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環視著自己豪華的辦公室,袁明達想,就算當了副市長,這日子還能再好到哪裏去?藍天集團的總經理,這已經是一個足以讓人過得舒服的位置了,足以滿足各種欲望和需求。單說這辦公設備,21英寸液晶屏的電腦、美國戴爾的筆記本電腦、傳真機、真皮沙發、真皮轉椅、闊大的老板台、豪華的裝修,這一切,如果轉移到市委辦公廳,就隻能黯然揮別了。袁明達滿足地歎了口氣,搖搖頭,很遺憾的樣子。但在內心深處,未嚐不湧動著對於副市長生涯的渴望。
其實最初,想當副市長的不是他袁明達,而是他的二叔袁家梁。
在已經過去了的漫長歲月中,袁家梁對自己基本上還是滿意的。成就了一番事業,而他本人也日益被這事業塑造著,成了“袁爺”。至於在這過程之中傷害了一些人,袁家梁認為那是成功的路途上所必須經曆的。他記得一個佛教故事,寺院裏要燒火做飯,在鍋底發現了一些小蟲子,燒火的僧人就問方丈拿這些小蟲子怎麼辦。方丈不假思索地答道,放水刷幹淨。小和尚大驚,問方丈,我佛慈悲為懷,不得殺生,方丈何出此言?方丈慢悠悠答道,因為我們現在是要做飯。袁家梁很喜歡這個故事,為了做飯,殺個把蟲子不算違規犯戒。要是把這些事都擱在心上,那還怎麼做事。袁家梁最喜歡的曆史人物是曹操,雖然那呂伯奢是他父親的結義兄弟,又殺豬沽酒盛情款待,但曹操聽到殺豬前的磨刀聲,仍是疑心不利於他,遂提刀把呂伯奢8個家人一口氣全殺了。看到呂伯奢打酒買菜回來,又怕他心生怨恨率眾而追,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一起解決了。而且給陳宮留下一句名言:寧叫我負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負我。尤讓袁家梁佩服的是,曹操在成皋誤殺呂伯奢一家9口,投宿客店之後,仍能安然而睡,絲毫不覺得虧心,這才是成功者的心胸。至於陳宮說曹操是什麼“狼心之徒”,那真是庸人之見,逃難途中,沒點警惕性,沒點決斷怎麼行,倘那呂伯奢真的要殺他,還如何圖得大業?
但是有一件事讓袁家梁始終不能釋懷。袁家梁終究還不是曹操,他哥哥袁家棟的下台,乃至去世,始終是他心頭的一片陰影。或許袁家梁自己都不明白,對曹操的欣賞正是他對自己的遺憾。這陰影十幾年如一日地籠罩著他,令他的呼吸總也不能暢快。所以即使在他出獄最艱難的日子裏,在他為張猛他媽賣血的日子裏,他也沒想過去他哥哥家裏求得幫助。在他的藍天集團初具規模之後,便大力提攜他的侄子侄女,潛意識裏,他是在償還什麼。但他的心裏,仍然深埋著一個解不開的結,他也說不清這個結是什麼,但是他不敢去很深地碰觸它,因為這種碰觸往往令他覺得憋悶和疼痛。
直到有一天,袁家梁突然意識到,以他的實力,他完全可以參與春江市副市長的競選。這念頭似乎是突如其來的,又似乎是早就在那裏的。但不管怎樣,當這念頭明晰起來之後,袁家梁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他覺得自己弄清楚那個結的位置所在了,那應該是一種叫做鬱悶的情緒。是的,他要當副市長,盡管他已經什麼都不缺了,但是老子就是要當副市長。你們不是不讓我哥哥當副市長嗎?那我就來當給你們看。
袁家梁興奮著,叫薛劍詩來商量。薛劍詩靜靜地聽著他說,然後就笑了。他並不急於說出意見,隻是反問:“董事長覺得,以您現在的身份,應該去競選副市長嗎?”
袁家梁馬上聽出了薛劍詩的意思,薛劍詩這淡淡的一句反問,其實含著多重意思。比如,您去競選副市長,難道您還缺什麼嗎?比如,藍天集團董事長和春江市副市長的角色相去甚遠,您還有必要去經曆這一角色轉換嗎?再比如,對於個人來說,做一個副市長居然比做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更有意義嗎?再比如,副市長那是個什麼位置?眾人都看著呢,稍有不慎,一世英名則毀於一旦,何苦去受那份製約?
這一切袁家梁都是認同的。如果這件事不是他袁家梁而是換了別人來做,他也會有這麼一句反問的。但薛劍詩不明白,做春江市副市長,對於袁家梁來說,其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這件事情本身。
見袁家梁不說話,薛劍詩索性挑明了問:“你現在有的是錢,幹什麼不行,非要去受那份罪?”
袁家梁打了個哈哈:“我就是想過過當副市長的癮。”
薛劍詩就搖頭笑道:“那癮可是不好過的,副市長候選人要市委提名,省委批準,人大選舉呢,你想想,怎麼能輪得上你?”
袁家梁輕蔑地一笑:“操蛋,老子論本事總不會比他們差。不就是選舉嗎,隻要代表們都選我,省裏就得讓我當。”
薛劍詩當然明白“代表們都選我”的意思,是多大的財力投入和人力運作。他不禁皺眉道:“那勢必影響到公司的正常運轉。你究竟是圖什麼?”
袁家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良久,他問道:“劍詩,你煮過雞蛋嗎?”
“當然。”薛劍詩有些莫名其妙。
“用什麼煮?”
“燃氣灶啊。”
“對,按照常理,應該用燃氣灶煮雞蛋。但是,如果我願意燒掉一所房子來煮熟一隻雞蛋,你說是為什麼呢?”
“那一定是因為那隻雞蛋對於你來說非常重要。”薛劍詩很快地說。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說對了劍詩,這隻雞蛋對於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寧願燒掉我的房子來煮熟它,請你不要以常理度之。況且,這筆生意遠沒那麼糟糕,這並不是一所房子和一隻熟雞蛋的交易。”
薛劍詩仍然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得董事長一定要競選什麼副市長。他覺得這雖然不是一所房子和一隻雞蛋的交易,至少對於袁家梁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雖說自古官和商就沒有分得很清楚,但袁家梁雖非官場中人,卻已經是令官員們不可小覷的人物,頗有自己的場地了,何必一定要湊這個熱鬧?然而薛劍詩的優點是不該問的絕不多問一句,他悶悶地同袁家梁打了個招呼,就退出去了。
回到家裏,袁家梁要競選副市長的事仍然困擾著他。他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否則,以袁家梁的年齡,以及眼下的身份地位,競選這個副市長實在是沒有任何意義。且不說會影響公司的業務,對於袁家梁本人來說,改變多年的生活軌跡,從商場走上仕途,也是需要一點勇氣的。薛劍詩思前想後不得其解,幹脆撥通了袁明達的電話,閑聊了幾句,薛劍詩問道:“董事長對仕途感興趣嗎?”
袁明達有些黯然:“我二叔比誰都明白仕途險惡,我爸爸當初要不是走這條路,也不會去的那麼早。況且他現在什麼都不缺,怎麼會對仕途有興趣?”
放下電話,薛劍詩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麼袁家梁會說房子雞蛋那樣的話,看來這個副市長對袁家梁確實是有意義的。隻是如果那樣,藍天集團這個春江市最大的民營企業,勢必受到很大影響,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很難預料,無論這隻雞蛋對於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薛劍詩都不讚成煮熟它的代價是一所房子。
薛劍詩想,如果是袁明達呢?袁明達去當那個副市長,董事長覺得怎麼樣?袁明達作為袁家梁的哥哥袁家棟的長子,似乎比袁家梁本人去當這個副市長,更接近他的初衷。
而且,薛劍詩以為,藍天集團少了袁家梁是萬萬不能的,而至於總經理袁明達,他也許更適合去當副市長。
令薛劍詩想不到的是袁家梁的動作如此之快,第二天就召開了董事會,商量競選副市長的事。按照薛劍詩的想法,這種事如果真的要運作,是不適合拿到桌麵上公開討論的,隻能暗中籌劃悄悄進行。袁家梁的這種滿不在乎,就使這件事具備了一種鬧劇的意味。大家討論得很熱烈,薛劍詩原以為這些董事們總會有人意識到這件事的難度,或者站在公司的角度考慮,給袁家梁潑一潑冷水的,誰知大家嘻嘻哈哈地把這件事看得十分有趣,全都情緒高漲地讚成袁家梁去競選副市長。說袁家梁別說副市長了,給個省長幹幹也蠻有富裕。說董事長命中大富大貴之人,現在已經大富了,大貴自然也指日可待。說袁爺當了副市長,往後春江市就是咱家的了,往街上一走,那是什麼感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雲山霧罩,看那意思仿佛袁家梁的副市長已經當上了。袁家梁半眯著眼,似笑非笑,一言不發,手裏拿一支小熊貓香煙把玩著,不時湊到鼻子底下聞一下。
薛劍詩眼看袁家梁就要在這樣的董事會當中拿定主意了,不由得暗暗著急。他寫了個條子遞給袁家梁,袁家梁展開看了,就對薛劍詩點點頭,然後對大家說:“你們繼續討論,我出去一下。”
倆人一前一後走出會議室,來到三樓袁家梁的辦公室。袁家梁往沙發上一摔,笑道:“劍詩,大家情緒挺高的嘛。”
薛劍詩也附和著笑了一下,旋即又微皺起眉頭,忖度著該如何開口。
袁家梁歎了口氣說:“劍詩啊,公司裏要是多一些你這樣的人就好嘍。你看看那幫人,不是沒頭腦就是心機太深,一群光吃飯不幹活的家夥。”
薛劍詩笑了:“董事長,您這話可說得不負責任了。這些董事哪個人不是獨當一麵,在各自的領域裏都是一把好手啊。”
“你不用為他們開脫,我的手下,我清楚。”袁家梁皺了皺眉,歎道:“劍詩啊,他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頭腦,我也就能放心離開公司了。哎,你叫我出來,什麼事啊?”
“董事長,我看這競選副市長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袁家梁笑了:“劍詩,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才欣賞你的頭腦,看不上那幫笨蛋。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意已決,你就不要再勸了。”
“董事長莫不是心中有愧,又因愧發狠,要證明給誰看?”薛劍詩單刀直入。
袁家梁一驚,旋即哈哈大笑:“知我者,劍詩也。劍詩,你這個人啊,可不能活過五十歲,活過五十你會變成狐狸。你說對了,我從來沒拿這副市長當回事兒過,可我就是要當一回副市長,讓那些人看看,你們看得神聖的不得了的東西,老子想要就要,玩兒似的。”
薛劍詩沉思著問:“那您想過藍天集團的將來嗎?就算您真的競選上副市長,憑的是什麼?還不是藍天集團的實力。假如有一天藍天集團不在了,您在那副市長的位子上還能坐得牢靠嗎?”
袁家梁微微點頭,沒有說話。
薛劍詩接著說:“恕我直言董事長,是不是您對於您哥哥的下台,一直放不下?假如真是那樣,您為什麼不努力推舉袁明達總經理去競選副市長呢?”
好像一列鑽出隧道的火車,袁家梁覺得眼前豁然明亮。對呀,可以讓明達去競選副市長啊,自己怎麼早就沒想到這一步呢?讓明達當副市長,對哥哥也就有個交代了。
袁家梁和薛劍詩又回到會議室的時候,楊莊村的村長袁小五正在會上大呼小叫。看到袁家梁進來,袁小五說得更起勁了:“袁董事長當副市長,不僅是他個人的事,而是整個楊莊的大事,更是袁氏家族的大事。”袁家梁哈哈大笑,說小五子,你別瞎攪和了,我這個袁和你那個袁還離著八丈遠呢。然後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淡淡地說:“我不想當什麼副市長了,但是咱們藍天集團在市裏總應該有個說了算的人啊,我看,讓袁明達總經理去競選副市長吧。”
袁家梁這幾句話說的平平常常,音調兒都沒往高提一點,但是剛才還吵吵嚷嚷的會場一下子就靜下來了,大家麵麵相覷:感情剛才說得那麼熱鬧,全是逗咱們玩兒呢。
一直坐在袁家梁旁邊沒有說話的袁明達更是嚇了一跳,當副市長,這種事他想都沒想過,二叔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呢,派你個什麼角色就是個什麼角色?這種事也是能拿來開玩笑的?袁明達慌忙擺手搖頭:“不行不行,這差事我可幹不了。”
袁明達這一謙虛,倒讓人們又找到了話說。大家紛紛又朝向袁明達,說年輕有為呀,說前途無量呀,什麼的。袁家梁聽了一會兒,見總是這些混賬話,就宣布散會。但是讓袁明達競選副市長的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袁明達最初確實有點惶恐,他不知道一個副市長應該怎麼當。但是後來,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有一點渴望的,無論如何,做一個城市的副市長和做一個企業的總經理,那大約不會是同一種感覺。而且有全市最大的民營企業給他撐腰,他還怕什麼?這年頭,離了錢談什麼都顯得不夠真實。
他看了看表,下班時間就快到了。袁明達覺得心裏鼓蕩著一種情緒,那似乎是對充滿光明的前景的期待和憧憬,這種情緒使得他不願意就此回家,回到那個熟悉的不再惹動人新鮮感的空間。他想了想,給袁一明打了個電話,讓他下班以後去望湖樓。然後又打電話給望湖樓酒家,訂下一個二樓小雅間。
袁明達到望湖樓的時候,袁一明還沒有來。他坐在雅致的小房間裏,讓服務員沏上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細細地品著,眼睛盯著牆上掛的一幅美術小品愣神。
門“當”地一聲被推開了,袁一明笑嗬嗬地走進來。袁明達暗自笑了一下,他這弟弟心底真是一片陽光啊,沒有學會小心翼翼呢,隻有心底坦蕩的人才有這樣的方式。
“怎麼,哥,就請我一個人啊。”袁一明環視著小房間,有點兒發傻。
“是啊,咱哥兒倆說說話。”袁明達說著,端起壺來給袁一明倒水,站在一旁的服務員急忙接了過去。
“咳,要是請我,地攤上吃碗餛飩就行了,上這種地方來,不等於喂狗了嘛。”袁一明大大咧咧地坐下,順手把上衣搭在椅子背上。小姐急忙過來,把衣服給他抻平,又拿衣服套套上。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哥你是不是找我有事?比如借錢什麼的?說吧,隻要不是太多,十塊八塊的包在我身上。”袁一明嘻嘻哈哈地,拽過茶杯來咕咚喝了一大口茶。
袁明達笑笑:“沒事,想找你坐坐,聊聊天。”說著衝侍立一旁的小姐揮揮手,示意她先出去。
隻剩下了兩個人的小屋就顯得有些沉寂。袁明達很穩重的樣子,又似有些心事,慢慢地喝茶,並不開口說話。
袁一明就笑:“大哥,你可就要在全市人民麵前亮相了,你現在這種精神麵貌可不行啊。”
袁明達抬起頭來看著袁一明:“小明,依你看,我能當得了這個副市長嗎?”
袁一明不置可否:“二叔可是全力以赴了。這年月有了錢,幹什麼都不難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多能使磨推鬼啊。我看你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了。”
袁明達笑笑:“是啊,現在在春江市,沒有什麼二叔辦不了的事了。其實這個副市長,當初是二叔想當來著,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又變了主意,非逼著我去競選。我自己吃幾兩幹飯我能不知道,我真不是這塊材料。”
袁一明哈哈大笑:“你得了吧你,看你這謙虛的樣子,好像副市長你已經當上了。”
袁明達也笑:“要說我不想當這個副市長,那也是假話。怎麼著,也算對自己的一種挑戰吧,也是對新事物的一種嚐試。那個位置肯定能夠提供更為廣闊的平台,趁著年輕,還可以做點兒事。不過,我心裏也真打著鼓呢,你以為這副市長是那麼好當的。”
袁一明就不再笑:“哥,那位置不光為你做事提供廣闊平台,還為你犯錯誤提供廣闊平台呢。你又沒經驗,說實話,你當副市長啊,還真不如二叔去當呢。”
袁明達沉思著:“我估摸著,二叔突然改變主意讓我競選副市長,可能是薛劍詩的主意。那個人,倒真是個有頭腦的人。”
袁一明記起薛劍詩讓他幫忙去跟二叔說借錢的事,心頭掠過一絲不快,就有些尖刻地說:“他的主意也未必就對,你可以跟二叔說你不想競選副市長啊。”
袁明達歎了口氣:“我說不服二叔,我知道他對咱爸的死有歉疚。”
袁一明不想提這個話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問袁明達:“今天的晚報上登了尋人啟事,找張猛的。張猛跑了?不在二叔手下幹了?”
袁明達淡淡一笑:“跑了?也許吧。也許是失蹤了。”
袁一明使勁看了袁明達一眼,覺得身上有些發冷。眼前盡是些美國關於黑手黨的影視鏡頭。
袁明達奇怪地看了袁一明一眼:“小明,你怎麼了?不舒服?”
袁一明的眼神裏流露出些恐怖:“大哥,你們可別胡來呀。”
袁明達輕鬆地笑了:“小明,你想哪兒去了。如今的二叔可不是當初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那個二叔了,二叔如今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袁明達笑得諱莫如深,令袁一明越發覺得恐怖。沉默良久,他才開口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記得張猛是救過二叔的命的。”
袁明達也有些黯然,半天才說:“是啊,其實那是條漢子。一般的毛病二叔不會計較他,可是這回,他收了林瑞琪的錢,把二叔在廣州的生意的底牌給露了。”
“林瑞琪?就是咱們那個表舅爺?”
袁明達輕蔑地笑笑:“什麼表舅爺,勢利小人。”
袁一明突然覺得一陣厭煩,他什麼都不想再問了。他想這一切真是沒意思。他很渴望窗外的空氣,他想,人們,連同他自己,都久已疏遠了一個詞:美好。
袁一明煩躁地皺起眉。
袁明達疑惑地看著他:“小明,你怎麼了?”
“點菜吧,”袁一明淡淡地說:“我真有點兒餓了。”他喊小姐進來點菜。
19
說到林瑞琪,那確實是袁家的一門遠親。有多遠呢?反正他本人連同袁家的人都說不清楚這門親戚是從哪一支哪一派來的,是個拐著彎的親戚。袁家梁的哥哥袁家棟還當副市長的時候,他與袁家走動得很勤,這輩分好像也是後來論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袁家梁開始叫他表舅,袁明達袁一明他們,就要尊一聲表舅爺了。
林瑞琪是春江市郊區區委的一個副書記,袁家棟下台以後,這位表舅和袁家的往來突然就少了。當初袁家梁想在春江市辦廠子,沒有人自然是萬萬不行的,就想到了這位表舅。袁家梁記得,這位表舅是很熱情的,總是主動替他家裏辦事,他一個遠房姑姑的孩子高中畢業找不到工作,就是他這個表舅主動幫助安排的。平時家裏的大事小情,也總是不待開口,他就給辦了。一次袁家棟副市長隨口說屋裏的家具舊了,這位表舅二話不說,馬上派人拉來一車那個時候非常緊俏的水曲柳,又找來工匠,打了一水兒的新家具。袁家梁要在春江市辦廠,自然首先想到了林瑞琪。
不料林瑞琪見到袁家梁,並沒有他記憶中的熱情,隻是淡淡地招呼著。等到聽清了來意,更是馬上露出一副災難深重的表情,打著官腔說:“這個,不大好辦呀。現在地皮緊張得很,價錢炒得老高,還是買不到手啊。你這事,先等等吧。”
袁家梁何等人物,聽話聽音,他早就明白了林瑞琪的意思。袁家梁不由得心頭冒火,但既是他求到人家門上,也隻好強自按捺,臉上堆著笑,從包裏掏出事先帶來的好煙好酒,笑道:“表舅,來得倉促,也沒來得及帶什麼東西孝敬您,不過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那我就回去等信,我的事,您還得操心啊。”
對那堆價值不菲的禮物,林瑞琪全當它是空氣,完全視而不見,看也沒有看一眼。仍是微皺著眉頭說:“好,你先回去吧,你的事回來再說。”
從林瑞琪家出來,袁家梁破口大罵:“他奶奶的,什麼東西。”他這才明白,林瑞琪以往的客氣感情都是衝他哥哥的,或者說白了,是衝著副市長的,以為他講的是什麼親戚情分,那可是大錯特錯了。不過罵歸罵,袁家梁心中宏偉藍圖的實現眼下還不能離了他這位表舅,而且已經投過資了,投了資而不讓它見到效益,那向來不是他袁家梁的作風。其實,林瑞琪如此勢利,袁家梁雖然生氣,未嚐不感到輕鬆。袁家梁天生是個生意人,講究的是賬目清楚。如果林瑞琪一味熱誠幫忙不計酬勞,袁家梁無論怎麼感謝,都會覺得一生欠他的賬。現在既然他有價錢,那就好辦了,貿易往來,兩不虧欠。憑我袁家梁,我就不信能做了折本生意。
不過這林瑞琪的胃口也是太大了點。袁家梁過了一個星期,包裏裝了一架錄像機,又來到林瑞琪家。袁家梁在選擇禮物的時候還是為林瑞琪考慮著的,要不動聲色,讓他容易接受,又要說起來冠冕堂皇,讓他有接受的理由。錄像機在那時候還是個新鮮玩意兒,而且體積小,不張揚。袁家梁和林瑞琪說了幾句話,就招呼林瑞琪的兒子:“來,大哥送你個好玩兒的東西。”就掏出那架錄像機,渾不經意地遞給了那個年輕人,輕輕鬆鬆不著痕跡。林瑞琪掃了一眼,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他倒是早就想要這麼個東西。可是你看這家裏,連冰箱、彩電這些家用電器都該換還沒錢換呢,哪有閑錢給他買這個。”
袁家梁聽出了話裏的意思,暗自罵道:“老狐狸,你他媽的等著,總有一天,你怎麼吃的怎麼給老子吐出來。”心裏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連眉毛都沒有跳一下,笑道:“表舅,這麼點兒小事還值得您為難,包在我身上了,改天我給您拉家裏來。”林瑞琪連推辭一下都沒有,隻是笑笑說:“家梁真是有出息了。你的事有點眉目了,我盡量給你辦吧,啊?”
不幾天,袁家梁帶著電器行的送貨車直接開到了林瑞琪家。他已經知道了,給這種人送禮,壓根就不需要替他們找什麼借口,也無需替他們遮掩,他們的厚顏無恥令他們完全可以坦然受之。
打量著屋裏嶄新鋥亮的海爾牌冰箱和東芝彩電,林瑞琪終於對袁家梁露出了曾經的笑容。這次他主動說:“家梁啊,你的事差不多了,我再盯緊一點兒,地皮就快下來了。”
袁家梁急忙做出感激的樣子:“太好了,全仗表舅幫忙。今天晚上我請客,地點表舅您挑,咱們慶祝一下。”
林瑞琪絲毫沒有客氣,率全家大小去了“浪味鮮”,一家經營海鮮的餐館,吃了個不亦樂乎。袁家梁自始至終都在殷勤地勸酒,布菜,沒有一點心疼和不情願的樣子,但心裏卻在不住地罵街,盤子裏那一隻隻螃蟹大蝦,分明就是他多年積蓄和籌借來的鈔票啊,他如何吃得下去。
席間,吃得油光滿麵的林瑞琪滿意地抹抹嘴,衝袁家梁說:“家梁啊,地皮下來,我就幫你進設備,咱們盡快地把這個廠子幹起來。”
袁家梁想,他終於說了句有良心的話,就端起酒杯笑道:“那我先謝謝表舅了。”
“不忙。”林瑞琪示意袁家梁坐下:“家梁,你這次辦廠子,表舅沒少出力吧?”
袁家梁心裏恨道:我還沒少喂了你這隻狗呢。臉上卻堆笑說:“當然當然,我是不會忘了表舅的。”
“那就好。”林瑞琪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袁家梁:“我這麼想,你的廠子辦起來之後,算我一個幹股,參與分紅,你看行不行?按說,我又跑地皮又跑設備,這廠子本來就是咱倆辦的,你說呢?”
袁家梁無論如何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一個條件,主要是,袁家梁對這個人的臉皮之厚估計尚有不足。這樣一來,林瑞琪豈不成了他袁家梁身上的一條吸血蟲?每年會有大量的錢財白白落入他的腰包,而且擺都擺不脫。
見袁家梁遲疑,林瑞琪的臉當時就放了下來:“怎麼著,家梁,看這樣子你是不願意了?”
袁家梁忙道:“哪裏哪裏,表舅,我是想這廠子還沒辦起來呢,誰知道它是賠是賺。賺了還好,要是賠了,豈不是牽累表舅?”
林瑞琪臉上的表情鬆動了,笑道:“真要是賠了,你還真能讓你表舅掏出錢來?”
袁家梁一咬牙:“行,表舅,廠子辦起來,有你一份兒。”
這頓飯之後,林瑞琪才異乎尋常地對袁家梁的事業關心起來,幫他買地皮,蓋廠房,進設備。廠子辦起來了,林瑞琪毫不含糊地按照當初商量好的,每年雷打不動地從廠裏拿走大筆的錢。這還不算,他的飯費、出租車、藥費,甚至他老婆買內衣,都開了票拿到廠裏來報。袁家梁當然明白,他是在同一隻貪婪的狼打交道,但他隱忍著不發作,他眼下還不能完全離開他,他還需要進一步在春江市紮穩根基,隻是在心裏發狠道:“總有一天,吃我粗糧的,要還我細麵來。”
終於,袁家梁的藍天集團成立了,袁家梁覺得,這一段與狼共舞的日子,也該結束了。
袁家梁在市裏重新買地皮蓋大樓,成立藍天集團,林瑞琪當然是知道的。但他這個所謂股東,除了年終拿錢以外,並不操心廠裏日常事務,所以他並不知道袁家梁現在究竟有多大氣候了。看著廠子越做越大,他還暗暗高興,因為給他的分紅自然也水漲船高。藍天集團的大樓一天天起來,林瑞琪一直想的是他應該怎麼和袁家梁商量,在公司裏掛一個什麼職務,照舊隻拿錢不幹活兒。
藍天集團開業典禮那天,市裏的主要領導都到了,市長親自剪彩,還請來了一些省內著名歌舞曲藝演員,表演助興。總之,藍天集團從一開始登台亮相就紅火熱鬧,隆重非凡。遺憾的是林瑞琪並沒有從中看出點什麼來,沒有感覺到今天的袁董事長早就不是昨天那個提著煙酒去找他辦事的袁家梁了,也沒有意識到袁家梁如今已經手眼通天,根本無需再依仗他什麼了。
袁家梁卻有些等不急了。因為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就在藍天集團成立典禮的第三天,公司剛剛正常運轉,袁家梁就找到林瑞琪,在一家很豪華的酒樓請他吃飯,隻他們兩個人,沒叫旁人作陪。
地方是袁家梁選的,如果林瑞琪聰明的話,這一舉動已經足以說明問題了。以往吃飯袁家梁都是讓他選地方,而且會主動叫上他的家人或者他的朋友。這一次,卻連虛讓一下都沒有。可是林瑞琪已經讓過分良好的自我感覺蒙住了心竅,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向在他麵前言聽計從的袁家梁,會突然不買他的賬。
菜倒是同以往一樣,很精致,很上檔次。酒自然也是好酒。袁家梁並不急於說什麼,仍然客客氣氣地勸酒布菜。林瑞琪喝成了大紅臉,瞪著袁家梁說:“家梁,你看我在你的公司任個什麼職務好啊?我這把老骨頭可是拚死也要跟你再幹幾年。”
“表舅,我可不敢往死用你啊。”袁家梁閑閑地剝著一隻蝦,臉上掛著一絲略帶嘲諷的笑。
“家梁,你這叫什麼話?咱們是親戚嘛。”林瑞琪有點摸不透袁家梁的意思了。
“我是說,”袁家梁仍然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您這幾年掙錢掙的也挺累了,還不該歇歇?也該回家享受享受了。”
“這麼說,你是不打算用你老舅了?”林瑞琪變了臉。
袁家梁早就不怕他變臉了,他笑得更客氣了:“既然您也講明了,那就不用我說了,不然,我還真有點張不開嘴呢。您知道,我這人臉皮忒薄,最怕說人家不樂意聽的事了。”
林瑞琪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騰地站起來,指著袁家梁:“好好,袁家梁,算我瞎了眼,幫了你這麼個人。忘恩負義,你算個什麼東西。”
相形之下,袁家梁就顯得從容多了,他笑道:“表舅啊,我知道您不願意回家歇著,您是怕我錢多花不完,想幫我花花。您的苦心我領了,就這麼點事,我自己就辦了,不勞您操心了。”
林瑞琪的臉漲得通紅,氣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喃喃地嘟囔著:“不是東西,不是東西。”
袁家梁嘲諷地一笑:“表舅你喝口水,別太激動了,省得犯了心髒病高血壓什麼的。您聽我說,咱倆之間,總得有一個不是東西的。”
林瑞琪緩過氣來,冷笑道:“你小子翅膀硬了,用不著我了。”
“不錯。”袁家梁端起他跟前的酒,一口氣喝幹了,又笑道:“也不是我不想用您,實在是您開的價碼太高,我用不起啊。”說著,就站起來,掏出幾張鈔票扔在桌上,收了笑正言厲色地說:“今天的飯費算我的。不過,這是你最後一次吃我,今後你我兩清,你也別想再黑我了。好了,我先走一步。”
林瑞琪氣得直哆嗦,坐在椅子上一時沒起來。
袁家梁走到門口,又轉身笑道:“要真論起來,咱們算雞巴什麼親戚啊。我叫了你這麼多年的表舅也夠冤的。我可是記得你當年還是個小幹事的時候,找我哥辦事時,你可是管我哥叫表哥的,怎麼到我這裏就長了輩分了?從今以後,你也別找我了,要找我,咱們要重新排輩,你得管我叫表舅。”袁家梁哈哈笑著走了。
林瑞琪氣得要瘋,到處罵袁家梁是流氓。可是沒人會聽他的,他並不知道現如今的袁家梁,比他林瑞琪的臉要大得多了。這年月,有錢才是硬道理,他已經完全不能把袁家梁怎麼樣了,此時的袁家梁可不是當年的袁家梁了,這時的袁家梁已經是連地痞小偷都害怕的袁爺了。
林瑞琪真正意識到這一點,還是在他吃了那次虧之後。
林瑞琪是有一個做人原則的,那就是隻占便宜不吃虧。至於臉麵、名聲,那些畢竟是虛的,見過誰拿好名聲當飯吃?當官當了這些年,職務不算高,實惠卻不小,可是沒想到,最後卻在袁家梁這小子手裏栽了跟頭,雖說自己這些年從他那裏也沒少得好處,但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再者說了,眼見得他的藍天集團的大樓起來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做的大了起來,卻沒他什麼事兒,這不是別人吃山珍海味不算,還得讓他在一旁看著嗎?
林琪瑞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在春江市地麵上混了這麼些年,如果連袁家梁都玩兒不過,豈不是白混了?他決意要給袁家梁一點顏色看,讓他知道知道鍋是鐵打的。林瑞琪想起來,他的一個同學在地稅局當副局長。他知道,所有的企業,沒有在賬上沒漏洞的,而那些事都是可大可小。他就是要把袁家梁的小事變成大事,最好把他再送到監獄裏去吃幾年不要錢的飯,才能出他心頭那口惡氣。
地稅局副局長郭子儀非常熱情地握手,讓座,顯示著老同學的情誼。但聽清了他的來意,卻不由得麵露難色:“袁家梁,這可是咱們市裏重點扶持的企業家,他的企業是市裏的利稅大戶,我勸你還是罷手吧。”
林瑞琪急赤白臉地說:“什麼企業家,他就是靠偷稅漏稅起家的。那是我一個遠房外甥,我還能不知道他?”
郭子儀奇道:“他是你外甥?那你幹嗎要找他的麻煩?”林瑞琪打了個哈哈:“我這是對你們的工作負責啊。”然後又換了推心置腹的口氣說:“那小子膽子太大,什麼都敢幹。給他點兒苦頭嚐嚐,省得他以後鬧出更大的事來。”
見郭子儀沉吟不語,林瑞琪從包裏掏出兩瓶五糧液放在桌上,笑道:“我記得你愛喝兩口,這可是我藏了多年的酒,一直沒舍得喝,給你帶來了。”
郭子儀搖搖頭,拽過林瑞琪的包,又把酒給他裝回去:“瑞琪,你我之間不用這個。”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又道:“我不知道你和袁家梁之間有什麼恩怨,但你既然找到了我,我也不能說不管。這樣,我找個理由查查他的賬,能辦到什麼分兒上,我可不敢說。”
林瑞琪忙堆笑道:“那是那是。這種民辦企業,沒有沒問題的,隻要你們敢於秉公執法,就一定沒他的好。”
郭子儀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別將我了,我看著辦吧。”果然,不出幾天,地稅局的一個檢查小組進駐了藍天集團。藍天集團的財務科長急忙通秉了袁家梁,袁家梁漫不經意地笑笑,告訴財務科長隻管放心地把賬本都搬出來,讓他們盡管去查。財務科長領命而去,袁家梁想了想,又打電話把辦公室主任叫來,讓他熱情接待,要禮遇有加。並告訴檢査小組,他袁家梁正在外地開會,要過兩三天才能回來。
袁家梁長期聘請著一個財務顧問。老顧問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是春江市最大的國營企業變壓器廠的老財務科長。袁家梁給他的薪水是他退休金的一倍,比藍天集團中層幹部的工資還高,卻並不讓他具體做什麼。每年不過兩三回,讓他指導著做做賬。袁家梁對人說,別小看這老頭的幾句話,就這麼幾句話,就能給公司截留下大量的錢財。經他的眼走過的賬,自然是滴水不漏,所以袁家梁盡可以放心大膽地讓檢查小組查賬。
兩天以後,檢查小組從賬麵上沒有發現明顯的問題,正要做進一步的調查的時候,袁家梁露麵了。袁家梁笑得很坦然,很大氣,和檢查小組的人一一握手,說對不起,瞎忙,怠慢諸位了。檢查小組的人都覺得這位赫赫有名的企業家挺熱情,有身份但沒架子,就先對他有了個好印象,最初進駐藍天集團時莫名其妙的對立情緒無形中就消散了。
中午,袁家梁就在公司餐廳招待大家。雖然不是大飯店,但菜肴卻樣樣精美,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和製作的。袁家梁啟開兩瓶法國幹紅,道歉說:“不是我袁家梁不想好好招待大家,實在是怕壞了你們的紀律,給諸位帶來麻煩。等你們在我這兒的工作做完了,我再好好款待大家,地方隨你們挑。今天,就隻好委屈諸位就在我這小地方吃工作餐了。”說著給大家斟上紅酒,笑道:“下午你們還要繼續工作,就喝一點兒紅酒吧。不是說大話,我袁家梁的賬目,不怕大家清楚,就怕你們不清楚。”他率先舉起杯:“來,我敬大家一杯,今天有幸認識諸位,袁家梁又多了幾個朋友,今後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隻管吩咐。我先幹為敬了。”
大家也紛紛跟著幹了。對袁家梁就又多了幾分好感,覺得這個人豪爽大方,待人也真誠。每人麵前都擺著好幾盒煙,小熊貓中華一品黃山天高雲淡,軟的硬的都有,各取所需。再看這飯菜這紅酒,從器皿到原料顯然都是上品,是花了心思的,就覺得自己受了重視,情緒就都高漲起來,紛紛過來給袁家梁敬酒。檢查組長原是東北那旮遝的,天性豪爽,見了袁家梁的做派隻覺得對脾氣,遂端起杯來說:“董事長,我們也是例行公事,你可別介意。”
袁家梁忙站起來拿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哪裏哪裏,我袁某一定全力配合諸位的工作。”
檢查組長就笑道:“賬我們已經看了,什麼問題也沒有,上邊讓來,我們不得不走個過場。借這機會,大家交個朋友。”
袁家梁一拍桌子:“痛快!袁某就願意和你們這樣的人結交。”說罷招呼服務員:“給我拿白酒。”又轉頭對大家笑道:“這紅酒淡拉巴嘰的沒意思,恕我用白酒相陪,今天這麼高興,沒白酒可不行。”
地稅局的人原本不習慣這溫文爾雅欲說還休的紅酒,這是一幫喝慣了白酒的漢子。見袁家梁要喝白酒,檢查組長第一個表態說我也喝白酒。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幹掉杯裏的紅酒要求換白的。袁家梁笑罵道:“操,他媽的一幫土包子,我這可是好幾百塊錢一瓶的法國紅酒,你們也整點兒這高雅的行不行?”眾人就笑,幾杯白酒下肚,話越來越稠,氣氛越來越烈,原本說隻喝一瓶的,但喝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喝了幾瓶,隻有一溜空空的酒瓶子東倒西歪在桌子底下。
下午自然就不能工作了,檢查小組的幾個人一律在公司招待所睡到日落西山。到晚飯時間,服務員沒像往常一樣招呼他們去餐廳吃飯,而是每人一個托盤送到房間裏。上麵隻有一碗粥,一小碟門丁配煉乳,外加兩樣清淡小菜。服務員笑著告訴每個人這是董事長親自安排的晚餐,他本人實在是有推不開的應酬,晚上就不能陪大家了。每個人見到這精致又清淡的晚餐都是眼前一亮,暗自感歎袁家梁真是個有心人,中午喝了酒的人,晚上最想這碗粥喝。就覺得確實是被人家當朋友待了。
第二天一早,袁家梁早早地候在門口,檢查組長剛一露麵,他就裝作偶然碰上的樣子,笑著迎上去打招呼。問候幾句,又像剛剛想起來,壓低聲音說:“昨天和老兄一見麵,真是覺得相見恨晚,袁某是真心想交你們這幾個朋友。而且大家來我這裏辛苦了好幾天了,我未免覺得過意不去,就給大家每個人準備了一點兒小禮物。”
檢查組長忙著要拒絕:“董事長,這。”
袁家梁截斷他:“放心,是我袁某自己的心意,和公司沒關係。而且,東西不大,不會讓你們犯錯誤。我袁家梁是要交朋友,可不是要拉朋友下水,哈哈。”說罷又沉思道:“不過,這個時候給大家送禮物,難免讓人誤會,以為我別有用心。這樣吧,你們盡管查你們的,我也盡量為你們提供方便,把這件事盡快了結了,我們再交往就沒人說閑話了。”
於是檢查組的人就都知道了袁家梁的態度,心想人家如此友好,我們又何必死盯不放,況且賬上也沒什麼問題。於是草草地走個過場,就算把在藍天集團的工作結束了。走的時候,袁家梁輕輕鬆鬆塞給每人一個小小的不過巴掌大的黑包,很不起眼的樣子,讓誰都覺得沒什麼不好意思接受的。打開一看,卻是一架理光R1相機,有懂行的知道價值在兩千多元左右,於是大家不動聲色心滿意足,回稅務局彙報工作去了。
盡管這件事處理的功德圓滿,盡管類似的事早已經不能把袁家梁怎麼樣了,但他還是覺得窩火。他沒費多大的勁,就從一個稅務局的朋友那兒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一下他的火就更大了。林瑞琪這些年從他這兒撈了那麼多好處,居然恩將仇報,可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你這麼幹,就別怪我袁家梁不客氣。
很快,郊區區委就迎來了一批客人,紀檢委檢查小組,來查區委副書記林瑞琪利用工作之便貪汙受賄的問題。
林瑞琪自然沒有一本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賬來應付紀檢委的人,更沒有袁家梁的坦然。袁家梁能把自己當流氓,就能無所顧忌揮灑自如,招數一個接著一個。林瑞琪在官場上混得久了,雖然臉皮夠厚,處事夠油,但真有事來臨,未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況且屁股上確實有屎他自己是知道的,就顯得誠惶誠恐。他也想用錢來抹平,卻怎麼也花不出去,他不知道這時候錢該怎麼使。紀檢委的人從始至終都不笑不怒,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令林瑞琪越發覺得心裏沒底。
林瑞琪哪裏知道,袁家梁先是手裏握著真憑實據告發了他,又通過各種關係不斷地給灶裏加柴。別說他有錢不會使,就算他使對了地方,袁家梁這把火不撤,也等於白搭。他的悲哀在於他總也弄不明白,無論從經濟實力還是人際關係,這個時候他都已經遠遠不是袁家梁的對手了。
紀檢委最終的結論是:情況屬實,撤職查看。
林瑞琪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誰幹的。他終於領教了袁家梁的厲害。但這個時候他已經無官無職,更不能把袁家梁怎麼樣了。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年月,有了錢,基本上就等於有了一切。下了台的林瑞琪於是一氣之下,也借錢貸款開辦了一個公司,他決意要同袁家梁一爭高低。
這就是林瑞琪犯的又一個愚蠢的錯誤了。這個人隻是臉皮厚一點,良心黑一點,若論商海裏的種種玄妙,以及所需要的心機智力,他其實是一竅不通。兩年不到,他的公司就賠了個稀裏嘩啦。隻是仗著他多年來結交下的一些人,做些小業務,勉強撐著一個架子,期待著有朝一日時來運轉。
20
盡管袁一明並不一定非要知道,卻還是聽說了張猛和二叔之間的事情。
袁一明與張猛並不熟,但他和二叔袁家梁之間帶有傳奇性的交往袁一明是知道的,所以他目睹了張猛在二叔家被打成那個樣子,驚懼之餘一直覺得奇怪,不知道二叔的心腹之人犯了什麼事,才讓二叔如此動怒。據他看,袁家梁雖然心狠手辣,但義氣是有的,而且做事講究規矩。這就好比解放前的那些土匪,雖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但道兒上的規矩卻一絲不能亂,否則早就被官方抓去了。所以袁一明就百思不得其解,是什麼使得二叔對張猛下了如此重手。
前些天,張猛的母親在他們報社登了尋人啟事,說張猛失蹤了,袁一明就不斷地想起張猛血淋淋地被人從二叔家裏拖出去,心裏總有種不祥的感覺。那天聽大哥說張猛的事和林瑞琪有關,他才明白二叔何以大動幹戈。林瑞琪他認識,他小時候林瑞琪是他家裏的常客,每次去還都不忘給他們兄弟倆帶點兒零食。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不去了,直到二叔出來辦廠,林瑞琪和二叔之間的恩恩怨怨才重新被袁家的人提起來。
給他說這件事的是他的高中同學殷鑒。殷鑒現在也在藍天集團工作,是牛奶廠的銷售科長。袁一明回到春江市以後,殷鑒斷不了打個電話約個地方,和袁一明喝二兩酒說些閑話。但這次殷鑒叫他出來,顯然不是要說閑話,他臉上真真切切地露著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