就要大禍臨頭了。”

吳進生更不高興了:“你怎麼說這樣的晦氣話。”看薛劍詩不走,自己站起來走出去了。其實,吳進生的惱火不是因為薛劍詩阻攔他,而是薛劍詩說的那些話。他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怕這話會變成現實,所以他的內心才有說不出的惱火。但吳進生是個義氣人,現在於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薛劍詩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長歎一聲:“隻怕公司要全軍覆沒了。”

隨後的事薛劍詩自然就不好再阻攔。吳進生雖然看重他,但他終究隻是大通公司的一名會計,決策權是沒有的。有關單位再來查賬的時候,他就隻好搬出一摞賬本。

手續很快就辦妥了,在審核了公司資產之後,吳進生與黃先生簽訂了一份一千五百三十萬元的信貸擔保合同。一千五百三十萬,是吳進生公司的全部資產。黃先生收好合同,就在市裏一家最大的飯店請吳進生吃飯,可以想象,那場酒喝得熱烈。酒桌上黃先生不住口地誇讚吳進生的義氣,吳進生微笑著,心裏很是受用,覺得自己辦了一件好事。

然而吳進生絕沒有想到,也絕不願意想到,兩個月以後,銀行來人找他了。銀行工作人員說,黃先生的銀行貸款日期到了,但黃先生已杳如黃鶴,不知去向了,隻留下他在賓館租用的那兩間辦公室。辦公室自然也是人去樓空,一個人也沒有。

現在,他們隻好來找他:黃先生的擔保人了。

吳進生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他當天就飛往香港,找到飛達電器公司,一打聽,齊經理一個月以前已經辭職了,去了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

他渾渾噩噩題地又返回來,直接就去找袁家梁。袁家梁卻推說有事不肯見他,隻讓人傳話說:“我和齊經理早就沒了來往,我對你的事深表同情,但是我也愛莫能助。”吳進生就灰灰地回到他的公司,去找薛劍詩,屬下告訴他,薛劍詩已經走了,留下一封信給他。他拆開信封,打開來看。

吳經理:

請原諒我不辭而別了。今後,我的存在將是對您的一種提醒,讓您不斷看到自己的失誤,這於您於我都沒好處。我走了,謝謝您這些年來對我的幫助和信任。

信是用碳素筆寫在一張白紙上的,吳進生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突然哈哈大笑:他怎麼看,這封信怎麼像一份訃告的樣子。

吳進生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就抖擻了精神,去理發館刮了胡子理了發,換了一身銀灰色雅戈爾的毛料西裝,然後回公司召開全體員工大會。他久久地看著他那些員工們,然後微笑著說:“在這裏,我希望大家記住一個人的名字,他就是已經離開我們公司的薛劍詩,他是一個值得記住的人。希望你們以後都能夠具備他那樣的頭腦,這樣會使你們的人生道路少許多曲折。這一次,我如果聽從了他的話,我們的公司不會遭受這樣的損失。可是,我沒有聽他的話,因為我的失誤,使公司今日大禍臨頭。大家各奔前程吧,吳進生對不起大家了。”說罷,他站起來,衝著員工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這一天,吳進生呆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沒有出來,當天晚上,他在暖氣管子上拴了一根繩子,把自己掛了上去。

薛劍詩第二天就趕來了。他就在春江市沒有走遠,而且在關注著吳進生。吳進生對他是有知遇之恩的,他覺得吳進生不像一個純粹的生意人,這人心底淳厚。也正因為此,最終要了他的命。薛劍詩拉著吳進生的手流淚道:“我千算萬算,還是沒算到你會走這一步。你也是白手起家,大不了還回到從前的一無所有,何至於把自己搭上?”其實薛劍詩也是知道的,人怎麼可能回到從前呢?從貧困到富貴適應起來是簡單的,再從富貴回歸貧困,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了。

有公司裏的人告訴了薛劍詩,吳進生在全體員工大會上說的話,薛劍詩聽後淚如雨下。輕信,這是馬克思都可以原諒的錯誤啊,吳進生卻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這代價未免過於慘重。自始至終,薛劍詩都沒有離開吳家一步,兩隻眼睛紅得像兔子,也不肯休息一下,直到吳進生的喪事辦完。然後薛劍詩就消失了,像一滴水被這個城市蒸發,誰也不知道他的行蹤。

有一個人卻一直在暗中關注著薛劍詩,這就是袁家梁。吳進生的大通公司被銀行拍賣了,市裏就有好幾家企業來爭搶,最後,卻被實力並不很強大的袁家梁吃進了。後來有人傳出話來,說袁家梁早就知道這家公司要倒閉,已經上下通融好了,拍賣不過是走個過場,鐵定是袁家梁的了。

大通公司的員工這才知道,那個齊經理是同袁家梁一起挽好了套子讓吳進生鑽呢,可憐吳進生至死都是稀裏糊塗的。

袁家梁早已聽說了薛劍詩力勸吳進生的事,接過大通公司之後,他仔細看了公司賬目,發現件件清楚,無懈可擊,就認定此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袁家梁是知道薛劍詩住在哪裏的,自始至終他都在關注著這個人,現在合並了大通公司,業務量擴大了,正是用人之際,他豈肯輕易放過這樣的人才。袁家梁就派人去請薛劍詩。結果手下人一臉沮喪地回來說,薛劍詩聽說是袁爺派去的人,連屋都沒有讓進,隻讓他們轉告說,道不同不足為謀。袁家梁聽了不惱反笑,認為此人不僅智慧而且忠義,就親自登門拜訪。薛劍詩開門一看是他,笑了,極為客氣地問:“袁爺。屈尊寒舍,不知有什麼指教?”

袁家梁也不計較他言語中的譏諷,開門見山地說:“薛先生,袁某是來請您出山的。公司正是用人之際,薛先生若肯與我同幹,公司就有望發達了。”

薛劍詩收起笑容,冷冷地道:“薛劍詩才疏學淺,與人勾結設圈套坑人的本事,至今還沒學成,袁爺另請高明吧。”說罷就關了門,把袁家梁晾在了門外。

袁家梁不死心,過了一陣又登門去找薛劍詩。他手下的人道,袁爺趕上劉備了,真是三顧茅廬啊。袁家梁苦笑道:“隻怕是三顧茅廬諸葛亮也未必肯出山啊。”

薛劍詩看到又是袁家梁,也是微微一怔。袁家梁當時雖然還沒有成立藍天集團,但已經是春江市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沒料到袁家梁肯為他三番五次親自登門。他就想,這個人的成功是有他的道理的。但他仍然是冷冷的,對袁家梁說:“袁爺請回吧,以後也不必再來了。我無論如何不會答應你的。”“薛先生能給袁某一個理由嗎?”

“袁爺心裏自然明白。吳經理的死,雖然你沒有用刀捅在他的身上,也與你親自殺死他無異吧。”薛劍詩的聲音像被冰鎮過,越來越冷。

袁家梁的神色也有些淒然:“薛先生,你是明白人,有些事情是瞞不過你的。不過進生走這一步,我實在也沒想到啊。我是想吃進大通公司,然後仍然讓進生做經理。薛先生,我袁某人是個商人,但還不是個惡人啊。”

薛劍詩就使勁看了袁家梁兩眼,然後長歎一口氣:“袁爺請回吧。”說罷緩緩關上了房門。

不幾日,被袁家梁派去盯住薛劍詩行蹤的人來報告說,薛劍詩要到廣州謀事,第二天就動身。袁家梁急忙弄清了通往廣州的車次,第二天帶人提前來到火車站。一趟車過去了,沒有薛劍詩;兩趟車過去了,還是沒有薛劍詩。袁家梁就一直站在進站口等著,一直等到下午,薛劍詩才出現了。袁家梁迎上去,在距薛劍詩幾米遠的地方,兩個人都站住了,互相打量著對方。最後還是袁家梁先開口說:“薛先生,你不能走。”臉上的表情是懇求的,口氣卻不容置疑。

薛劍詩不由得有些動容,但念及吳進生,他仍然麵無表情,冷冷地道:“我不走,也不會與你共事的。”

袁家梁笑道:“商場有如戰場,勝敗乃兵家常事,薛先生又何必認真呢?”

薛劍詩冷冷一笑:“即使在戰場上,暗器傷人也一向為正人君子所不齒。”

袁家梁又道:“我們一起幹,我是決不會虧待你的,還望薛先生三思。”

檢票口已經開始檢票了,薛劍詩看著蠕動的人群,皺了皺眉說:“我反感你的為人,不想端你的飯碗。”說著就背起書包向檢票口走去。

袁家梁頓時表情有些茫然。他的手下人看不過去,一伸手把薛劍詩拽了回來,抬手就要打,袁家梁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隻好悻悻地又把手縮了回來。

袁家梁長歎一聲:“我總覺得和薛先生有一場緣分。在心裏,我已經把薛先生引為了知己,因為我覺得你雖然敵視我,但我的所作所為,隻有薛先生還能理解一二,我身邊這些人卻是不懂得的。你今日這一走,真讓袁某心裏痛得慌啊。莫非薛先生真就沒有回心轉意的念頭了?”

薛劍詩就怔在了那裏。袁家梁說得對,他們二人實際上是心意相通的,這種相通緣自智力的相當。棋逢對手,雖然爭得厲害,但未嚐不生出些惺惺相惜的心情。但對於吳進生的死,薛劍詩終是不能釋懷,他看著袁家梁,搖搖頭說:“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會和你共事的。”隨後就拔腳進站。

氣氛就尷尬極了。可誰也沒想到袁家梁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大名鼎鼎的袁家梁竟緊走幾步,搶在薛劍詩前麵,撲通跪倒在薛劍詩麵前,淒然淚下:“薛先生果真與我無緣嗎?”眾目睽睽之下,這一跪驚天動地!薛劍詩當場愣在了那裏,半天才想起來俯身攙起袁家梁,眾人早就圍了一圈。薛劍詩衝袁家梁深深地一躬到地,說袁先生,禮我還過了,但讓我留下來卻是不能。

如此一來二去,耽誤了進站時間,聽著火車鳴笛的長音,袁家梁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拉住薛劍詩的手說:“薛先生,車已經開了,可見人不留客天留客。”薛劍詩無奈,隨他在候車室的椅子上坐下,準備等下一班車,袁家梁就講了許多兩個公司合並之後的設想。薛劍詩聽著聽著,覺得與自己的許多想法不謀而合,就想,若跟著袁家梁幹,怕是真能施展一些抱負的。

下一班通廣州的車來了,薛劍詩沒有買票進站。再下一班車來了,薛劍詩仍然沒有買票進站。兩個人以前沒有機會聊過,這一次卻談得投機。談到最後,袁家梁誠懇地對薛劍詩說:“現在,公司裏缺的就是薛先生這樣的人。如果你走了,我的許多想法就無從施展,還盼先生能留下來,你我共圖大業。”薛劍詩淡淡地笑道:“我就是一介書生,年少無知得很,蒙袁先生如此看重,我努力做事就是了。”

袁家梁一看薛劍詩答應留下來不走了,不由得驚喜萬分,趁勢對薛劍詩說:“你我結為兄弟如何?”

薛劍詩正色道:“我隻在袁爺手下打工,掙錢吃飯,結拜卻是不敢的。”袁家梁知道薛劍詩對他的一些做法仍是耿耿於懷的,隻得作罷。

薛劍詩就這麼留在了袁家梁的藍天集團。一時,袁家梁下跪求才的事就被春江市傳為佳話,也有人說他是流氓,什麼不要臉的事也能幹得出來。後來這些話被袁家梁聽到了,他哈哈大笑:“這太抬舉我了。流氓豈是誰想當就能當的?隻有劉邦之流才配稱流氓,那是能當皇上的啊。”袁家梁還趁勢教育了袁明達一番:“慈不經商,義不理財,你想在商場幹出點樣來,就得扔掉你身上那些正正經經的東西。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別經商。”不知道為什麼,袁家梁並不愛說教,卻時時點撥著袁明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