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殷鑒,我現在找不到我二叔,你有空嗎?有空我去找你,咱們先去看看老太太。”

那邊沉吟了一下,才說:“好,那你過來吧。”

袁一明先去超市,買了點兒奶粉麥乳精大棗滋補精什麼的,又讓售貨員給包了兩包軟和點的點心,才提著去牛奶廠找殷鑒。殷鑒已經在廠門口等他了,見了他,也沒說什麼,默默地伸手攔了一輛車,報了一個地名。袁一明有點兒吃驚,心想二叔給他手下的人待遇真是優厚啊,這個地方可是有名的富人區。

老太太聽到敲門聲,就在裏邊喊:“猛子,猛子回來了。翠兒,快開門去呀,猛子回來了。”

殷鑒臉上的表情更憂鬱了。來開門的是個姑娘,袁一明看了殷鑒一眼,殷鑒告訴他,這是老太太的小保姆。袁一明“哦”了一聲,衝翠兒點點頭,心裏卻想,原來張猛家裏是有保姆的。

那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不大,但老太太自己住還是太空了一點兒。裝修得很舒適。袁一明暗暗在心裏算了一下,想來這套房子雖然不大,加上裝修總也得五十來萬。他不知道張猛怎麼會這麼有錢。他看看殷鑒,見他一臉的擔憂和沉重,就沒有開口問。

老太太見進來的是他們倆,臉上掩飾不住地露出失望:“猛子呢?他又加班啦?怎麼沒和你們一塊回來?”

殷鑒忙說:“大娘,猛子哥出門了,您忘啦?”

“哦,出門了。就快回來了吧?”

殷鑒掩飾著神色中的淒然,強笑道:“就快回來了。大娘,猛子哥不在,有什麼事您就跟我們說。”

老太太目光茫然地看了他們倆一會兒,突然叫道:“猛子,你可回來了,你上哪兒去了?可把媽想壞了。”就走過來,摸著殷鑒的頭發,眼裏流著淚:“猛子,想死媽了。”又回頭招呼:“翠兒,翠兒,你猛子哥回來了,快去給他做飯呀。”

殷鑒一動不動,眼裏終於落下淚來。

袁一明愣愣地看著這一切,這時才明白,這老太太腦子出問題了。那一瞬間他覺得無地自容,他想這一切要真的都是二叔造成的,那他的罪孽可就大了。

袁一明把帶來的東西放在老太太跟前:“大娘,您把心放寬點兒,猛子過一陣就回來了。”

老太太看著那堆東西,又看看袁一明,笑了。她放了殷鑒,走過來又撫著袁一明的頭說:“猛子,又亂花錢了。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錢省著點兒花,給你娶媳婦。”動作和語氣都充滿了慈愛,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瘋子,袁一明聽得心酸酸的。

從張猛家出來,兩個人半天都沒有說話。好久殷鑒才問道:“你都看到了?知道我為什麼催你了吧。”

袁一明慚愧不已。他問殷鑒:“她,我是說大娘,什麼時候這樣的?”

殷鑒歎了口氣:“也就從這幾天。時好時壞的,有時候看著特別清楚,有時候就像剛才那樣。”

“沒送醫院看看?”

“看了。精神病醫院的醫生說必須住院治療,否則病情會越來越重,發作的也會越來越頻繁。可是一來我們不忍心把老太太一個人放在那種地方,二來這種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長期住院,也不是我們幾個能負擔的。”

袁一明急道:“可是有病不治也不是個事兒啊。錢我可以想想辦法。”

殷鑒歎道:“不光是錢的事。現在最主要的是讓張猛回來,隻要張猛回來了,這種病可能就不治而愈了。”

袁一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抓緊找到我二叔,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然後給你回話。那邊有什麼困難你說一聲,我盡量想辦法。”

殷鑒沉默地點點頭,兩個人就分手了。

回到家裏,袁一明腦子裏盡是老太太的影子。張猛幼年喪父,是和母親相依為命著長大的。老太太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未免嬌寵了一點兒,所以張猛在這地麵上留下了些混蛋的名聲。但老太太卻是一個善良的明理的老人,即使變成現在這樣,仍然是溫和的,慈愛的。這讓袁一明就愈發地難受了。他眼下還不知道張猛的事究竟和袁家有沒有關係,但他的直覺讓他看到老太太的時候,心裏就有了揮之不去的負罪感。他急於要給二叔打電話弄清事情的真相,卻又怕這真相會讓他難以承受。袁一明煩躁地在屋裏踱來踱去,他感覺自己的動作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狼。

天已經漸漸暗下來了,袁一明泡了一碗方便麵,草草結束了自己的晚餐,又拿起電話要通了二叔家裏。還是秀芬接的電話,她在電話裏有點兒遲疑:“先生回來了,可是……”

袁一明不等她說完就說:“你告訴我二叔在家等我,我這就過去找他。”就放了電話衝出門去。那一刻他有點兒毅然決然的勁頭,挺悲壯地想,該來的就讓他來吧,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麵對它。

秀芬打開門,把他引到客廳坐下,泡上茶來,靜靜地說:“先生得過一會兒才能下來,你先喝茶。”

袁一明問:“二叔幹什麼呢?”

秀芬笑笑:“先生的事,我怎麼清楚。”

袁一明就百無聊賴地喝茶。過了好半天,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同時聽見二叔嚷道:“秀芬,晚飯好了沒有?我餓了。”邊說著,穿著睡衣的袁家梁已經走了下來。

秀芬靜靜地迎上去:“已經好了,您在哪兒吃?”

袁一明站起來,叫道:“二叔。”

袁家梁很意外:“小明來了?”就問秀芬:“你怎麼也不告訴我?”

秀芬笑笑,低下頭。這時樓梯上又響起腳步聲,是那種高跟拖鞋才會發出來的又傭懶又清脆的聲音。袁一明循聲望去,一個女人正站在樓梯口那裏,探頭用嬌滴滴的聲音說:“袁爺,幹什麼呢?快來呀。”

袁一明急忙調轉目光。但就這一眼他已經看清了,那女人隻穿著一件極短的粉紅色吊帶睡衣,很省布的那種,該遮住的地方還全部都露在外麵。一頭長發淩亂不堪,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曖昧的氣息。

袁家梁漫不經心地衝樓梯那裏揮揮手:“你回去吧,我侄子來了。”

那女人咯咯地笑了:“袁爺,你還說留我過夜呢。”就拖著她那雙高跟拖鞋上樓去了。雖然留她過夜的承諾就這麼算了,但袁一明從她的聲音裏聽不出絲毫哀怨。

袁家梁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閑閑地坐下:“小明,怎麼現在來了?吃飯了嗎?”

袁一明還有點兒沒緩過勁來,覺得有幾分不自在。別別扭扭地說:“吃了。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啊?”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你什麼時候來都是時候。她們,”說著往樓梯口指了指:“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正說著,那女人換好了衣服走下來。袁家梁注意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如果把那些脂粉去掉,後麵的那張臉應該還算清麗。換掉了睡衣和拖鞋,穿一件簡單的綠色無袖長裙,白色細帶涼鞋,倒是一副好人家女孩的樣子。她先打量了袁一明一眼,目光很放肆,絲毫也不躲閃,不掩藏。然後衝袁家梁笑著說:“袁爺,那我可真走了。”

袁家梁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道:“走吧,改天我請你吃飯。”手就往兜裏去摸,發現自己穿著的是睡衣,就對袁一明說:“給她十塊錢,讓她打車回去。”

袁一明有點驚訝地看看二叔,就掏出十塊錢來遞給那女人。她也不推辭,接過來衝他們笑笑,說聲Bye,翩然而去。袁家梁見袁一明發愣,就說:“不能讓她們搭錢,可是也不能每次都給錢,那樣性質不就變了嘛。”

袁一明悶悶地坐下,心裏就覺得有點不舒服。他無意管二叔的閑事,一個獨身的男人,加之事業有成,找個把女人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問題在於袁一明剛從張猛的家裏回來,他滿腦子都是老太太念叨兒子時那癡癡的眼神,現在看到二叔和女人纏綿,就想這個世界確實沒有什麼公平可言。

袁家梁看出了他的情緒,一笑,就招呼秀芬:“我就在客廳吃飯,端上來吧。”又對袁一明說:“你一個人肯定沒好好吃,再陪我吃點兒。”

秀芬答應著去了,不過十幾分鍾,那些雖然備好了料卻需要現炒的菜就一樣樣地端了上來。是一盤香菇菜心,一個陳皮牛肉,和一盆海米冬筍湯。見袁一明來了,又臨時炒了一道麻婆豆腐湊數。袁家梁招呼:“來小明,一起吃。”

袁一明悶悶地說:“二叔,我有事問你。”

袁家梁粗豪地擺擺手:“什麼事也得吃了飯再說呀,我是真餓了。小明你也來,咱們邊吃邊說。”

本來吃了一碗方便麵的袁一明見秀芬這幾道家常菜做得精心,顏色和香氣都很誘人,也就坐過去,和二叔一起吃。袁家梁低頭吃了一陣,覺得不那麼餓了,才問袁一明:“小明,你找我有什麼事?”

袁一明看看一旁的秀芬,又看看二叔。袁家梁看出了他的意思,說:“有什麼你就說吧,我的什麼事都不瞞秀芬。”

袁一明就問:“二叔,張猛失蹤的事你知道嗎?”

袁家梁神色一凜,隨即又笑道:“是嗎?張猛失蹤了嗎?”

袁一明看著他,不說話。袁家梁又說:“大概他掙了誰一筆錢,躲到外邊去享福了吧,哈哈。”

袁一明哀肯道:“二叔,你告訴我,這件事到底和你有沒有關係?張猛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

袁家梁嚴肅起來:“是誰讓你打聽這件事的?”

袁一明簡單地說:“是良心。”

袁家梁打量他幾眼,笑了:“小明,一個人的良心不可以太多,有一點兒就夠用了。太多了成不了事。”

“這麼說,張猛的失蹤真的是你一手製造的?”袁一明的心跳有些不規則起來。

袁家梁拿一隻調羹向碗裏專心地盛湯,懶懶地說:“誰知道,也許他一不小心掉井裏去了呢。我每天這麼多事,哪能每件事都記得清楚,我幹了些什麼,大概隻有天知道嘍。”

袁一明聽明白了。他覺得胸口發悶,卻又無從發作。他吐出一口長氣,才說:“二叔,你們不是患難弟兄嗎?”

袁家梁也嚴肅起來:“所以我才不能容忍他的背叛。你說什麼?張猛失蹤了?好,人們就會看見,背叛我的人就是這種下場。”

袁一明不寒而栗。過了好久他才說:“二叔,我記得你替張猛奉養過他媽,這一回,你替老太太想過嗎?”

袁家梁也有些黯然,歎道:“那個老太太倒真是個好人。我讓人給她買了一套房子,還請了個保姆,每月按時給她送生活費,她可以安度晚年了。張猛是個孝子,不管他在什麼地方,也就能放心了。”

袁一明恍然大悟。原來那房子那保姆,都是二叔給張猛的補償,或者善後。他有些激動,高聲說:“你以為有房子有保姆老太太就能安度晚年了?他沒了兒子,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就沒有了,她還能安度晚年?”

袁家梁夾了塊豆腐放進嘴裏,笑著說:“小明,你還是幼稚。一個老人,有人給他養老,比兒子養的還好,她還有什麼不幸福的?”

袁一明終於發作了:“二叔,你做生意怎麼做的一點人性都沒有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判斷力已經出問題了?你居然拿房子拿金錢去和一個兒子比,這有可比性嗎?”

袁家梁一愣,聽著袁一明在那裏叫嚷,他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多少年了,沒人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了,他簡直覺得新鮮。等袁一明說完了,袁家梁突然笑道:“好小子,這麼跟你二叔說話,長出息了。你問問你大哥你姐姐,他們哪個敢這麼對我說話?”

袁一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氣焰頓時收斂了。他泄氣地嘟囔:“無欲則剛嘛,我又沒在你手下幹。”

袁家梁笑笑,問:“小明,你今天可有點兒奇怪。你跟張猛也不熟啊,怎麼總打聽他的事?嗯?”說到後來口氣已經有幾分嚴厲了,眼睛也直視著袁一明。

袁一明歎口氣:“因為,張猛他媽已經瘋了。”

袁家梁一愣,神色頓時嚴峻起來:“瘋了?不會吧?你聽誰說的?”

“我親眼見的。”袁一明就把殷鑒和張猛的關係說了,也說了今天下午他和殷鑒一起去看老太太的事。

袁家梁難以置信地聽著,總是不由自主地搖頭,似乎不承認袁一明說的都是真的。聽到後來,他的眼底就有了深深的淒涼。

袁一明說完了,袁家梁半天沒有開口。突然把筷子一放,對秀芬說:“我不吃了,收了吧。”又對袁一明說:“你等我一下,帶我去看看老太太。”

袁一明看看表:“現在?太晚了吧?”

袁家梁斬釘截鐵:“就現在,不晚,還不到八點呢。”說著人已經上樓了,很快就換了衣服下來。

路上,袁家梁緊握著方向盤,皺著眉一語不發。似乎是全神貫注的,又似乎漫不經心。他記起來曾經有那麼一個深夜的,張猛血淋淋地坐在他身邊,他也是這麼全神貫注地一語不發,一心要把車開得快一點兒,免得張猛流血流死。那天張猛為他挨了好幾刀。

袁家梁在黑暗中不易察覺地歎了一口氣。那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了,也許發生了有一個世紀了吧,因為那記憶都模糊了,他已經很久不去想那回事情了,也久已生疏了這樣一份情感。

淩誌車悄無聲息地泊在樓下,兩個人悄無聲息地下車。聽到敲門聲,裏邊老太太又在喊:“猛子回來了,翠兒,快去開門,你猛子哥回來了。”袁家梁和袁一明對視一眼,各自歎了一口氣。

老太太見到袁家梁,愣住了,神情變得恍惚。她努力地回憶著什麼,然後猶猶豫豫地問:“你是家梁?”

袁家梁連忙上前,說:“是我,大媽,我來看看你。”

在一旁的袁一明暗暗驚訝,老太太居然認得二叔。還沒容他多想,老太太已經走過來拉著他的手說:“猛子,你可回來了。你一走這麼長時間,家裏全靠你家梁哥,還不快讓你家梁哥坐下。”說這話的時候,老太太神色平和親切,絲毫沒有瘋相。

袁家梁走上去扶住她的肩膀:“大媽,你好嗎?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

老太太笑吟吟地拉他坐下:“你可真是個好孩子,我好著呢,沒事兒。”

袁一明驚異地看著,覺得老太太這一刻與常人無異,就看了二叔一眼。袁家梁也正看他,兩個人神色間都有幾分釋然。

老太太重複著:“我好著呢,沒事兒。沒事兒。就是猛子老是不回家。”說到這兒老太太突然一個激靈,開始左顧右盼:“猛子呢?猛子哪兒去了?猛子怎麼還不回來?”神色淒惶無助,袁家梁和袁一明都是一陣心酸。

老太太撲到袁家梁麵前,討好地說:“家梁,你別走,猛子一會兒就回來。啊?你再坐會兒,再坐會兒。”顯然,她的孤獨她對兒子的盼望,讓她對袁家梁這個和張猛有關的人產生了依戀。

袁家梁柔聲說:“好,我不走,我今天不走,陪著您。”然後對袁一明說:“小明,你回去吧,我今天晚上不走了,就住這兒。你回去給秀芬打個電話,告訴她別給我留門了。”

這大出袁一明的意料了。他一時不知是該勸二叔回去還是任他留下來,雖然老太太其情可憫,雖然弄成這個樣子二叔要負完全責任,但這畢竟是一個瘋子,真的留下來會不會有危險?而且他知道,二叔這些年來的生活極為規律,除了秀芬誰也照顧不了,為此他已經極少外出了,為的就是不在外邊留宿。他猶豫著,問:“行嗎?要不你明天再來?”

袁家梁很堅決:“不,我今天就在這裏。”他看出了袁一明的擔心,勉強笑了笑,說:“不要緊,她這病不會傷人的,你放心回去吧。”

袁一明隻得告辭。老太太見他要走,撲上來拽住他,哭道:“猛子你又要去哪兒?你又把我一個人扔下走了是不是?你別走,我不讓你走。”

袁一明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招架著。翠兒忙上來拽開老太太,袁一明一抬頭,看見二叔正擦去眼淚。

好容易出了門,袁家梁跟出來,默默地陪他走到樓下,沉聲說:“小明,你告訴你那個同學,老太太的事兒有我呢,他們說張猛失蹤了,那我就是老太太的兒子,兒子怎麼對老子,我就怎麼對老太太。你讓他們都放心吧,我袁家梁雖然不是一言九鼎,但是說了也是算數的。至於張猛的事兒,你讓他們別問了。”

大名鼎鼎的袁家梁肯為別人當兒子,這讓袁一明也有些吃驚。他看著二叔,鄭重地點了頭。他想,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了。如果張猛真的回不來了,追究下去也是於事無補。他是知道他的二叔的,雖然算不得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正如他自己所說,他說話還是算數的。看老太太剛才對他的態度,他能這麼做,老太太的晚年在精神上也有些依靠了。

回去的路上,袁一明沒有打車,他慢慢地走著,腳步被一肚子的心思壓得很沉重。但是在潛意識裏,他是有些輕鬆了。他本不願意深究這件事,但他的良心又讓他不能不去問個清楚。現在問題得到解決,他樂得讓這件事情糊塗下去。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不是缺少點兒正義感,或者,僅僅因為對方是他的親叔叔?但是就算把這件事追究到底又能怎麼樣呢?結局能比這更好嗎?如果不能還老太太一個兒子,那麼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誰還能比二叔補償的更好呢?

他矛盾著,開脫著,為自己,也為二叔。

他又想起二叔說一個人的良心無需太多,有一點兒就夠用了,太多了不成事。可是說這話的二叔他的良心有多少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怎麼也不會相信,袁家梁也會落淚。他知道二叔和他父親袁家棟的兄弟情深,但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沒見二叔掉一滴眼淚。

袁一明走著,想著,這時突然有了兩句詩:你不是沒有淚\/你隻是不能哭\/你不是不想回顧\/你隻是無法再扭轉頭顱\/於是你隻好走下去\/隻好相信\/遠處有什麼\/炫目。

總和新聞稿子打交道,詩和做詩的心情都久違了。這幾句詩讓袁一明對自己還滿意,起碼還沒有失掉一顆詩心。剛才想到哪兒了?良心。對,二叔的痛苦,二叔的眼淚,無非還是良心在作祟吧。如果讓良心懲罰他,比起外力來要有力多了。

人的良心無非三種,一種是良心健全,一種是良心全被狗吃了,還有一種就是讓狗吃了一半,還留下了一半。良心健全的人不作昧良心的事,所以他們坦然。良心全被狗吃了的人不會再受良心譴責,所以他們瀟灑。但二叔無疑是最後一種,所以他痛苦。

35

王向傑聽到敲門聲,嘴裏應著“來了來了”,忙跑去開門。然後,他就愣在了那裏。

門外站著的是袁家梁。

還是袁家梁先開口:“向傑,不讓我進屋?”

王向傑緩過神來,連忙握住了袁家梁伸過來的手:“我實在沒想到是你。快請進。”

袁家梁在沙發上坐下,打量著王向傑:“向傑,你可顯老了。”

王向傑苦笑道:“不是顯老了,是真老了。家梁,你也一樣啊。”

兩個人目光中就都閃過一絲淒然,他們幾乎是同時想起了一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件往事,兩個人就沉默下來。

袁家梁打量著王向傑的家:“向傑,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王向傑淡淡地說:“說的過去吧。眼下辦了個公司,弄好了也許日子能見點起色。不過實力不夠,和林瑞琪合著辦事呢。”

袁家梁頓了頓,說:“向傑,你跟我說實話,你當初要是不離開市局,會不會比現在好一點兒?”

王向傑仍然淡淡地:“不離開,怎麼著也是個副局長了吧。不過說這些都沒什麼意義了,人這一輩子,說不準會遇著什麼事。”

袁家梁歎了口氣,低聲說:“向傑,我可能是老了,變的愛反思了。我現在經常想起年輕時候的一些事兒來,我這才明白,有些東西是一陣風,吹過去就沒了。有些東西卻能跟你一輩子。向傑,我總記得咱們在部隊那會兒,你小子‘八一建軍節’的時候給我留個蛤蟆。”

兩個人哈哈大笑。

那年倆人都在部隊上。部隊最隆重的節日就是“八一建軍節”,早在前好幾天,夥房就開始用大卡車買菜買肉,準備那一天的聚餐了。平時吃不到什麼的年輕人更是早就盼著,準備在那天大吃一頓。“八一”那天早上,王向傑找到袁家梁,把他單獨拽出來,神秘地說:“今天晚上你少吃點兒,吃半飽就行了,我給你留著好吃的。”

王向傑和夥房的張胖子關係好,袁家梁是知道的,就信了他的。晚上聚餐的時候他果然就吃半飽,然後去找王向傑。王向傑神神秘秘地從肥大的軍褲兜裏掏出一個紙包,塞給他說:“你吃吧,別讓別人看見啊。”說完就快步跑了。袁家梁滿懷興奮地打開紙包,覺得涼涼的,還有點黏,就想這是什麼?蒸芋頭?糯米藕?黑暗裏他正要細看,那東西卻在他手裏動了一下,再仔細一看,原來竟是一隻癩蛤蟆,被王向傑捆了腿,還在那兒掙紮呢。嚇得他大叫一聲,扔在地上。那之後好長一段時間,他都為沒能在“八一”晚上的大聚餐吃飽而遺憾著。

兩個人笑過了,都有些感慨,同時感受到歲月的殘酷。袁家梁眼睛濕了,很突然地說:“向傑,我對不起你啊。”

王向傑一笑:“家梁,這話說的沒意思了吧?”

袁家梁長歎一聲,不再說話。屋子裏就靜下來。好久王向傑開口道:“說實話,我還真恨過你,不過現在不了,我能理解你的做法。你這脾氣,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

王向傑一如當初的坦率終於讓袁家梁也放鬆下來。他笑道:“向傑,你當初借五萬塊錢究竟要幹什麼?當時我問你你還挺不耐煩,說我管不著。”

王向傑神色中居然閃過一抹不好意思。但隨即哈哈一笑說:“為一個女人。她當時想開家服裝店,缺資金,讓我給想想辦法。”

看著王向傑的神態,袁家梁笑了:“有特殊關係是不是?向傑,你就是太正經,這有什麼不好說的?怕我告訴弟妹不成?”停了一會兒袁家梁又問:“她現在幹什麼呢?服裝店開起來了嗎?”

“開是開起來了,賠錢,又關了。現在在一家廣告公司搞設計呢。她是學美術的。”

袁家梁沉思了一下:“別讓她給別人幹了,去我那兒吧,我正需要這麼一個人呢。”

王向傑不以為然地笑了:“你算了吧,你那兒什麼人也缺不了。我還不知道,缺一個就有一百個人等著進呢。你不用過意不去,她現在挺好的,在公司裏也挺受重視。”

袁家梁不接他的話茬兒,又說:“她要是不願意去,我幫她開一家自己的廣告公司,以後我們公司的業務都給她做。”

王向傑有些動容:“家梁,你是來還賬來了?我們可以接受你的幫助,但是不接受你來還賬。以前的事早都過去了,就誰也別想它了。”

袁家梁又歎了一口氣:“向傑啊,我不是還賬,我想我可能確實做錯了一些事,所以想盡量做點兒補償。還有你,也別弄你那個什麼公司了,回局裏吧,我給你想想辦法,副局長輪也該輪到你了。”

王向傑擺擺手:“算了吧,我現在也挺好。副局長又怎麼樣?為人莫當差,當差不自在。還是自己給自己當老板舒服。”

袁家梁有些著急了:“你怎麼這麼不開竅?早就不是我幹事兒的那會兒了,你沒看見,現在的公司開一個倒一個。”

王向傑笑笑不說話。

袁家梁見狀,知道說不動他,搖搖頭不再說。喝了一會兒茶,袁家梁終於下決心似的說:“向傑,你不願意幹就別幹吧,遇到難處你就說話。眼下你先聽我一句,別和林瑞琪摻和,趕快離開他,那人不能共事。”

王向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家梁,你這話我不能聽。我知道你們倆有過節,你的話不公正。”

年輕時王向傑這種近於迂腐的正直,就經常能讓滿肚子彎彎繞的袁家梁完全沒有了脾氣。他隻好說:“我可不是基督,他打我左臉我還把右臉湊上去。他對我做手腳,我是要還手的。你知道,我從來就不夠君子,手下絕不留情,我是怕連你一塊兒傷著。”

王向傑疑惑地看著他,直截了當地問:“你要幹什麼?”

袁家梁笑了:“我跟你說這些已經犯忌了,再往下就不能說了。諸葛亮的妙計都放在錦囊裏,不到時候是不能拆的,這倒不是他不信任辦事的人,而是用兵之道自當如此。”

王向傑若有所思地點頭。

袁家梁起身告辭,王向傑踱到陽台上,看著他的汽車絕塵而去,萬千感慨都湧上心來。他想著袁家梁的那句話:我是要還手的。以他對袁家梁的了解,他相信袁家梁是會這麼做的。

36

整個下午,報社的人們都在吵吵著今年的防暑降溫發什麼。報社效益好,經常巧立名目給大家發點兒東西,隻是發的東西常常和這個名目不符,比如去年春節前夕,除了米、麵、魚、肉、油這些年貨,把正月十五的元宵都給人們買了,另外每人一兜那個季節二十塊錢一斤的草莓。但大家仍不滿意,最後實在沒什麼可買了,每人發了一架“奧林巴斯”相機,才算過關。

每年一次的防暑降溫物品,報社從沒有草草地一斤茶葉二斤白糖了事,去年發了一台飲水機外帶四十張水票,勉強和防暑降溫沾了邊。今年發什麼,領導征詢大家的意見,就成了這一下午各個辦公室的話題。

本來,防暑降溫發什麼袁一明是不操心的,他既不用為孩子要果凍爽,也不用為老人要杏仁霜,發什麼不會少了他那份就是了。但他突然想起馬小莉托他的事,覺得這倒是個機會,就去找社長。他不繞圈子,直接說:“李社長,我一個同學開著一家保健品廠,她們的產品據說對開發智力、健腦很有好處,您看能不能借這機會要她點兒貨,當防暑降溫給人們發下去,也算給我這同學幫幫忙。”

老曲走後,報社新來的社長是原宣傳部副部長李明雪。李明雪是景部長一手提拔起來的,和袁家梁很熟,所以來報社以後對袁一明就有幾分關照。這時他笑道:“這麼熱心,是女同學吧。”

袁一明有點兒不好意思:“是女同學。不過可沒什麼特殊關係啊。”

李社長就笑了:“好啊,那就要一點兒吧,每人發兩盒。有人喜歡別的,咱們可以再發。”

這保健品不便宜,報社人多,每人兩盒就是個不算小的數目了。袁一明大致盤算了一下,覺得這個數目很對得起馬小莉了,就笑嘻嘻地衝李明雪半鞠了個躬:“謝謝社長。我讓我們同學請您吃飯,那可是個漂亮姑娘。”李明雪比老曲年輕不少,而且畢竟有幾分交情,袁一明說話也就有點兒隨便。

李明雪哈哈地笑了:“怎麼,想拉我下水呀?快去辦吧。”

“是。”袁一明高興地答應著跑了。

從社長辦公室出來,袁一明就給馬小莉打電話,告訴她報社要點兒貨,問她能不能送來。馬小莉很高興,但是她說最好袁一明帶現金直接去公司辦事處提貨,因為即使是她,一下子讓辦事處發那麼多貨不交錢,也不符合規定。

全報社每人兩盒就是三萬多塊錢。袁一明拎著這沉甸甸的一包現金去找馬小莉的時候,直擔心會被搶劫。

袁一明和馬小莉約在了一家咖啡館見麵。接他電話的時候,馬小莉就很興奮,連聲說謝謝謝謝,並且要請他吃飯。袁一明看看表,說還不到四點鍾,吃什麼飯啊,我還是去找你提貨吧。馬小莉執意不從,說不吃飯我請你喝咖啡。四點半,金世紀咖啡廳。口氣不容置疑,令袁一明無從推辭。

今天馬小莉的妝容淡了許多,把藍紫色調換成了溫暖的粉白色調,配合著化妝的衣服是一套粉色的短裙,頭發也相應地紮了兩把小刷子,低低地綁了,搭在肩上。這樣的打扮讓袁一明覺得舒服了許多,多少還原了他印象中的那個馬小莉。他很驚訝,覺得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們變幻無窮奧妙無限,讓你吃驚讓你渴望讓你關注讓你不知道她們究竟有多少副姿態。馬小莉不僅妝容換了衣服換了,似乎連表情都換了。她不再是那個顯得神秘、幽深,總在不經意間流露一點點憂鬱的女子了,她今天的笑容幹淨明朗,很甜美。袁一明從出租車裏就看到她正在那裏看表,見到袁一明,她還跑了兩步迎上來,是那種青春女孩的姿勢,那天那個著一身黑裙迎風而立的少婦是不會跑這兩步的。袁一明笑了,他覺得這就對了,馬小莉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本來,來之前他還有點兒顧慮,覺得和那樣一個女人在咖啡廳這樣的地方,需要抗拒誘惑。這不能怪袁一明,那種女人身上的氣息就是曖昧的,男人在她們身上感受到的就是誘惑,雖然男人輕易不會對那樣的女人產生愛情,卻很容易對她們產生衝動。眼前這個幹幹淨淨的馬小莉就不同了,他隻能激發男人的憐惜、愛護、力量等等美好的東西。

馬小莉上前拽住他的胳膊,非常自然,有鄰家小妹的那種親切,拖著他往咖啡廳裏走去,很熟悉地把他帶到了裏邊的一個雅間。所謂雅間,就是用樹樁子做籬笆圍起來的一方小天地,裏麵隻有一張三人沙發和一張小茶幾。牆上掛著一隻用樺樹皮做燈罩的壁燈,燈光若有若無地透下來,人在下麵朦朦朧朧的,很容易產生一些綺念遐思。

單純用來喝咖啡的咖啡廳,春江市隻有一家,寬敞的大廳,落地大玻璃窗,木製的但顏色淡雅樣式輕靈的桌椅,可以在裏麵喝著咖啡,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消磨一個下午。那裏的咖啡很純正,能喝到上好的藍山。再其餘的所謂咖啡廳,就都像這裏一樣,主要功能不是用來喝咖啡的,隻是為真情人假情人真假情人提供一個幽會的場所。

馬小莉一直笑著,似乎很高興。侍者把酒水單遞上來,馬小莉又把它遞給袁一明,笑著說:“你來點。”

袁一明笑道:“我對咖啡的全部知識,就是知道自己對它一無所知,還是你來吧。”

馬小莉不再推辭,也不看單,對侍者說:“兩杯炭燒,兩個紅粉佳人,一碟黑瓜子,一份爆米花。”侍者記下來,答應著去了。

袁一明逗馬小莉:“紅粉佳人是什麼?你要給我叫小姐?一個就夠了,兩個我可忙不過來。”

馬小莉瞥他一眼,咯咯笑道:“想要小姐?臭美的你。就是王熙鳳的話,你呀,隻配我這個‘燒糊了的卷子’陪著你,那紅粉佳人,是——冰淇淋。”

紅粉佳人很快端上來了。就是半個白色冰淇淋球上邊加一個粉色冰淇淋球,上麵擺一顆紅櫻桃半片華夫,用一個高角玻璃杯盛著,杯子邊上嵌著兩片橙子,還插著一把小紙傘,很熱鬧。袁一明端詳了一會兒,送一口到嘴裏,故意意味深長地說:“紅粉佳人果然味道不錯。”然後一臉壞笑地看著馬小莉。

馬小莉臉紅了紅,瞪他一眼,沒說話。

袁一明的感覺找到了。如果他麵對的還是那個黑衣女人,他是不會開這樣的小玩笑的。而且,他也不能想象那個女人臉紅起來是什麼樣子,那種女人通常都是讓別人臉紅的。

咖啡、瓜子、爆米花都上來了,香氣溢滿了這小小的空間。燈光朦朧的可愛,加了奶的咖啡很香醇,還有紅袖添香,生命中這樣的時刻,大約不會很多吧,這一定要上帝的特別眷顧才行,這一刻袁一明的心中充滿了感激。

“想什麼呢?”馬小莉的聲音變得柔和。

袁一明循聲望去,見馬小莉正款款地望著自己。這樣的目光如果是在別處,會讓袁一明嚇一跳的,但在這裏,好像隻有這樣的目光才和環境配套,袁一明一點兒也不覺得突兀。但是他在想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可能什麼也沒想,或者什麼都在想,想與不想,都是在全心感受此刻的氣氛。

袁一明於是沒有說話,隻是溫情地衝馬小莉笑了笑。

願上帝原諒他。麵對一個高中時的女同學,他們有過共同的成長經曆,袁一明的感覺就是麵對自己的青春,麵對自己的似水流年,麵對一些永遠逝去了回不來的美好的東西。他不能不溫情,也不能不傷感。

雖然,馬小莉接下來的問話就和這氣氛有點兒衝突了。她說:“一明,你們報社決定要多少錢的貨?”但袁一明還是原諒了她,盡管他也隱隱地覺得掃興,但他不想破壞了這氣氛,更不想敗壞自己的情緒,就盡量簡單地回答:“三萬多塊錢吧。”

馬小莉臉上掠過一種不知是喜是憂的表情,又追問了一句:“錢帶來了?”

袁一明歎了口氣。這樺樹皮做的燈罩製造出的朦朧光線,究竟是朦朧了情感還是朦朧了欲望?可不可以不這麼直接?可不可以讓他對馬小莉的感覺多朦朧一會兒?他無可奈何地看了馬小莉一眼:“帶來了。”

好在馬小莉很快察覺了他的情緒,就不再提這個話題。兩個人慢慢聊著。上回見麵,隻顧交換彼此十來年間的情況了,這次再聊,很自然就開始了對往事的回憶。於是高中時的一點一滴,都被他們拚圖一樣一塊塊拿出來,拚湊完整。許多記憶深處的東西凸現到麵前,許多原本模糊的東西漸漸清晰,兩個人不時輕聲笑起來,正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稠”。袁一明拍手叫來侍者,讓他放一曲“昔日重來”,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兩個人的目光就碰在一起,沒有躲閃。你不能說他們的目光中有什麼內容,也不能說他們的目光中什麼內容也沒有,他們的神色越來越坦然,目光越來越純淨,有那些一起走過的日子作為背景,有一大堆的歲月站在身後,他們的感覺自是豐厚無比。像這冰淇淋和咖啡,一時間甜的苦的冷的熱的都湧上來。

良久,袁一明挪開目光,從兜裏掏出紙和筆,略作沉思,就趴在小茶幾上寫起來。他幾乎是一揮而就的,然後把那張紙遞給馬小莉,笑著說:“見笑見笑,請多指教。”

馬小莉接過來,是一首詩,標題是“默默相望”,馬小莉看他一眼,接著看下去:太美麗\/以致無從提起\/任那樣一種情緒\/於心底悠婉成旋律\/不語也回腸蕩氣。太淒楚\/以致無從提起\/任那樣一種情緒\/在眼中晶瑩成淒迷\/不響也尋尋覓覓。凝睇\/有默契自眼底升起\/理解的信風帶裏\/無需言語。

詩也未見得好,卻應景,主要是出手快,袁一明就有幾分得意地看著馬小莉。馬小莉卻不看他,隻拿著那張紙一遍一遍的看著,突然就落下淚來。袁一明不說話,拿起一張餐巾紙遞過去,遞到一半又把手縮回來,從兜裏掏出他的手絹。馬小莉接過去捂在臉上,再拿下來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有點兒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把那張紙小心折好,說:“送給我吧。”

袁一明笑道:“保存好了,那可是著名記者、著名作家袁一明先生的手稿。”

氣氛重又變得輕鬆了些,剛才中斷了的談話又繼續。馬小莉笑道:“你的文思還那麼敏捷,佩服佩服。”

袁一明也笑:“哪裏哪裏,你才是咱們學校有名的才女呢。”

馬小莉盯著他看,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說:“袁一明,你信不信,我上學那會兒還暗戀過你呢。”

袁一明一怔,抬頭看馬小莉,見她笑靨如花,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就笑道:“彼此彼此,今天相見,感慨良多。我是如今拉著你的手,後悔當初沒出手啊。”

馬小莉收了笑正色道:“你別貧,我說的是真的。你還記得那回上體育課我替你掃沙子嗎?”

“掃沙子?”袁一明有些發蒙,想不起她說的掃沙子是什麼意思。

馬小莉臉色有些發暗:“我就知道你不會記得。可是為那件事,我讓班裏的女生笑話了好長時間呢。”

袁一明就覺得很慚愧,人家女孩子為你受了委屈,你居然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他盼著神靈能給他一點兒啟示,讓他馬上想起那該死的沙子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他拚命去想,腦海裏還是一片空白。他隻好再次搖搖頭,看著馬小莉。

馬小莉用手指在沙發上畫方塊,畫了一個又一個,慢慢地說:“那次的體育課是跳遠,你比較靠後,等你跳的時候,沙坑前邊的踏板上弄上去了好多沙子。我就在旁邊看著,突然就覺得你會讓沙子滑倒,你那兒都起跑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一下就衝到踏板那裏去用手掃沙子。你在遠處還挺不髙興,嘟嘟囔嚷地說我沒眼色,你還得重新跑。”馬小莉說著眼圈都紅了,好像重新體會了那天的委屈。

袁一明聽得有些發傻,他努力地想,也想不起來有一個女孩子在體育課上曾經用手去為他掃沙子。但顯然是確有其事,這種事編都編不出來的。他想著,一個素常羞澀文靜的女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躍出人群用手拂去踏板上的沙子,那是一副什麼樣的場景。他喃喃地問:“是嗎?我怎麼一點兒都記不起來?”

馬小莉幽幽地說:“你當然記不起來,你當時的心思都在白雲身上呢。可是除了你,班裏的人幾乎都知道。女生們取笑我,問我她們跳的時候怎麼沒人去掃沙子。”

袁一明有些動容。他端詳著馬小莉,不自禁地想起白雲。他想如果當初不是和白雲而是和馬小莉共同演繹他們的愛情故事,他和馬小莉的生活軌跡會不會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他們的愛情是不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殘缺不全千瘡百孔?他想著自己至今未果的愛情,又想想馬小莉的飄零,不禁歎了一口氣。

燈光似乎愈加朦朧,袁一明被感動著,看向馬小莉的眼神不由自主就帶了柔情。自然而然的,馬小莉靜靜地靠了過來,倚在他的肩上,自然而然的,袁一明輕輕地攬住她。兩個人挨得這麼近,卻絲毫沒有生理上的衝動渴望,他們隻是靜靜地相擁著,不說話,像兩個寒冷的人彼此取暖。

不知這樣坐了多久,馬小莉坐直了身子,看看表,然後又撲過來緊緊抱住袁一明,在他耳邊低聲說:“一明,有這一個下午,我這十幾年的心願都了結了,謝謝你。我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心都磨出繭子來了,說謊話更是家常便飯。但是你記住,我今天下午說的都是真的。一明,我愛你。”說完了馬小莉鬆開他,整整自己的衣服和頭發,笑笑說:“不早了,走吧。”

袁一明這才記起他約會馬小莉的本意,忙說:“貨還沒提呢,我現在跟你去提貨。”

馬小莉說:“我們公司的辦事處現在也下班了,貨隻能明天提了。”猶豫了一下又說:“這樣吧,你把錢給我,明天我去辦事處提了貨給你送到報社去,省得我們再費事約時間。”

袁一明猶豫道:“那你一個女人帶著錢安全嗎?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馬小莉笑道:“我住朋友家。就不勞駕了,一對孤男寡女,讓別人看見容易誤會。”

袁一明想想也是,就把裝錢的包遞給她,伸手替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囑咐道:“當心啊。”

馬小莉很乖地點頭:“好,明天見。”

下班的點早已經過了,袁一明隻好往家走。他先隨便拐進了一家小飯店,預備先填飽肚子。剛才那些爆米花之類的東西吃一火車也不會飽,所謂紅粉佳人也都是中看不中吃。此刻他最懷念的是大米飯。

37

天近黃昏,袁一明剛下班回家,還沒吃飯,薛劍詩就打來電話,讓他跟著袁家梁去拜訪市委書記黃超。

袁一明遲疑道:“我去好嗎?”

薛劍詩笑道:“有什麼不好?你是記者嘛。如果能順利發表,這又是本市一條搶眼的新聞啊。你在報社等著,你大哥開車去接你。”

放了電話,袁一明想起那天在七星廠門口見到的黃超書記。他對黃書記了解的不是太多,隻知道他是個烈士子弟,父母的名字都上了《中華英烈傳》的。他被父親的一個戰友收養長大,後來曾到蘇聯學習過。回國後,當科長、處長、局長、副市長、市長、市委書記,一步一個台階上來的。在市裏的口碑很好,關於他的傳說也很多,有關於清廉的,無私的,聽起來令人肅然起敬的一個人物。

袁一明曾經聽二叔說過,市裏的領導,他就有點兒懼黃超。這讓袁一明很奇怪,他是知道二叔的脾氣的,他很少懼怕什麼。

他不知道,袁家梁在黃超那裏曾經碰過一個軟釘子。

有一年臨近春節,袁家梁看到機關已經放假了,就帶白雲到黃超家裏去拜訪。春節是個好時機,平時很難找到他,另外春節也為袁家梁將要進行的活動提供了很好的借口。那正是他在市裏鞏固地盤的時候,市裏的主要領導已經被他一個個地攻下了,黃超自然是重中之重,他攜帶的炸彈自然也是威力極強的那種。

但一進黃超家的門,袁家梁就先感到了一個下馬威。黃超的房子是市委配給的,統一裝修,倒也敞亮氣派。但這三室一廳的房子裏卻空空如也,幾乎沒有什麼擺設。他們進門的時候,市委書記黃超正坐在沙發上,把妻子的一條腿放在自己腿上,認真地給妻子剪腳趾甲。他的妻子患腦血栓,已經癱瘓多年了。

看這陣勢,袁家梁事先想好的話就沒敢說。他坐在客廳裏,瞅瞅空空的四壁,就笑道:“黃書記,日子怎麼能過成這樣呢?”

黃超笑笑:“沒辦法,家裏三口人就我一個人掙錢,孩子在外地上大學,老伴兒還得看病吃藥,我還能過成什麼樣?不過也沒什麼,這樣挺好,簡單即是享受啊。”

袁家梁看看半倚在沙發上的他的妻子,有些動容。誠懇地說:“黃書記,至少,你應該雇個保姆啊。你平時在家的日子少,大嫂一個人怎麼辦呢?”

黃超也扭頭看了看妻子,眼神中滿是歉意。他的妻子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們,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他們的話。黃超歎了口氣說:“雇過一個,嫌工資低,走了。可是再貴我就付不起了。來,抽煙。”

袁家梁接過來,是本地產的那種一元錢一包的“飛天”。袁家梁把玩著這支香煙,感慨萬千,心想外邊風傳黃超廉潔真不是虛言了。煙,某種程度上也是男人身份的象征,不要說市委市政府的頭頭腦腦,就是一般幹部,吸的也都是洋煙好煙。若有聚會或者宴會,大家掏出來擺在桌子上的煙,總得差不多才行。而抽這種“飛天”煙的人,不是民工就是下崗工人。

兩個人閑談了一會兒,袁家梁就告辭。他要說的話始終沒說,隻感歎一句:“黃書記,您真是太清苦了。”一旁的白雲沒有得到袁家梁的暗示,所謂重磅炸彈也就沒有拿出來。白雲肩上背了個小包,很精致很小巧,女孩子用來裝小鏡子眉筆的那種,隻是她的包裏滿滿的裝的都是人民幣。但袁家梁直感到,他準備的這枚炸彈,是轟炸不動黃超的,鬧不好倒會把自己炸了。

過了幾天,黃超有一天早晨一開門,在門口站著一個女孩子,十六七歲的樣子,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他一看見黃超,就怯生生地問道:“您是黃書記嗎?”黃超點點頭,心想可能是來上訪告狀的,但是他不明白大門口的警衛是怎麼放她進來的,她又是怎麼找到他家的。

黃超打量著她問:“你找我?有事嗎?”

那女孩說:“我是安興縣的,想到市裏來打工,可是錢讓人偷了。我現在走投無路,聽說黃書記是個好人,您收留我吧。”說著就拿出身份證、高中畢業證等證件來給黃超看,繼續哀求道:“您就收留我吧,您看,我不是騙子,我什麼活兒都會幹。”

黃超把證件還給她,皺了皺眉頭,想了想說:“你還是去勞務市場吧,那裏可以找到活兒幹,我沒有力量收留你。”說著掏出五十塊錢給她,“要交三十塊錢的手續費,剩下的你吃點兒東西。”

那女孩不接,說:“我不去,我已經被人把錢偷了,我不敢一個人在這裏闖了,城市裏淨壞人。黃書記,您是好人,您留下我吧。我真的什麼活兒都會幹,您管我吃管我住就行,我不要錢。”

黃超看著這個比自己的女兒還小的女孩兒,用了溫和的聲音說:“我確實不能收留你。你們家讓你出來打工,總希望你能掙回點兒錢去,可是我沒有更多的錢給你。快去勞務市場吧,聽話,啊?”

那女孩身子一扭:“我們家沒指望我掙回錢去,我就是想到城市裏來開開眼,去別的地方再讓人家騙了怎麼辦?您就留下我吧。”

一上班就有個會,黃超眼看再糾纏下去就要遲到了,隻得先把她帶到屋裏,讓她吃點兒東西再休息休息,一切等他下班回來再說。等黃超再下班回家,發現屋裏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還充溢著一種淡淡的香氣。家裏長期有病人,氣味難免不好聞,是這姑娘細心地點上了一炷藏香。他妻子也被換上了幹淨的衣服,舒服地躺在床上。陽台上曬滿了洗過的衣服和床單。他正驚異地看著,女孩跑過來笑道:“黃書記下班啦,我去做飯。”

他忙攔住,說:“我去我去。”

女孩不由分說,把他推到沙發上:“早都準備好了,就差下鍋啦。”說著輕盈地飛進廚房,工夫不大就招呼他吃飯。黃超家裏沒有魚翅燕窩,但普通蔬菜倒也被這姑娘做得香甜可口,尤其讓他感動的是,她做了一鍋粥,是用大米、菠菜、豆腐、瘦肉煮在一起的,熬的極爛,黃乎乎的很難看,但想來營養是豐富的。姑娘盛了一碗,利索地在黃超妻子的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衝黃超笑笑說:“黃書記您吃飯吧,我喂阿姨吃。”

黃超想,確實應該有個保姆了,看到妻子被照顧的這樣熨帖,他也是滿心的欣慰。於是吃過晚飯,他就問那女孩兒:“我們家的情況你也見到了,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做保姆?”

那女孩興奮地點點頭:“願意;願意。”連說了兩聲。

黃超笑道:“你先別急,我給不起太多的工錢,家裏活兒又多,你可要考慮好了再決定。”

“我就是到城裏來見見世麵的,您管我吃住就行了,嗯,每個星期再給我一天假,讓我上街玩玩。”

“那,你說我一個月給你多少錢合適呢?”

這好像是一個難題,那女孩歪著頭想了半天,才說:“三十塊錢行不行?”

黃超嚇了一跳,說:“我說的是一個月,不是一天。”

那女孩無辜地瞪大眼睛說:“就是一個月啊。我在您這裏吃住,還有三十塊錢零花錢,很好了啊。”

黃超愣了半天,才說:“不行,三十塊錢不行。不過再多了我也付不出來,每月給你三百塊錢吧,怎麼樣?”

那女孩堅持道:“三十塊錢就夠了,我要是住旅館每天還得交錢呢。”

黃超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由覺得這女孩有些奇怪。他一時說不過她,遂將此事先按下不提,給她布置了床鋪,讓她安頓下來。

這麼過了約十來天,讓黃超覺得省了他不少心,就暗暗感謝上天給他派來這麼一個能幹的小保姆。有一天,他下班回來習慣性地按下他錄音電話的留言鍵,才想起從這女孩來了以後,電話的留言功能幾乎用不到了,她總能把每一個電話都給他轉述的清清楚楚。他正要關了錄音,裏邊卻傳來說話的聲音。黃超想這一定是保姆沒聽到電話鈴響,就注意聽下去。裏邊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不行,你必須幹下去,我可以再給你加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