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明現在就在西裏縣的城關住著,當年縣政府給他在這裏蓋了一棟小樓。
趙成久答應得很痛快,他先讓秘書打電話跟羅大明預約了一下,就陪著李小鹿去了。一路上,李小鹿看著車窗外的市場景象,她感慨道:“趙縣長啊,其實西裏縣這幾年的成績是主要的啊。我前些年來西裏縣,這幾條街還是很冷清蕭條的,現在都變得繁華了啊。”
趙成久笑道:“多謝李記者誇獎了。”
李小鹿看了一眼趙成久:“趙縣長,我想問一句,這十幾年裏,羅大明以及鄉政府以及下窪地村,有沒有腐敗的情況?比如行賄受賄,比如縣、鄉、村三級幹部有沒有從中撈取好處?對不起,我隻是問問。您可以不回答。”
趙成久苦笑一聲:“說起來怕你不相信,羅大明當年買這塊地,他隻是看著地圖決策的。他甚至連下窪地村一步都沒有進去過。鄉政府的幹部們,他一個也沒有見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委托下屬去辦的。說什麼行賄麼?”
李小鹿驚訝了:“天下還有這樣的投資人嗎?”
趙成久苦笑:“有!就有羅大明這樣的。要不然,無奇不有這個詞兒怎麼來的呢?”
趙成久接著說:“當時,羅大明跟縣裏簽訂了使用這片河灘地30年的合同。按照每畝地1萬塊錢的價格,他一次交清了1200萬元。這1200萬元,除去縣裏使用了100萬元,鄉裏也留用了100萬元,餘下的1000萬元,都被下窪地村拿走了。”李小鹿感慨地說:“這個價格,在當時不是個小數目了。”
趙成久點頭:“誰說不是呢?放到現在也是個錢兒呢。羅大明的意見開門見山,讓下窪地拿著這錢搞一些副業。可是,下窪地卻召開了村民大會,大家一致同意把這錢分了。”
李小鹿搖頭歎息:“短視啊。”
趙成久傷感地點頭說:“是啊!村民們把這錢拿走之後,還總去給羅大明搗亂,羅大明建築的圍牆,被村民們偷偷拆走了好幾次。後來縣公安局出麵,抓了幾個人,罰了些款,才稍稍收斂些了。我說句不好聽的,這叫什麼人品麼!”
李小鹿問:“楚昆陽要征用這片河灘地,他有什麼想法嗎?他說要搞房產開發,我總覺得不大可能,這地質情況允許嗎?”
趙成久搖頭苦笑:“這個楚昆陽呀,我當年跟他都是插隊來的,在一條土炕上睡了兩年多,熟悉得很呢。他經常會弄出一些驚人之舉。我說不好的。真是說不好的!”趙成久連連擺手。
說著話,就到了羅大明的住處。車在羅大明的門口停下,二人下車,就聽到院子裏傳出來悠揚的京胡聲響,還有人在唱。李小鹿明白一點兒京戲,聽出是《徐策跑城》的唱段:湛湛青天不可欺,
是非善惡人盡知。
血海冤仇終須報,
隻是來早與來遲……
趙成久點頭笑了:“是羅老唱呢,他好這一口兒。還別說,真有麒麟童的味道呢。”趙成久按響了門鈴。
院子裏的胡琴聲和唱聲就戛然停了。
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女人打開了門。女傭麵無表情,向趙成久與李小鹿點點頭,問道:“是趙縣長、李記者?”
趙成久笑道:“是啊,是啊,我們跟羅老邀好了的。”
女傭閃在一邊,說:“快請進吧。”
李小鹿隨著趙成久走進了院子,院子五十步見方,很闊綽,有兩株棗樹、一株柿子樹、一株蘋果樹。兩層小樓,顏色已經有些灰舊了。但仍有當年的風光。靠南牆是一架葡萄,長得正盛,串串紫葡萄白葡萄豐潤欲滴。葡萄架下,擺列一張石桌,桌上有一把胡琴,一隻茶壺,一隻茶杯。周圍擺放了幾張藤椅。
一個老人迎上來,笑道:“趙縣長來了,這位是李記者吧。”
趙成久笑道:“羅老啊,李記者要來看望您。”
李小鹿忙上前與羅大明握手:“羅老,我是李小鹿。您還記得我嗎?”
羅大明就拱手笑道:“李記者,當然記得呀,那年您采訪過我啊。快請坐吧。”李小鹿恭維了一句:“羅老記憶力真好!”
三個人就在葡萄架下坐了。女傭重新沏了一壺茶,端到了石桌上。給趙成久與李小鹿倒了茶,就退下了。
李小鹿看著相貌慈祥的羅大明,回憶當年與羅大明見麵的場景,她感覺羅大明雖然老了些,但是,表情淡定,風度仍然懾人。她細細地喝著茶,細細地打量著羅大明,李小鹿一時有些恍惚,她感覺自己是要與某一段曆史對話。
話題就漸漸扯到了下窪地村的事情。羅大明淡然一笑:“我不能怪鄉親們反對我,這是句真心話。農民麼,總是要被眼前利益驅趕。我考慮的是縣政府的行為,縣政府如果就是為了簡單地平息這起所謂的征地事件,縱容下窪地鄉親們的胃口,後果真是有些不堪呢。什麼是後果呢?如果這1200畝地一旦被他們收回去,雖然說不上傾家蕩產,那他們也要傾其所有了。那下窪地村就再也沒有回天之力了啊。我一直不相信,下窪地的村民們,在這1200畝河灘地上,能搞出什麼別的名堂來。”
李小鹿直爽地問了一句:“羅老,現在下窪地村的老百姓這樣反對您,您真的沒有什麼感覺或者說感慨嗎?”
羅大明搖搖頭,意味深長地笑了:“李記者啊,我沒什麼文化,從小喜歡聽書,說書人講過一個道理,原話我忘記了,大概意思是,羊都吃光了,羊圈就應該拆了。”
聽到這裏,李小鹿心頭猛地一怔,她呆呆地看著一臉漠然的羅大明,猛地想起了一個典故,“二戰”之後,丘吉爾正在波茨坦與美蘇討論戰後的秩序,英國的總理大選已經把他選掉了,更加重視勞工利益的工黨上台。丘吉爾卸任時感慨地說:對我這位作出過傑出貢獻的首相無情,是英國這個偉大民族的象征。這兩件事或許沒有什麼參照作用,羅大明不會是丘吉爾,下窪地的村民也不是會英國工黨。可李小鹿還是感覺到了曆史與現實之間,那種極為相似的東西。
李小鹿鄭重地看了羅大明一眼。她感覺,這應該是一個風雨不動的老人。她為了衝淡一下蒼涼的談話氣氛,笑道:“羅老啊,您的京戲唱得不錯麼。”
羅大明苦笑了:“我喜歡自拉自唱。那1200畝河灘地,就是我自拉自唱的呀。”
李小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疑惑的目光地看著羅大明:“自拉自唱?”
10
“梧桐樹行動”的第一次會議,在縣政府的禮堂召開。這個禮堂是1981年建的,原先是電影院,能容納900多人。當時“文革”結束不久,全國文化複興,國家掏錢在全國蓋電影院。據當時統計,全國蓋了8000多家電影院或戲院。可是誰能想到呢?還沒有紅火幾年呢,全國的電影院都不景氣了。西裏縣就把這個電影院改造成了縣政府的會議禮堂。感慨!
會議的議題已經定好,來賓們放言座談各自的項目與想法,縣裏詳細講一講破產後的收購條件。可是呢,會議還沒有開始,棉紡廠的幾百個工人就跑來抗議了。許多參加會議的企業老板,竟然被工人們堵截在了會場外邊,進不來。還有人被堵截在了半路上。並有兩個老板的汽車還被工人們紮了胎。這……還像是開會嗎?
縣公安局當下就行動了,可是,抓誰呢?公安局取證也取不了。隻好帶走了幾個人,還沒有問話呢,工人們又把公安局圍了,要求放人。公安局長撓頭了,打電話請示張辰光書記,問怎麼辦?張辰光生氣地吼:“你們請示我幹什麼?你們公安局是幹什麼吃的?嗯?有證據沒有?有證據,抓!沒證據,放!”
固原市的劉老板生氣地坐在縣委辦公室,他瞪著王鳳副主任,用一口很純正的山西口音發脾氣:“我(讀e)說,你們縣裏的工作是怎麼做的麼?”
坐在一旁慢慢騰騰喝茶的楚昆陽嗬嗬笑道:“劉老板,你別急麼。”他放下茶杯,細細打量了一下這位財大氣粗的劉老板。劉老板名叫劉誌義,是固原縣的水泥廠的董事長,是全省有名的水泥大王。據說他是有來頭的。他自話自說,他跟市委李副書記,是大學同學呢。他這次是被李副書記請來的。
劉老板哼了一聲:“我活這麼大了,真還沒見過你們這樣的。”
楚昆陽笑道:“劉老板,你怕是打錯算盤了吧。”
劉老板怔了一下,就嘿嘿笑了:“楚總,你以為我怕他們啊,說實話吧。老劉我走遍全省還沒有怕過誰呢?上次在省城,也是一家企業,拍賣吧,副省長親自來坐鎮。你說……”
楚昆陽擺擺手:“行了,老劉啊,別說你跟副省長,你就是跟省長,或者說你跟省委書記是表兄弟,我也相信。可是,如果你真中標了,你能走出今天的現場嗎?”
劉老板瞪眼說:“楚總,你說什麼呢?難道還有什麼人想跟我過不去?要威脅我不成嗎?”
楚昆陽搖搖頭,認真地說:“劉老板,你錯了,我怎麼能威脅你呢?你推開窗戶看看。你看看街上站得都是什麼人?兩千多工人和家屬。你以為他們是羊嗎?錯!他們是狼!是紅了眼睛的狼。我敢跟你打賭,你現在走出去,高聲喊一句:我要收購!他們就會撲上來把你撕成碎片。信不?”
劉誌義探頭向窗外樓下看了一眼,不吭氣了。
楚昆陽哼了一聲:“我楚某人沒有講假話吧?因為拍賣,棉紡廠的工人們空前地團結起來了。他們知道,這次拍賣,是他們的共同利益到了最後的挑戰時刻了。他們一分錢沒有見到之前,就讓你們把企業拿走?可能嗎?”
楚昆陽摔門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就有兩個外地的企業撤走了,他們的汽車被人砸了。他們不知道還會出現什麼麻煩事情。競拍公司隻好退了人家的抵押金。既然如此,就都別耗著啦,競拍的企業或個人,沒等天黑呢,都走光了。“梧桐樹行動”的第一次招標會,就這樣流產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可這筵席也太……還沒開吃呢,就散了。
采訪的記者們都忙亂了。劉文玉想采訪一下兩個省城來的投標企業,可是根本就找不到人。他泄氣地給李小鹿打電話:“小鹿啊,我看這個張書記辦不了什麼事兒。一個工廠破產麼,至於這麼被動?這稿子還怎麼寫呢?咱們不能總寫負麵報道吧。”
李小鹿正給一片狼藉的會場拍照呢,她新買的這個數碼相機挺好用,她正拍得順手,就接了劉文玉的電話,她幸災樂禍地笑了:“劉站長,這是你記者站的事兒,你用得著跟我商量嗎?”
劉文玉怔了一下,就哈哈地笑了:“小鹿啊,這稿子還怎麼寫啊?我真替你發愁呢?”
李小鹿淡淡地說:“不用你操心了。我明天就得回報社一趟。”
11
李小鹿回了一趟報社。報社來電話,省委宣傳部召開媒體工作會,她得參加。臨行前,她認真想了想,還是把已經寫成的“關於西裏縣棉紡廠破產的思考”的稿子,拿給楚昆陽看了,請他提意見。楚昆陽表情認真地看罷,爽朗地笑道:“李記者果然是大手筆,我真提不出什麼呢。”楚昆陽托付給李小鹿一件事,他給在省城的父親買了一些草參(西裏縣的土特產,多是被用來泡酒的),請李小鹿帶回去。他要派自己的車送李小鹿。李小鹿謝絕了,說自己喜歡坐長途汽車。
李小鹿回到省城,開完了宣傳部的會,就去見秦得壽,彙報了西裏縣的情況。秦得壽空洞無物地表揚了李小鹿幾句,要求李小鹿繼續在西裏縣蹲下去,緊抓住西裏縣幾個的問題,繼續追蹤報道。秦得壽感慨地說:“老同學,如果劉文玉能趕上你三分之一,我還用發愁嗎?劉文玉的水平怎麼能當站長呢?廣告也拉不來,稿子也寫不出來,前任領導是怎麼搞的麼。算了,不提了。”李小鹿嘲諷地說:“秦總,我可是聽說你跟劉文玉私交不錯麼。你們可是經常一起喝酒的。你背後說他的壞話?不君子了吧?”秦得壽尷尬了一下,擺手笑道:“一分為二,一分為二麼。”李小鹿不願意再聽秦得壽虛頭巴腦地講廢話,就告辭出來。她在走廊裏遇到了趙總編正陪老社長章輝下樓。
章輝已經退了三年,卻還被留在報社當編審,看大樣。章輝是國內新聞界的知名人物,當年很是寫過幾篇有分量的文章,引起過轟動。退休之後,還給首都的大報寫過評論員文章,文采飛揚,讓人瞠目結舌,真是寶刀未老啊。
是真寶刀當然不會老。
李小鹿恭敬地向章輝問好。章輝問了問西裏縣的事兒,李小鹿大概講了講。不是她敷衍了事,消息一向靈通的章輝,或許比她知道的更多呢。章輝說,小鹿,這幾件事兒可都是大事兒,你要再敏感一些,新聞背後的東西往往更有意義。李小鹿連連點頭。
章輝又關切地問劉文玉現在幹什麼?李小鹿來了氣,絕頂聰明的章輝,為何讓這樣一個庸才給騙得暈頭轉向呢?還總掛念在心上呢?李小鹿不客氣地說,劉文玉不稱職。身為駐地記者站站長,本地的新聞稿子也寫不了,還從報社要人去幫忙?章輝卻微微笑了:“小鹿,你還是不了解他呢,劉文玉是個才子呢。”章輝如此說,李小鹿更來氣了,不管不顧地說:“老社長,您真官僚了呀。劉文玉的水平怎麼樣?全報社有目共睹。”旁邊的趙總編惱了,用目光製止李小鹿不要亂講,是啊,這不是故意招惹老社長生氣麼?李小鹿也意識到了,急忙收了口。章輝卻不在乎地笑了笑:“看來你真不了解他呢。小鹿呀,你先忙吧。”章輝就跟著趙總編下樓走了。望著章輝下樓的背影,李小鹿有些後悔了,是啊,自己何必跟一個老人較勁呢?章輝喜歡劉文玉,是全報社都知道的事兒,自己何必這麼強呢?招惹章輝生氣。章輝退休前,對李小鹿也是很看重的。於是,李小鹿就想起章輝當年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了。唉。她暗暗發誓,今後再也不跟章輝提劉文玉了。或者,人就是這樣,再明白的人,也會有糊塗的時候。報社的人常常取笑說,乾隆皇帝多能幹啊,還不是讓和珅給糊弄了。
劉文玉是和珅嗎?
李小鹿回到辦公室,還沒坐下呢,她的手機響了。是劉曉峰。他說他在省城采訪,停留時間很短,想跟李小鹿見一麵,問李小鹿有時間沒有。李小鹿挺生氣,你找我,我就有時間啊?可想到了孩子,她就忍了氣,問劉曉峰在什麼地方見麵。劉曉峰停頓了一下:“我們中午在一起吃個飯吧,你喜歡吃海鮮,咱們就海鮮了,如何?”李小鹿冷笑一聲:“劉曉峰啊,想放血了?吃!”劉曉峰哈哈笑了:“咱們海鮮城的大廳見吧。”
劉曉峰來得早,李小鹿進來時,他坐著看報紙呢。他抬頭一笑:“大記者,好難請啊!”
李小鹿譏諷地笑道:“本記者十分好請。這麼貴的地方,你要請我,我天天來。”她粗粗地打量了一眼劉曉峰,劉曉峰見瘦了,眉宇間有種遮掩不住的疲憊,過去一直紅潤的臉色有些蒼白。或許生活的不如意吧?李小鹿心裏升騰起一種快樂的感覺。
亂說了幾句,二人揀了個散座,就開始點菜,李小鹿報複性地點了幾隻閘蟹。若是過去,劉曉峰就會嚷嚷起來:“你不過了?”可今天,劉曉峰卻什麼也沒說,還點了一尾多寶魚。要了兩瓶酸棗果汁,兩個人就吃了起來。李小鹿等著劉曉峰說什麼。她猜想,目的性一向很強的劉曉峰,絕不會平白無故地請她吃這頓價格不菲的海鮮。出乎意料,劉曉峰竟然什麼也沒有講,隻是說了說小敏的學習情況,等於向李小鹿彙報。吃完了飯,劉曉峰又開車把李小鹿送到報社門口,就吹著口哨走了。李小鹿望著劉曉峰的汽車背影,她心裏很納悶兒,她搞不清楚,劉曉峰請她吃這頓飯是什麼目的。
李小鹿是在回西裏縣的前一天晚上,去了楚昆陽家。她見到了楚昆陽的父親楚抗日。
這個名字,就代表著那一個時代的特征。老人76歲了,很健談。他告訴李小鹿,他不是西裏縣人,但是他跟西裏縣有一段關係。
有什麼關係?李小鹿沒有問,楚抗日也沒有說。
李小鹿沒有多待,把給楚昆陽捎來的土參奉上,又寒暄問候了幾句,就告辭,出門的時候,楚抗日說了一句很讓李小鹿驚訝的話,他讓李小鹿給羅大明先生帶好,轉達他的問候。
楚抗日認識羅大明?還轉達問候?看來兩家的關係一定不會錯。那麼,楚昆陽為什麼一定要擠走羅大明呢?
李小鹿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撲朔迷離的謎局裏。
12
下午三點,李小鹿進了西裏縣政府招待所,她坐長途汽車悶了一身汗,想先洗個澡,可她剛剛要脫衣服,手機就響起來了,是張辰光,問她回來沒有D她說剛剛下車。張辰光笑嘻嘻地說:“那請李記者來一趟我的辦公室吧。昆陽同誌也正好在這裏。我們一起聊聊天吧。”李小鹿想起了上次的事兒,就譏諷地問:“不會又是先有雞先有蛋的偉大問題吧?”張辰光怔了一下,哈哈笑了:“好了,好了!李記者,那可真是個大問題。你來吧。我讓秘書去接你。”
李小鹿簡單洗漱了一下,就下樓,嶽秘書已經開車在樓下等候了。
李小鹿沒有想到,張辰光在辦公室裏與楚昆陽嘻嘻哈哈地喝酒呢。她很奇怪,先不說一個縣委書記,在工作時間邀人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喝酒對不對,奇怪的是,這兩個人前幾天還在會上唇槍舌劍呢,為棉紡廠補償工人的數額,爭論得麵紅耳赤呢。可今天呢,竟然又摟脖子抱腰拍屁股,親哥們兒似的,同桌共飲了?這是兩個什麼男人呢?
李小鹿怔了一下,她開始懷疑,張辰光或許有意要讓她見到這一幕?
兩個酒氣熏天的男人站起身來,嘻嘻哈哈地迎接李小鹿。
楚昆陽笑道:“李記者啊,千萬不要誤會,我跟張書記商量事兒呢。”
李小鹿坐在了二人對麵,譏諷道:“是商量喝酒的事兒吧?”
張辰光擺手笑道:“李記者啊,你真誤會了啊。我與楚總正在商談下窪地的1200畝河灘地的事兒呢。這事兒可不賴我,楚總來了酒癮,我隻好奉陪幾杯了。雖然是占用了上班時間,但還是工作麼。”
李小鹿問:“現在下窪地的老百姓有意見,你們二位,一個是縣委書記,一個是下窪地的投資商,你們如何應對呢?”
張辰光苦笑:“什麼是老百姓?張某才疏學淺,粗陋地理解,這是個中性的詞。主要看政府的教化如何了。左邊一靠,就是人民二字。你用惹嗎?右邊一靠,就是刁民,你能惹嗎?人民加刁民,就等於老百姓。”
楚昆陽半玩笑半認真地問:“張書記啊,我歸於哪一類,是刁民?還是人民?”
張辰光眼晴一瞪,嚴肅地說:“楚總啊,按照我個人理解,你是絕對的刁民。政府對你有失教化呀!”
楚昆陽搖搖頭,哈哈大笑了:“張書記這樣說話,有失公允。就算楚某刁民了,那也是西裏縣政府教化缺位,放縱了楚某人呀!”
李小鹿鄭重其事地說:“二位呀,一個是政府官員,一個是企業老板,上班時間,在一起喝酒聊天,且不說這對不對,但是我知道,二位都是西裏縣這次事件的焦點人物,如果能坐在一起,怕是要有新聞效應了。我是記者,現在就想采訪二位。”說罷,就打開手包,掏出采訪本。
張辰光急忙擺手笑了:“別,別!小鹿,我可是劉曉峰的老同學了。你可不能把這件事暴露出去啊。行了,行了!筆下留情。我敬酒一杯,權當自罰了。”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小鹿譏諷地笑了:“張書記還記得劉曉峰呢?”
張辰光感慨地說:“怎麼不記得呢?當年你們二位定親的時候,我還參加過你們的酒會呢。日子真快,恍如隔世啊。我還沒好意思問呢,你們怎麼就勞燕分飛了呢?”
李小鹿鄙視了張辰光一眼:“東飛伯勞西飛燕,本來就不是一類。”她不願意糾纏這個話題,她說:“你們二位談什麼呢?我坐在這裏方便嗎?”
楚昆陽也笑了:“李記者,您放心,我二人也是遇到一起了,都是興之所至,沒有別的。要不,您也來一杯?”
李小鹿擺擺手:“我一向反對女人喝酒。”她看了看楚昆陽:“楚總對那1200畝河灘地的事兒,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了?”
楚昆陽看了看張辰光,含糊其辭地笑道:“有辰光書記坐鎮,我怕是很難得逞啊。”
李小鹿問:“張書記,還有一件事,追討信用社貸款的事兒,進行得怎麼樣了?”
張辰光笑道:“這件事正在進行,昨天,縣裏通知開會,所有貸款戶來縣會堂聽報告,可是,你猜來了多少人。”
李小鹿搖頭:“我猜不出。”
張辰光苦笑了:“應到會的,都是借款10萬元以上的,應該有1471人。可是,一共來了不到20人。”
李小鹿歎息:“這……不對麼。”
張辰光說:“縣委縣政府已經決定,成立西裏縣追討貸款臨時小組。我任組長,不是不來嗎?都說現在借錢是大爺,要賬的是孫子。我張某人就孫子一回,罷了!”說到這裏,張辰光站起身,學著舞台上的戲劇動作,念開了道白:“眾位兄弟,今日看俺張某,就暫且上門而去,討要一遭。”
張辰光就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人情天理兩分開,國法如爐莫進來……”
李小鹿聽得發怔,她沒有想到,張辰光的京戲唱得十分專業,竟然有板有眼有派。她聽出了,張辰光的唱腔裏有些悲涼。京戲是很能抒情的呀,她突然想到了也愛唱京戲的羅大明。
戲如人生?多指處世態度。人生如戲?多是逢場作秀。
13
縣常委會決定,棉紡廠破產的事情要重新研究。之後,召開了常委擴大會。縣裏的四大班子成員參加,各局、鄉、鎮的領導都來了,李小鹿與劉文玉也列席參加了。會議氣氛很緊張,李小鹿沒有想到,張辰光竟然態度鮮明地反對給破產職工過多的錢。
張辰光半真半假地說笑話:“同誌們啊,莫要笑話張某人財迷,沒錢麼!小時候窮怕了。如果我手裏有多少億,還用開會商量嗎?”張辰光四下看著,他觀察著縣領導們的態度。
第一個反對的竟然是趙成久,趙成久笑了笑:“張書記,我還是那個意見,總要先把職工安頓好。穩定是第一位的麼!”
李小鹿總感覺趙成久壓抑。站在趙成久的角度去想問題,趙成久畢竟是西裏縣的老幹部了,他當然知道這次破產會引爆什麼後果。829個職工,加上直係家屬,就有近萬人。如果處理不當,鬧將起來,縣委怎麼辦呢?縣委書記如果這樣亮明觀點,那就一點餘地都沒有了,你張辰光這番話如果傳出去,人們會怎麼看,怎麼想呢?
張辰光點點頭:“成久同誌,穩定是有條件的,更是有原則的。”
趙成久含蓄地笑了笑:“張書記,現在的問題是,西裏縣這個最後破產的國營工廠,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引發群體事件。我想,咱們不能為一點點損失,就惹出亂子來。當然,這是我一家之言,還請同誌們討論。”
或許有了趙成久這種意見,人們開始說話了。政協主席笑道:“張書記啊,無論如何,也不能搞出亂子來的。要和諧麼。”
張辰光譏諷地笑了:“大家不要曲解和諧這兩個字。有問題,總要揭開。如果真是政府錯了,政府要負責。如果是下邊錯了,就不能怕他們人多鬧事,就用錢收買。政府有多少錢?政府不是銀行。就算是銀行,經營不好,也有倒閉的時候呢。”
眾人不講話了,都看著張辰光,不知道張辰光還要講什麼。
張辰光隨手從桌子抓起了一疊登記表,隨意抽出幾張,念道:“劉永泰,今年55歲,1973參加工作,1980年無故曠工,被除名,1984年重新補辦上班手續,1985年停薪留職至今。此人要求按參加革命工作33年計算工齡。”
會場上有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起來了。
張辰光看了看眾人,繼續念道:“張路軍,今年48歲,1982年參加工作,1986年停薪留職,1992年買斷工齡。到今,要求按照全部工齡計算。黃小愛,女,今年45歲,1987年參加工作,1994年停薪留職,後因拒絕交納費用,被除名。也要求全部按照工齡補償……”
張辰光不再念了,把登記表摔在桌上憤然的目光四下掃視著:“同誌們,難道我們滿足了這些無理要求,就是和諧?就是和諧社會了?他們滿意了,全縣的老百姓能滿意嗎?棉紡廠破產了,就要拿全縣老百姓的稅收去填這個窟窿嗎?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個別人,少數人,鑽我們和諧、穩定這兩個口號的空子,他們欲壑難填,得寸進尺,認為政府是唐僧肉,可以隨便吃?”
趙成久擺擺手,大度地笑了笑:“辰光書記,不要激動,事情總要慢慢來,總不能激化矛盾麼。”
張辰光也嘿嘿笑了:“成久同誌,如何一個慢慢來麼?我們要麵對麵向職工們講清楚。我們總不能采取瞞和騙吧。”
趙成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皺皺眉頭,脫口問道:“張書記,這兩個詞兒是什麼意思?我趙成久什麼時候瞞和騙了?”
張辰光淡然一笑:“成久同誌,我是隨口講來,並無特指,你何必多心呢?”他轉身,對坐在一旁的縣財政局長李千才說:“千才同誌,你把你的賬本給大家算一算,我們如果退讓,要拿出多少錢來,才能擺平這件事。”
李千才幹咳了兩聲,拿出一個本子,他戴上眼鏡,自嘲地笑道:“這眼睛說花就真花了呢。”他抬頭看看眾人:“這是兩筆賬,第一筆賬,如果按照棉紡廠報上來的數字,我們就要拿出3個億來,也就是說,我們縣半年不吃不喝,才能解決。第二筆賬,如果按照張書記的算法,也就是實際算法,也就是1000萬,擺平這件事情。”
3個億?會場上怔住了。西裏縣全年的財政收入,也隻有6個多億。
3個億和1000萬,這是兩個懸殊太大的數字了。
會場登時沉悶下來了。
14
棉紡廠破產的新方案還沒有最後定下來,下窪地的村民與羅大明的矛盾已經升級了。
縣法院已經開庭了兩次,羅大明的律師與下窪地村的律師各執一詞,下窪地村要求羅大明補償地價,如果不能增加地價,就退出下窪地村的1200畝河灘地。羅大明的律師則要求下窪地村要履行當初的合同,要求下窪地村退給他當初的租賃款,包括利息。
這起官司特殊而且複雜,縣法院本著盡量調解不判決的原則,向縣委縣政府做了彙報,希望縣政府出麵調停這起經濟糾紛。趙成久跟張辰光商量了之後,就讓政府辦公室打電話通知下窪地村,請他們派代表來縣政府座談。趙成久想在判決之前,與下窪地村民進行一次心平氣和的對話。
一下子來了30多個村民代表,縣政府的小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趙成久寒暄了幾句之後,就笑道:“其實,這件事完全可以商量。不一定非要經過法院解決麼。而且羅大明先生也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有什麼事情不能商量著來呢。官司不是不能打,羅先生與我們縣合作了多年,我們應該以不傷和氣為主呀!”
下窪地的村主任萬成群譏諷道:“當年羅大明用那麼便宜的地價,租用了我們的土地,就是利用了我們老百姓不懂市場行情。這裏邊就有詐騙行為。”
趙成久的眉頭皺了皺,心裏很不愉快了。羅大明是為下窪地村的發展作了貢獻的。當年的1200萬,可不是一個小數字。你們下窪地村把錢都分了,花了,現在又找後賬,天下總沒有這個道理麼。可是他忍了忍,沒有講出這個意思來,他笑道:“老萬啊,有意見可以提,不要上綱上線。我覺得,羅大明與你們的矛盾,是可以協商解決的。”
萬成群說:“怎麼一個協商辦法?趙縣長,請別怪我說話難聽。縣政府的屁股坐得不正。”
一個中年村民說:“趙縣長,我們也找過縣政府,可是沒有人理我們。古人講,不平則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趙成久笑了,他很驚訝一個村民能把成語使用到這種熟練程度。他好奇地問道:“您尊姓大名?”
村民怔了一下,冷笑:“我叫高保山。我不怕你趙縣長報複我。”
趙成久搖頭笑了:“老高啊,你看,你何必小心到這個程度呢?我們現在是對話,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應該知道你的名字吧。這樣才公平。對麼?”
高保山一時無話可說了,他尷尬地說:“趙縣長,我是一個農民,不會講話,您別見怪。但是,我們的利益要求縣裏保護。”
趙成久笑道:“你們要求什麼利益?高保山啊,你們這1200畝河灘地,你們這些年使用了多少?你們在羅大明租用之前又使用過多少?你們要求羅大明退還,並且承擔你們的損失?這樣做是不是不大合適了呢?”
高保山皺眉說:“趙縣長呀,羅大明當年以低價買走了我們這1200畝河灘地。並沒有幹出什麼事兒來。現在國家要求保護耕田,我們讓羅大明退地,合情合理也合法呀!”
趙成久點點頭:“這件事情,你們當初是怎麼協議的,我也是清楚的。你們如果讓羅大明退地,你們當年花得人家的錢呢?”
萬成群接過話頭,生氣地說:“那錢,當時也不是我們自己花了。縣裏和縣政府也扣了不少呀。要是還錢,縣裏鄉裏也得把錢吐出來。”
趙成久淡淡一笑:“據我知道的情況,當時羅大明征地用的1200萬塊錢,縣裏與鄉裏共用了200萬。你們下窪地村拿走了1000萬。這是有賬可查的。”
萬成群哼了一聲:“就算是1000萬吧。”
趙成久譏諷地笑笑:“不是算,就是1000萬。你們能拿出來這筆錢嗎?”
萬成群還沒有說話,就有村民代表搶著說:“我們可以把錢退給他,就是砸鍋賣鐵也退給他。如果我們掏不出這筆錢,我們就不會讓他走了。”
趙成久淡淡地笑了,他知道,楚昆陽交給了下窪地村100萬的地價定金,並答應羅大明撤走之後,立刻規劃住宅開發項目。但是,楚昆陽還有一個條件,歸還羅大明的錢,必須由下窪地村民暫且墊付。
趙成久不知道楚昆陽玩什麼把戲。那1200畝河灘地,能幹什麼呢?那地質條件,別說蓋大樓,就是壘豬圈,也壘不成樣子的。鬼知道楚昆陽到底要幹什麼用呢?
或許楚昆陽果真有什麼奇妙的商機?
15
吃過晚飯,李小鹿洗了個澡,穿上睡衣,蜷在招待所的沙發上看新聞聯播。手機響起來,是張辰光。他問李小鹿有沒有興趣,實地考察一下關於西裏縣南北通道的建設。李小鹿笑道:“求之不得。陪著縣委書記去視察,一定是八麵威風呀。”
張辰光嗬嗬笑道:“此言差矣,張某一個七品知縣,能夠為我省大才女鳴鑼開道,真是一件三生有幸的美事呢。”
李小鹿笑道:“張書記是一方父母官,李小鹿能夠陪同,當是榮幸之至了。勞煩您大駕,派車來接我吧。”
李小鹿關了電視,換好了衣服匆匆下樓。
張辰光正微笑著在樓下等她。
駛出縣城不到1公裏,道路就變得很窄了,南北兩車相遇,就得小心地避讓。汽車緩緩地行駛著。李小鹿這次算是親身感受到了,為什麼曆屆縣委班子都為南北通道頭疼了。
張辰光對李小鹿說:“李記者,權當解悶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李小鹿笑道:“別是什麼老掉牙的故事吧?”
張辰光笑道:“還真讓你猜對了,真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我小時候聽大人講的。歲月蹉跎,天老地老人老,隻有故事不老啊。”
李小鹿笑了:“張書記,真看不出,你還真有文學激情呢。”
張辰光不再笑,他淡淡地說:“1941年春天,中國軍隊的一個團的兵力,在西裏縣阻擊日軍,掩護主力部隊轉移。雙方展開了陣地戰,可不像電影演得那樣,那時中國軍隊的裝備很差的……”
李小鹿插了一句:“張書記,我得先問清楚,你這是講國民黨的故事呢,還是講八路軍的故事?”
張辰光嘿嘿笑了:“李記者啊,我是講中國軍人抗戰的故事。具體講,是國民黨的正規部隊。”
李小鹿哦了一聲:“我讀過一些資料,國民黨部隊在抗戰中犧牲很大。”
張辰光誇獎道:“李記者才高八鬥,自然知道這一段曆史。”
李小鹿哼了一聲:“張書記,少貧嘴。繼續說。”
張辰光繼續說:“戰鬥進行了一天兩夜,這一個團的戰士隻剩下了幾十個人,還有十八名傷員。阻擊的任務完成了,這幾十人的隊伍就撤出了,十八名傷員藏在了村子裏。當時說定,過些日子部隊就把傷員接走。”
李小鹿笑道:“十八個傷員,我記得《沙家浜》裏演的也是十八個傷病員。那是十八棵青鬆呢。”
張辰光搖頭苦笑:“可惜呢,這個村子不是沙家浜,也沒有阿慶嫂和沙奶奶。”
李小鹿好奇了:“你繼續說。”
張辰光皺眉說:“當時,日本人在這個村子貼出了一張限期的布告,要求這個村子在三天之內,交出負傷的中國士兵。便不再血洗這個村子。而且,以王道樂土的精神,厚待這個村子。”
李小鹿疑問:“後來呢?”
張辰光反問了一句:“你猜呢?”
李小鹿說:“他們會把這些傷員轉移出去?”
張辰光搖頭苦笑一聲:“結局很讓人失望,沒有用三天,就在第二天,這個村子的老百姓就商量定了,把十八名傷病員綁了,押到村外,交給了日本人。於是,這十八名傷病員,就被日本人綁在了村外河灘的柳樹林裏,用刺刀挑了。那一年春天的雨水很大,河水裏漂浮著中國士兵的屍體,那血……”
張辰光的聲音枯澀起來,眼睛裏閃動著淚光,他說不下去了,把視線轉向了車窗外。他點了支煙,悶悶地吸著。
李小鹿感覺自己的心髒驟然停頓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的內心突然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深深地紮了幾下。血液似乎不再流動了。
張辰光低沉地說:“……很丟人呀!”
李小鹿徐徐吐出一口長氣:“天啊……”她澀澀地問了一句:“後來呢?”張辰光突然把煙掐了,低聲說:“到了。李記者,咱們下車。”
李小鹿聽出張辰光的口氣很衝,急忙跟著他下了車。
眼前的景象讓李小鹿驚呆了,道路兩旁,燈火通明。黑壓壓的人群橫在路上,許多人舉著火把,李小鹿感覺自己像電視上那樣,突然穿越時空,回到了那種蒙昧無知的冷兵器時代。人群嘈雜,很多人用很原始很髒亂的語言高聲咒罵著。許多人手裏拿著木棍和石塊,她心裏寒了一下,她的手下意識地拉住了張辰光的手。張辰光的手很熱,她這才感覺自己的手是冰冷的。
張辰光朝她笑了笑,很鎮靜。事後李小鹿回憶,也就是在這一刻,李小鹿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上,有些恐懼是從來不招惹男人的。
一個又高又胖的男人遲疑了一下,就走過來,準確地說,是朝著張辰光走過來,秘書小嶽馬上衝過去,擋在了張辰光的前麵,嶽秘書怒聲吼道:“你們要幹什麼?”
張辰光卻笑了,他輕輕地把嶽秘書推到一邊,他對李小鹿小聲說:“李記者,你什麼也不要講。”然後,他迎著那個胖大男人走過去。人群突然安靜下來了。
那男人在張辰光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用一種不愉快的口氣說道:“張書記,我想問你幾句話。”
按照常理,張辰光應該說,你說吧。或者問,你是幹什麼的?但是,張辰光什麼也沒有講,他隻是用一種很平靜、很不屑的目光看著那男人。
那男人似乎遲疑了一下,接著說:“張書記……”他停頓了一下,他似乎要等著張辰光發問,但是張辰光沒有,仍然是安靜地看著那男人。
空氣裏有了些很僵硬的東西,悄無聲息地向四下裏洶湧地拓展。
很快,後邊又有幾個男人衝了過來,李小鹿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但是,張辰光依然站在那裏,目光仍然平淡。
空氣緊張得像拉滿了的弓弦。
張辰光終究沒有理睬那個胖男人,那個胖男人有些尷尬地退下去了。張辰光看著圍上來的人們,他冷冷地說話了:“諸位聽了,我是西裏縣縣委書記張辰光,你們當中許多人都認得我。我現在很忙,我要去處理公務,你們聚眾攔截我的汽車,耽擱了我的事情,我就要處置你們。你們相信嗎?剛剛你們說,有話對我講,有什麼話,諸位可以到縣委縣政府去講。”
“我們找不到你。”人群裏有人喊。
“我們去哪兒找你?”
“縣政府的大門我們都進不去,找什麼找?騙人的話。”
“張辰光,你是個騙子!”
張辰光冷笑了一聲:“騙子?嘁!我騙你們什麼了?你們跟我談過嗎?你們一次也沒有找過我,你們為什麼說找不到我呢?縣政府的大門,像你們這樣拿著家夥,當然是不能隨便進去的。那是政府的辦公所在地。你們如果對拆違有意見、有想法、有要求、可以寫信、打電話,或者找信訪局。你們找過信訪局嗎?你們一味告狀,告到市裏、省裏,甚至找到北京去鬧。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們明白嗎?最終問題處理,還要由縣裏來解決。”他說到這裏,擺了擺手:“你們馬上閃開道路,我的車子要過去。”
人們有些發懵,都看著那個胖乎乎的男人,那男人高聲喊道:“張書記,我就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這道路拆不拆?”
張辰光惱了:“政府已經多次廣而告之了,拆與不拆,要經過縣人民代表大會討論決定。今天,我可以再告訴你一遍,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上屆班子的決定已經廢止,如何動作,還要再次經過縣人大會議討論,縣政協也要提意見,最後才把結果交給政府。你們馬上閃開道路,你們已經影響了公務。”
胖男人似乎也氣憤了,他沒有動。
張辰光大喝一聲:“閃開!”
胖男人的目光膽怯了。他閃到了一邊。
人們漸漸地閃開了。
張辰光抓住李小鹿的手說:“上車。”
汽車繼續向前開著。黑洞洞的道路,李小鹿感覺到了一種壓力。剛剛那一幕,她具體感覺到了西裏縣南北擴道拆違的難度。她看了看張辰光,張辰光卻跟沒事兒人似的,笑道:“李記者啊,你說這縣城的夜色美不美呢?”
是啊,美不美呢?
16
西裏縣追討貸款的事情,處在了僵持階段。一些貸款不還的人口氣很硬,他們給縣政府辦公室打電話,他們不是不還錢,縣裏那麼多貸款不還的人,有的還是大戶,隻要他們帶頭,我們就還!
張辰光在追討貸款大會上說:“不要扯別人,誰欠錢誰就還。不還的話,現場封存他們的汽車別墅。他們還懂不懂國法了?拿著國家的錢,自己享受。國家是什麼?是冤大頭嗎?”
當下就有幹部叫苦了:“張書記,有些人是咱們縣的利稅大戶啊,如果他們鬧起來,怎麼辦呢?”
張辰光冷笑:“別給我說這些,我不愛聽。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基層幹部給他們撐腰,他們能這麼猖獗無理嗎?我醜話講在前邊,這次追討貸款,是對各基層幹部的一次考驗。各鄉鎮追討各鄉鎮的,誰家的孩子誰抱走。如果追討不回來,別說我張辰光手黑,我就撤掉你們的職務。諸位,你們多少年來埋頭苦幹,熬到這個職務也不容易。我也不願意這樣無情無義。可是呢,如果你們連國家的錢都追不回來,你們這幹部也就算是當到頭兒了。事情都講清楚了。散會!”
張辰光講話的當天,有幾個鄉裏就見了效果,一些貸款大戶開始還貸了。縣電視台根據縣委宣傳部的指示,點名表揚了這些人。
張辰光講話第三天,兩個鄉的企業,則把縣政府告到了法院,說政府派人強入民宅。侵犯的是《物權法》。
縣委為此召開了常委擴大會,張辰光在會上講:“不要聽這些,趕緊處理那些貸款死角。確實有困難的,需要老百姓評議,追討小組認定。沒有困難的,少廢話,還錢!”
劉文玉得到了消息,苦笑著對李小鹿說:“這個張書記啊,簡直成了市井潑皮了。”
李小鹿瞪了劉文玉一眼:“什麼叫市井潑皮?我看啊,那些拿著國家的錢不還的人才是潑皮,就應該被張辰光這樣的人收拾收拾了。”
劉文玉搖頭說:“過猶不及呀。”
李小鹿看著劉文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17
上河鄉追討貸款發生了激烈衝突。上河鄉的許得水帶頭反對縣政府強行催款的行為。許得水是市裏的知名企業家,他還是省政協委員,縣政協常委。他開著兩家木器廠,出品的仿古家具十分暢銷。他當年從信用社貸款80萬塊錢,現在加上利息,已經有400多萬了。他堅持說自己沒有錢。他甚至讓手下把上門追討小組,轟了出去。爭執之間,雙方還發生了肢體衝突,追討小組還有人被打傷。追討小組找到鄉政府,希望鄉政府出麵做一做工作。鄉政府卻堅持說,追討當然重要,也不能因為追討把許得水的生意攪黃了吧。現在許得水是鄉財政的利稅大戶啊。何況許得水還是縣裏市裏省裏的名人呢。
晚上10點鍾,正在看《晚間新聞》的張辰光聽到了嶽秘書的反映,就火了,當即打電話把縣委班子找來開會,他說:“許得水這個情況,很有代表性。一個鄉政府,不是去替縣委縣政府做工作,而是護著他那一方水土。恐怕水土流失。好呀,先把這個鄉黨委書記搬開。告訴追討小組,情況落實,就起訴那個許得水,看看他當年是以什麼名義貸款80萬的。有沒有詐騙行為?”
張辰光講話的第二天上午,許得水就被公安局拘留了。
李小鹿晚上在招待所吃過飯出來,在門口遇到了剛陪客人吃過飯的張辰光。兩個人聊了幾句追款的事,李小鹿搖搖頭:“張書記,你們做得如此決絕,值得嗎?是否有殺雞取卵之虞呢?”
張辰光突然笑了,笑得很傻的樣子:“李記者啊,我們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我能眼睜睜地看著西裏縣的信用社被這些賴賬的人弄垮了?就說那個許得水吧,老百姓反映,他家裏的高級汽車就有近十輛,在省裏都買了好幾處高級住宅。他包的什麼二奶、三奶都住在市裏的別墅區裏。他憑什麼不還賬?若說殺雞取卵的話,這樣的雞有一個就要殺一個。”
李小鹿看著張辰光的樣子,她擺手歎了口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說,你這樣下狠手,會有報應的。”
張辰光點頭:“我知道,報應很快就要來了。可是,如果我不這麼做,那讓誰來這麼做呢?還記得那個惹你生氣的話題嗎?”
李小鹿看著張辰光,她一時想不透張辰光此時為什麼講這個。
張辰光搖頭苦笑了:“李記者啊,何止是追款,這幾件事都是硬核桃呢。隻說棉紡廠破產吧。當年那些出去單幹的工人,大多數都是自願下海的,其實有些人,早已經發了財,可他們現在還是要鬧著多要錢。按照國家企業破產法,工廠破產,就是八個字:財產變現,關門走人。棉紡廠的絕大多數的工人們是通情達理的。說明白了,也就是那幾十個從來不好好上班的工人得寸進尺,他們私下裏說得很明白,多要一分是一分。國家發錢,憑什麼不要呢。這個問題鬧得如此糾結,追其原因,就是前幾屆的縣委班子一讓再讓,越拖越被動。現在也有人怕事,不瞞你說呢,現在的縣委班子裏,也還有人想搞一團和氣。搞得了嗎?好施小惠,言不及義,難矣!”
李小鹿看著張辰光,她不知道張辰光為什麼對她要說這些。這等於把縣委班子的內部矛盾公開化了。
張辰光繼續說:“再說拆違的事兒。已經講了幾年了。縣裏的老百姓都明白要怎麼做。我現在這麼做了,就算是違犯了《物權法》,可是我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這條街,當年是省裏某位領導同誌倡議建設起來的。他當然要找我的毛病了。我如果不拆除它,這件事就會不定期地存在下去。臨時建築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混亂。有人已經給我打匿名電話了,威脅我說,有我好看的。”
李小鹿笑了:“還有一件麻煩事兒呢,下窪地的1200畝地,你怎麼解決?”
張辰光擺手笑道:“下窪地的事兒,會解決的,不用我出麵。”
李小鹿說:“我知道你們的分工,下窪地分工給了趙成久同誌。可是,在中國目前這種一把手決策問題的情況下,你還得出麵呀。”
張辰光說:“其實呢,我並不擔心剛剛說的這幾件事情,我倒是擔心另一個問題。”
李小鹿疑問:“什麼問題?”
張辰光苦笑:“李記者,你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呢。你怎麼會看不明白呢,上邊的領導一定會插手下來的。西裏縣這個地方,水深得很喲。”他看看手表:“行了,我得走了。今天晚上還得開會呢。”
張辰光說罷,便扇著膀子,撞開了夜色,一路走了。李小鹿看得有些愣怔。
18
在張辰光的堅持下,拆違的工作繼續進行。縣政府拆違辦公室終於拿出了新的方案。
張辰光讓縣政府把這個方案拿到政協會上去討論,然後拿到人大會議上去表決。人大的表決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以3票棄權,2票反對,163票讚成,通過了決議。交縣政府執行。
常委會決定,由縣長趙成久上街指揮拆違。可是趙成久卻突然血壓高住進了醫院。張辰光譏諷地說:“聞戰鼓思大將,趙縣長這血壓可真高得是時候呀。”
張辰光給李小鹿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裏說得很輕鬆:“李記者啊,西裏縣的拆違就要開始了,你不妨到街上看看張辰光書記的風采啊。”
李小鹿譏諷地笑了:“我真要去看一看,一個父母官是如何鎮壓老百姓的。或者說,一個公仆是如何收拾主人的。”
張辰光說:“不要把話講得那麼難聽麼。你可以看看西裏縣新上任的張書記,是如何對全縣老百姓負責的。”
李小鹿坐上張辰光的車,去了拆違現場。
南北的道路果然被阻斷了,許多人都圍在路邊觀看。
張辰光笑道:“李記者啊,你就要看到熱鬧了。”
張辰光走下車來,領著拆違的隊伍向前走。他身邊跟著三個副縣長和公安局長。
一個老太太在路中間跪下了,朝著張辰光嚷嚷起來:“我就是不搬家,你趙縣長有本事、有膽量,就把我抓起來!”
張辰光拱手笑道:“老人家啊,你認錯人了,我是張辰光。趙縣長是你們的老熟人了,他抹不開臉,不好意思來呀。這不,我替他來了。抓人?我張辰光沒有膽量,也沒有這本事。這件事情是縣人民代表大會舉手通過的。如果說不通,就可別怪我張辰光變臉,六親不認當包公了呀。”
旁邊有人喊:“張辰光,你不要再騙我捫,我們就是不讓拆,你不怕出人命嗎?”
張辰光看了看堵塞的人群,大聲說道:“我再說一遍,這件事,不是我張辰光決定的,也不是趙成久縣長決定的,你們反對,就是反對全縣大多數人民的意見。就是破壞全縣人民的利益。”說到這裏,他的眼睛裏有了淚光,他的聲咅有些發顫了,他表情痛苦地對老太太講:“老人家啊,真對不起了,我今天跟您老說句心裏話,就是我張辰光的親娘在這裏擋路,我也一樣把她帶走。”他猛一揮手:“帶走!”
張辰光的話音剛剛落下,就衝上來幾個警察,就把老太太抬走了。
兩個小夥子就衝上來,朝著張辰光喊著:“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了,這麼大年紀的人,你們也敢來硬的?”
張辰光突然火了:“你們兩個是誰?是她兒子?那你們把你們的母親推到這第一線,我今天倒要問問你們,你們是什麼東西?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了?為了自己的那一點點利益,就把老人家推來當炮灰?你們……回去吧!”
兩個小夥子怔住了,他們呆呆地看著張辰光。
張辰光發火了:“我讓你們回去!準備給你們的老娘送飯吧。她在這裏妨礙公務,根據治安管理條例,她要被拘留。”
兩個小夥子就撲上來,來抓張辰光,張辰光身旁的公安局長就護住了張辰光,就有幾個警察衝過來,就把兩個小夥子帶走了。
李小鹿看著這一切,她心裏感喟,張辰光做得有些決絕了。
決絕不在於選擇的正確與錯誤,而在於選擇的道路與態度。
19
下窪地村與羅大明的官司,法院今天最後一次進行審理。幾個縣裏的領導也來旁聽。法院的意見是,這件事情要妥善解決,不可再激化矛盾,盡量做法庭調解。劉文玉去旁聽了。李小鹿沒有去,她坐在張辰光的辦公室,談論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