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6833642850618444808,695912273067116444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3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05,\"start_container_index\":13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01},\"quote_content\":\"《史記》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6833642850618444808,695912273067116444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3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90,\"start_container_index\":13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86},\"quote_content\":\"《史記》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6833642850618444808,6959122730671164446]},{\"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3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05,\"start_container_index\":13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01},\"quote_content\":\"《史記》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6833642850618444808,695912273067116444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
李小鹿傭懶地蜷在沙發上,抱著一隻大碗吃麵條,看全省新聞聯播。她習慣這樣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劉曉峰過去總挖苦她,這種“吃相”很不雅,沒有“女人樣兒”。李小鹿辯解說,她隻在家才有這種“吃相”。在家的“女人樣兒”跟“吃相”沒關係。
西裏縣出事兒了,電視沒有播放畫麵,隻有主持人講解:西裏縣因為擴道拆違,農民與政府發生了衝突。主持人說,電視台記者還要做追蹤連續報道。希望各級政府領導,在拆建的問題上,一定要了解民情民意。李小鹿心裏稍稍動了一下,有些幸災樂禍地想到了駐地記者站站長——劉文玉,嘁!夠這家夥忙一陣子了。
十年前的劉文玉,還隻是個報社的業餘通訊報道員呢。那年,劉文玉所在的企業破產了,誰能想到呢?別人都失業了,他竟然一聲不響地調進了省報社,他是怎麼混進來的呢?報社早就超編了,調進一個人多難啊?後來聽說,是老社長章輝親自給他跑的指標。省委宣傳部長批的條子。報社的人都罵,說老社長聰明一世,竟然被劉文玉這個混混兒給蒙騙了。前幾年,劉文玉還評上了正高職稱,學曆不夠(劉文玉是電大學曆),走的“破格”。破格?破格從來都是降格的說詞兒!報社有多少記者啊?都辛苦幹了多少年?有的連副高還沒評上呢。劉文玉評上了高職之後,就下派當了報社駐地記者站站長。正縣級。於是,人們罵得更歡了,罵評委眼睛都瞎了,或是吃了劉文玉的賄賂。就劉文玉發表的那些破文章?跟小學作文似的,他怎麼夠資格呢?可有什麼辦法?正高職稱,蔫頭蔫腦的劉文玉就硬是評上了。站長,劉文玉連蒙帶哄地就硬是當上了。服氣不?
不服氣?那你就幹生氣吧!
臥室裏的電話燙了似地叫起來,李小鹿忙丟了電視,放下碗,趿拉著鞋,進屋接了。
是女兒小敏,清脆的笑聲連蹦帶跳地跑出來:“媽媽,是我呀。想我不?”
李小鹿笑道:“小壞蛋呀,我正想你呢!”說著話,心裏一熱,嗓子一酸,眼就濕了。她和劉曉峰離婚兩年多了,小敏判給了她。可劉曉峰的媽媽想小敏,想得吃不下睡不著,劉曉峰就朝李小鹿要孩子。李小鹿不同意,憑什麼讓你們帶走啊?小敏卻願意跟著奶奶。李小鹿抵擋不了小敏祈求的目光,李小鹿就心軟了。再則,劉曉峰的理由是孩子可以在上海讀書,上海畢竟大都市,孩子可以開眼界呀。李小鹿就答應了。小敏就去了上海。一晃兒,已經半年多了。李小鹿與小敏說了幾句閑天兒,劉曉峰就把電話接過去了,劉曉峰沙啞的嗓子讓她聽來仍有幾分親切。兩個人敷衍著說了幾句,劉曉峰就放了電話。李小鹿感覺自己挺虛偽,心裏恨這個男人,還要硬要裝出大度的樣子。她心裏惦記著小敏,胖了?瘦了?生活習慣嗎?她的情緒突然有些糾結,回到客廳,西裏縣的新聞已經播完了,她也不想再看了。飯也涼了,她也不想再吃了。
按照李小鹿的計算法,她與劉曉峰十年的婚姻三七開。美滿了三年,將就了七年。劉曉峰中途情感開小差兒,卻在李小鹿母親的預料之中。母親當年提醒過她,劉曉峰一表人才,有口才,有激情,這種男人往往靠不住呢。這類男人多是大眾情人。劉曉峰在省電視台當記者,出鏡率很高。你能知道有多少不知深淺的女人會瘋狂地迷上他嗎?你就成了眾多女子的競爭對手。你能保證你一次也不失敗嗎?隻要你失敗一次,就等於全盤皆輸。李小鹿沒在意,她覺得母親講得過於理性了,愛情就這樣不堪一擊嗎?可是呢,母親的話最終被驗證了。劉曉峰跟她分手了。離婚之後的劉曉峰,調到北京電視台了。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呢。
這一夜,李小鹿惦記著小敏,沒有睡好。她迷迷糊糊的好像睡著了的時候,劉曉峰和劉文玉走進來了,劉曉峰撅著嘴跟她鬧氣,劉文玉則跟她嬉皮笑臉,她被糾纏的沒有辦法,氣憤地嚷了起來,鬧鍾就按部就班地響起來了。她睜開眼,忙起床,洗漱完畢,把昨晚的剩飯熱了,草草吃了,就去上班。
進了辦公室,她還想著那個夢,怎麼夢到了這兩個姓劉的呢?劉曉峰在她的夢裏消失很多年了,劉文玉則是第一次,毫無理由地闖進了她的夢裏。這人果真是難纏呢!
李小鹿打開電腦,看信箱,有駐地記者站發來的報道:西裏縣擴道拆違工程,已經啟動三年,旨在打通南北通道。距離西裏縣城十多公裏的南北路段,當地農民蓋起了諸多小旅館與小飯店。大多是違章臨建。縣裏多次派人挨家挨戶做工作,卻都被趕了回來。縣委書記陳向南動怒了,調集警察去捉帶頭鬧事兒的。結果,警察與農民的衝突升級。兩個警察被打傷了,一個飯店老板也死了,農民們越級上告,還抬著棺材到市委門前請願了五天(事後屍檢證明,那個飯店老板死於突發性心髒病)。就鬧大了,釀成了群體事件。網上炒得沸反盈天,市委和省委都派了工作組,縣委書記陳向南被停職。縣長周永建就地免職(周永建這命呀,剛剛抉正不到兩個月,就被免職了。周永建當副縣長的時候,李小鹿曾經采訪過他。李小鹿印象中,周永建是一個務實肯幹的人呢)。市委秘書長張辰光接替陳向南,任縣委書記。原副縣長趙成久代理縣長。拆違工作,暫停。事情暫時平息了。
2
李小鹿不知道,她看報道的時候,駐地記者站站長劉文玉,正給副總編秦得壽打電話彙報呢。
這幾天,劉文玉帶了兩個通訊員,采訪了西裏縣。新任縣委書記張辰光前天上任,市委副書記肖長峰與市委組織部長張江東送他到任,當天晚上召開了全縣幹部大會。會上,張部長介紹了張辰光同誌的簡曆,肖副書記要求西裏縣四大班子,在辰光同誌的領導下,盡快擺脫被動局麵。會議宣布原常務副縣長趙成久同誌代縣長。見麵會散了,張辰光接受了劉文玉的采訪。張辰光告訴劉文玉,西裏縣的新班子,一定要做好拆違工作,給全縣一個滿意的答複。劉文玉告訴秦得壽,西裏縣的拆違工作,在全省肯定有指導意義,有寫頭兒。但是他的文筆不行,需要報社派一個有實力的記者來采訪。劉文玉不在乎稿子由誰來寫,反正到時候他要掛名的,記者站年底考評就能加分。秦得壽問:“文玉啊,你需要哪一個記者去西裏縣采訪,你點將吧!”劉文玉猶豫了一下:“秦總啊,如果方便,請李小鹿來吧。她的筆杆子厲害呢。”秦得壽立刻答應:“好,就是李小鹿了!”秦得壽又壞笑起來:“文玉啊,你的攻勢不給力呀!網上有一本《愛情攻略大全》,我推薦給你研究研究。”
報社的人幾乎都知道呢,至今單身的劉文玉,一直對李小鹿情有獨鍾,且矢誌不渝。是呢,一個男人如果猛烈追求一個沒感覺的女人,或者一個女人癡心愛上了一個沒感覺的男人,其中甘苦,當事人便是百般滋味了。李小鹿離婚後,常常收到速遞的鮮花。她起初不知道是誰送的,也沒在意,或許是朋友們安慰她呢。當她知道了都是劉文玉寄送的,她就非常鬱悶了,你劉文玉自作多情什麼呢?我李小鹿就是長八隻眼睛,也看不上你一眼的呢。劉文玉卻不隱瞞自己的想法,他公開承認,他就是要追求李小鹿,他說:“我愛李小鹿是我的權利。李小鹿愛不愛我,那是李小鹿的事兒。”有人私下議論說,男女相愛,多是性格互補,劉文玉有女人氣,李小鹿的男人氣多一些。他們應該合適。可惜呢,李小鹿對劉文玉根本沒電。
李小鹿終於爆發了。那次,她竟在一天之內接到了劉文玉速寄來的兩束鮮花。麵對同事們譏笑的目光,李小鹿怒火中燒,她抄起電話,撥通了劉文玉,不等劉文玉開口呢,她就大嚷大叫起來:“劉文玉,我告訴你,我李小鹿不算什麼。可是跟你比,你就是一隻癩蛤蟆,我就是那隻天鷦。你聽明白了沒有?我愛的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嗎?我今天明白無誤地告訴你,你空長了一副好軀殼,我喜歡的男人至少要有三點:才、情、趣。你有什麼?要才,你是一個庸才;要情,你不懂愛情;要趣,你極端乏味。你記住,以後不要再糾纏我。這就是我對你的全部感覺!”不等劉文玉說話,她就摔了電話,大步走出了辦公室。她知道,同事們從背後盯著她的那種詫異的目光,會像打量一個精神病。她有什麼辦法呢?都是劉文玉逼的。
可是呢,劉文玉竟像個二皮臉,依然如故。過了些日子,鮮花照寄不誤。李小鹿簡直沒脾氣了,她去找社長:“領導管不管?領導如果不管,我就要上法院告他了。”社長皺眉問:“你告他什麼?”李小鹿脫口而出:“他騷擾我!”社長擺手笑了:“小鹿啊,行了,快行了!他騷擾你什麼了?不就是給你寄鮮花麼!”
社長說的是呢,劉文玉不就是寄鮮花麼。就因為人家給你寄鮮花,你就把人家告上法庭?多大點兒事兒啊?你就不依不饒?你也太……外國人了吧。
行了!行了!你有錢沒處花,願意寄你就寄吧!李小鹿認了。
不認又能怎麼著?誰讓你招惹了沒羞沒臊的劉文玉呢?
3
李小鹿坐在副總編秦得壽的辦公室,她明確表態,不去西裏縣采訪。她的理由卻很脆弱,她最近身體不好,需要休息一下。她請求歇年假。秦得壽擺手不聽,堅持說:“小鹿啊,你身體不好,當然可以休息,可我看你沒什麼不好呀。你先去麼,如果堅持不下來。我再換人麼。你是新聞部副主任,這樣重要的采訪,派別人去我能放心嗎?”秦得壽是有名的快嘴,三句五句下來,李小鹿自知說不過,隻好答應去。可是,出乎意料,秦得壽不讓她采訪西裏縣拆違的事,卻要她采寫西裏縣國棉廠破產的事。順便采訪西裏縣追討信用社貸款情況。
秦得壽訕笑道:“老同學,你看不上劉文玉是對的,這家夥就是個蠢材,他跟我說了半天,也沒找著重點。一則,目前全省尚存的國營企業幾乎全部轉型了。西裏縣的這家國棉廠,應是最後一家。二則,全省農村信用社還貸艱難,許多信用社,多被拖垮了。這肯定是兩篇好稿子呢。劉文玉的筆頭子不行,你去了,要好好總結一下,寫出來肯定有指導意義呢。奇怪了呢,為什麼現在,一個縣城還會有國營工廠這種說法呢?而且群眾反應很強烈的!”
李小鹿不屑地說:“秦總啊,這有什麼奇怪的,現在還是社會主義麼,就有國營工廠這麼一個說法麼。”
秦得壽瞪眼說:“你別蒙我,我知道,資本主義也有國營工廠這個說法呢。”李小鹿擺擺手:“好了,好了!你是領導,我不跟你抬杠,我去采訪就是了。”官大一級壓死人。李小鹿隻能去。而且新聞部主任剛退休,李小鹿已經做了五年的副主任,也想再上個台階呢。李小鹿不能得罪秦得壽,他是很重要的一票呢。
李小鹿和秦得壽是大學同學。秦得壽當年在班裏不顯眼兒,還挺猥瑣,一雙小眼睛跟老鼠似的,總是東瞅西看,心神不定的怪樣子。鼻子下還常常掛著一些擦不幹淨的東西。可全班同學,就數他進步快,都副廳級了。應了老百姓的話,小孩胖,不算胖;大人胖,壓塌炕。李小鹿畢業那年,到省報社實習,一起實習的還有秦得壽。實習結束,李小鹿發表作品多,就留下當記者。李小鹿就伏下身子,到處跑,寫了不少好文章,就名聲大振了。那時的年輕人,比較簡單,爭強好勝麼。秦得壽卻沒有留下,當時的社長和主編,都覺得秦得壽平庸。秦得壽灰溜溜地去了省裏一家雜誌社,當了文字編輯。再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也有人說一點兒也不偶然,秦得壽托了一個遠房親戚的硬門子呢),他調進省委,給某領導當了文字秘書。秦得壽幹了五年,那位省領導退下去之前,把秦得壽派到報社,當了副總編,副廳級。眼下報社有傳說,秦得壽是下屆總編的候選人呢。可李小鹿呢,幹十幾年,還是新聞部副主任。李小鹿長歎,人啊,沒法兒比。不看你怎麼幹,而是看你跟準了誰。時下的秦得壽,早不是那個形象猥瑣的小男生了,自當了副總編,就盛氣淩人了,說話也拿腔捏調兒的呢。李小鹿有時很恍惚,這家夥怎麼變的?還是不是當年那個鼻涕蟲兒秦得壽呢?
4
李小鹿坐了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終於到了西裏縣的高速公路出口,李小鹿有些暈車,她從不暈車的呀,今天怎麼了?她感覺坐這趟長途汽車,像坐進了一個放大的骨灰盒,有一種已經告別了人世的感覺。汽車還沒駛出高速路的時候,李小鹿請求司機在高速出口停一下,她要在那下車,有人接她。司機是個黑臉兒男人,30多歲的樣子,滿臉疙瘩,挺凶。冷冷地說:“不行!不能隨便停,你到終點下車。”李小鹿就掏出了記者證,晃了晃。黑臉兒猶豫了,李小鹿嘿嘿笑道:“你是不是想讓我給你寫篇報道呢?”黑臉兒不再說話,汽車駛出高速口,就停了,李小鹿下了車,聽到黑臉兒在她背後低聲罵了句髒話,又聽到有乘客罵:“媽的,現在的記者都腐敗了。搞特權呢!”還有人嚷嚷:“司機師傅,你也沒檢查一下她的記者證?誰知道她是真是假呢?這年頭假記者多了去呢。”若是平日,李小鹿一定要轉身回去,跟這些人吵上一通。可今天她沒精神,好像沒聽見。
吵架也得有心情呢!
李小鹿感覺渾身上下有一種潮乎乎的疲憊,像被長途汽車吐出來的一隻瓜子皮。早在路口等候的劉文玉,笑嘻嘻地迎上來:“小鹿呀,歡迎!小鹿呀,你出馬,必有大新聞啊!”
劉文玉人樣子長得不錯,大個子,五官端正。屬於那種丟在人堆兒裏,一眼就能找出來的帥男人。今天,他又刻意裝飾了一番,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色西服,紮一條金利來領帶。頭發也特意修理了一下,更顯得風采惹人。他親親熱熱一口一個“小鹿”叫著,顯得他跟李小鹿不是一般的關係,可是完戲!李小鹿對劉文玉根本就不在意,李小鹿譏諷地說:“劉站長,聽你的意思,新聞好像是我製造出來的了?我可不是恐怖分子呢。”
劉文玉不理睬李小鹿的譏諷,接著往下奉承:“哎呀,小鹿啊,你可是咱們省的頭牌記者喲,誰都知道呢,李小鹿到了哪裏,哪裏就有轟動性新聞了。”
李小鹿感覺疲勞再次湧上來,她打了個哈欠,不願意再跟劉文玉囉唆:“好了,好了,劉站長,咱們走吧。”就怏怏地上了劉文玉的車。坐在了後邊。
劉文玉也跟著李小鹿上車,坐在了李小鹿身邊。李小鹿眼睛一瞪:“前邊去!”劉文玉嘻嘻笑了:“好,我坐前邊,給你當秘書。”就退出去,坐到了副駕駛位置。司機笑了笑,發動了車。劉文玉嘴裏仍然沒有閑著,他扭過頭去,笑嘻嘻地問:“小鹿啊,新上任的縣委書記認識你呢?”
李小鹿淡淡地說:“認識。”
劉文玉笑問:“怎麼認識的?”
李小鹿皺眉,不耐煩地搶白了一句:“我說劉站長,我認識他就是認識他,你管我怎麼認識的。我說在馬路上認識的,你信嗎?嘁!如果在國外,你這就是侵犯了隱私權。我可以上法庭告你。”
劉文玉嘻嘻笑道:“是啊,是啊!你要是在外國,我就不問了。這不是在中國麼。”
李小鹿生氣道:“中國?中國怎麼了?中國就可以亂打聽了。劉文玉呀,我最煩你這種問三問四的人了。你什麼素質呀?”
劉文玉微微笑著:“小鹿啊,你誤會了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認識,這采訪的事兒就順利一些了。現在采訪也是件困難的事兒啊。張辰光是個很難對付的角色呢。我擔心他突然心血來潮,半夜三更打電話把你喊起來,提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李小鹿幹脆閉上了眼睛養神,論胡攪蠻纏,她根本就不是這種男人的對手呢。明明是劉文玉無理,怎麼能亂打聽呢?可是劉文玉照樣能說出一番道理,倒顯得李小鹿氣量小了,劉文玉卻顯得大度了。人家是從工作出發呀。李小鹿突然明白了這個男人為什麼進步特別快,劉文玉真難纏呢!或許領導們都被他纏得無法脫身了,行了,快行了!給你一個站長去當,你趕緊走人吧!倒黴的是,她已經被劉文玉不屈不撓地糾纏上了。有人勸過李小鹿,你可以不愛劉文玉,可是也用不著那樣無理地對他啊。自從連續獻花的事情之後,李小鹿幹脆對劉文玉撕破臉了,不管當著誰,也不管在哪遇到了,她都用刻薄的語言攻擊劉文玉。李小鹿也反思過,是不是有些過了?每個人都有愛別人的權利,劉文玉喜歡李小鹿,這本身並沒有什麼錯誤,也用不著這樣對待他。可反思歸反思,見了劉文玉,她還是忍不住惡語相向。可是劉文玉仍然不急不惱,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見了李小鹿,該怎麼獻殷勤還怎麼獻殷勤。什麼人麼!沒治了!
高速出口距離西裏縣城還有十多公裏。道路多年失修,坑坑窪窪像放大了的洗衣板,而且車也多,提不起速度,或許正合了劉文玉的心思。一路上,劉文玉的話就像車軲轆,也不管李小鹿是不是在聽。李小鹿被劉文玉的話催眠了。她做了個夢,夢到了劉曉峰把女兒給藏起來了,她東找西找找不到,她急醒了。這時候,車已進了西裏縣城。司機把車停在了縣政府的門口,劉文玉真像個秘書似的,搶先下車,給李小鹿打開車門,他笑道:“小鹿呀,醒醒吧,到了。你剛剛做什麼夢了?又喊又叫的,真嚇人。”
李小鹿氣惱地下了車,譏笑道:“我說劉文玉呀,你的好奇心少一點兒好不好呢?我告訴你,我夢到一隻蒼蠅總在追我。行了吧。你聽懂了吧。”
劉文玉卻一點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小鹿呀,我不知道你夢到的這隻蒼蠅是什麼樣兒的。可我從小就知道,天下的蒼蠅都一樣,從來不叮無縫兒的蛋呀。”
真生氣呀,高低還是讓劉文玉給占了便宜。
李小鹿氣呼呼地走進了縣政府大樓。
5
西裏縣政府辦公樓剛剛蓋好不久,十五層高樓有些誇張地矗立在縣城中心,好像一個突然得勢的暴發戶,神氣而且土氣。辦公樓是上屆縣委書記陳向南蓋的,他事先肯定沒有想到,他辛辛苦苦地蓋好了新辦公樓,他卻一天也沒能使用,新任縣委書記張辰光竟坐享其成了。李小鹿想到了“官不修衙,僧不鋪路”這句老話,真是有些道理呢。省報社的大樓就是老社長主持建的,傳說老社長每天到工地轉一圈兒,天天追問進度。結果呢,大樓剛剛蓋好,老社長就被調走了。他親自指點裝修的社長辦公室,一天也沒用上。媒體總曝光一些地方官員,大興土木,建造華麗的辦公樓,搞得老百姓怨氣衝天。何必呢?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你才能住幾天呢?
多見前人栽樹,少見前人乘涼啊!
李小鹿努力想象張辰光現在的樣子。她跟張辰光有一麵之交,在一個桌上吃過飯,那是15年前的事兒了。
張辰光是劉曉峰的大學同學。
10年前,劉曉峰正在拚力追求李小鹿。劉曉峰那天在省城最大的酒店包了一個雅間,請所有在省城工作的同學吃飯。22人的餐桌坐滿了。結婚後,劉曉峰告訴李小鹿,他請客就是為了在李小鹿麵前顯擺一下,讓李小鹿看看他的人脈如何。那頓飯動用了劉曉峰近半年多的積蓄。李小鹿譏笑:“活該!你自找的!”
李小鹿的記憶中,張辰光那天好像心有旁騖,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李小鹿記住了一個細節,張辰光使用筷子非常笨拙,總是夾不住菜。劉曉峰悄悄告訴李小鹿,張辰光是個左撇子,最近不知道是誰批評了他,他賭氣要改正這個毛病呢。李小鹿差點兒笑了,左撇子算毛病麼?何必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醜呢。可是,她看到張辰光就那樣吃力地夾著菜,終於夾住一筷子菜送到了嘴裏,張辰光滿意地笑了。李小鹿對張辰光的記憶,就是這麼一個可笑的動作。張辰光那年在市裏某個局當副科級秘書,人和職務都不起眼兒。誰也想不到呢,張辰光一來二去,就派下去當了副縣長。幹了兩年,又調回到市委當了副秘書長。後來又是秘書長了,市委常委,副廳級了。坊間傳說,張辰光可能選調到某一個市任市長或者市委副書記。誰又能預料呢?他竟然下派當了縣委書記,而且還是亂七八糟的西裏縣。
仕途,就是一條奇怪的路,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在哪一個路口拐彎兒。你更不知道那個拐彎兒處,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你。甚至於拋錨。
一個中年男人從辦公樓裏迎出來,劉文玉大步跑到了李小鹿的前邊。他笑嘻嘻地給李小鹿介紹,這人是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梁喜順。
李小鹿打量了一下梁喜順,大高的個子,像個運動員。一身西服非常正版。坊間戲說,古代有官服,當代的官服就是西服。無論哪一級官員,都是西裝革履。像是一個爐子裏燒出來的瓷人兒。
梁喜順熱情地跟李小鹿握手,抱歉地笑道:“李主任一路辛苦了。真不巧,領導們正開會呢。張書記和趙縣長讓我代表他們歡迎您。要不,您先去招待所休息休息?”
李小鹿微笑道:“好!給你們添麻煩了。”
梁喜順忙擺手:“是我們給李主任添麻煩了呢。隻是我們招待所的條件太差了些,新招待所還沒蓋好呢。李主任得將就些了。”
一路說著話,就到了招待所。
縣委辦公室王鳳副主任已在招待所門前等候了。王鳳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告訴李小鹿,已經安排了晚飯。陪李主任共進晚餐的有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許建軍,還有副縣長周長錄。劉文玉便滿意地笑道:“哎呀,這就很隆重了呢。”李小鹿瞪了劉文玉一眼。有人陪你吃個飯就隆重了?你真小樣兒,見過什麼呀!吃晚飯見不到張辰光,在李小鹿意料之中。縣委書記麼,常常比市委書記還要忙呢。許多事情,他必須親自出馬過問或者督辦。而且張辰光剛上任,不定多忙呢。
晚飯吃得很尷尬,李小鹿不喝酒,也不說話,隻是旁若無人地吃飯。劉文玉和許部長周副縣長王副主任親熱地推杯換盞。還說了幾個葷素搭配的段子,他還不時看看李小鹿。李小鹿好像聽不見,匆匆吃罷了,把筷子一放,微笑著點點頭:“幾位,你們慢慢用。”說罷,也不等眾人搭話,就起身走了。把一臉尷尬的周副縣長許部長王副主任丟在了餐廳。李小鹿知道這樣做不禮貌,可她就是看不上劉文玉這種見麵熟的勁兒。她就是要給劉文玉一個臉色看看。劉文玉則不在意地笑道:“李主任去休息吧,咱們接著喝!”
梁喜順真是謙虛了呢。招待所裝修得真不錯,與省城裏的四星級賓館相差無幾。李小鹿洗了個澡,很舒服地把自己擺在床上,看劉文玉給她準備好的材料。她看過之後,真替張辰光捏了一把汗。張辰光和他的新班子麵臨四件大事,都是上屆書記陳向南啟動的。陳向南一拍屁股走了,張辰光冷不防半道上接過來,等於接了四個燙手的山藥蛋。他怎麼辦呢?可都是撓頭的事啊。
第一件事,信用社追討貸款。西裏縣信用社曾是省內有名的信用社,起步早。改革初期,為西裏縣的經濟發展做了不少好事。可是,20世紀末,將近10多個億的呆賬卻把信用社給壓垮了。信用社為追款的事兒,做了不少工作,可收效甚微。許多人欠著一屁股賬,就是不還。有的高級轎車坐著,別墅住著,就硬說沒錢。幾屆領導班子,都曾為這件事采取過措施,可都不了了之。陳向南大張旗鼓啟動這件事,容易嗎?陳向南已經走了,張辰光怎麼繼續進行這件事呢?
第二件事,拆違。如果不拆違,南北通道就打不開。修建這條一級公路,是西裏縣經濟發展的頭等大事,重中之重。可沿途十幾公裏,都是老百姓臨時搭建的商店,成了一個自發的農貿市場。上屆班子下決心強拆!與老百姓發生了激烈衝突,導致陳向南、周永建下台。張辰光如何圓滿解決這件事?是對他上台執政的一大考驗。
第三件事,西裏縣國營棉紡廠破產。這個廠是1958年建的。當時隻是個不到100人的小廠,機器設備也很落後。“文革”中,這個廠卻發展起來了,當時國家投資很多,廠子迅速地擴建,工人增加到了600多人。成了西裏縣規模最大的企業。1985年之後,廠子漸漸顯露敗勢。到1990年,廠子已不能正常運轉,可工人總數增加到了800多人。廠子一度開不出工資,靠貸款過日子。當時社會上有了“能人治廠”的說法,縣委和縣政府為了扭虧增盈,選派了縣經委副主任楚昆陽去當廠長。楚昆陽到任之後,搞了承包責任製。可是,廠子還是一步一步地敗落了。而這個時候,楚昆陽卻把自己的銷售渠道跑暢通了。他幹脆利落地停薪留職去了南方,建了自己的紡織廠。楚昆陽走後,新任廠長也無能為力,於是,工廠於1998年,正式關門。也不說破產,也不說開工,就這麼半死不活地拖了十幾年。今年年初,陳向南啟動破產,楚昆陽也被陳向南從外地請了回來,以老廠長的名義,參與破產轉讓工作。棉紡廠的破產轉讓的公告也發布到了媒體,一些企業紛紛與西裏縣聯係,要求到西裏縣來考察,陳向南去任之前都一概答應了,謂之“梧桐樹行動”。果真能招來幾隻鳳凰嗎?
第四件事,下窪地的土地征用的問題。18年前,一個名叫羅大明的商人投資了幾百萬,征了下窪地1200畝河灘地。當時雙方商定,羅大明與下窪地村共同開發,可是羅大明後來資金短缺,這件事就放下了。今年下窪地村竟強烈要求羅大明退回1200畝河灘地,還把羅大明告上了法庭。據說楚昆陽有意向購買這塊河灘地,陳向南也與楚昆陽談過幾回了。楚昆陽真想購買嗎?
又讀了一遍材料,李小鹿感覺劉文玉不是草包,材料寫得條理清楚。她轉念一想,應該是劉文玉的手下整理的材料呢。劉文玉絕對沒有這樣的手筆。
李小鹿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她真的替張辰光發愁了。這四件事,何止是四個燙手的山藥蛋啊?燙手的山藥蛋可以晾涼嘍。這可是四個硬核桃啊。張辰光啊,你啃得動嗎?
李小鹿感覺張辰光站在了懸崖上。
6
李小鹿躺在床上看材料的時候,縣委書記張辰光在西裏縣裏最好的“花園酒店”擺下了一桌酒席,宴請從南方回來的楚昆陽。楚昆陽是被陳向南請回來的,他回西裏縣有兩件事,第一,協助縣政府完成國棉廠的破產;第二,他準備在西裏縣投資搞地產開發。
張辰光今天穿了一身柴灰色的休閑服,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顯得很平民很親民。他走進“花園酒店”的時候,還在思考楚昆陽的真實想法。楚昆陽已經向陳向南明確表態了,他要把下窪地村1200畝河灘地從羅大明手裏接過來。楚昆陽要買那1200畝河灘地幹什麼呢?他真的要搞房產開發嗎?
張辰光走進雅間,代縣長趙成久和常務縣長牛德旺,正陪著楚昆陽說話呢。見到張書記進來,三個人急忙站起來。
楚昆陽打量一眼張辰光,這人要比他小十幾歲呢。楚某當年在西裏縣當知青的時候,這個姓張的還不定幹什麼呢。張辰光似乎看破了楚昆陽的心思,他拱手哈哈笑道:“昆陽同誌呀,我看過知青回顧展覽,看過您當年插隊的照片呢。您也算咱們縣的老幹部了。”
楚昆陽擺手笑道:“哪裏呀?張書記過獎了呢。”說著話,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站在門口的縣電視台記者,便湧進來,前後左右給他們照相、錄像。閃光燈連連忽閃著。
代縣長趙成久感慨地說:“張書記啊,您見過的照片,也是老照片了呢。當年昆陽同誌真是一表人才呢。”趙成久與楚昆陽很熟悉,他們都是1977年來西裏縣的插隊知青(最後一批下鄉知青),後來都留在西裏縣工作了。
張辰光忙點頭:“是啊,昆陽同誌當廠長的時候,我大學剛畢業麼。我是小字輩兒呢!”他話鋒一轉:“歲月不饒人呢!昆陽同誌,西裏國棉廠關門停產,拖了近十年了,在向南同誌的努力下,現在進入了破產程序。你可要出力呢。別讓向南同誌失望呢!”
牛德旺嘿嘿笑道:“向南同誌把昆陽同誌從江南請回來,足見縣委的決心了。昆陽同誌呀,咱們一定要把這次破產變現搞好呀。”
趙成久則用了一種暗示的口氣說道:“昆陽呀,這次破產,咱們的肩上的擔子都不輕呢,一定要認真落實安定、和諧、團結的六字方針。這是上屆縣委與本屆縣委對這項工作的具體意見。”
楚昆陽聽得有些亂,就走神兒了,他隻看到這幾位縣領導都張嘴笑著、說著,卻聽不到他們笑什麼、講什麼。他含糊其辭地點頭說:“各位領導放心,我一定按照你們的意思去辦。這也是陳書記和周縣長定下的事兒麼,隻要不會人走政息就好呢。”
張辰光收斂了笑容,皺眉說:“昆陽同誌,你這話有些讓我們擔待不起了,陳向南同誌與我們這一屆領導班子,都是要按照黨的政策辦的。政策就是政策麼。不要說什麼人去政息的話喲!”
楚昆陽笑起來了:“張書記啊,別急,別急喲!楚某信口開河慣了,我姑妄言之,張書記且姑妄聽之罷了。哈哈!”
張辰光笑道:“別光說話了,大家坐吧,今天我要與昆陽同誌好好喝幾杯。以表地主之誼!”
7
李小鹿正睡得香呢,枕旁的手機響了起來。李小鹿經常外出采訪,養成了晝夜不關手機的習慣——她擔心家裏找不到她。她朦朦朧朧地接了電話,是縣委辦公室王鳳副主任打來的。她問有什麼事兒,王鳳小心翼翼地說:“李主任,四大班子剛剛散會,張書記在縣委會議室等您呢,有事兒要跟您談。”李小鹿看看表,用商量的口氣說:“王主任,這都快半夜十二點了呀,是不是太晚了?有什麼要緊事兒麼?明天再說行嗎?”王鳳為難地說:“李主任啊,張書記一定要見您。他說有急事。要不,您親自給她打個電話,說明原因……”話講到這裏,李小鹿不好再說什麼了,她答應一聲:“好了,好了,我這就過去。”王鳳忙說:“車就在樓下等您呢。”
李小鹿穿好衣服,匆匆下樓,她一路猜想,張辰光半夜三更叫她去,會有什麼重大或緊急的新聞呢?
推開會議室的門,煙霧彌漫,看樣子剛剛散會,茶幾上的幾個煙灰缸,都堆成一座座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小山頭兒了,張辰光坐在沙發上抽煙呢。李小鹿迎頭撞進了煙霧裏,嗆得咳嗽起來。張辰光急忙掐掉了手裏的煙,把窗子打開透氣。然後,他迎上前來,熱情地跟李小鹿握手:“哎呀,李記者,我張某人可是久仰大名啊,今天一見,您果然是光芒萬丈。張某水平有限,工作難免多有疏漏,您可是要筆下留情了。”
李小鹿握著張辰光的手,也笑道:“張書記,這話是講您呢,您還是風采依然啊。”多年不見,張辰光還是有她記憶中的樣子,稍稍胖了一些,臉上的疲憊之色卻掩飾不住,兩鬢的灰白也隱約可見。官場,的確是一個熬人的地方啊。
李小鹿臉上笑著,心裏有些奇怪張辰光的態度,張辰光莫非真的認不出她了?或者是她變化太大了?要不就是,劉曉峰把事情已經告訴他了,他不好講什麼?總之,這個男人有些奇怪,或者說有些裝腔作勢?一個人如果讓人感覺到奇怪了,感覺到裝腔作勢了,這個人無論是男是女,總是個問題。李小鹿感覺到自己就是個經常裝腔作勢的奇怪女人。
那就誰也別說誰了。
張辰光與李小鹿相對坐在沙發上,秘書嶽小霖端茶進來,張辰光接過,親自遞給李小鹿,感慨地說:“李記者啊,西裏縣的事,給你們添亂了。”
既然張辰光認不出了,或者他假裝認不出了,李小鹿也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淡淡地說:“這是我分內的事,我是來寫內參的。張書記這麼晚找我什麼事?”
張辰光笑著說:“李記者呀,我找你來,是有一個話題要討論一下。”說到這裏,他對秘書嶽小霖說:“嶽秘書啊,去我辦公室,把下窪地的材料拿來。”
嶽小霖答應一聲,轉身出去了。
李小鹿點點頭:“好,您請說吧。”
張辰光盯著李小鹿說道:“李記者啊,你能不能先回答一個問題,是先有蛋呢,還是先有雞?”
李小鹿怔了一下,她認為自己沒有聽清楚:“張書記,你問什麼?”
張辰光認真地說:“我是問你,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李小鹿氣憤了,而且氣憤得幾乎要嚷起來,可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個倒黴的縣委書記的腦子裏瞎想些什麼呢?大半夜把她喊來,就是為了這個話題?她突然想起了劉文玉的提醒:小心呀!這個莫名其妙的縣委書記,常常會半夜三更心血來潮,把人喊起來,提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李小鹿怒目盯著張辰光,一言不發。
張辰光盯著李小鹿,愣怔道:“你想什麼呢?這個問題的確是個問題呢。”李小鹿猛地站起身,恨恨地說:“張書記,如果你沒什麼事兒了,我就告辭。還有,請你記住,我在西裏縣采訪的日子裏,你他媽的不要再拿這種狗屁問題來煩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李小鹿氣衝衝地轉身就走,差點撞上抱著一堆材料進來的秘書嶽小霖。她剛剛罵了粗話,她很為自己的衝動沮喪。可是,麵對這個腦子好像進水了,或者讓門擠了的縣委書記,她今天就是想發作一回了。深更半夜把她喊起來,就問這種狗屁問題?
狗屁問題!狗屁書記!
嶽小霖懵懂地看看悻悻而去的李小鹿,他納悶兒地問:“張書記啊,您……怎麼人家了?”
張辰光納悶兒地搖搖頭:“莫名其妙。”
嶽小霖莫名其妙地站著。
誰莫名其妙呢?
8
第二天上午,棉紡廠的工人們把縣政府大樓的門口堵了。明晃晃的太陽底下,人頭攢動,像一片黑壓壓的鵝卵石。人們還打著白布黑字的橫幅標語:棉紡廠把我們血汗錢交出來!
縣政府要為老百姓做主!
幾十個警察如臨大敵,緊張地站在大門口,與這些情緒激動的人對峙著。李小鹿擠到了門口卻進不去,她掏出手機,給縣政府打電話,竟然沒有人接電話,這個時候,劉文玉卻把電話打過來了,劉文玉在電話焦急地問李小鹿:“小鹿啊,你現在哪兒呢?”李小鹿說:“我就在縣政府門口,進不去門。”劉文玉說:“行了,行了,你不要亂動,我這就去接你,你往右邊看,路邊有一輛白色捷達汽車,你看到了沒有?你快上車來吧。”李小鹿往右看,果然見到了,就收了電話,擠出人群,朝捷達汽車走去,到了汽車前,劉文玉神色慌張地跳下車來,他一把拉住李小鹿的手,李小鹿心裏不高興,你拉我手幹什麼呀?占什麼便宜呀?她掙脫了一下,卻掙脫不開,就被劉文玉硬拉到了車上。劉文玉鬆開了手,他急著說:“哎呀,小鹿啊,都急死我了。你怎麼剛剛開機啊!你可別亂跑,如果讓這些人知道了你的記者身份,他們就得包圍著你訴苦,圍到你晚上。你信不?”李小鹿瞪著劉文玉說:“那又能怎麼了?記者還怕見人啊?”劉文玉搖頭:“你不知道呀,這些人是不講道理的,他們敢把你當人質扣起來。”李小鹿心慌了一下,卻不相信地說:“沒有這麼嚴重吧?”劉文玉皺眉說:“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你是不是要去見縣裏的領導?”李小鹿說:“是啊。我是來采訪的呀!”劉文玉說:“你跟我走吧。”說罷,就開車。
車就往前開,到縣政府後邊的一條街道,劉文玉停了車,讓李小鹿跟他下車,他領著李小鹿往前走,李小鹿奇怪地問:“劉文玉,你這是去哪兒啊?”劉文玉笑:“這裏有一個後門兒,是上屆縣政府領導開的,就是怕正門兒被人堵了。”李小鹿苦笑:“共產黨的衙門怕老百姓?”劉文玉搖頭:“唉,沒辦法。”說著話,他們已經從街道裏邊繞進了一條胡同,是老式的胡同,兩旁的院牆都是灰磚灰瓦,很逼仄,走到頭,有一個小木門兒,油漆大多已經脫落斑駁,看不出顏色。門上有一個小窗子,半尺見方。劉文玉抬手敲窗子。小窗子打開了,一隻眼睛很小心地往外看。劉文玉掏出記者證遞進去,裏邊的人接了,片刻,又把記者證遞回來,門就開了。李小鹿隨著劉文玉走進去,她這才看出,果然是縣政府的後院。劉文玉領著她走過一片花圃,就看到了縣政府大樓的後門。李小鹿苦笑:“神神秘秘的,怎麼跟地下黨接頭似的?”
他們走進辦公大樓,看見大廳有幾個農民,表情嚴肅,席地而坐。劉文玉悄悄告訴李小鹿:“我見過他們,是下窪地的農民代表。”李小鹿見地上還放著一幅白布黑字的標語,很醒目:奸商羅大明必須退還我們的1200畝土地!
劉文玉領著李小鹿往樓上走。二樓的警衛攔住他們,劉文玉出示了記者證。警衛接過仔細看了,才放行。劉文玉低聲告訴李小鹿:“下窪地的村民已經向市委舉報了張辰光,說張辰光徇私舞弊,與羅大明勾結,從中撈取好處。張辰光認羅大明當了幹爹。”李小鹿搖頭皺眉:“這是人身攻擊!張辰光怎麼會認羅大明當幹爹呢?他才來西裏縣幾天麼。”劉文玉歎道:“小鹿,人言可畏呀!”
他們走進了三樓會議室,縣委縣政府正與棉紡廠職工代表開座談會呢。他們找了兩個椅子在角落裏坐了。李小鹿四下打量。參加會議的有縣委副書記、副縣長、法院副院長等人。劉文玉悄聲告訴李小鹿,主持會議的是楚昆陽。楚昆陽正在講話:“……如果宣布破產,棉紡廠登記在冊的正式職工,就得給補償。給多少?縣裏應該拿出一個具體可行的意見。”
李小鹿盯著楚昆陽,細細觀察。劉文玉在一邊悄聲給她介紹,楚昆陽在南方有大資產,據說已經超過了百億。他這次被陳向南請回來,不隻是要解決棉紡廠的破產,他還要在西裏縣投資。他已經放出風去,羅大明手裏的1200畝河灘地,如果羅大明放棄,他就要買過來,他要在那裏蓋住宅樓。楚昆陽說,一個縣城,如果沒有幾十座高樓大廈,那還叫當代的縣城嗎?據說,下窪地村的老百姓歡呼雀躍,楚昆陽被當做財神爺一般供起來了。李小鹿昨天晚上看過劉文玉寫的背景材料,楚昆陽是1977年來西裏縣下鄉插隊的知青,後來被選調進了縣城,就在西裏縣的鍋廠當了工人。他能說會道,還能寫文章。後來就調到了西裏縣政府辦當了通訊員、副科長,後來他讀了電大,就派到鄉裏當了鄉長。再後來就當了縣工業局的副局長,又當了經委副主任,再後來,就當了棉紡織廠的廠長。再後來就辭職去了南方……李小鹿認真聽著楚昆陽講話,她覺得楚昆陽這個人有些魅力。比如,他講話直言不諱,很率真。李小鹿評價男人,常常使用“率”,或者“不率”這個標準。所謂率,不是指長相如何,而是辦事講話。男人麼,總得有一股子幹脆利落的勁兒,才稱得上率氣。
可惜呢,現在“率氣”的男人越來越少嘍!劉文玉這種娘娘腔的男人卻越來越多了。
接下來開始討論。會議室裏開始吵吵嚷嚷,各說各的道理,莫衷一是。李小鹿聽出來了,這次會議,隻是楚昆陽與棉紡廠職工代表見個麵。不會談出什麼實質問題。所以,西裏縣的黨政一把手,都沒有露麵。
會議散了的時候,李小鹿直接向楚昆陽走過去,她自我介紹,並出示了證件,表示想采訪一下楚昆陽,主要采訪他為什麼要征用1200畝河灘地。楚昆陽豪爽地答應了。他告訴李小鹿,他要高價收購這塊地,就是為了搞房產開發,比如,他可以給下窪地村的村民們寬敞的住宅。當然了,他主要是為了自己賺錢。
劉文玉一旁笑道:“楚總,你這樣講,也太直白了吧?”
楚昆陽說:“劉記者,你其實不必笑話商人,說大一點,是商人推動了世界進步。”
李小鹿笑了:“楚總啊,世界進步都是由窮人的血汗付出代價的。資本主義足靠剝削才能進步的。”
楚昆陽搖頭:“你這話可是有些趕不上形勢了。現在應該沒有資本主義這個詞彙了吧?”
李小鹿放下臉說道:“楚總,這不是我的話,這是恩格斯的話。”
楚昆陽一點也不尷尬地笑了:“嘿嘿,李記者果然是讀書人啊。你能告訴我,你讀恩格斯是讀的中文版還是英文版。”
李小鹿不知道楚昆陽是什麼意思:“我讀的中文版。”
楚昆陽搖頭:“那你等於沒有讀過。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無論是馬克思還是恩格斯,隻講過資本家這個概念,卻沒有講過資本主義這個詞彙。這是翻譯的失誤。已經失誤多少年了。”
李小鹿怔了一下,她沒有想到楚昆陽口才這樣好。行家一張口,便知有沒有。楚昆陽是一個讀書人。她用一種欣賞的目光著著楚昆陽。
楚昆陽狡黠地笑道:“我一向讚成讀原文。比如有人總跟我講,他讀過‘卡夫卡’,我問他讀過什麼版本的?他說是中文版本的,我就告訴他,那他就沒有讀過。好比說,你如果沒有讀過文言文的《史記》,隻讀過翻譯成白話文的《史記》,那能算讀過嗎?”
李小鹿想不到楚昆陽如此饒舌,這應該是一個難對付的男人了。她擺擺手說:“楚總,我不想討論語言問題或者版本的問題,或者說,我此時此刻沒有這個興趣。”
楚昆陽笑道:“我本來想在李記者麵前裝一回斯文人,看起來李記者不買賬啊。你對什麼有興趣,你可以問。”
李小鹿繼續問:“楚總,你能透露一下,您買那1200畝河灘地的真實意圖嗎?”
楚昆陽笑道:“我剛才已經說過,我當然是有利可圖了。”
李小鹿問:“您還是沒有說,您要做什麼?因為從直觀上考慮,在那1200畝河灘地上搞房地產開發,且不說地質情況如何,僅地段與位置,都是不合理的。”
楚昆陽笑了:“至於合理不合理,那是我個人的事兒。”
李小鹿緊追不舍:“您能不能詳細講一講?”
楚昆陽搖頭笑了:“請原諒,無可奉告。這是商業秘密。”
劉文玉插嘴笑道:“楚總啊,這不是商業秘密,這件事,你是應該廣而告之的。商人麼,還有個同義詞,傷人。受傷的傷。如果不傷人,何以言商呢?任何一次商業行為,總會有人受傷。所謂的商業秘密,多是傷人的秘密。對麼?對不起,你可以認為我這是玩笑話。”
李小鹿有些驚訝地看看劉文玉,她想不到,劉文玉能說出這種刻薄解氣的話來。行!劉文玉,我今天高看你一眼。
楚昆陽攤開雙手,表情很無奈地笑了:“很遺憾,我們雙方對商業秘密的理解不同。”他看看手表,笑道:“對不起,我還有點兒事,今天二位的采訪是不是可以到這裏了。再見!”說罷,他轉身走了。
李小鹿望著楚昆陽的背影,泄氣地搖了搖頭。唉!這次采訪就這樣失敗了,她知道自己對付不了這個油腔滑調的家夥。李小鹿想不透,楚昆陽為什麼要征用這1200畝地,他與這1200畝地的關係有些奇怪,當年羅大明購地的時候,李小鹿來采訪,實地看過,那一大片河灘地什麼也幹不了,如果遇到洪水,這河灘地就變成了汪洋。
楚昆陽要在一片汪洋河灘上建樓房?有病麼?
劉文玉湊過來,苦笑道:“小鹿啊,棉紡廠就要競拍了。怕是也不順當呢。”李小鹿看著劉文玉:“怎麼不順當?不是都招標了嗎?”
劉文玉搖頭:“我覺得他們是在作秀啊。”
李小鹿不相信地說:“作秀?可能嗎?他們現在是急於把棉紡廠這隻刺蝟扔出去呢。”
劉文玉撲哧笑了:“小鹿呀,你真是個呆子呀。”
李小鹿瞪了劉文玉一眼。
劉文玉忙笑道:“我說錯了。別生氣。”
9
西裏縣棉紡廠破產並且拍賣的決定,被前任縣委書記陳向南謂之“梧桐樹行動”。喻為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陳向南被免職了,可“梧桐樹行動”沒有作廢。繼續在省報及網絡上發布的滾動消息,這幾天,省內十幾家企業和個人陸續都來了,另外還有兩家省外的企業。他們都住在了西裏縣的賓館裏。來的都是“鳳凰”呀,副書記和副縣長都親自出馬迎接。一時間,西裏縣城的賓館前,車水馬龍。
街道上也懸掛了許多花花綠綠的歡迎標語,造出了熱情洋溢的聲勢。李小鹿卻感覺熱鬧的後邊,是西裏縣的冷漠。至少,羅大明應該是冷漠的。李小鹿來西裏縣三天了,根本沒有在公共場合見過羅大明。她很想去找羅大明采訪一下。西裏縣的很多問題,都牽扯到了這個當年曾紅極一時的人物。李小鹿上午打電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張辰光,張辰光說:“你可以去找趙縣長,這件事,他可以安排你去的。羅大明先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物呢。”李小鹿聽得很疑惑,什麼叫有意思的人物呢?
羅大明能有什麼意思呢?
當年羅大明征收下窪地的1200畝地,是想建設一個多功能的水上公園,他是從開發旅遊項目著眼考慮的。並附帶要建一個水產養殖基地。當時的縣政府領導,正為引資的事兒發愁呢,羅大明的到來,就像天上掉下來一個財神爺,當下就簽訂了合同。是啊,當年是什麼境況啊,那時的羅大明簡直就是全縣的大救星了,是他支持了全縣的經濟啊。當時的李鐵明書記還表揚羅大明,是西裏縣人民最好的鄉親。李書記還想將縣裏的幾個養殖場掛靠在羅大明企業的名下,成立西裏縣股份養殖公司。羅大明當時不同意,他說,投資下窪地村,是出於家鄉的情感。但是,如果把幾個廠子搞在一起搞股份經營,時機不成熟,動不得感情。可是,架不住縣政府的左哄右勸,羅大明卻不過人情麵子,終於妥協了。於是,西裏養殖股份有限公司就掛牌成立了。但是,各家都是獨立核算的。市場還真是好了幾年。那年,李小鹿還來采訪過羅大明呢。誰知道呢,市場變幻莫測,幾年前,養殖公司開始走下坡路。各位廠長都把責任都推到了羅大明身上,說羅大明的經營方向失誤了。這且不算,因為楚昆陽的介入,下窪地村的老百姓,翻臉不認人了,逼著羅大明趕快卷鋪蓋走人。
真應了那句古話:人生如市,有市則來,無市則去。在市場經濟麵前,人情世故不堪一擊呢。
李小鹿很替羅大明抱屈,羅大明首先是個商人麼,雖有支援家鄉建設之心,但人家肯定要把經濟利潤放在首位的。養殖基地垮了,不能說羅大明沒有責任。但是生意場上,總是潮起潮落,由此虧了一回,就逼著人家走路?西裏縣顯得小氣了。贏得起,輸不起。這是什麼民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