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看一眼運生:“你這孩子,搞突然襲擊,也不事先打個招呼。我也好準備一下呀。”
袁一明忙說:“我們也是碰在一起了,臨時動議。”
二嬸就洗洗手:“小明你坐會兒,我去買點菜。”
袁一明忙站起來攔在二嬸前麵:“二嬸,別去了。我們又不講究,家裏有什麼咱們就吃什麼。那不有西紅柿麼,西紅柿拌白糖就行了。”
二嬸就笑:“看你說的,你輕易不來一回。”說著就往外走。
運生笑道:“你就別攔她了。”就掏出兩張一百元的票子,遞給二嬸:“您看著買去吧。”
二嬸看了袁一明一眼,就有點不好意思:“我又不是沒錢。”
運生有點不耐煩,把錢往二嬸手裏一塞:“您囉嗦個什麼勁呀。”
二嬸就不再說,接過錢,提上菜籃出去了。
袁一明和運生在客廳裏坐下,運生翻抽屜找茶葉,袁一明打量著屋裏的擺設,感覺比上回來整齊多了,顯然這個家庭有了些起色。塑膠地板剛剛鋪上不久,還散發著那種不好聞的塑料氣味,大紅窗簾也是剛剛換的。顯然主人在努力地收拾這個家。但那台十八英寸的舊式彩電還沒有換掉,顯露著這個家庭在經濟上的窘迫。
袁一明踱到書架前,隨意瀏覽著書名,發現有一本《山野花的春天》,作者是陳叔遠。他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細一想,陳叔遠不是運生的繼父嗎,就抽出那本書來看。是一本詩集,袁一明是學中文的,自己也寫過詩,他看這本書就帶了點行家的眼光。詩集是新出的,詩卻顯得老舊,無論是內容還是敘述方式,顯然都不屬於這個時代了。他暗自歎了口氣,心想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此,明明跟不上時代了,卻不自知,自我感覺良好地摻和這個時代的事。
運生把茶放在他跟前,看他手裏拿著的書,解嘲地笑了笑,招呼道:“喝點水吧。”
袁一明笑道:“你繼父還寫詩呢?”
運生苦笑:“寫個屁。這兩年多了,連個四六句也發不出來。”
袁一明翻著手裏的詩集,說:“是啊。這本來就是個餓死詩人的年代,這年頭誰還寫詩啊。你繼父的詩就更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了。”
運生從他手裏拿過那本詩集:“這不,去年自費出了一本詩集,印了一千本,連書號帶印刷花了七千多塊錢,說是為了評高職。我看,他是有癮,非想出本書。”
袁一明笑道:“如今這種為理想為藝術而不惜犧牲一切的人已經是稀有動物了,多高尚啊。就這麼一個還讓你遇上了,你幸福吧你。”
運生也笑:“去你的吧。他是高尚了,一千本書堆在家裏,占地方不說,那還花了七千塊錢呢。我繼父這個文人詩寫得好不好不說,文人的清高倒有,臉皮又薄,又不願意求人幫忙,每天看著這一摞書又無計可施,就上了邪火,總找茬跟我媽吵架。最後我看不過去,找了輛車把書全拉走了,給了他五千塊錢,就說書都給他賣了。結果,他高興得手舞足蹈。”
袁一明疑惑地看著運生:“就這書你真能給他賣了?”“賣了,賣給廢品回收站了。他愣以為他這本鬼都不看的玩意兒有人買呢,你說有多悲哀。我有時想,像他們這種已經被社會淘汰的人,或許心裏也清楚,隻是故作鎮定罷了。”
“他們不知道,他們知道的話就不會做這些不合時宜的事了。可是別的老人不合時宜也罷了,像你繼父他們還愣要把他們不合時宜的文化和審美強加於人,這就可怕了。”
運生歎了口氣:“其實,我繼父是個好人。他孤傲,清高,清白,講骨氣。這就顯得他過於迂腐,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這個社會,是我爸爸他們那種人的社會。”
提起二叔,袁一明想起他那豪華的三層別墅和屋內精致的布置,不由得環視屋內,問道:“你家裏經濟挺緊張的吧?”
運生又歎了口氣:“我媽現在在麵粉廠打工,還是我托一個朋友給她找的事。每天累得要死,但隻能開百分之五十的工資,下個月聽說就開百分之三十了。一個月也就是能拿二百來塊錢。這年月二百來塊錢你說能幹什麼?我們家那個詩人每個月就那點幹巴巴的幾百塊錢死工資。我妹妹明年就要考大學,她那成績夠嗆,還一門心思要考,就得上自費生,上下來,得有幾萬,你說能不緊張嗎?”
“你東跑西跑的,這兩年沒掙點錢?”
“去年還真掙了點,可今年我倒騰建材,行情不好,又都砸進去了。”
袁一明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問道:“我二叔,他就看著你們這麼過?不幫助你們點?”
運生頓了頓,低聲說:“前些年,他的生意剛作起來的時候,曾經讓白雲送來十萬塊錢。可我媽沒要,又讓白雲拿回去了,從那以後,他就沒有再提過這回事。”
“哦?真的?”
“也不知道我媽怎麼想的,這年月,誰跟錢有仇哇。不過話說回來,換了我我也不會要的。我還就佩服我媽這點,要不然,我早不在這個破家裏泡了。”
運生很感慨地長歎一聲。袁一明聽出這個比他還小一歲的弟弟,從骨頭縫裏往外透著疲憊。
17
四月是讓人輕盈的日子,心裏的許多東西擋也擋不住地往外溢。從報社出來,袁一明騎著車子慢慢走,被這四月的風吹拂得心裏滿滿的。路過街心公園的時候,看見一群老人正在那裏拉著二胡唱歌,唱得都是些老歌,“天上布滿星”,“北京的金山上”什麼的,袁一明索性下了車子,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聽他們唱。隻見那些拉二胡的微眯著眼,拉得很陶醉。唱歌的則鄭重地站在場子中央,很賣力很投入。袁一明有些羨慕這些老人,而且生出一些感動,覺得人老了原來可以這麼美麗的。他身後的一株丁香正可勁兒地開著,噴薄出濃鬱的芳香,令袁一明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
這樣的季節和這樣的花香,很容易讓人懷想愛情。很自然的,袁一明想起了白雲。
白雲是袁一明年輕的生命中唯一和愛情有關係的女性,袁一明不得不承認,盡管白雲一次次地令他感覺受了傷害,但白雲仍然占據著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
袁一明微微閉上眼睛,感受著這四月微風。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和白雲牽著手在林陰路上散步,老人們的琴聲和歌聲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白雲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和燕子般呢喃著的細語。他覺得臉上有些癢,好像是白雲又在拿手指輕輕地撓他,不由得嘴角一翹笑了,說別鬧別鬧,同時用手在臉上一拂,覺得觸到了什麼東西,睜眼一看,哪裏有什麼白雲,眼前仍然是一群老頭老太太在自得其樂地唱著歌,落在臉上的是一朵丁香花,已經被他抓到了手裏。
袁一明惆悵地歎一口氣,把那朵丁香花捏在手裏端詳著,意外地發現這竟是一朵五瓣丁香。關於五瓣丁香有一個美麗的說法,說是誰見到五瓣丁香會給自己這一年帶來好運氣。袁一明把它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很香。他掏出西服錢夾,拿出一張紙幣對折起來,然後把丁香花小心地夾在裏麵,又放回錢夾裏。
袁一明掏出手機,撥通了白雲的電話。
“喂?哪位?請講話。”電話那端是白雲好聽的聲音。
袁一明的心髒無端地突突跳得強烈起來。他的聲音有些發澀:“白雲,是我。”
白雲輕輕笑起來:“小明啊。你這大記者怎麼閑下來了,想起我來了?”
袁一明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白雲,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出來玩會兒怎麼樣?”
白雲不再笑,很快地說:“晚上我沒時間,有應酬。”
“那明天晚上呢?”袁一明固執地問。
“明天晚上……現在還說不準,明天再說吧。”
袁一明發狠地說:“明天不行,還有後天。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白雲又笑了:“小明,你還是老樣子,幼稚。”
麵對白雲的軟語嬌嗔,袁一明一時百感交集,隻覺許多前塵往事湧上心來。他突然放柔了聲音道:“白雲,我想你,真的。”然後迅速掛了電話。
眼前仍是老頭老太在唱歌,袁一明聽了一會兒,總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麼。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回家了。
白雲拿著手機遲遲沒有放下,她怔怔地看著這部精巧的紅色三星手機,想著袁一明剛剛說過的話,心頭也是一蕩。門外和煦的陽光和溫暖的春風也一樣鼓蕩著這個年輕姑娘的心。或者,僅僅是那春風罷了,這一切本與愛情無關。
白雲用的是一部折疊手機,她輕輕合上蓋,撫摸著這部小巧的機子。那含蓄的紅色如天邊的一朵緋雲,引發人的無限遐思。
這部手機,是袁家梁送她的唯一禮物,雖然不關乎情誼,白雲卻依舊珍惜。白雲是一個現代的、現實的女性,但在這類問題上,她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的不能超脫。其實,袁家梁送她這部手機完全在不經意間,白雲參加工作不久,袁家梁就要求她配手機,讓她自己去挑選,拿回公司來報銷。一天白雲和袁家梁外出辦事,辦完事驅車回來時天色尚早,恰又路過聯通大廳,白雲就要求袁家梁陪她一起看看手機。白雲挑中了這款外觀時尚性能優良的紅色三星機子,卻沒有帶足夠的錢,袁家梁當即掏出錢來付了賬。白雲接過發票卻沒有還給袁家梁,她哀求道:“董事長,這手機就當您個人送給我的,行嗎?”麵對靚麗如花笑靨如夢軟語央求的女孩子,袁家梁如何能夠拒絕,而且他哪裏又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哈哈一笑算是通過。隻是白雲每每拿起這部精致小巧的手機,心裏就泛起幾許柔情。
白雲收回思緒,把手機裝進她的坤包裏。窗外的柳樹嫩嫩的芽子綠得人心疼,白雲猶豫片刻,拿起桌上的電話要通了她隔壁的董事長辦公室。
“白雲?什麼事?”袁家梁習慣地問。
在袁家梁慣熟的口氣麵前,白雲迅速收起了自己,她簡潔準確地彙報了幾件公司裏的事情,語氣和往常沒有任何不同。
一直把該說的都說完了,白雲沉默下來,卻仍然拿著話筒。
“還有事嗎?”袁家梁奇怪地問。
“董事長,晚上,您有事嗎?”白雲有些支吾起來。
“沒事。你怎麼啦?”
“晚上,我請您吃飯?”白雲說著,發現手心裏竟然出了汗,臉也感覺到微微發熱。這個一貫果斷幹脆滿身都是自信的女人,自以為什麼都不在話下,卻在這個男人麵前無可救藥地感到緊張。
袁家梁想都沒想,很快地說:“算了吧,我累了,想早點回家休息。”
白雲放下電話,眼淚不可遏製地湧出來。她覺得懊惱,更覺得傷心失望,還隱隱有一點後悔。她一直是一個把持得住的女孩子,這麼多日子裏她都做得很好,今天何以會一時衝動情不自禁。她愛袁家梁,她也愛這份工作,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她是因為愛袁家梁才愛這份工作,還是因為這份工作她才愛袁家梁。但總之,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她怕自己稍有不慎,就會失掉現在所擁有的。可是今天……雖然隻是那麼一句話,但袁家梁是何等人物,怎麼會不明內她的意思。都是春天惹的禍,都是袁一明惹的禍。
想起袁一明,白雲突然決定,去赴袁一明今晚的約會。她看了看表,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就拿出化妝包,打開小鏡子,取出卸妝棉認真地卸掉殘妝,然後又認真地重新上裝。化完妝她打開櫥子,取出一套平時放在辦公室裏以備晚上有應酬時的裙子,換下身上的職業套裝,再將頭發重新梳過。做這一切的時候,白雲心裏充滿了報複的快感,卻不知道這報複是衝著誰來的。袁家梁嗎?袁一明嗎?還是自己?她收拾妥帖,又在鏡子麵前仔細照了照,取出睫毛膏將睫毛又塗了一遍,使之更長更翹,讓一雙眼睛顯得更黑更亮,然後拿出手機,調出袁一明剛才打來的號碼,按下了綠色的發射鍵。
袁一明不清楚是什麼讓白雲突然改變了主意,他當然知道白雲剛才說有事無非是托詞,可難道這麼快她又回心轉意了?他自然無從知道剛才那短短的一刻白雲經過的心路曆程,他隻是興奮,覺得被上天眷顧著。植物園裏有一架藤蘿,長長地披下來,綴著紫色的小花。袁一明就坐在藤蘿架下的石発上等白雲。有風一陣陣送來花的清芬,這一切都令袁一明覺得喜悅。
他的手機嘀嘀響了兩聲,是短信。他拿出手機來看:本公司為慶祝銷售額超過三十億元,特舉行抽獎酬賓活動。恭喜您的手機號碼中了本公司二等獎,獎品為戴爾手提電腦一部,請與130********聯係。袁一明笑了,覺得自己真是好運氣啊,報社那麼多人都接到過類似的信息,唯獨他沒有。今天白雲赴他的約,連大獎都找上門來了。信息當然是假的,獎品自然也莫須有,但這是個好彩頭啊。他沒有像一般人那樣接到這類信息馬上就把它刪掉,而是饒有興味地讀了一遍又一遍。年輕的袁一明現在覺得一切都無比美好。
遠遠地,白雲走了過來,是一身紫色的裙子,與這藤蘿花一樣的紫色,飄逸而朦朧,似夢似真,像一朵紫色的雲遠遠地飄過來。袁一明看得有點發呆,他想歲月怎麼在這個女人身上就留不下痕跡呢,或者說歲月的痕跡就是讓她越來越美麗。
袁一明站起身來迎上去。他笑得很陽光,很健康,令白雲的心有一瞬間的抽痛。白雲所處的環境,笑容都是謹慎而程式化的,笑到幾厘幾分,大家都嚴格遵守,像一張貼在臉上的皮。這樣純淨健康的笑容,令白雲覺得久違了。可是,擁有這樣笑容的人,又怎麼能負載白雲這樣的女人呢?白雲對這一點看得再清楚不過。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夕陽從藤蘿的縫隙間篩下來,撒下點點光的碎片。袁一明拿鞋去踩這些碎片,但那碎片又跳到了他的皮鞋上。袁一明踩了一會兒,見總是徒勞無功,就收住腳步,笑著問一直跟在他身邊默默無語的白雲:“咱們去哪兒?我請你吃飯?”
白雲淡淡一笑:“我不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吧。”
兩個人在植物園長廊邊的長椅上坐下來,袁一明笑道:“沒想到你真的肯來。我以為你不會再單獨見我了呢。”袁一明目光澄澈坦蕩,既不躲閃也不繞圈子,反倒令白雲覺得慚愧。
白雲勉強笑了笑,沒有說話。
袁一明這才發現,白雲從一開始幾乎就沒有說話。他關切地望過去,見白雲兩眼迷離恍惚,看著遠處的一個地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其實,從見到袁一明的那一瞬間,白雲就後悔了。袁一明毫無心機的燦爛笑容,令白雲愧疚不已。她可以不愛他,可以離開他,那些都不是她的錯誤,但是,她不能利用他。見到袁一明以後,白雲明白了,自己就是想利用他,如同利用一塊抹布擦掉一片汙漬,她是要利用他填補內心的空白,利用他帶來的新鮮感抵消另一個人帶給她的傷害。意識到這一點,白雲無法不生自己的氣。尤其是袁一明見到她以後那毫無遮攔的喜悅,以及坦坦蕩蕩大大方方的表露,簡直令白雲無地自容。也是在那一瞬間白雲發現,自己對眼前這個大男孩的愛情,已經一分都不剩了。她絲毫不能呼應他,絲毫不能調動自己的熱情。
太陽一到這個時候,似乎跑得突然快起來,隻一會兒工夫,天已經暗下來了。見白雲總不說話,袁一明也沉默了,而一旦沒了話,罩在兩個人之間的氛圍反而濃厚起來,袁一明看白雲的目光,漸漸有了內容。
白雲回過神來,意識到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她轉向袁一明,苦笑道:“小明,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袁一明沒有說話,仍然看著白雲。這春風沉醉的晚上,讓袁一明的心無比柔軟。他的眼神不熱烈,不霸道,而是溫溫的,濕濕的,充滿了心疼和愛撫。四目相對,白雲的心也是一顫。她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有時候人會迷戀上情境本身,斯時斯境,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來。但對於製造那情境的人,過後卻再也無法解釋得清楚。
白雲站了起來,再次向袁一明說:“我真得回去了。”
袁一明仍然不說話,他也站起來,一伸手,就把白雲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那雙手幹燥,溫暖,白雲突然有一種欲淚的感覺。她很想對著這雙手釋放些什麼,不管這是一雙誰的手,隻要他幹燥,溫暖,寬大,可以把她的手藏在掌心裏。
白雲沒有把手抽出來,任他握著。但她心裏已經開始清醒過來,她不能給他一種錯覺,令他覺得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可能性,因為白雲知道,她對於一雙手的迷戀僅僅是一雙手,和手的主人無關。她已經不愛他了,這是事實,是她自己也沒辦法的事。
白雲又是往日的那個白雲了。有頭腦,有策略,冷靜自信。她反手拉住袁一明,緩緩地在植物園的小徑上走。首先要動起來,白雲想,動起來兩個人之間的曖昧空氣自然就消散了。
“你知道為什麼許多戀人一旦分手,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了嗎?”白雲看著遠處一株盛開的桃花,幽幽地問。
“為什麼?”袁一明的心思顯然不在這問題上麵,漫不經心地反問。
“我覺得那是有道理的。曾經相愛的兩個人分手以後再見麵,不可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跟朋友一樣的相處,所以就未免尷尬,未免把握不好分寸。所以,最好不要自欺欺人地說什麼買賣不成仁義在,買賣都不成了,仁義怎麼還會在呢?”
袁一明警覺地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雲笑笑:“小明,我明確告訴你,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可能了,這樣的接觸隻會給彼此添亂,今後,我們還是避免一些吧。”
晚風把白雲的長發吹到袁一明的臉上,弄得他癢癢的,同時還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他把白雲的手攥得更緊了些,白雲沒有躲,相反也溫柔地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撫慰。袁一明受到鼓勵,停住腳步,一把將白雲拽到自己懷裏。那一瞬間袁一明熱淚盈眶,好像丟失多年的珍寶終於被找回來了。
白雲伏在他的懷裏沒有動。這麼多年了啊,她多渴望有一個這樣的懷抱可供她躲藏。這一刻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沒有去想應不應該,也沒有去想愛還是不愛,和那雙寬大的手一樣,她迷戀這溫暖寬厚的胸膛。她把自己盡量地放進去,再放進去,想要整個融化在其中。
袁一明擁抱她的手臂開始微微顫抖。他年輕的身體感受著懷裏這柔軟的軀體,幾乎不能自持。他緊緊地摟住她,呼吸逐漸變得粗重,去用自己的唇探索她的唇。
白雲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又感覺到他的嘴唇正在湊過來,立即清醒過來。她迅速離開了他的懷抱,並很快地用手攏了攏自己的頭發。正在火熱狀態中的袁一明有些不知所措,用一種迷離的眼光看著她,呼喚道:“白雲……”
白雲看看他,冷靜地說:“我剛才說的話你以為都是在跟你開玩笑嗎?那我再重複一遍,今後我們不要再單獨接觸了,希望你尊重我。”說完,白雲扭頭就走,在袁一明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白雲已經飄遠了。
袁一明瞪視著眼前的一棵樹,突然“嘿”的一聲向那棵樹打過去,然後在劇痛中覺得舒服了許多。他頹然靠在那棵樹上,喘著粗氣,他覺得剛才和白雲的相見,簡直就是一場夢,夢一樣地來了;又夢一樣地飄走了。而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袁一明不明白。
百無聊賴的袁一明掏出手機擺弄。他又看到那條中了二等獎的短信,將那個聯係電話念了兩遍,突然想撥過去和一個陌生人說說話。
對方是一個女聲,很柔和:“您好。”
袁一明暗暗笑了笑:“你好。我接到一條短信,說是中了二等獎,有這回事嗎?”
那女子的聲音更柔和了:“哦,請稍等,我查一查。”袁一明拿著手機等著,想那女子現在在幹什麼。是去喝了一口水嗎?還是和同夥說又有一條魚上鉤了彼此相對大笑?她不敢去廁所的,那樣時間太長,她怕魚會跑了。
正胡思亂想著,那女人又說話了:“恭喜您先生,您的手機號是中了我們公司的二等獎。”
袁一明繼續逗趣:“那我怎麼領獎呢?”
“請您寄二百塊錢的郵寄費,收到郵寄費我們就發貨。”這件事情的玄機就在這郵寄費上了。袁一明都有點同情他們了,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就是為二百塊錢。他逗她:“我許多朋友都接到這樣的短信,他們說是騙人的。你們的活動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女人有點急了。大約人被觸到痛處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她嚷道:“我們當然是真的,怎麼會是假的。我們的活動是經過公正的。”
袁一明忍住笑:“是嗎?那公正號是多少能告訴我嗎?”
那女人徹底急了。這條魚怎麼這麼狡猾,看樣子是釣不到了。她終於氣急敗壞了:“你這人怎麼這麼可惡?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還要什麼公正號。去死吧你。”
袁一明哈哈笑著關了手機。他得感謝這個女人,他覺得心情好多了,可能忘掉一件事情的最好辦法,就是用另一件事情來衝洗它。他甚至想告訴那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她那脾氣幹這行太不合適了,這麼沉不住氣,一上來就發火,有魚咬鉤也會被嚇跑了的。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竟又走回到剛才等白雲的那幾隻石凳那裏。想著剛才的心情,滿滿的都是喜悅,隻覺得恍若隔世。隻一會兒的工夫,那石凳上已經落滿了紫藤花。袁一明捉起幾朵放在手心上,悵然歎了口氣,卻不知道要將這幾朵花如何安置。愣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挺大一個男人,怎麼婆婆媽媽多愁善感的跟林妹妹似的,解嘲地笑了笑,扔下那幾朵花,決定出去吃飯。因為他發現天已經全黑了,自己也餓了。在一個空空的胃麵前,一切都顯得蒼白。
這顯然不是一個適合自己在家裏煮方便麵的日子,那隻會令心情更加灰敗。袁一明騎車直接來到“秋水”,小菊一看是他,忙迎上來笑道:“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了?我還以為你發大財了,不上我們這小飯店了呢。”
袁一明看得出來,小菊見了他是有點真心實意的喜悅。他笑道:“哪兒啊,我窮得天天在家煮方便麵吃,今天一出門摔個跟頭撿了十塊錢,就趕緊來了。”
一邊瞎逗,一邊跟在小菊身後往裏走。小菊扭頭告訴他,散座已經滿了,去二樓小雅間吧。袁一明沒答話,他正在想,這個女孩子的頭發真黑。
小雅間真是不大,安排了四個人的座位,但顯然坐兩個人比坐四個人更合適。小菊衝他笑笑,也不等吩咐,就給他端來了本店的贈茶。袁一明笑了:“我要喝新龍井,誰要喝這個。”小菊抿著嘴笑,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說:“你才撿了十塊錢,還想喝龍井。沒讓你喝白開水就不錯了。”
小菊拿過菜單讓他點菜,袁一明把菜單又還給小菊:“菜你看著安排吧,簡單點。先給我拿兩瓶啤酒。”
小菊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一個人,上來就要啤酒,這類人她們做飯店服務員的可見得太多了,那一定是心裏有事。小菊笑道:“我們現在正搞活動呢,在本店就餐免費贈送紅酒,要不你喝點紅酒?”
袁一明無可無不可地說:“那就紅酒。”
菜很快地上來了,小菊把酒給他倒在一隻高腳玻璃杯裏,卻不離開,隻站在雅間門口。袁一明有些奇怪,說:“你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叫你。”
小菊嘻嘻笑道:“我負責雅五雅六,現在雅六沒人,我就負責你這個房間。今天我運氣好,照顧好你一個人就算我完成工作。”
“那你來陪我喝一杯吧。”袁一明期待地看著小菊。這一刻他真覺得小菊是最佳的酒友了,此刻他是寂寞的,卻又害怕喧囂,能有這樣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子陪他真是再好不過了。這樣的關係注定了她既不會喋喋不休,也不會刨根問底。小菊笑著搖了搖頭:“不行,我們有紀律的。”
袁一明哦了一聲,內心隱隱有點失望。他端起酒杯來抿了一口,有點澀,香味也算醇厚,不由有些詫異,想這秋水飯店手筆不小啊,贈好茶也就罷了,這酒恐怕價錢也不低呢。
袁一明就衝小菊笑道:“你知道喝紅酒的講究嗎?”
小菊搖搖頭,瞪大眼睛看著他。
“想聽嗎?”
小菊點點頭。
“那,叫我一聲好哥哥,我就教你。”說完袁一明覺得自己有點臉紅。他雖然常和女孩子開玩笑,但這一男一女的獨處一室,感覺就有些不同。
小菊卻並不惱,含羞瞪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再理他。袁一明忙說:“我說的是真的,幹你們這行不懂行裏的規矩哪兒行啊。來來來,我告訴你。”
小菊果然走得近了些,嘴上卻說:“我不聽。你不定又瞎說什麼呢?”
袁一明也笑道:“狗咬呂洞賓。小同誌,不懂就要學,像你這麼驕傲,怎麼能夠進步呢?”說著,把酒瓶和酒杯都拿到跟前,正色道:“一瓶葡萄酒開瓶以後,先不能往杯子裏倒,要讓酒在酒瓶裏呼吸一下,吐出芳香。然後才能斟酒,隻能斟到玻璃杯的三分之一處,多了就蠢了。”
小菊臉紅了一下。她發現,她剛給袁一明斟的酒顯然高出三分之一了。飯店老板並不要求她們規範服務,這也是她們酒店的特色之一,太規範了就未免程式化,不親切,缺少人情味。
袁一明正說到興頭上,沒有注意到小菊的表情。他接著說:“把酒斟在杯子裏,先不能喝,要先舉起杯子來,對著光亮照一照,看看有沒有渣滓沉澱物,再看看色澤是不是動人。這時候還不能喝,要把杯子略微搖晃一下,增加酒的蒸發力。完了還是不能喝,要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看看有沒有葡萄的味道,或者是其他水果的氣味,主要是聞這酒特有的芳香。這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就跟我們喝功夫茶有‘聞香’一道程序一樣,被稱作是‘酒對鼻子的敬禮’。然後……”
“還是不能喝。”小菊笑著接道。
袁一明也笑了,接著說:“然後就可以喝了。但是隻能吸一小口,而且喝下去先不能咽,要在嘴裏涮一下,可以品嚐到這酒醇不醇,厚不厚。咽下去以後,要把舌頭卷起來,看看有沒有餘香留在舌根上。至此,才算完成了整個品嚐葡萄酒的過程。”小菊吐了吐舌頭:“這麼複雜呀,那我還是喝中國老陳醋吧。”話如此說,姑娘的心卻動了動,覺得這小夥子真是淵博,什麼知識都有。
外邊有人在叫小菊,小菊答應著跑了出去,還回頭衝袁一明笑了笑。小屋驟然安靜下來,這安靜讓袁一明的情緒也驟然跌落,他這才發現他一直熱熱鬧鬧地跟小菊說話,甚至給那個莫須有的公司打電話詢問大獎,無非是為了躲避自己的內心,躲避白雲帶給他的情緒。女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奇怪動物?她可以在你懷裏乖順得像隻小貓,但當你愛撫它時,它卻會伸出它尖利的小爪子撓你一下。如果你翻臉,它會喵喵叫著委屈地說是和你鬧著玩,可那傷口卻已經在流出血來。袁一明看著眼前這紅色的液體,端起杯來喝了一大口。他不是來喝葡萄酒的,他是來買醉的,所以他才不去遵照什麼葡萄酒的喝法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呢,隻管大口地往嘴裏灌。等小菊幫另一個服務員收拾完一張桌子回來的時候,他麵前的那瓶葡萄酒已經空了大半瓶。
小菊仍然是衝他笑了笑,靜靜地站在門口,並沒有發現他的臉已經紅起來了。隔著一張桌子,袁一明抬起頭就可以看到小菊。小菊穿著酒店發的工作服,那是一件中式對襟小褂,紅底繡花,下身是一條喬其絨的黑裙子,倒也襯得一個姑娘的身材婷婷嫋嫋。
“小菊。”袁一明叫道,舌頭已經有些發直了。
小菊笑盈盈地走過來,拿起茶壺給他續水。袁一明注意到,小菊的指甲特別好看,圓潤飽滿,長長的橢圓形,粉嫩的顏色,在燈光下瑩瑩地閃著光。小菊放下茶壺正要走開,袁一明出其不意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喃喃道:“小菊,你的手真漂亮。”
小菊嚇了一跳,騰地把一張粉臉漲得通紅。她本能地回頭向門口看了一眼,用力把手抽出來,一言不發走到門口,靜靜地站著。
袁一明笑了笑,一口氣又灌下一杯酒,長歎一聲,突然借著酒意就落下淚來。他並沒什麼非哭不可的理由,隻是覺得這樣很暢快。開始他還低著頭,後來索性閉上眼睛揚起頭來,任淚水盡情地流了一臉。小菊一直在偷眼看他,一個男人默默流淚的樣子讓姑娘的心變得柔軟無比,小菊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她怕他又做出什麼舉動。但他一臉的淚水還是打動了她,她走過去,拿起一張餐巾紙,默默地遞給他。袁一明睜開眼,見小菊正看著自己,那眼神很柔和,很關切,不由心頭一蕩。他接過餐巾紙擦幹了眼淚,衝小菊溫和地笑了笑,解嘲說:“對不起啊。你們店贈的紅酒還挺有勁。”
小菊嗔怪地說:“你以為我們酒店真贈這麼好的葡萄酒啊?這是前些天幾個客人要了沒喝送我的,我見你一個人,怕你喝多了啤酒出事,就把這瓶酒拿出來送你了,反正我也不喝。”
這大大出乎袁一明的意料了。難怪這酒的口感很好,不像市麵上的廉價東西。他感激地看著小菊,在醉眼蒙曨中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凝聚,讓語言清晰。他是真的被感動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用這種方式關心著他,如果她不提起來,可能這瓶價值不菲的紅酒就真的被他當贈品了,可見小菊對他沒有一點要求,她這麼做,完全出於她自身的善良。袁一明覺得喉頭又有些發哽,這和剛才那種想哭的感覺不同,他覺得心裏滿滿的,熱熱的。他勉強笑“你以為這紅酒勁小啊?我告訴你,這酒後勁大著呢,比啤酒厲害多了。”
小菊有些慌:“是嗎?我以為這就是葡萄汁呢。那你快別喝了,我讓廚房坐一碗酸辣湯給你醒醒酒吧。”
“不,不用。”袁一明站起來,嘴裏含混著,腳步也有些踉蹌。小菊忙上前扶住他,問道:“你要去衛生間嗎?走到最前邊向左拐。”
袁一明走了兩步,覺出小菊在扶他,就站住,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小菊。這種眼神小菊見得多了,在她們酒店喝醉了的人都是這種眼神,小菊知道,他是真的喝多了。見他站住不走,就用哄孩子的口氣說:“你坐下,我去讓廚房給你做湯來,啊?”說著就要扶袁一明坐下。
袁一明卻不坐,還是直直地看著小菊。小菊抽身要走,他突然抓住小菊的肩膀,用異常清晰的聲音說:“小菊,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小菊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抬頭看袁一明,袁一明仍然用那種目光看著她,她不知道他是醉著還是醒著。但小菊明白,自己很願意被他這麼抓著肩膀半擁著,這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和一臉健康的笑容,但這一切都掩不住他身上那股書卷氣。小菊知道,自己一直就對他有好感的。
但這一切也來得太快,太突然。他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喝酒?當然不可能是為了對自己說這幾句話才來的,那是為什麼?他失戀了?
想到這裏,小菊對自己的猜測堅信不移。他一定是失戀了,才來這裏喝酒,喝醉了才對自己說這番話,他是把自己當成他女朋友的替身了。小菊僵硬地站著,肩膀承受著袁一明的兩隻手像是承受著千斤重的石頭。年輕的姑娘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知道他做這一切都算不得數的,他說的話也當不得真的,但她又舍不得就這麼甩掉他的手轉身離去,就在他的手搭上她肩膀的那一刻,她發現自己愛他。以前之所以沒有意識到,是因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這小雅間裏變得異常安靜,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小菊隻聽得到自己耳朵裏的轟鳴和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姑娘的臉漲得通紅,眼睛也慌亂得不知道看哪裏才好,但眼神卻水水的明亮異常。這一切,酒醉中的袁一明卻都沒有看在眼裏,恍惚間他已經不清楚自己扶住的是誰的肩膀,更忘記了扶住這肩膀的初衷,他隻覺得有這樣一個溫熱的、柔軟的身體被他掌握著,心裏就不再空落落的。少女身上特有的體香一陣陣襲過來,令他覺得迷亂,袁一明不由自主地就把小菊越擁越緊,隨後就把嘴唇湊到小菊那年輕光潔的臉龐上去,他的唇滾燙灼熱,小菊被這滾燙的男性的氣息熏著了,腿一陣陣地發軟,不由得就傾倒在他的懷裏,身體微微顫栗著,麵龐嬌豔如桃花。
“小菊。”隨著叫聲,一個服務員應聲而入,卻看見兩個人都是一臉迷醉,微閉著雙眼,緊緊擁在一起。那服務員也是認得袁一明的,這一驚非同小可,覺得眼前這一幕真是奇怪。她本能地“啊”了一聲,扭頭跑了。
袁一明的酒意登時被嚇醒了一半,他慌忙鬆開小菊:“誰?”他問道,眼神裏有掩飾不住的慌亂。
小菊像是還沒從剛才的氣氛中醒過來,她依舊眼睛水水地望著袁一明,聲音軟軟地道:“是芳芳。”作為這個飯店員工的小菊對此事倒似乎渾不在意,想也不去想它的樣子,隻管盯著袁一明看。
血急速地在身上冷卻,袁一明冷靜下來了。冷靜下來的袁一明好像剛剛明了自己做了些什麼,他就有些尷尬。袁一明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如此他就不知道該如何對小菊解釋。他當然可以把一切罪過都推到酒的身上,而且事實上似乎也正是這樣,但袁一明覺得這麼說未免太不漢子了,況且,真的隻是酒嗎?
袁一明怔怔地看著小菊,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小菊卻已經從他的眉宇間讀出了端倪。那姑娘臉上的紅霞悄悄隱退了,她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從他的臉上收回自己的目光,靜悄悄地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