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超聽得莫名其妙,心想誰要給我加工資?省長嗎?
又傳來一個女聲:“袁董事長,不是工資的問題,我也願意在這兒幹,黃書記人很好的。可是我媽真的病了,家裏沒人照顧。”
黃超聽出來了,那男人是袁家梁,女的就是小保姆。這一定是保姆打電話的時候不熟悉這部錄音電話的功能,不小心摁下了錄音鍵。他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麼,注意聽下去。
“你媽那兒,我派人去照顧她,你就放心吧。你不能走,你走了,再來一個隻要三十塊錢的保姆,黃書記肯定就要懷疑了。”
“那,好吧。”電話喀嚓一聲放了。
黃超關了放音,在原地站了許久,才走出書房。小保姆正在廚房做飯,他看著她忙碌的身影,輕輕搖了搖頭。
晚飯後,黃超把小保姆叫過來,卻不說話,隻盯著她看。一直看得她略帶慌張地低下頭去,黃超才歎了口氣說:“你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回家看你媽吧,以後也不用來了。”
那姑娘慌忙問:“黃書記,你要趕我走?我做錯什麼了?”
黃超不接她的話,又問:“袁家梁答應每月給你開多少錢?”
姑娘愣了,良久才喃喃地說:“您都知道了?”
黃超不答,隻是看著她。她被看得再次低下頭,低聲說:“他說每個月給我一千塊錢。”
黃超起身,從櫥子裏拿出一些給他妻子準備的奶粉、滋補精等營養品,又拿出五百塊錢,遞給那姑娘說:“這是你半個月的工資,東西是我送你媽的,祝她早日康複。這些日子,謝謝你啊。”
那女孩接過東西,卻不接錢:“袁董事長已經把錢給我了,我不能再要您的。黃書記,我看看我媽就回來,我不再要袁董事長的錢了,您每月給我三百塊錢,我還給您當保姆,行不行?”
黃超拍拍她的肩:“你有能力掙一千塊錢,為什麼要從我這裏掙三百呢?家裏一定還等著你拿錢回去呢,是不是?我知道你們都是好意,我心領了,我一個人能行。”
女孩低了頭不再說話。第二天一早,黃超就讓司機把她送到車站,替她買了票送上車。然後讓秘書給袁家梁打電話,讓袁家梁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袁家梁來了,黃超的第一句話就說:“小保姆我讓她回去了,人家母親病了,你也不讓人家放假,你這老板未免太不講人情了吧。”說完就帶著笑看著袁家梁。
袁家梁有些惱火:“她都跟您說了?”
“沒有,是她用錯了錄音電話,被我無意中聽到了。謝謝你對我的關心啊,讓你這麼煞費苦心,我很感動。”
“黃書記,我……”
“不必說了。”黃超擺擺手,掏出五百塊錢,“她的工資,還是我來付比較合理一點,你說呢?”
袁家梁臉一紅:“黃書記,我真是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我也沒事求您的。”
黃超把錢拍在他的手上,笑著說:“我相信,所以我才要謝謝你。要不然,我就要處分你了,哈哈。”
袁家梁也陪著“哈哈”了兩聲。
黃超笑罷正色說:“老袁,你就是有什麼事求我,也不用費這心思。你如果有需要我幫助的,隻管講就是。作為本市的市委書記,隻要不違背原則,我一定會幫你忙的。你是我們市的民營企業的明星嘛。”
袁家梁苦笑,半打趣半認真道:“您這樣,我還怎麼敢求您啊?我老袁,都是先拉攏腐蝕革命幹部然後才求他們辦事的。現在是我在水裏,您在岸上,拉您下水拉不動,我怎麼敢開口求您?”
這就是袁家梁碰的軟釘子。他不怕硬釘子,你硬,我比你還硬,大不了我還有鉗子,我拔了你這顆釘子。軟釘子就不同了,軟釘子無影無形,你想拔都拔不掉。它也不讓你劇痛,它是借力使力的,你打出去的是什麼力道,它原數不變的都反彈回你的身上。袁家梁這一次算見識了,自此他逢人便說,市裏他所認識的領導裏,他就佩服黃超一個人。
袁一明已經穿好了衣服鞋子,站在窗口等著大哥的車來接他。透過他那塊經年不擦的灰蒙蒙的玻璃,他看見袁明達的奔馳遠遠地駛了過來。他微微搖搖頭,想,既然黃超是這樣一個人物,二叔去找他還會有什麼戲嗎?
袁一明打開車門,袁家梁和白雲都坐在裏邊。袁一明先叫“二叔”,又衝白雲笑笑,然後衝著袁明達說:“袁副市長,您親自開車啊?”
對他的調侃袁家梁和白雲都沒有反應,隻有袁明達笑了笑,說:“小明,我記得我警告過你,這種玩笑現在可開不得。”袁一明說:“怎麼開不得?這不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嗎?二叔,是不是?”
袁家梁笑道:“小明,你大哥說得對,這種時候要韜光養晦,以免引起對手的注意。選舉要經過人大表決,民主推選,誰說的都是不算的。”
袁一明撇撇嘴,不再說話。但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二叔,您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呀?”
袁家梁眼睛盯著車窗外:“你看我們的目的是什麼?”袁一明想了想:“您是讓我發個消息,讓人們都知道黃書記和袁董事長的交往?在這關口上,咱們這一去,無形中讓大家都覺得黃書記是有態度的,對不對?”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兩聲,說:“咱們袁家的人真是個個不凡啊。你說得不錯,另外,我也要去給黃超表示一下態度。”袁一明笑道:“黃書記那裏還用得著您去表態嗎?大哥不是已經在會上亮相了嗎?”
袁家梁說:“那咱們也不能省略了這一道程序啊。咱們隻是走個過場,回去你快把稿子趕出來,給你們一版的主任,最晚後天見報。”
說著話,車拐進了市第一醫院。袁一明奇道:“二叔,你不去市委,到這兒來幹什麼?”
“黃書記病了。不過,這倒正是好機會。”
“病了?什麼病?我前一陣見他還蠻精神的呢。”
說著話,一行人走進高幹病房,護士迎過來,攔住他們說:“黃書記正和省委領導談話,你們暫時先不能進去。”就把他們引到會客室等待。一進門,就見一個胖子站起來,跟袁家梁打招呼:“袁先生,你們來了。”
袁家梁走過去和他握手,笑道:“李局長。”袁明達等人也在一旁點頭微笑。這個胖子袁一明認識,是文化局局長李林。
李林掏出煙來一一讓過大家。
袁家梁接過來看了看,擺擺手不讓他點,笑道:“來看望黃書記?他怎麼樣了?”
李林沉重地歎口氣:“挺嚴重。沒想到他突然會病成這個樣子。”
“什麼病?”
“說不好。他是突然暈倒在辦公室裏的,抬到醫院來醫生就不讓走了,說必須住院治療。估計是過度疲勞引起的綜合症,心慌,頭暈,乏力。”
袁一明在一旁聽著,又想起在七星廠門口衝他微笑打招呼的市委書記,心裏就有些難受。
護士走進來,告訴他們省委領導已經走了,他們可以進病房了,但是不能超過二十分鍾。說這幾天來探視的人太多,黃書記太累了。
袁家梁等人進了病房,黃超正閉著眼倚在床上,但他的眼瞼不住地抖動著,顯然並沒有進人真正的放鬆狀態,而是在心裏想著什麼,並且還很激動。他的臉色蠟黃,人也顯得清瘦了許多。聽到動靜,睜開眼,倒是目光仍然有神。他看看這幾個人,笑了,說:“老袁,你們來了?謝謝你啊。你的時間就是金錢,不要為我耽誤時間啊。”然後又轉向李林,說:“聽說你這些日子身體也不大好?我忙得也沒顧上去看你。”
李林笑道:“前些日子陪省文化廳的人,把肚子吃壞了,好了。”
黃超皺皺眉:“多幹點兒實事,少弄點兒吃吃喝喝的。都能把肚子吃壞了,那得怎麼個吃法?”
李林低下頭,答應了個“是”。
黃超看看袁明達,神色突然一變,問道:“你就是袁明達總經理吧?我在電視上見過你的。”黃超的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袁明達笑道:“我在三中教書時,黃書記去視察過,我那時就見過您。”
黃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袁明達身上,若有所思。聽他如此說,就笑笑:“我有時候記不住人的。”然後看著袁一明說:“你這個記者也來了,你們今天來看我,是不是準備發條消息啊?”說完又看著袁明達,眼光很犀利。
袁家梁在一旁接口說:“黃書記,我們就是來看看。”就從白雲手裏接過那籃水果放在桌上。
黃超看看那籃水果,很大的一個籃子,用粉色的緞帶紮了一朵花,蒙著一張素色小花的玻璃紙,裏邊的水果也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珍稀果子,被包裝得很漂亮。就笑笑說:“吃不完的,浪費了。”
袁家梁忙笑道:“我們是代表藍天集團的全體職工來看望您的。”
黃超點點頭:“謝謝你們。”然後又看著袁一明,“但是不能發消息,聽到沒有?希望你們能做到這一點。”話是說給袁一明聽的,但說到後來,眼睛卻看著袁明達。
袁一明就有些尷尬,隻好支吾著笑笑。袁明達也錯開了目光,含糊地應著。黃超又看著袁家梁,目光嚴厲起來,嘴裏發出一個單音詞:“嗯?”袁家梁淡淡地笑笑:“可以。”
黃超這才鬆了口氣,看著袁明達說:“袁總經理,你的文章我看了,寫得很好,有些問題也一針見血。”
袁明達微覺尷尬,賠笑道:“黃書記過獎了。”
黃超突然笑道:“不是你的秘書或者白小姐代筆的吧?我知道白小姐文才過人,不輸當年蔡文姬啊。”
白雲笑道:“我可不是給人作刀筆用的。”
黃超笑了,口氣一轉說:“可是,一手好文章並不能說明問題。‘假如我當副市長’,說的也無非是假如。袁總經理,恕我直言,你的文章,還是書生意氣,書生意氣啊,許多地方都說明你還是天真,還是沒經驗。副市長真照你那樣當,非亂套不可。”一番話說得大有深意,袁明達和袁家梁都愣在了那裏,不知道黃書記這番話裏的具體指向。
“不過,”黃超接著說:“袁總經理,我還是想找個時間跟你個別談談,你的許多想法很有意義,我想求賢問計。”
這時,護士進來催,說時間到了,病人需要休息。袁家梁等人隻好告辭,說一些安心養病,早日康複的話。走到病房門口,袁家梁突然又返回去,問:“黃書記,您住院,大嫂怎麼辦?”
黃超臉上閃過一絲焦慮:“孩子從學校趕回來了。不過長期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的課怎麼辦?明年就要考研究生了。”袁家梁點點頭,說黃書記您好好養病吧,別的事就先別操心了。就告辭出去了。
天已經徹底黑了。到醫院門口,人們跟李林握別。袁家梁站在那裏久久沒動,看著李林的背影,歎口氣說:“消息不發了。”
袁明達怔怔的,看著二叔。白雲拉拉袁家梁的胳膊:“董事長,走吧。”
幾個人就上了車,袁明達悶悶地開了一程,袁家梁突然說:“明達,到打字員小夏家去一趟。”
袁明達和白雲都愣了。白雲先問:“董事長,找小夏幹什麼?”接著袁明達也說:“他們家住哪兒我也不知道啊,有什麼事明天上班以後再找他不行嗎?”
袁家梁沒理他們,對白雲說:“查查她家的電話,看她住哪兒,咱們現在就過去。”
打字員小夏打開門一看,差點被驚得暈過去。董事長,總經理,董事長秘書,一起到她家來了。她緩了半天神,才結結巴巴地說:“董事長,總經理,白秘書,你們怎麼都來了?快,快進屋。”
幾個人進了屋,小夏忙著讓座倒水。袁家梁說:“小夏,你別忙,我們不坐,呆不住的。是這樣,市委黃書記住院了,他愛人有病沒人照顧,你跟家裏說一聲,到他家去幫幾天忙。幫忙這些天工資照發,另外再每天給你五十塊錢的補助。”
袁明達和白雲對視了一眼,才明白袁家梁為什麼一定要馬上找到小夏。
小夏看看他們,問:“現在就去?”
袁家梁說:“就是現在。你收拾收拾東西,我們送你過去。”
袁明達開車來到市委宿舍,幾個人敲黃超家的門。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兩手濕淋淋地給他們打開門,顯見得正在洗衣服。一見他們,愣了,一臉疑惑地問:“你們是?”
袁家梁忙道:“你是黃昭吧?我叫袁家梁,是你爸爸的朋友。”
那姑娘高興地叫起來:“我認識你,你是咱們市的大企業家。”
袁家梁笑了笑:“黃昭,你爸爸病了,沒人照顧你媽媽,我替你們找來一個人先幫幫忙,等你爸爸康複了就讓她回去。你也盡快回學校上學吧。”
黃昭笑了:“袁叔叔,你又給我們家找保姆啊?我聽我爸爸說過,你給我們找過一次保姆了。我可不敢隨便接受您的幫忙,不然我爸爸饒不了我。”
袁家梁說:“這次和那次不同,這不是特殊情況嘛。你明年就考研究生了,總不能總也不上課吧?我和你爸爸是好朋友,你們總不能在這種時候還拒絕朋友幫忙啊。”
黃昭有些猶豫,想了想說:“那我得先問問我爸爸。”說完不等他們阻攔,就跑進臥室去打電話了。一會兒姑娘笑眯眯地走出來,說:“我爸爸同意了,他說謝謝你們,他接受朋友的幫助。但是他說請來這位姐姐的工資必須由我們付。”
袁家梁點點頭:“好,那今天晚上你這個姐姐就留下來,你給她交代交代,明後天你就回學校吧。”
黃昭笑著說:“我知道了,謝謝袁叔叔。”
幾個人告辭出來,袁家梁說:“明達,先送小明回家,你們倆跟我回去,有些事再商量商量。”
路上袁一明問道:“二叔,你這麼一來,黃書記就不好不讓你發消息了吧?這算不算雪中送炭呀?”
袁家梁聽出了袁一明語氣中的情緒,沉默良久才說:“小明,你二叔能成點兒事,是因為我有狼性。你二叔不能成更大的事,是因為我狼性不足。在這個社會上,狼比兔子要好生存得多,但是我的悲劇在於,當我看到一些類似於牛的動物,隻勤勞耕作而不求回報,我就往往下不了口去咬他們,有些機會就這麼失去了。”
袁一明聽的似懂非懂,就問:“那消息到底還寫不寫了?”袁家梁歎了口氣:“不寫了。我給他找保姆,是因為他確實有困難,我這麼做了就更不能對他提要求了,不然這件事的性質就變了。你沒聽黃書記特意說,他接受朋友的幫助嗎?他特意強調了‘朋友’兩個字。”
袁一明鬆了口氣,前些日子張猛的事留給他的陰影似乎悄悄隱退了。他也終於明白,二叔常常讓他不舒服,但他卻總也放不下對二叔的一份牽掛,現在想來,除了天然的血濃於水的親情外,就是二叔自己說的了,因為他究竟還是狼性不足。
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呢。一旦意識到這點,吃東西的欲望就不可遏製地膨脹起來,他開始強烈地懷念一碗熱騰騰的方便麵。他猛然想到,恐怕這個車上的人,他們都沒吃晚飯呢,就問道:“二叔,你們晚上吃飯了嗎?”聲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和關切。
袁明達笑著問:“沒吃呢。你是不是餓了?”
袁一明急道:“你們總這麼不按時吃飯哪行?二叔,你不比我們,我們年輕還不要緊,你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他捎帶著看了一眼坐在他身邊的白雲,白雲卻渾然不覺,正定定地看著坐在前排的袁家梁,神色中是愛慕與憐惜的混合。袁一明忙挪回目光,心裏有點兒不是滋味。這時袁家梁轉過頭來說:“小明真是知道關心人了啊,好了,我們回去就吃飯的,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車已經停在了袁一明家的樓下,他下了車,衝大家擺擺手,上樓去了。
袁一明用一碗方便麵安慰了一下肚子,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他並沒有困意,隻是有些事他要想一想。他想二叔今天原是要對黃超表明一下態度的,但似乎最終他也沒有開這個口,對黃超說大哥要競選副市長。聽黃超話裏話外的意思,他其實也是知道的,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暗示大哥這件事的不可能?他不讓發消息,是不是本身就亮明了他的態度?最奇怪的是二叔,他連爭取一下都沒有,就這麼放棄了,這可真不像是二叔的作風。
他又想到李林。李林胖胖的,很沉穩很有威風的樣子,但在黃超麵前,像是小學生見了老師,恭敬得不得了。袁一明看得出,那不是下級對上級的恭順,那絕對是發自心底的欽服。
關於黃超和李林之間的事,袁一明聽說過一些。他就想著這些事,在別人的故事裏,慢慢睡著了。
38
黃超原是工業局的局長,那時候李林是他的秘書。除了工作關係以外,倆人還是棋友,都是圍棋協會的。當時的工業局在黃局長的影響下,下圍棋成風,許多年輕人都熱衷於這黑白之道,下得好的也不乏其人。但黃超還是最愛和李林下,李林的棋風好,出手淩厲,落子無悔,從來不拖泥帶水。棋總要逢到對手才過癮,和局裏的其他人殺,對方即使不是有意相讓,但局長麵前,氣勢上先輸了三分,棋子就走的沉滯,遲疑,下不多久,黃超就不耐煩起來。李林不然,李林擺上棋盤以後,眼裏就隻有棋,對手全不放在心上,兩人手談,倒是黃超負多勝少。一個休息日倆人相約下棋,一盤棋倆人廝殺了一天,最後李林以半目取勝。黃超當時已經筋疲力盡,又以半目輸於李林,不由有些無名火。就有幾分熟不拘理地問他:“別人下棋都讓我三分,你是我的秘書,怎麼氣勢反倒這般凶猛?”
李林淡淡一笑:“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棋風是比文風、畫風都更能見人之性情的,自此黃超便將李林視為浄友,倆人有著非同一般的友誼。黃超調任市長時,便將李林叫來,對他說:“這些年你跟著我,我一直沒舍得讓你離開。其實以你的人品才華,早應該委你以重任了。如今我要調走了,兩條道任你選,一是還留在局裏,當第四副局長,二是到第一機床廠,任廠長。”說完就看著他,等他拿意見。
李林不動聲色地問:“依您看呢?”
黃超思索著說:“依我看,去機床廠比較好。雖然是企業,但也是咱們市裏的大廠,而且你作為一把手,可以盡情施展你自己的才華抱負。你在局裏這麼多年,對下麵企業的情況還是熟悉的。留在局裏,麵對過去的老同事,恐怕你一時半會兒在他們麵前不能以局長自居,許多想做的事也就做不了。”
聽著黃超頭頭是道的分析,李林有些感動,他想黃超是認真考慮過對他的安置的。但他自有自己的考慮,他問黃超:“黃局長,我隻有這兩條路可走嗎?”
黃超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李林笑笑說:“可是,我想要的是第三條路。”
黃超有些驚訝:“說來聽聽。”
“我想跟您到市裏,還做您的秘書。”
這倒是黃超從來沒想過的,他愣了愣,考慮了一會兒,說:“不行,這第三條路不好,我不能同意。”
“為什麼?”
“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跟著我,隻做秘書吧。上傳下達,管管檔案,寫寫材料,這樣的工作一個新畢業的大學生就能夠做得很好,這工作本身是沒什麼新意對人也沒什麼促進的,你見誰幹秘書幹一輩子的。”
李林有些動情:“可是,黃局長,能一直跟著您,這樣的工作幹一輩子也罷。我倒覺得,偷得浮生半日閑,手談一局,比起在官場上飛黃騰達叱吒風雲,更有意義啊。”
黃超笑了:“胸無大誌,真是朽木不可雕。你應該早生幾千年,活在魏晉時候和阮籍、嵇康他們一起去飲酒作樂。”話如此說,心裏卻有些感動,就答應了李林這第三條路,帶他去了市裏,仍留在身邊做秘書。
可是,李林這秘書隻當了三個多月,就被黃超解職了。
起因是李林的女兒李楠。那年李楠正好高考,發揮的不好,成績下來,隻夠自費分數線。李林跟著黃超這麼多年,黃超清廉,他自然也一無所有,巨額的學費就讓他有些傻眼。就跟女兒商量,複讀一年,明年再考。可是李楠素常功課不錯,見平時不如她的同學都上了大學,女孩子麵子上掛不住了,覺得再讀一年丟人,又哭又鬧,無論如何要當年上。
李林正一籌莫展,春江市虹達機械廠的書記白亞夫來他家串門。李楠正賭氣不吃飯,見有人進來,抹抹眼淚回自己屋裏去了。白亞夫問李林:“丫頭這是怎麼了?”李林歎了口氣,就把事情說了。
李林在工業局的時候和市裏一些企業的頭頭腦腦們都混得很熟,現在給市長當秘書,和他們沒有直接關係了,他們反倒走動得更勤了。白亞夫當下就拍了胸脯,說孩子上學這是大事,國家對畢業生的政策一年一個樣,能早一年就不晚一年。李秘書你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當下李林並不知道包在他身上了是什麼意思,就在第二天,白亞夫又來了,遞給李林一萬五千塊錢,說:“這是李楠第一年的學費,先拿去用著。”
李林看著厚厚的一遝錢,並不伸手去接,嚴厲地說:“老白,你這是什麼意思?”
白亞夫把錢放到桌子上:“我的意思,是不能讓孩子上不了學。”
李林的口氣緩和下來:“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錢你拿回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辦法解決。”
白亞夫哈哈一笑說:“李秘書,這是我們廠讚助李楠的。這些年你和黃書記給了我們很多幫助,眼下你有難處,我們伸把手還不是應該的?你就別推辭了。”
李林正要再說什麼,李楠從屋裏走出來,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錢,叫了一聲:“爸爸。”
李楠已經好幾天跟他賭氣不說話了,這一聲爸爸,頓時消解了李林的氣勢,嘴裏的話就沒有說出口。白亞夫看這陣勢,微微一笑,掏出一張修車的發票說:“李秘書,我找了一張票衝賬,你簽個字吧。”
李林搖搖頭:“不要,還是我打個借條吧,算我借的,有了辦法我會盡量還上的。”就拿出紙筆,打了一張一萬五千元的借條,簽上自己的名字遞給白亞夫。白亞夫苦笑道:“李秘書真是太苦了自己了啊。”
李林長歎一聲,沒有說話。過了幾天,李楠就被送到省城師範大學讀了自費生。
然而事隔不久,宏達機械廠卻起了內訌。廠長江濤早就和白亞夫不對眼,這次為一個外聘工程師的待遇問題,兩個人吵了起來,不料越吵越凶,多年的積怨都趁機發泄了出來,多少陳年老賬也都被倆人翻騰出來,到了最後險些動手。事情過後,江濤仍然氣憤難平,一心想要找白亞夫的毛病,蒼天不負苦心人,最後在會計那裏,他發現了這張欠條。他與李林也熟悉,知道他是黃超的秘書,索性一竿子捅到了市長黃超那裏。他的矛頭是指向白亞夫的,“李林不是我們廠的人,怎麼會到我們廠裏來借錢?這不是變相行賄是什麼?而且隻有白亞夫的簽字,根本就沒有通過我,如果廠裏的錢可以被一個人這麼隨便拿來送人情,那廠子還有什麼希望。”
黃超看著那張借條。沒錯,就是李林的字,這字他太熟悉了。他把這借條看了幾遍,對江濤說:“你別激動,這件事交給我處理。你和白書記之間,可不能總這麼僵持下去,這也不利於廠裏開展工作,你們還是找個機會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一下吧。”
江濤臉紅了一下,答應著走了。黃超坐在那裏想了很久,然後抽空回了趟家,拿出家裏的存折,把裏麵原本不多的錢取出來,第二天一早就讓人去宏達機械廠把借條換了回來。
臨近中午下班的時候,他把李林叫到辦公室,笑著說:“最近忙,總也不下棋了。來,下盤棋吧。”
李林就坐下,兩個人廝殺起來。下了一會兒,黃超就笑:“李林啊,我看你的棋風大有長進了,不像以前那麼莽撞了。”李林笑笑,低頭看棋,手裏摩挲著一粒黑色的棋子,半天沒有放到棋盤上去。
黃超又笑道:“可是,你的氣勢好像也弱了啊,開始左顧右盼,猶豫不決了,大不如前了啊。”
李林就把棋盤一推,說:“別下了,黃書記,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黃超沒抬頭,把一粒白子放到棋盤上,說:“下完了再說。你看,你這個角,貌似防守嚴密,其實是有漏洞的,你稍不注意,就被我乘虛而入了。”
李林看了看黃超,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隻好又繼續下棋。不一會兒,心不在焉的李林就一敗塗地。
黃超一推棋盤,爽然一笑:“李林,如何這麼不禁打了?”李林苦笑。
黃超又是一笑:“我記得你說過,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是為人之道,也是為棋之道。如今你的棋風大變,是不是‘有欲’之故啊?”
李林心中一驚,叫道:“黃書記——”
黃超擺擺手,然後從抽屜裏拿出那張借條,李林臉就白了。
黃超說:“你家李楠上學,我也幫不了多少,那一萬五千塊錢,我替你還上了,也算是朋友一場。這張條子我替你撤回來了。”說著就撕碎了那張借條。
李林怔怔地看著。
黃超歎了口氣說:“也許我這人過於老派,按說這件事也算不了什麼,可是我就是容不下。我已經跟組織部談了,調你到文化局當副局長,你看如何?你我朋友多年,就此分手的好。”
李林一臉淒楚,說道:“黃書記,你就讓我跟著你吧。你要處分我我沒意見,可是你別調我走啊。”
黃超搖搖頭:“道不同不足為謀。這樣的事如果再次發生,我們還能在一起下棋嗎?你還是去文化局吧,免得將來反目,彼此都傷感。”
李林想說什麼,但知道任何保證都沒有用了,就沒有說,淚就湧出來了。黃超也濕了眼,揮揮手:“你去吧。”
李林就去了文化局。在市裏是個政績和口碑都不錯的局長。
39
袁一明早晨一起床,薛劍詩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催稿子的事。袁一明奇怪地問:“我二叔不是說不寫了嗎?”
薛劍詩口氣很硬:“不行,這篇文章一定要見報。袁先生太感情用事了,我們現在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袁一明沉吟了一下:“那你再跟我二叔說說吧,也許他能聽你的。現在唯一能說動他的,也許就是你了。我等你電話,現在我就寫稿子。”袁一明放了電話,又給報社打了個電話,說要在家趕稿子,就坐下來打開電腦。
過了一個小時的樣子,薛劍詩又打來電話,聲音挺澀:“稿子不要寫了。”
這是袁一明預料中的事,這一個小時他根本就在電腦上玩兒遊戲,一個字都沒寫。但他聽出薛劍詩的情緒不好,就叫:“薛總……”
薛劍詩長歎一聲:“當斷不斷,坐失良機,婦人之仁啊。”
電話那邊沉寂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一開始我們就沒有這個想法,也就罷了。但既然已經進行運作了,輿論也造出去了,就不能夠撤退了呀,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否則會滅了自己的士氣,也會讓對手乘虛而人。”
袁一明握著話筒聽著,無話可說。
薛劍詩的聲音很低落:“小明,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這件事最大的阻力不是來自對手,而是來自董事長自己嗎?其實這一步我早就料到了的。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問題會出在哪兒,但我了解董事長的脾氣,知道遲早會有這樣的事。”
想起“秋水”,袁一明有點走思。他連忙收回自己的思緒,繼續聽薛劍詩說話。
薛劍詩卻又是一聲長歎,似乎有很多話要講,卻又不再說話。
袁一明連忙安慰他:“薛總,您不要太難過了,我大哥當不當副市長我看無關緊要的,現在已經加入世貿了,我想我大哥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實業家的。”
薛劍詩苦笑道:“你真這麼以為嗎?”
袁一明笑了:“至少我二叔應該是一個出色的實業家吧。”薛劍詩苦笑道:“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袁一明說:“至少我二叔應該是一個出色的資本家吧。”薛劍詩又長歎一聲,似乎有很多話要講。
袁一明呆呆地等著他說話,他總感覺薛劍詩生不逢時,他應該是一個很合格的策士,換句話說,他應該是一個政客。
薛劍詩真應該離開二叔。袁一明常常想,如果薛劍詩離開二叔,二叔可能會少去許多無端的欲望,可是薛劍詩離得開嗎?他離得開這塊平台嗎?
袁一明心緒複雜地拿著電話。他總感覺薛劍詩是一個非常憂鬱的人,他不知道薛劍詩會對他說些什麼。
薛劍詩在電話裏長歎一聲道:“小明啊,這是一個文化問題。中國文化不具有進攻性,而西方文化從柏拉圖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進攻性。再經過後來的新教運動,就構成了資本主義精神中關於“賺錢”的道德命令。無限地積累表現為金錢和財富成為道德要求,從而永不止息,樂此不疲地賺錢成為了西方世界的行為方式,並由此派生出占有、征服的無限衝動。西方在世界上到處都有殖民地,分析為商業發展也對,但僅僅從物質上考慮是不完全的,其實更主要的是西方的文化精神本性。中國文化傳統正相反,中國人重生活,也就是天人合一。就一般中國人來說,就是過好日子。中國人對財富的追求是有限的,錢賺到一定程度就歇手不幹了。現在許多個體戶有錢之後就轉向消費,很能體現中國人這種基本文化精神,所以說,中國人從本性上講,不追求占有和征服。知足者常樂,這是地主的行為方式。你二叔應該說是中國文化中的新派人物,但他的所謂進攻性,也隻是帶有西方人的模仿。一遇風浪就會消退。”
袁一明怔怔地聽著薛劍詩侃侃而談,他聽出薛劍詩的話音裏充塞著苦澀,他當然也聽得出薛劍詩對二叔深深的憂慮。
薛劍詩憂慮什麼呢?
袁一明很想聽薛劍詩再說些什麼,可是他突然不再說了,把電話掛了。
袁一明心緒複雜地拿著電話。他總感覺薛劍詩是一個非常憂鬱的人,大約所有聰明的人都是憂鬱的,他們把問題看得太透徹,就少了許多糊裏糊塗的快樂。平凡的人就容易快樂,他們的目標很實際,就在眼前,實現起來也簡單。像薛劍詩他們則不然,他們的目標遙遠而縹渺,要想達到它,期間要經過無數曲折,即使達到了,算算已經付出的,往往還是沒有理由快樂。就像一個棋手如果總能夠看到十步以外,就勢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瀟灑不起來,也無暇他顧,即使贏了,已經累得大汗淋漓,那勝利的快感就來得不徹底。
那麼薛劍詩在憂慮什麼呢?
袁一明很想聽薛劍詩說些什麼,可是他突然長歎一聲,把電話放了。
40
既然薛劍詩都說稿子不寫了,袁一明就關了電腦。反正假已經請下來了,他琢磨著應該去哪裏消磨這半天。大約人的生命中經常有這樣的時刻,這種沒有了事情壓著卻突然覺得無所適從的時刻,這大約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吧。袁一明想,最好有誰在這時候打個電話來,安排個小聚會或者飯局什麼的。他想起來前幾天就有這麼一回,他正盼望著,馬小莉就打過電話來,約他吃飯。
想起馬小莉,袁一明突然記起來,馬小莉答應昨天給他們報社送貨的,但昨天一天馬小莉也沒露麵。今天自己不去,她會不會去送貨找不到他?袁一明跳起來,拿起電話要通了自己的辦公室,問小許:“有沒有我的一個女同學找我?”
小許笑道:“你是不是沒睡醒呢?哪個女同學沒長眼睛,會來找你啊。”
袁一明不理她,又問:“那咱們的防暑降溫發了沒有?”小許不耐煩了:“你怎麼跟個老太太似的,還能少了你的怎麼著。發了,每人一台帶風扇,帶電話的座鍾,說是讓大家案頭辦公的時候吹著點風避免中暑,領導對咱可真體貼。”袁一明顧不上附和她話裏的調侃,急著問:“沒發別的?”小許不屑地說:“聽說還有什麼健腦提神的保健品,還沒買回來呢。肯定是有誰吃回扣了,這種自來水摻色素的東西,居然還真有人上當。”
袁一明忙說:“別胡說啊,那是我讓買的。我一個同學開公司,幫忙的事,我可沒吃回扣。”
小許壞笑道:“就你那個女同學吧?沒吃回扣,不定吃什麼了呢。”
放了電話,袁一明趕忙翻出馬小莉的名片,按照上麵的手機號碼打過去,然而他打了一次又一次,話筒裏總是固執地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因故未能接通。他這才發現,馬小莉除了一個手機號,沒給他留下任何聯係方式。她住哪兒?究竟在南方的哪一家公司上班?地址電話是什麼?他竟然統統不知道。
袁一明想起來,馬小莉說他們公司在這裏有一個辦事處的,他搬出電話本,按照上麵的電話,把駐春江市的外地辦事處統統打了一個遍,但沒有一家是馬小莉的保健品公司。
袁一明開始覺得有些不對頭了。難道馬小莉騙了他?他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三萬多塊錢,這不是個值得騙的數目,況且,對方是馬小莉呀。這一定是哪裏出了故障。難道,馬小莉出了什麼事?袁一明打了一個冷戰。
但不管怎麼樣,現在迫切需要袁一明給報社一個交代。自來水摻色素也好,他總得拿到人們麵前去才說得過去。馬小莉這樣遲遲不出現,他可真是難辦了。
袁一明猶豫良久,還是決定去找二叔。他自嘲地想:“這半天假有事兒幹了,省得寂寞。”
袁家梁在公司裏。袁一明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果斷,沉著,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威嚴,和他平時在家裏見到的二叔判若兩人。袁家梁正在打電話,用眼神示意他坐下。放了電話仍然沒有理他,而是站起身來到一個櫥子裏麵去翻,翻出一本卷宗來查了點什麼,就按鈕叫白雲進來。袁一明看到,白雲也完全是一副白領的裝束,穿一身乳白色西服套裙,白色半高跟皮涼鞋,長發雖然是披下來的,但用一根發帶把它攏在了腦後,絲毫也不顯得累贅。就連臉上的神色也是職業化的,透著幹練和穩重。一進門看到袁一明,隻微微衝他含笑點頭,就凝神聽袁家梁的吩咐了。
袁家梁靠在他那寬大的皮轉椅上,用手扶著額角,對白雲說:“東北梁科長的貨,這個月一定要發出去,你催一下。省科協的技術鑒定結果應該出來了,你找人落實一下。”白雲應著,記著,又重複了一遍。等了一下,見袁家梁不再說話,就要出去。袁家梁又說:“等等,牛奶廠這個月的財務報表,你讓他們給我一份。”
白雲答應著走了,袁家梁這才看著袁一明說:“小明,什麼事?”
袁一明說:“沒大事。二叔,你給我三萬五千塊錢,借也行,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
袁家梁皺了皺眉:“怎麼還三萬五千,有零有整的?到底什麼事?”
袁一明對二叔不能像對大哥一樣放肆,就笑道:“您問那麼詳細幹什麼?三萬多塊錢對您又不是什麼大數目。”
袁家梁嚴肅地說:“這不是數目的事,這是對錢的態度問題。作為商人,不怕花錢,卻一定要保持對錢的敏感,要知道錢是怎麼花出去的,花在哪兒了;要做到不該花的一分錢不花,隻有這樣才能做成事業。”
袁一明有些不耐煩:“我交女朋友了,需要錢,行了吧?”
袁家梁搖頭:“你交女朋友是不會找我來要錢的,更不會有零有整的要三萬五千塊錢,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要幹什麼。”
袁一明站起來,問:“二叔,你到底給不給我?你不給我我就去找別人借了。”
袁家梁笑了:“你不說清楚我不能給你。你要買房子,我可以送你房子;你要買車,我可以送你車,就是不能不明不白地把錢直接遞到你手上。”
袁一明想,二叔果然比大哥精明多了,跟大哥借八十萬的時候也沒這麼困難,看來二叔的成功是有道理的。二叔的胸襟氣魄大哥當然是比不了的,但從二叔手裏就是借不出這三萬五千塊錢。正如二叔所說,這是一個對錢的態度問題。
袁一明無奈,隻得對二叔說了馬小莉的事,最後他說:“她肯定是遇到了什麼意外,或者她南方的公司有什麼突發狀況,來不及跟我聯係,先回去了。二叔,你給我三萬五千塊錢,我先去街上買點保健品給報社交差,等馬小莉回來我再還你錢。如果她已經把錢變成了貨,我就給你三萬五千塊錢的貨,你給你的員工們發發。”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說:“小明,我敢打賭,你既還不上我的錢,也給不了我的貨。不過沒關係,三萬五千塊錢買一次教訓,不貴,學費二叔替你交了。你這個同學給你上的這一課,比你學校裏的老師教的要高明多了。小明啊,你們這些剛出校門的年輕人,最需要上的其實就是這種課啊。不要說你,你大哥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照樣缺少經驗啊。”頓了頓又自語道:“恐怕也不單純是經驗,和你搞文學一樣,這裏也有個悟性問題。”
袁一明跳起來:“不可能。二叔,你沒見過我這個同學,我可是跟她同學多年,她又單純又善良,絕對做不出騙人的事來。”他心裏想的卻是,馬小莉靠在我的肩頭,昵昵噥噥地說的那些話,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袁家梁笑了:“我看是你又單純又善良吧。小明,我不和你爭,我會讓事實告訴你,我們倆誰的判斷是對的。不是吹牛,你二叔用腳趾頭想想也能知道這件事的究竟。”說著又按下他寫字台上的一個鈕,一會兒白雲應聲而入。
袁家梁吩咐道:“你到財務室給我提三萬五千塊錢的現金。”
白雲看了袁一明一眼,問:“怎麼下賬?”
袁家梁擺擺手:“你先打張條子壓那兒。要快。”
白雲去了,袁家梁看著袁一明,笑笑說:“你也不用沮喪,你這同學不算心狠手辣,咱們的損失還不算慘重。”
袁一明苦笑笑:“您的推測如果成立的話,損失差點就慘重了。她原本是想讓我找您,讓藍天集團買她的產品的,可我隻答應給她在報社幫幫忙,這才要了三萬多塊錢的貨。要真是藍天集團,還不得三十多萬啊。”
袁家梁哈哈一笑:“這樣的話,還可能一分錢的損失也不會有了呢。”
袁一明喃喃自語:“可是,她應該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如果連她這樣的人都騙我,那這個世界上豈不都成騙子了?”
袁家梁又是一笑:“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就是這樣的。每一個人在不同程度上都騙過人,不過是有的人高明些,騙了人還讓人以為這人又善良又崇高;有的騙術拙劣些,就在別人眼裏成了虛偽小人。有的人騙的不露痕跡,有的人,就像你這個同學,是明著行騙。”
袁一明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這話有幾分道理。
袁家梁看他的神態,微微一笑:“你知道晉商吧?就是山西商人,一向是以‘誠信’二字為本的,所以曆來就在國內很有名氣也很有勢力,已經形成了晉商文化。現在怎麼樣?前一陣子,我的一個老同學從山西花十幾萬買了幾十頭荷蘭黑白花奶牛,想在家鄉辦個奶牛場,可是奶牛拉回家裏去養了很長時間,就是不下奶。這還不算,他發現奶牛身上的黑白花慢慢地也沒了,原來顏色都是用鋦油膏鋦上去的……你都想象不到人們會用什麼樣的招數來騙人啊。”
正說著,白雲拿著一個報紙包進來了,直接就遞給了袁一明。袁一明接過來,有些發傻,問:“你怎麼知道是我要用?”白雲笑著瞟了他一眼,仿佛說這還用說。袁一明就站起身,向袁家梁和白雲告辭。
來到街上,傾瀉而下的陽光刺的袁一明眼睛生疼。他拿手擋在額頭上,步子懶懶地,心情也灰暗的無以複加。他一再對自己說,這不可能,不可能,馬小莉一定是出了意外。但他心裏明白,出意外的可能性很小。他掏出手機,再一次撥打馬小莉的電話,傳來的還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袁一明覺得燥熱起來。天真是熱了,滿街都是花裙子。他一扭頭,街旁就是一家冷飲店,他一頭鑽進去,老板問他要什麼,他看了看櫃子裏的各色冰淇淋,突然問道:“有沒有紅粉佳人?”
老板有些發蒙:“紅粉佳人?沒聽說過。給您來份雙球吧,這個最實惠。”袁一明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雙球端上來了,居然也是一個粉球一個白球。袁一明端詳了片刻,突然無端地煩躁起來。他招呼老板:“我不吃冰淇淋了,你端回去吧,給我換兩瓶啤酒來。”
老板走過來,看了看他麵前的雙球,皺眉道:“先生,已經給您做了,還怎麼往冰櫃裏放啊?”
袁一明覺得自己帶著一點喝醉了酒的恍惚。他怒道:“你愛怎麼放就怎麼放,我管不著,你給我換啤酒來。”
老板也被激怒了:“你這個人講不講理呀?”
袁一明想,是啊,我這個人講不講理?可是我為什麼一定要講理?怎麼沒有人和我講理?他一把抄起桌上的冰琪淋,“啪”地一聲砸在地上,吼道:“我要喝啤酒,聽到沒有?”冰淇淋和裝冰淇淋的玻璃盞癱在他的腳下,像是他憤怒的具體形狀。
老板也是個年輕小夥子,此刻一把拎住他的衣領:“我看你小子活膩歪了,找揍是不是?”說著一拳揮在他的臉上。
這一拳讓袁一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他在疼痛中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存在,當下他不及細想,緊跟著也揚起拳頭向對方打去,他覺得自己就是專程來找人打架的,已經忘記了引發這場戰爭的原因,隻管一拳一拳地打過去,也不躲避對方的拳頭,讓它一拳一拳地落在自己身上。
老板娘聞聲跑出來,一看這陣勢,忙攔在兩個人中間,急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
兩個男人都不是窮凶極惡之徒,有一點點外力,就都停了下來。老板娘拉袁一明坐下,笑道:“不就是兩瓶啤酒嗎?算我的。”果真就拿過來兩瓶啤酒,打開,放在袁一明麵前:“對不起啊先生,還需要什麼,您盡管說。”
袁一明氣喘籲籲地灌了一口酒,隻聽老板娘正低聲埋怨老板:“這種流氓招惹不得,你今天打了他,明天他帶人來砸了你的店,咱們的生意還做不做了?”老板也沒有搭話,想是被老板娘說中了心事,也正暗自懊悔。
幾口啤酒下肚,袁一明冷靜下來了。聽著老板娘的話,他的臉有些發燒,心中暗叫慚愧。他想我這是怎麼了?讓人家稱為流氓,可一點兒都不冤枉我。他坐在那裏喝完了酒,招呼道:“結賬。”
老板娘忙跑過來,笑著說:“大哥喝好了?今天算我請客,歡迎您下次再來。”
袁一明掃了一眼價目表,掏出二十塊錢來遞給她,誠懇地說:“這是酒錢和冰淇淋錢,剩下的算我賠裝冰淇淋的玻璃碗。”
老板娘一下子愣在那裏,不知道他態度突然轉變是什麼原因。袁一明把錢放在桌上,又走到老板跟前,道了聲“對不起”,然後轉身走了。
袁一明又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還提著三萬五千塊錢呢。他找了一家大藥店,挑選了一種價錢差不多的保健品。他在電視廣告裏見過這個品牌,覺得這個也許不至於是色素兌涼水,於是約定下午由藥店送到報社。辦完這件事,他覺得頭暈暈的,他想可能是在正午的陽光下走得太久的緣故,就就勢在藥店的休息椅上坐下來,微微閉上了眼。
“這位先生,您不舒服嗎?”
袁一明睜開眼,見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白大褂,正很溫和地和他說話。
袁一明從敗落的情緒和疲憊的身體狀態中掙紮出來,勉強笑了笑:“沒有,就是有點兒累了。”
那男人說:“我看您臉色不太好,我是醫生,我給你看看吧。”然後就不由分說把袁一明的胳膊拽過去,伸出三根手指頭搭在他的脈搏上。摸完一隻又換一隻,然後說:“哎呀,你心腎不交,肺氣虛損,腎陽不足,這麼年輕,你可要當心呀。”
袁一明被他說得心驚膽戰,以為自己一時三刻就會死去,就看著他,等他的下文。那人話鋒一轉:“不要緊,我們有一種專門提升腎氣的藥物,腎為生命之本,我們的藥就是起‘固本’作用的。腎主水,心主火,肺主金。補腎使水氣充盈,心火自降。火一降,肺金就會上升。來,請您跟我到這邊來,看看我們的藥。”
袁一明似懂非懂地聽著這位“醫生”講醫理,聽到這裏,總算明白了。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們也生產一種藥,是專治心的。把心治得不黑了,像你這種滿口胡言亂語的病自然就好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那大夫起初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等到聽明白了,剛才臉上謙和的神情蕩然無存,立即變了顏色,指著袁一明說:“你……”
袁一明輕蔑地哼了一聲,走出了藥店。他心裏悲哀地在想,難道真像二叔說的,騙子已經無所不在了嗎?
下午藥店果然把那個健腦保健品送到了報社,袁一明舒了一口氣,覺得可以交代了。小許一看牌子,意味深長地笑了,說:“袁一明,你的同學可挺有本事啊。”
袁一明不明就裏,看著小許。
“這家保健品廠可是國內有名的大企業,我記得你說是你們同學的公司?”
袁一明暗暗叫苦。他在買的時候隻考慮牌子了,竟把這個茬兒忘了。一時就沒有話來答複小許。
小許緊盯著他,見狀嘲諷地一笑:“行了,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不就是一點回扣嗎?還用得著編個什麼同學的故事。這也是你們家的家傳啊,你二叔不就善於此道嗎?”
袁一明手裏端著的一杯水差點兒就被他潑到小許的臉上,但小許畢竟不是賣冰淇淋的老板,他還是忍住了。他采取了魯迅先生的方法,兩眼望天沉默不語,同時在心裏告訴自己,小許並不總是這麼不厚道的,這麼做也不是針對他的,他和小許之間的尷尬,說到底還是二叔和許行秘書長的戰爭。想到這兒他把眼睛從天花板上挪回來,微笑著對小許說:“你今天的氣色真好,是不是談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