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袁一明這兩天總有點隱隱地不安,運生的事不時地跳出來困擾著他。他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大風險,看運生萬無一失的樣子,他隻有覺得更害怕。這種事謹慎小心尚且要出事的,像他那麼滿不在乎豈不更是糟糕?
袁一明嘀咕了兩天,就沒給他大哥袁明達聯係說這事。運生有點沉不住氣了,就打過電話來:“小明哥,我的事你辦得怎麼樣了?我這兒可是火燒眉毛了。”
袁一明支吾了一下,說:“我這兩天太忙,還沒來得及找大哥呢。”
運生有點著急:“你快點啊,那邊可一勁兒催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貨多停一天多一天的危險。”
袁一明停了一下,問:“運生,這事兒你想好了,非幹不可嗎?”
運生笑了:“小明哥,你可真是該洗洗腦子了。”然後歎了口氣,說:“這回也是個機會,抓住了就抓住了。這批貨脫了手,我就不幹了。”
袁一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給二嬸買的那條絲巾,沉默了一下,也就歎了口氣:“那好,你等我的信吧。”就放了運生的電話,給大哥打電話。
袁明達接了,很沉穩的聲音:“您好,哪位?”
袁一明就笑:“我找袁明達副市長。”
袁明達也笑了:“小明啊。警告你,這種玩笑眼下可開不得啊。”
袁一明說:“我不過是用了一個將來時罷了。大哥,你借我點兒錢行不行?”
袁明達輕鬆地說:“哦?用著錢了?不視金錢為糞土了?沒問題,你用多少?”
袁一明笑道:“大哥你別答應的輕鬆。我要的可是個大數目。”
袁明達不以為然:“多少?說來聽聽。”
袁一明一字一頓地說:“八——十——萬。”
電話那端頓時沒有了聲音,想是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袁一明忙說:“大哥你站穩了,別摔著。”
袁明達緩過神來問:“你說的不是日元吧?”
袁一明笑:“我說的是‘美元’。大哥,你給想想辦法?”袁明達正色問:“小明,你用這麼多錢幹什麼?”
袁一明就有些發傻。他顯然不能告訴大哥是運生要提一批走私的水貨,但是在這之前他竟忘了編一個理由。他結結巴巴地支吾著:“這個,我,它是,是我的一個朋友,做生意臨時借用一下,周轉過來就還的。”
袁明達嚴肅起來,一口氣問道:“什麼朋友?幹什麼的?做的什麼生意?”
袁一明答不上來,就惱羞成怒:“你借就借,不借就不借,問這麼多幹什麼?查戶口啊。”
自小袁一明就跟袁明達不講理慣了,此刻袁明達又恢複了大哥的溫厚,緩和了語氣說:“小明,要是你自己用,再多我也給你想辦法。可是別人一下子借這麼多錢,沒點兒警惕性怎麼行?被人坑了怎麼辦?不是我說你,這方麵的經驗其實你是一點兒也沒有。”
袁一明的心動了一下。盡管運生決不會有意坑他,有些事卻說不準,倘若他也賠了呢?但運生現在執意要做,況且隻等著提貨了,他也不能眼看著運生被困在那裏。就說:“要不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我能管這閑事嗎。大哥你放心,等他的貨出了手,馬上就還你。”
袁明達笑了:“小明,八十萬雖然不是個小數目,但我還籌得出來,你倒不用著急還。隻要不被人騙了就行。”
袁一明笑道:“關鍵時刻還是大哥啊。”就把運生的賬號告訴了袁明達,袁明達答應明天一早就讓會計把錢劃過去。
袁一明鬆了口氣,就給運生打電話。沒想到他的手機已經關了。打到家裏,二嬸說運生好幾天沒回來了。他的心就無端地有些沉重,覺得運生正在做的事兒有點兒玄。
第二天上午,袁一明沒去報社,憋在家裏寫稿子。運生打過電話來,說錢已經到賬上了。袁一明問:“你在哪兒呢?家也不回?”
運生含糊道:“瞎跑。小明哥,多謝你了啊,忙過了這陣我請你喝酒。”
袁一明笑道:“酒喝不喝無所謂,你當點兒心,穩當著點兒。”
放了電話,袁一明打量著自己寒酸簡陋的房間,就有點兒了解了運生。運生和自己不同,他有一個老媽,還有個妹妹,作為男人,他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家人在這社會裏活得不如別人。笑貧不笑娼,說起來仿佛是過去時了,其實,看看二叔的風光,看看有錢人呼風喚雨的勢力,就知道這句話一直就沒有過時,這種現象也一直存在著。
而且袁一明想,運生的鋌而走險,和二叔有沒有關係呢?他未嚐不是要和二嬸活出個樣子來給二叔看。這一對父子真是太像了,運生在骨子裏繼承了二叔的冒險精神,敢想敢幹。可是,他卻沒有二叔的經驗,也缺乏二叔的頭腦心智。這正是袁一明所擔心的。
袁一明覺得腦子挺亂。知道大哥把錢彙到了運生的賬上,他一點也沒有辦成了一件事的輕鬆,反而沉重起來,而且隱隱地不安。他有些煩躁地狠敲了幾下鍵盤,也不知道敲到了哪裏,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提示框,他看也沒看,隨手就點下了“YES”,像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個框子從屏幕上閃過,就黑屏了。當他再讓它亮起來的時候,一上午絞盡腦汁的勞動成果卻再也找不到了。氣得袁一明隨手打了顯示器一巴掌,顯示器仍然不動聲色地瞪著空洞的眼睛看著他,倒是把他的手打得也疼。袁一明索性關了電腦,躺到了床上。
電話鈴又響起來,袁一明跳起來,趕忙去接。他正盼著有人在這時候給他打個電話,約他出去吃吃飯什麼的。
電話裏是個陌生的女人,在確定了他就是袁一明之後,就笑起來,讓他猜猜她是誰。袁一明調動自己關於聲音的所有記憶,也聽不出來,隻好說:“恕我耳拙,實在聽不出來,您還是自報家門吧。”
那女子就嗔道:“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我是馬小莉。”
袁一明愣了一下,緊接著就“哎呀”了一聲,腦海裏立即浮出一個女孩子的容貌。他叫道:“是你呀。這你讓我上哪兒猜去?都一個世紀沒你的音信了。”
袁一明的驚喜倒不是裝出來的。馬小莉是他的高中同學,並且也是文學社的,文章和人一樣清麗,兩個人一起編過校報,合作得很是默契。但是高中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了來往,聽同學說她沒考上大學,到南方一座城市打工去了。袁一明做夢也不會想到,她會突然打來電話。他握著話筒笑道:“你在哪兒呢?天上掉下來的?”
馬小莉咯咯地笑:“天上掉下來的那是林妹妹。哎,你現在幹什麼呢?要是沒事,中午我請你吃飯?”
袁一明不假思索:“好啊,你請客我掏錢。說吧,在哪兒?”馬小莉沉吟了一下:“黃金漁港吧,怎麼樣?”
袁一明咋舌:“你打劫啊。我可是窮人,那種地方我夢遊的時候才去呢,你把我賣了也不值一頓飯錢。”
馬小莉笑:“說了我請客的。不是別的,在南方待了這麼些年,吃慣了海味了。另外那兒環境好,多年不見了,我們好說話。”
袁一明愉快地說:“那好,十二點黃金漁港門口,不見不散。”
出租車上,袁一明一路都在吹著口哨,想著一個梳一條馬尾辮的姑娘。那時候她總愛穿一件天藍色泡泡紗的連衣裙,光腳穿藍色布涼鞋,清清純純的模樣看了就讓人心疼。袁一明記得,兩個人還起過一點小小的爭執。那時候他們的校報還是油墨印刷的,版刻好了,兩個人一起到總務處去領印報用的白紙。總務處的劉主任打開放白紙的櫥子,讓他們倆自己數,就出去了。倆人數夠了一千張,袁一明隨手又拿了一小摞,就要走,卻發現馬小莉沒動,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臉漲得通紅。袁一明奇怪地問她怎麼了,她指指袁一明手中的白紙,問他為什麼多拿。袁一明笑了,說這是防止有印壞的。馬小莉還是不依不饒,說跟主任說了就拿一千張,現在主任又不在,就不能夠多拿。倆人爭執了幾句,最終還是袁一明投降,把多拿的那一小摞白紙又放回去才罷。
胡思亂想著,黃金漁港已經到了。出租車剛在門口停下,保安已經過來為他拉開了車門。袁一明放眼看了一下周圍,這時一直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女人款款走了過來,衝袁一明笑道:“袁記者好大的架子,怎麼,不理我啊?”
袁一明端詳著麵前這個女人,突然叫起來:“馬小莉?!”
眼前這個女人是馬小莉,這大大地出乎袁一明的預料了。剛才一下車袁一明就看到了她,還覺得這是一個站在人堆裏也很醒目的女人,但就是沒看出來她是馬小莉。這個女人和記憶中的馬小莉相去太遠了,印象中的馬尾辮換成了一頭剛到肩膀的金色頭發,時髦,溫暖,有點零亂,仿佛是無意中造成的,卻顯然經過刻意地修飾。她穿著一件黑色吊帶連衣裙,外麵罩一層黑色薄紗,在領口處用一顆亮晶晶的鑽飾扣住。長長的用藍色睫毛膏塗過的睫毛,配著淡淡的藍色的眼影,和暗紫色的唇膏,美的如暗夜的妖魅。
見袁一明吃驚,馬小莉有些黯然:“怎麼,是不是老的讓你認不出來了?”
袁一明醒過神來:“哪裏,你變得這麼漂亮,我都不敢認了。”就和馬小莉一起走進那個不停旋轉著的玻璃門,心裏沒來由地有些落寞,剛才來時路上熱切的心情也淡了許多。盡管是一個美得炫目的女人陪在身邊,但他還是更懷念那個馬尾辮。他覺得身邊這個女人他不認識,和一個陌生人進餐還有什麼意思呢?
馬小莉熟練地點了菜,衝袁一明笑道:“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男人就這點沾光,不顯老。”
袁一明也笑道:“女人更沾光,越長越漂亮。”
大約沒有哪個女人能真正抗拒這樣的話,馬小莉咯咯地笑起來:“當記者的果然不同,你也變得油嘴滑舌起來了。”
菜上來了,兩個人喝著紅酒,氣氛也慢慢地融洽起來。袁一明好似又隱隱看到了當年那個馬小莉的影子,一些青春往事就慢慢浮上來,有點傷感,有點溫情,好像這紅酒,醇厚,也澀澀的。在這樣的氛圍裏,他大致知道了馬小莉這些年來的生活。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在家呆了兩年,她就去了南方。在企業裏幹過推銷員,在商場裏幹過導購,甚至還在一家大飯店的衛生間裏遞過毛巾。後來,她標準的身材被一家服裝公司的老總看中,讓她去公司裏做服裝模特,薪水比較豐厚,從那時才有了自己的一點積蓄。然後拿這些積蓄開了一家小服裝店,才算真正站住了腳。現在已經不做服裝了,服裝利潤太低,她現在和人合夥開了一家保健品公司。
問到她的個人生活,馬小莉笑著說:“你不就是想問我結婚了沒有嗎?結了,又離了。”就不再說,袁一明也就不問,舉起杯和她照了照,都喝了一口,一笑。
一瓶紅酒已經見底了,馬小莉問:“再喝點白酒?”袁一明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說:“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喝不過你,甘拜下風。”馬小莉就笑起來,目光也有些迷離。氣氛就愈加濃厚起來。
馬小莉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口的:“一明,我這次回家鄉來,也是想開展點業務。回來以後才聽說,你二叔有個大企業,你能不能幫我聯係一下,讓他訂一點我們的產品?”她說著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挺精致的紙盒子,遞給袁一明:“這是我們的產品,可以增強人體免疫力,開發人的智力的,很不錯的。”袁一明本來在紅酒的作用下覺得有點恍惚,現在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改變弄得又清醒起來。他擺弄著手裏的紙盒子,剛一見麵時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剛才就覺得,馬小莉背的包和她的穿著打扮有點不相稱,那個很休閑的布包挎在她身上顯得大了些,卻不知道那包裏還有這些內容。就這麼一個紙盒子,就讓這次見麵的性質完全變了,剛剛還很純粹的同學情誼,很美很朦朧很詩意,一下變成了貿易關係。可是,他不能責備馬小莉什麼,她有什麼不對嗎?難道因為袁一明是她的同學,她就不可以說一點業務上的事情?
馬小莉看出了他的默然,也感覺到了一點兒什麼,就巧笑著給他倒上酒,說:“我今天找你可不是為了這個,老同學好久不見了,還真想。這個忙你能幫就幫,幫不了也沒關係,你不用為難。咱們今天不說這個,喝酒。”
袁一明舉起杯來和她碰了碰,各自抿了一口。馬小莉的神色突然就有些淒然。她直直地看著袁一明:“一明,又回到家鄉,又見到你們,真好。你不知道,這些年,在外邊我吃的都是什麼苦。就說現在好些了,名義上是副總,實際上也特別難。現在保健品都臭了街了,我們的小公司也隻能在夾縫中生存。”馬小莉長歎一聲,端起杯來把酒一口氣幹掉,笑道:“不說這個,咱們難得一見,喝酒喝酒。”
任何一個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的無助或者哀怨打動,任何一個男人都願意相信一個漂亮女人的不幸,並同時生發出一種憐惜一種保護意隻。眼下袁一明看著這個盛裝之下的女人,就覺得她的黑色衣裙下麵掩蓋的都是寂寞和無奈,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他想一個女子,獨自在外闖生活,那真是不易啊。他就陪她幹了杯裏的酒,然後把酒瓶拿到自己這一邊,說道:“別喝了,都喝的不少了。你的事,實話跟你說,這一陣子我沒少麻煩我二叔,雖說是自家人,也難免有點兒不好意思。你們的產品不是可以健腦開發智力嗎,我倒是可以跟我們報社說說,看能不能買一點兒當福利發給人們。畢竟這些人都是腦力工作者嘛。”
馬小莉的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失望,說:“報社才能買多少?好吧,一明,不管怎麼樣,我先謝謝你,隻要你盡力就行了。”然後就喊小姐進來埋單。
袁一明當然不能真的讓女士請客,就搶著把賬付了。盡管兩個人沒要什麼,還是花去了袁一明大半個月的工資,這令袁一明心疼不已。馬小莉也沒堅持,略略推讓就讓他付了賬,然後倆人一起出門。馬小莉打開提包,掏出一隻小盒子笑道:“一明,來得倉促,沒來得及給你選什麼禮物,留著玩吧。”
袁一明有些驚訝地接過來打開,裏麵是一塊男式手表,不知道什麼牌子,但很漂亮很氣派。他就有些臉紅,試圖把表還給馬小莉:“不行不行,送禮物也應該是男士給女士送,你這麼一反過來,豈不是讓我這七尺男兒無地自容?”
馬小莉溫柔地一笑:“咱們家這兒不興這個。另外,我這是從外地回來,應該是從遠處回來的人給家裏人帶點東西的啊。不值什麼的,不過是這麼個意思,你別嫌棄就是了。”
袁一明覺得再推下去未免小家子氣,就臉紅紅地收下了。然後替馬小莉攔了一輛出租車,揮手道別。他自己卻沒再坐出租,而是步行五分鍾到公共汽車站牌底下去等公車。
29
早晨上班,報社的人們剛剛搞完衛生打完熱水坐下來,社長老曲就到各個屋裏去告別了。這件事沒什麼前兆,調令突然就下來了,讓他到市總工會任宣教部長。
老曲挨屋握手,哈哈地笑著,說一些再見啦以後多聯係之類的話,人們就回應著,也說再見了以後常回來看看什麼的。弄的整個報社的氣氛就有些傷感,也充滿了溫情,有些年輕的女編輯記者還被這氣氛弄得眼角濕濕的。
大家都不是十分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幹得好好的突然就被調走了,而且顯然是帶有處分意味的調動。老曲這些年在市裏反映很好,報紙自從到了老曲手裏,一天比一天有聲色起來。搞征文,搞朗誦會,搞歌唱比賽什麼的。版麵也擴了,大樓也蓋起來了,眼下又在蓋職工宿舍。這一切,應該說老曲功勞不小,怎麼說調走就被調走了呢。
但人們心裏隱隱的也有些明白,猜也猜得到幾分,一定是那篇要當副市長的稿子惹的禍。於是人們看袁一明的眼神就有些異樣。
老曲來到袁一明的辦公室,跟袁一明和小許打招呼,還是那些話,你們年輕呢,好好幹,我要走了,再見了。袁一明看得出來,雖然曲社長笑得爽朗,眼底卻有著深深的哀怨。他的心裏就挺不是滋味,他比誰都清楚,老曲一定是為大哥的事走的。在報社已經幹了幾十年了,卻為一篇稿子斷送了前程,他無法不哀怨。
寒暄了幾句,老曲就告辭,袁一明隨後跟了出來,一起來到老曲的辦公室。回到這間眼下還歸他使用的屋子裏,老曲在人前的笑容才褪下來,他坐在那張真皮轉椅上,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來,在袁一明看來,他像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袁一明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他剛才莫名其妙地跟了社長進來,並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可能潛意識裏,他覺得這件事和袁家和他自己有點關係。
倒是曲社長先開口了:“小袁啊,坐呀。”
袁一明就坐下,說:“曲社長,讓您受連累了。”
老曲笑笑:“這是預料之中的,沒什麼。”老曲還想說什麼,但一貫的社長身份讓他對這個年輕的屬下又覺得無話可說,就寂寞地擺擺手:“在哪兒幹都是幹,一樣的。”
袁一明見曲社長把自己收了起來,也覺得沒什麼可說。幹坐了一會兒,袁一明笑道:“曲社長,今天晚上我們哥兒幾個請您吃飯,給您餞行吧。”
老曲苦笑笑:“我這又不是高升了,餞什麼行啊,悄悄地走吧。”
袁一明愈發覺得淒然,心底的歉疚也更深了,卻又沒什麼可說,就告辭。老曲叫住他,想說什麼,想了想又說你走吧,算了。袁一明轉身要走,老曲又叫住他,沉吟半晌,才下決心似的說:“小袁,你回去給你二叔捎個話,我明年就想辦病退了,到時候能不能讓他給我在藍天集團謀個閑差?”
袁一明不禁心淒然。他想這真是一個老實人,這麼一句話久久說不出口。他知道,老曲和二叔並沒有私人交情,這次辦這件事,一則看景部長的麵子,倒有一多半真是出於正義感。袁一明自己清楚,他替大哥寫的那篇文章,確有些切中時弊的中肯之言,據說老曲看了以後拍案叫好,立即簽字發排,沒有料到落得這樣一個結局。市委的動作之快打了所有的人一個措手不及。袁一明想,就是他的這種文人氣害了他。不過不是他的文人氣,那篇文章能不能見報還很難說。
袁一明忙點頭,說:“您放心,我一定告訴二叔。”他本來還想說這事兒毫無問題,想了想二叔的脾氣,又忍住了。
老曲突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別難為他,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一介書生,離開了筆杆子這一行,別的大概一無用處了。”
年輕的袁一明鼻子就有些發酸。他有些衝動地說:“曲社長,您別這麼說,是他們難為了您,是袁家欠您的。”’老曲笑笑,笑出了幾分疲憊:“話不是這麼說的,我做的是工作,跟袁家沒有關係。好了,你去吧。”
回到辦公室,小許冷冷地看著他,問道:“去找社長了?負荊請罪啊?”
袁一明心情正不好,沒好氣地說:“我有什麼罪?”
小許冷笑道:“曲社長因為你們家的事弄成這樣,你還不應該去請罪,去安慰安慰?”
袁一明懶得說話,就坐下翻弄著稿子,沒接話茬兒。小許更惱了:“嗬,這就不理人了。你大哥還沒當上副市長呢,你先別狂,最後還不定怎麼樣呢。”
袁一明抬起頭來笑道:“這麼說你一直這麼狂,就是因為你爸爸是秘書長嘍?”
小許哼了一聲,踱到窗戶邊上,向外看風景,不理他。袁一明看著小許的背影,覺得理解了她。一個富家千金,從小要什麼有什麼的,有人跟他爸爸爭副市長,無疑等於從她手裏搶好東西,這讓她如何不惱火。她的惱火是單純的,沒有摻雜什麼心計,沒有在心裏惱火著表麵還對你微笑,這就很難得了。想到此,袁一明的笑容變得溫和起來,叫她:“小許,對不起啊,我是不是挺沒風度的?”
小許愣,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然後臉一紅,扭過頭去繼續從窗口往外看,沒說話。
30
林瑞琪的外甥告訴他一個消息,說袁家梁的車這些天不斷在市銀行行長家樓下出現。林瑞琪一愣,問:“看準了?”
“看準了。就是他那輛黑淩誌,車號我記得。”
林瑞琪就有些著急。他知道,袁家梁一定是為了收購七星廠的事。如果這件事讓袁家梁搶了先,那他林瑞琪就失去了最後一塊賴以和袁家梁抗衡的根據地了。他覺得他之所以一直鬥不過袁家梁就是因為他缺少一塊根據地,他的所謂公司名存實亡,根本沒有資金和人力,自然不足以和袁家梁相爭。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勾畫一幅宏偉藍圖,收購了七星廠,那裏的人員設備都是現成的,他就可以大有作為了。等七星廠發展壯大起來之後,他再建立大公司,事業也就此越做越大。
可顯然袁家梁也正在加緊行動,如果被對方搶了先,那他的所有計劃豈不都宣布作廢了?就像那個撿了一個雞蛋的人,設想蛋孵出雞雞再生蛋,蛋蛋雞雞無窮盡也,然後賣了雞買羊,羊也子子孫孫無窮盡,再賣了羊買牛,賣了牛蓋房娶媳婦,結果正想著,雞蛋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所有的夢也就隨著碎了。林瑞琪不認為這是個笑話,他堅持認為,那隻雞蛋如果不碎,那個人的夢想說不定就成真了。所以現在關鍵的關鍵,是不能讓那隻雞蛋碎掉。
林瑞琪猶豫良久,還是撥通了馮士英家的電話。他不是要找馮書記,即使是他這個老丈人,馮書記也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他是找女兒林琳。
在這之前,林瑞琪的女兒一家並不知道他要收購七星廠。他隻需打出這塊招牌,自然就會被關照,並不真的需要馮士英出麵。其實,當初本是袁家梁要收七星廠,井瑞琪得到消息,決心要自己收購,不讓袁家梁得逞。這樣可以限製袁家梁進一步擴大地盤,自己也就有了實實在在的實體了。據說市裏已經和袁家梁談得差不多了,一聽說林瑞琪也要收購,立即傾向了他,這讓林瑞琪大為得意。但是他也知道,若論實力自己遠遠不是袁家梁對手,眼下袁家梁正在加緊動作,照林瑞琪想來,無非就是大把的鈔票在往裏扔,他如何扔得過袁家梁。省委書記的招牌誠然響亮,但林瑞琪怕還是不如可觸可感的鈔票來得實在。於是隻好讓女婿親自出麵了。
林琳聽完他的話,沉吟道:“爸,那個七星廠,不是說虧損得很厲害嗎?你可是一收過來就先背上債,我看這事兒不可行。”
林瑞琪笑道:“國家的錢,欠著唄。他田萬傑不是一直到死都欠著呢?有士英在,誰敢難為你爸爸?”
林琳想了想說:“好吧,士英回來我跟他說說。”
果然,過了沒幾天,馮士英副省長的秘書就打電話給春江市政府辦公廳了,說關於七星廠的事,請春江市慎重考慮,要公平競爭,不要被某些人私底下搞的小動作所誘惑。辦公廳的人自然諾諾連聲,忙把馮省長的意思彙報上去。不久就有風聲傳出來,七星廠要歸林瑞琪了。
這天一大早,林瑞琪還在睡覺,電話鈴就響了。他迷迷瞪瞪地接起來,一下就被驚醒了,電話那端是袁家梁。
“表舅啊,”袁家梁嘲諷的口氣:“別來無恙?”
林瑞琪因為在七星廠的事情上贏了袁家梁一招,這幾天頗為得意。就哈哈笑道:“家梁啊,我倒是無恙,聽說你這陣子不太得意啊?”
袁家梁也笑道:“勞表舅掛心了。沒關係,小事一粧,不值一提。表舅啊,聽說你要收購七星廠?”
“是啊,你以為怎麼樣?”林瑞琪得意地問。
“我以為不怎麼樣。”袁家梁說得斬釘截鐵,不假思索。
“哦?說來聽聽。”林瑞琪在心裏冷笑,不怎麼樣你幹嗎要搶著收?
“你知道他們有多少貸款嗎?七星廠早就資不抵債了。你收過來就等於背上了好幾千萬的債務,你就不怕?”袁家梁的話好似處處為他著想,說得很中肯。但他越說林瑞琪越不以為然,便打斷他問道:“可是我聽說你也想收啊?”
“啊?”袁家梁愣了一下,好像有點尷尬,但馬上說:“我有資金啊,我收過來就能讓廠子轉起來給我創收,賠了我也賠得起,你行嗎?”
林瑞琪譏諷地問:“這麼說我要謝謝你了?”
袁家梁哈哈地笑道:“謝倒不必。我是希望你趕快放手,省得將來陷進這個泥潭拔不出來。”
林瑞琪冷笑道:“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吧?”
袁家梁也冷笑道:“隨便。到時候勿謂言之不預也。”
林瑞琪把話筒放回到電話機上,哈哈笑了。他袁家梁也有這時候,不過用這種方法讓他放手,好像沒那麼容易。泥潭?嚇唬誰呀,我林瑞琪是吃米飯長大的,不是被嚇大的。泥潭你為什麼搶著往裏跳?
31
袁一明早晨起晚了,他見怎麼也是遲到,索性給主任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個稿子要趕,晚一點再去。所以他到報社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他一進門,小許就笑道:“你大哥恐怕遇到了點兒麻煩。”說著就把當天的報紙摔給了他。
袁一明抓起報紙,果然在二版看到一條消息,說此次全市稅務大檢查,由市委許行秘書長親自主持,力度很大。檢査中發現藍天集團有偷稅漏稅現象,現在正在查處。消息很簡單,很短,但袁一明顯然感覺到了它背後的力量,就抬頭看小許。小許冷笑一聲,說還有呢,就把報紙給他翻到了第四版。上麵又是一條簡短的消息,說藍天歌舞城被查出賣淫婦女十幾名,現該歌舞城已經被查封雲雲。
袁一明猛地回頭,小許已經不在了。
天已經很熱了,知了在外麵樹上直著嗓子叫,袁一明推開窗子,從桌子上抓起一張稿紙揉成一團,向著樹上扔過去。知了聲果然停了,袁一明哼了一聲,又把窗子關上。隻這一會兒,好像外麵的熱氣已經進來了,雖然屋裏的空調嗡嗡地努力工作著,袁一明還是無端地覺得有些燥熱。
他想了想,抓起桌上的電話,可撥號到一半又放下了。拿起昨天晚上趕出來的稿子去找李主任,交了稿,順便請假,說市裏有一個128歲的老太太生了個孩子,他要去采訪。李主任知道他胡謅,也懶得理他,揮揮手讓他去了。
一出門袁一明就掏出手機給二叔打電話,二叔沒在公司,在家裏呢。聽上去二叔的精神很好,不像發生了什麼事的樣子。他就說二叔你等著我,我有事跟你說。
二樓的小會客室裏,袁家梁正躺在搖椅上吹電扇呢,嘴裏還哼著兩句黃梅調。他不喜歡空調風,電扇算差強人意,他倒是很想雇個人給他打扇子,那是最理想的了,但是老太爺味兒太濃了,終於沒有實施。見袁一明進來,袁家梁坐起來笑道:“什麼事啊小明,這麼熱的天跑來,瞧你這一身汗。”
秀芬端上來一杯冰鎮酸梅湯,擺在袁一明麵前,又靜悄悄地退出去了。袁一明就從口袋裏掏出今天的報紙遞給二叔,袁家梁接過來掃了一眼,隨手放在茶幾上,淡淡地說:“我已經知道了。小明,你喝一杯酸梅湯,這是秀芬自己做的,比街上買的味正。”
袁一明急道:“二叔,你還有心思管酸梅湯,這事到底怎麼辦啊?”
二叔哈哈笑了:“小孩子家沒經過事。這算什麼事啊,我已經讓人去辦了。小子,記住了,想幹事就不能怕事。”
看著二叔篤定的樣子,袁一明略略放下心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湯,果然酸甜冰涼,令他覺得暑氣去了不少。他連著喝了幾口,想起了什麼,小心地問:“二叔,我記得許行是和你有交情的啊,他怎麼會帶人去査藍天集團的賬呢?”袁家梁當下沒有說話,低頭喝他的龍井。過了半天才緩緩說道:“不是交情,是交易。我們之間,隻有交易,沒有真正的交情。”他這話說得很慢,語調很低,像是對袁一明說,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袁一明聽得似懂非懂,但看二叔的樣子,想來這件事不至於對他有什麼影響,就告辭了。袁家梁站起來送他到樓梯口,拍著他的肩膀感慨了一句:“到底是袁家的人啊。”袁一明裝作沒聽見,衝二叔擺擺手,就從這清涼的別墅,鑽到外邊的太陽地裏了。
其實,如果追溯起來,應該說袁家梁和許行確實是有交情的。
許行當秘書長之前,是春江市商業局的局長。也是一次班子換屆前夕,許局長雄心勃勃地要做出點成績來,他在這個局長的位子上呆了這許多年,自認為實在是應該挑一副更重一點的擔子了。他覺得他還是有一些優勢的,比如年齡,他是市裏最年輕的局長;再比如學曆,他可是正正經經的大學裏出來的學經濟的本科生,比起後來那些交錢就上的學曆來,自然值錢多了。讓他擔心的是,他在任這些年政績平平,春江市的商業雖然沒出過什麼亂子,卻一直也沒有大的發展。雖然許行也知道,想進班子,那是“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政績隻是一方麵,關鍵還看你如何運作,但是也總得有一些能夠擺到桌麵上的理由啊。許行局長考慮來考慮去,眼看日子越迫越近,許局長一著急,就決定在最繁華的東風街上拆十幾家商店,準備蓋一座二十層的商業大廈。
當時春江市的經濟正如雨後春筍蓬勃發展,人們的腰包正在悄悄鼓脹,對於物質文明的追求也終於不再羞羞答答,和精神文明比起來,至少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按說,在這個時候興建一座上規模高標準的商業大廈,倒正是時候。可許局長的錯誤在於他為了趕在換屆之前蓋起來,操之未免過急。結果拆是拆了,後期資金卻到不了位,那個計劃中二十層的大廈,隻蓋到第三層就被迫放下了,成了半死不活的工程。那幾家原本效益挺好的商店,離開了東風街這個繁華路段,效益急劇滑坡。原指望大廈盡快蓋好之後還能回去,但眼見得工地上隻起來一座雞窩似的架子就停工了,這十幾家商店又氣又急,就聯合起來找商業局,要討一個說法。誰知去了幾次,因為這工作是許局長親抓的,商業局自然沒人真管,隻含糊說快了快了,回去等吧。去了幾次不但沒有討到什麼說法,反而討了一肚子氣。
這一切都被一個副局長看在眼裏。這個副局長比許行年紀大,資曆也老,許行來之前他就是副局長了。老商業局長調到縣裏當縣長之後,他滿以為局長的位子順理成章就是他的,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上麵又派來一個許行。副局長心中憤憤,他許行有什麼本事?不就是吹吹拍拍嗎?他當局長,早晚要鬧出事來。
與其說這是判斷,不如說是詛咒,是盼望,他一直就盼著許行能出點兒事。現在機會來了,豈能輕易放過?
副局長決定親自過問這件事了。他找到辦公室的同誌,氣憤地問:“那幾個商家是怎麼回事嘛!?頻頻的來鬧事,簡直是刁民嘛。我們的工作遇到了困難,這隻是暫時的,遲早會給他們解決的嘛。他們再來你讓他們找我,我負責給他們一個說法。許局長正為了這件事上火,就不要驚動他了。”
於是那些商家再來的時候,就果然被領到了副局長的辦公室裏。副局長很親切,比那些辦事人員強多了,他們就覺得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啊,就紛紛訴起苦來。副局長關上門,給大家倒上水,微笑著聽他們說。副局長直到聽他們說得再沒有什麼新鮮內容了,才微笑道:“大家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可是,負責這項工程的許局長眼下確實是真遇到了困難,沒有資金了。大廈什麼時候能起來可真是說不準啊,這個,我也沒有辦法,許局長這件事真是冒失了啊。”
人們一聽更急了。如果十年八年蓋不起來,我們就等十年八年不成,到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就又吵吵起來。副局長笑道:“大家別急嘛,我們局裏解決不了,你們可以向市裏反映嘛。”
人們就有些發愣。副局長繼續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也許你們向高一層政府反映,他們一重視,這問題就解決了呢。不過,你們這麼亂成一鍋粥似的可不行,要有詳細的文字材料,還要推出你們當中能言善辯的角色來代表你們說話。當然,必要的時候,比如市裏也遲遲不給答複,你們也可以一起去說嘛,人多力量大嘛。”
人們茅塞頓開。就是啊,商業局不給解決,我們就去找能管商並局的地方解決呀,怎麼早沒想到呢。就向副局長稱謝。副局長卻又嚴肅地說:“你們反映問題,一定要責任到人,誰負責的這項工作,就反映誰的問題,不能把商業局的工作全盤否定。”
那是那是,自然自然。那些商家滿意地走了。
沒多久,市裏就開始追究商業大廈的問題了。一查賬,資金果然沒有到位,那半截子工程也成了許行失職的證據戳在那裏。許行那些日子馬不停蹄地跑資金,卻毫無成效,眼看著許行就要栽在這件事上了。一時間滿城沸沸揚揚的,都說許行的官當到頭了。許行本人顯然也感覺到了,私底下連辭職報告都寫好了,哀歎自己命運不濟,本來想以此作為政治資本,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
正這時候,市裏人稱“建築大王”的馮建奇找上門來,要與許行合作,說剩下的工程他來做,不僅不要一分錢的預付款,馮建奇還表示,工程款一概由他墊付,竣工後招商完成再付款。
馮建奇對許行說這些話的時候,許行一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真是想睡覺的時候被人塞了個枕頭。他問馮建奇:“馮先生和我素不相識,怎麼如此慷慨仗義?”
馮建奇隻說:“我是搞建築的,是看中了這塊地段是黃金地段,投資肯定能被收回來。”
許行又問:“可是你一分錢預付款都不要,這可不是你們建築行業的規矩,你就不怕工程完了之後我們給不了錢?”馮建奇笑了:“許局長是春江市有頭有臉的人物,我馮建奇就是把寶押在這一點上的。”
當許行確認馮建奇說的都是真的,他差點給馮建奇跪下。在這節骨眼上,這無疑是救了他許行一命啊。
大廈又開始動工了,輿論馬上就倒向了許行一邊,報上也連連吹他是善於籌措資金的好手。那些拆遷戶看到馬上就能搬回到漂亮的大廈裏去,自然也不鬧事了。許行經常到工地上去轉一轉,看著熱火朝天的施工場麵和一天比一天有了模樣的大廈,總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也感慨馮建奇這建築大王稱號不虛,這麼一座大廈,他沒有投入一分錢,馮建奇居然順順當當地就讓它起來了,沒有絲毫停滯。許行真是太滿意了,他已經得到消息,市領導對這座大廈非常欣賞,對他許行也頗為嘉許。那麼這次換屆,他就又多了三分勝算的把握。
大廈很快竣工,驗收合格。招商也非常順利,在這樣的黃金地段上,鋪麵自然也是黃金價位,但即使這樣,商戶還是多得安排不過來。總之,功德圓滿。
“春江市商業大廈開業典禮”的剪彩儀式很隆重,市裏主要領導都到了。看著春江市突然就多了一座二十層的商業建築,又威風又漂亮,市領導個個都一臉喜氣。身穿旗袍手托托盤的禮儀小姐笑吟吟地站了一排,每人手裏的托盤都托著一朵綢子做的大紅花,等著剪彩用。幾個市領導手裏各拿一把大剪子,西服革履地站在禮儀小姐身後。他們身後就是那座巍峨聳立的大廈。一切都很莊嚴,很熱烈,很團結,很喜慶。很好,大家皆大歡喜。許行自是出盡了風頭。
剪彩結束之後,馮建奇在市裏的東方大酒店擺了一桌,為許行賀喜。許行百感交集地去了。一進雅間的門許行愣了愣,見席間有一個生麵孔,雖然也隨著稱他許局長,氣度卻自是不凡。馮建奇介紹道,這是我市的企業家袁家梁。許行聽說過這個名字,就淡淡地說些久仰久仰之類的話,大家落座。
第一杯酒滿上,許行端著杯站起來,敬馮建奇:“若不是馮老板獨具慧眼,仗義伸手,這一關我還真不知道怎麼過呢。感謝感謝。”就一口把杯裏的酒喝了。
馮建奇待他亮出杯底,才笑道:“許局長太高看我了。我不過是一個包工頭,就算做過點兒工程有點兒家底,也絕對投不起一座二十層的樓。而且許局長一開始就說對了,不要工程款就開工,是我們這一行的大忌,我是萬萬不能那麼幹的。”
許行聽的發蒙:“那馮老板的意思是……”
“許局長命中當遇貴人。”馮建奇說著用手一指袁家梁,笑道:“真佛不是我老馮,是袁先生啊。”
許行看馮建奇不是開玩笑,就扭過頭看袁家梁,一時間轉不過這個圈來,顯得有點發傻。袁家梁衝他點頭微笑,向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連忙給許行倒酒,袁家梁就端著杯站起來:“恭喜許局長大功告成了。”許行連忙喝了那杯酒,心裏卻還是有點兒不明白。
待他緩過神來,問袁家梁:“是袁經理投資建的這座大廈?”
袁家梁微笑不語,馮建奇在一旁說:“當初是袁經理找到我,讓我包下這座大廈的工程,所有款項由他墊付。當時他讓我趕快找您,說這個工程再癱瘓下去,您就要有麻煩了。”
許行聽愣了。
袁家梁笑道:“我當時聽到一點兒消息,為這個工程的事,市裏已經準備給許局長一個說法了。所以我才找到老馮,我出資金他出麵,把這件事給圓了。”
許行聞言激動不已,問道:“袁先生和我素昧平生,為什麼要幫我?”
袁家梁哈哈一笑:“一為許局長解難;二為繁榮我市的經濟啊。喝酒喝酒。”
袁家梁做這一切當然是有目的的,既然付出,他就要講求回報。“繁榮我市經濟”什麼的自然是扯淡話,他已經得到消息,許行在這次換屆中很有希望。後來出了商業大廈的事,風頭似乎要轉,卻正是上天提供給袁家梁的絕好機會,他豈肯錯過。明著看起來,這件事的成績是許行的,利潤是馮建奇的,袁家梁的一筆巨款白白地從中轉了一圈,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實則不然,袁家梁放的是長線,釣的是大魚。
那一場酒喝得許行鐵心鐵膽了。袁家梁自此把許行作了自己的一個暗線。桃三杏四梨五年,袁家梁指望要在許行這棵樹上收獲些什麼。可是他沒有料到,他當初施過肥的這棵樹,卻為他結了一隻鐵核桃,硬硬的,咬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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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許行秘書長、準許副市長惱火的不僅僅是袁家梁突然斜剌裏插了一杠子,更因為他感到了這一杠子的分量。他知道袁家梁在這個城市,這個腳跨黑白兩道的人物,已經沒有什麼辦不成的事了。
為這選舉,許秘書長一年前就開始下功夫了。而且不露痕跡,讓人看不出下功夫的樣子。許秘書長煞費苦心小心翼翼地運作了一年,擊敗了幾個對手,基本上就算勝券在握了,隻等最後走一個過場,誰知道袁家梁會突然在這時候冒了出來。
袁家梁的本領許行是領教過的,而且比誰的體會都深刻。上次倘不是袁家梁出手,也不會有他許行的今天。但是這次袁家梁出手卻是要不利於他,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不客氣了。
他安排了全市稅務大檢查,抽查市裏的主要企業。在他的企業名單上,第一個便是藍天集團。他特意囑咐負責落實這項工作的小趙,藍天集團是重點企業,一定要重點檢查,要切實地、深入地做好這次工作,不能走走過場,吃吃喝喝便了事。小趙領命而去。小趙跟他多年,是許秘書長身邊最機靈最得力的辦事人員,對領導意圖自然頗能領會,這一去,藍天集團的賬是鐵定會被查出問題來。
許秘書長仍然覺得力度不夠。他沉思片刻,決定在全市範圍內搞一次掃黃行動。秘書長大筆一揮,圈定的賓館和娛樂場所中,頭一個又是藍天歌舞城。這一次他無需做什麼交代,藍天集團的賬可能是鐵賬,讓人看不出毛病來,但藍天歌舞城,卻肯定有毛病,這在市裏已經不是秘密了。春江市的男人彼此間開玩笑都會說,我請你去藍天歌舞城推油吧,那裏推油的小姐上邊下邊都好看。每到夜晚,歌舞城院裏就停滿了高級轎車,保安為客人打開車門之後,就“啪啪”抖開兩塊紅布,將前後的牌照都遮上。
許行獨自笑了笑,同時咽了口唾沫。因為那裏他也去過,還是袁家梁請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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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梁手下的人給他帶回消息,全市稅務大檢查不僅是許行帶隊,而且還是許行的意思。他們第一站就是藍天集團。
另一撥人也帶回消息來說,這次掃黃行動據說是許行秘書長的命令,也是直奔藍天歌舞城去的。
袁家梁罵了一句街,決定自己去找許行。
許行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大椅子上,看見袁家梁進門,他連站都沒有往起站,隻淡淡地看著他。目光很無賴,像是打量一個討債的。許行當然清楚袁家梁是來幹什麼的,他首先在氣勢上不能輸給他。
袁家梁不怕討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袁家梁的公司辦到今天,債也不知道討了多少次,這種目光他見得多了。袁家梁在氣勢上更勝一籌:討債的前提是你欠我的。
兩個男人就這麼對峙著,誰也不肯先從對方臉上移開眼光。還是從辦公室門口經過的一個人驚動了許行,他低聲說:“把門關上。”
袁家梁淡淡地一笑,反手把門關上,然後自顧自地坐在沙發上,從兜裏掏出一盒煙來扔給許行一支,自己也拿出一支來把玩兒,不時放到鼻子底下聞聞。
袁家梁微微笑著,目光直射許行:“我聽說我們公司出了點兒小事,這事好像和秘書長有關係?”
許行也笑道:“我不過是秉公辦事,如果藍天集團恰好有點兒不幹淨,那也不過是趕上罷了。”
袁家梁笑道:“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已經不大具體管公司的事務了,誰知道他們都幹了點什麼。要真是有出格的事,我真得謝謝您替我管了。”
許行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袁家梁冷冷一笑:“可是,我今天已經見到那幾個所謂賣淫婦女了,她們怎麼都說,是秘書長您讓她們那個時間去歌舞城的呢?”
許行一下把臉漲得通紅,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你血口噴人。”
袁家梁還是不急不慌地笑著:“秘書長別上火呀。這是她們血口噴您,可不是我。我也不信,可她們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說您跟她們都是老相好了,答應她們關兩天就放出來,還每人給二百塊錢。”
許行怒極,正待發作,有人敲門。許行有些慌亂地看了袁家梁一眼,忙坐回到椅子上,調整了一下情緒,才說:“請進。”一個人拿著幾份文件進來,恭恭敬敬地請秘書長圈閱,又退出去了。
袁家梁把手裏的煙扔到煙灰缸裏,點頭說:“秘書長如今威風得很啊。不過您如果幹累了,就對我袁某人說一聲,我找個理由讓您回家歇著去就是了。”
許行一直在官場上混,論流氓手段如何是袁家梁的對手。這時就有幾分慌亂。他沉聲問:“袁家梁,你想幹什麼?”
袁家梁很無辜地說:“我不想幹什麼啊。我是看在咱們這麼多年老關係的分兒上,來告訴你一聲,那幾個賣淫婦女見你遲遲不兌現諾言,要供出你來。既然不是你幹的,那就好辦了,讓她們隨便去說吧。”
許行怒道:“胡說八道,簡直一派胡言。”
袁家梁不說話,臉上掛著一絲笑看著他。許行喘了口氣,突然也笑道:“好,好,袁家梁,你盡管胡說,盡管指使你的人造謠。你看到時候人們是信你的還是信我的。”
袁家梁笑微微慢悠悠地說:“你是市政府秘書長,人們當然信你的。隻是那幾個造謠的女人說,你身上哪兒有顆廡子哪兒有塊胎記她們都記得清清楚楚。不過沒關係秘書長,那也是她們編出來的,您不用怕。”
許行腦子裏轟的一聲,顏然跌在椅子上。他也知道袁家梁的話很有可能是詐他的,可是因為在藍天歌舞城有過那一次,他就未免心虛,理不直氣不壯。他從來沒像現在這麼痛恨過那雙柔曼的、曾經在他身上輕輕撫過的小手。他是想用那顆炸彈炸袁家梁的,沒想到袁家梁一開始就把炸彈埋在他身上了,一旦引爆,最先粉身碎骨的就是他許行。當初他就應該想到這一層的,可是這個圈套過於溫柔也過於美麗,令人想不到它是個圈套。
許行咬著牙道:“袁家梁,你真是個流氓。”
袁家梁哈哈一笑:“秘書長誇獎了,我還差得遠,差得遠。”“袁家梁,你直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袁家梁收起臉上的笑,正色道:“第一,你馬上讓歌舞城開業。第二,藍天集團偷稅漏稅的話,你必須公開給我收回去。”說完又換了那種不屑的笑:“肯定是你搗的鬼對不對?我袁家梁的賬能有問題?別忘了,我是市裏的利稅大戶。”笑了一下又低聲補充一句:“就是有問題,能讓你們看出來?哈哈。”許行氣得發抖,但終於沒有發作。他咬咬牙說:“好,就按你說的辦。這不是我怕了你,我欠過你的,今天還了。”
袁家梁本來已經轉身要走,聽到這話又站住:“秘書長,您這話理可不通啊。張三救過李四的命,李四抓住張三要殺頭,又不殺了,說我也救了你一條命,咱兩清了。秘書長,您說這理兒聽著是不是有點兒亂?”
許行看袁家梁又要走,叫道:“家梁,等等。聽說你給每個代表都送了禮?你的想法很多啊。”
袁家梁站住,沒有回頭:“是啊,我這個人是愛花錢的,隻是有時候往往花錯了地方。”
許行點頭笑:“不是花錯地方,是你想錯了地方。”
袁家梁笑笑,推開門走了。
他的心情很好,一點兒也沒有怨恨許行。他坐進自己的淩誌車裏,隨手擰開錄音機,還隨著哼了幾句。他理解許行,他能不這麼做嗎?一隻蘋果擺在那裏,本來就是你的了,踮踮腳就可以拿到,這時候卻冒出另一個人來要和你搶,你能乖乖地雙手奉上?袁家梁笑了笑,換了他袁家梁,恐怕出手還要重一些。
另外讓袁家梁滿意的是,許行的動作,顯然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袁家梁已經是一個對手了,已經令對方不敢小覷,感受到威脅了。不太好玩兒的是,對方身手差了一點兒,這樣小小的動作,能奈他袁家梁何?不過癮,不好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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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鑒給袁一明打電話,問他張猛的事有沒有消息。袁一明一愣,這些日子家裏的事亂七八糟的,竟把這事給忘了。就說對不起對不起,瞎忙,還沒顧上跟我二叔說呢。殷鑒就歎了口氣,說你快點啊,他媽好像不太好啊。
袁一明忙問怎麼回事,殷鑒說你也別多問了,老太太這兒有我們呢,你還是幫忙打聽打聽猛哥的消息吧。
袁一明悶悶地放了電話。張猛的事兒與其說他忘了,不如說他不願意過問,他總覺得這件事問出來的結果不會太令人輕鬆。他甚至怕從這件事裏問出什麼讓他恐懼的東西。他煩躁地在屋子裏走了兩圈,想起殷鑒的話,還是無可奈何地抓起電話。那邊是秀芬接的,說先生出去了,沒在家。打手機,卻關著。他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想了想,又給殷鑒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