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光感慨地說:“當年羅大明先生,滿腔熱忱,把在上海與北京的產業,都轉移到西裏縣來了。我當時還是市委副秘書長,我負責接待過羅先生,我還陪羅大明先生喝過酒,老先生不善言辭,但是,我能深深感覺到,老先生那種想為家鄉辦點兒事情的熱烈願望。那天,他喝醉了,他告訴我們,‘我羅某人這些財產能推動一下家鄉的建設,此生也就無憾了。’我記得,他當時的眼睛是濕濕的。他前後招收了全縣八百多名工人,解決了就業。可是,後來呢,當經濟情況稍稍不好了,我們是如何對待人家的呢。工人們衝進廠裏,搶走了設備。還有個別縣領導振振有詞地說,‘羅大明就是個商人麼,他回到家鄉就是要掙利潤的麼。’這種話能聽嗎?是不是有點兒沒天良了?”
張辰光有些說不下去了,他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那次,我是第二次見羅大明先生,是陪同市政府的領導來西裏縣聽取情況彙報的。羅大明先生坐在縣委辦公室裏,聽完了當時縣政府領導和稀泥的表態,老先生傷感地起身走了,我忍不住把他送到樓下,他問我,‘辰光呀,你告訴我,是先有蛋呢?還是先有雞?或者,是先有雞呢,還是先有蛋?套用過來,是先有這樣的縣政府,還是先有這樣的老百姓?或者,是先有這樣的老百姓,再有這樣的縣政府?’我現在還記得,老人家問我的時候,眼裏有淚呢。是啊,我沒有想到,他會提這樣一個問題。”
李小鹿心頭一震,她現在明白了,那天張辰光追問的這個話題背後,竟是這樣一個心酸至極的故事。
李小鹿問:“你今天為什麼不去法院旁聽呢?”
張辰光搖搖頭:“唉,我不願去,我不願意看到羅先生在法庭上那種傷感的表情。換句話說,我作為西裏縣的現任父母官,更不能去。如果我去了,即使是旁聽,也有了與羅先生對簿公堂的味道。那是怎樣一種讓人心酸的味道呢?”
當天下午,法院的調解書也下達了,下窪地村民償還羅大明的1000萬元。下窪地村這1000萬元打到了銀行卡上,當下就交到了法院。這1000萬元是村民們東拚西湊來的。
法院驗證無誤之後,羅大明當場領走了1000萬元的銀行卡。
當天晚上,下窪地村放起了鞭炮。
20
拆違的事情果然招惹了大麻煩。
有人講過,西裏縣是一個神仙也不好惹的地方,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這裏走出去了許多幹部,後來,這些幹部或者這些幹部的後代,多是在北京工作。許多人至今與西裏縣有來往。西裏縣流行一句俗語:不行,咱們就上京城告狀。咱們有人!
這次又告了,而且有不少人聯名告。於是,西裏縣街頭巷尾開始傳說,上邊有一個大領導給省裏批示了,要認真調查處理這件事。果然,傳說了沒兩天,北京就來了幾個記者,調查西裏縣強行攤派並拆違的事兒。這幾個記者要求采訪張辰光。張辰光不出麵,隻讓宣傳部的辦公室的人給他們介紹情況。
李小鹿知道了,她打電話給張辰光,擔心地問:“張書記啊,你總躲著也不是事兒麼!你可以跟他們講清楚呀!”
張辰光苦笑:“我惹不起,還躲不起?說清楚?他們都是戴著有色眼鏡下來的,我怎麼說清楚?我知道,陳向南就是栽倒在他們手裏的。我這次能否躲得過去,也得看造化了。”
造化?你張辰光能有什麼造化?
張辰光真是沒有什麼造化,他沒能擋住告狀人的攻勢,省裏的領導很快也下來了批示,要求市委市政府立刻解決西裏縣的問題。常務副市長馮天雲親自帶隊來到了西裏縣。來得急,張辰光正在會議主持開會呢,風塵仆仆的馮市長就一臉嚴肅地闖進來了。沒辦法,張辰光隻好休會,接待馮天雲一行。
馮天雲喝了口茶,不高興地說:“辰光啊,你這是圖什麼呢?拆不動就一定要拆嗎?這下可好,省領導都說話了。怎麼辦吧?”
張辰光笑嗬嗬地問:“馮市長,你水平高,出個路子?”
馮天雲哼了一聲:“路子?能有什麼路子。停下來!都停下來!領導高興,老百姓也高興。”
張辰光憤怒地說:“老百姓?就那幾個人能代表西裏縣的老百姓?嘁!”馮天雲的臉放下來了:“幾個?幾個也是群眾。辰光同誌,你的話不能這麼講,毛主席都講過,我們要相信群眾,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張辰光冷笑了一聲:“天雲同誌,你不要斷章取義,毛主席還講過一句呢,我們要相信黨。這拆違的方案,是縣委同意了的,是縣人大通過了的。縣人大是幹什麼的?就是代表西裏縣老百姓的。就那幾十個人鬧騰,他們還算是老百姓嗎?”馮天雲也火了,虎地站起身:“那你說,是什麼?”
張辰光冷冷地看著馮天雲:“馮市長,你說是什麼?無理取鬧!尋釁滋事!你真的不明白嗎?就不用上綱上線了吧?”
他們在屋子裏吵的聲音太大,以至於樓道裏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現在的事兒能瞞住嗎?當天,西裏縣就傳得滿城風雨:領導們窩裏反了。張辰光已經待不下去了。
那幾個京城來的記者倒沒有戀戰,走馬觀花式地采訪了幾天,就拍屁股走了。他們還算客氣,把寫好的調查報告一式兩份交給了縣委宣傳部。一份給了市委宣傳部。其中的一個姓楊的記者,是市委孫書記的校友,楊記者臨走的時候不忘舊情,把事情的嚴重性電話知會了孫書記,讓他有心理準備。說上邊很重視這件事,要孫書記考慮好對策。孫書記接了電話,馬上打電話給市委宣傳部,讓他們立刻到西裏縣商量對策。盡快給上邊一個比較滿意的書麵解釋。也就是說,要寫一份材料,報到上邊,以正視聽。
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王大兵,帶著幾個人星夜到了西裏縣,張辰光在辦公室接待了他們。都是熟人,沒有客套,就進入了正題,王大兵擔憂,說這幾個記者回去,文章會立刻見報。市委宣傳部研究了孫書記的指示精神,拿出的意見是,西裏縣要及早寫文章,澄清事實。否則,如果那幾個記者寫了,無論領導還是讀者,都會有先入為主的印象。那就被動了。張辰光皺眉說:“你們說得對!這文章你們操刀如何?”王大兵苦笑道:“張書記,您可是咱們市的赫赫有名的大筆杆子呀。我們這些人都是您的學生呢。您還是親自動手吧。我們也都累了,得趕緊睡覺了。”說罷,連連打了幾個哈欠,就起身告辭。帶著手下幾個人去招待所了。
王大兵耍了滑頭,躲了。
是啊,人家憑什麼不躲呢?誰讓你張辰光逞能拉硬屎呢?你自己擦屁股吧。
張辰光送走了王大兵,就把縣委宣傳部的幾個秀才找來了,也把李小鹿和劉文玉請來了。緊急商量這件事。宣傳部副部長梁喜順想了想,就對張辰光說:“張書記,北京記者留下的文章我們看了,說實話,他們真不是白給的。我們不是不能寫,我們的筆力不夠。劉站長呀,是不是請你們省報的同誌來寫。站在全省的角度,咱們畢竟是一家人麼,幫個忙麼!”
劉文玉連連搖頭:“梁部長,不妥,不妥!這個事肯定不妥。京城大報記者寫的文章,我們怎麼能反駁得了呢?再說了,我們隻是新聞記者,寫個通訊報道還行,你們可都是正經八百的筆杆子啊,要說思想水平、理論水平,你們肯定比我們強得多呀,我們如何敢在你們麵前操刀呢,豈不是班門弄斧?張書記,您說是不?”
張辰光搖頭笑道:“劉站長呀,咱們可是好朋友啊。你們不能隔岸觀火呀!”劉文玉擺手歎氣:“辰光書記啊,不是我們不幫忙,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啊!”
屋子裏頓時沉悶了。李小鹿掃視著眾人,最後,她把目光停在了張辰光的身上,她明白,這件事已經驚動了上邊。張辰光此時一定心亂如麻了。這篇文章其實就是一篇說理的文章,如果寫不好,可能會給張辰光帶來更大的負麵影響,往嚴重地想,他的仕途可能就此中斷。她心中突然升騰起一種拔刀相助的豪氣,她淡淡地說:“如果大家都為難,那我來寫吧!”
劉文玉打了個愣怔,忙說:“小鹿啊,你沒弄明白呢,這件事情,不宜我們來寫,比如角度?是一個縣?還是一個省?他們是上邊來的大牌記者呀,他們寫了文章,咱們怎麼能……”
李小鹿不耐煩地打斷了劉文玉的話頭兒:“劉站長,你不要再說三道四的了。”
張辰光也笑道:“劉站長啊,你不想救駕,也不要攔駕麼。”
劉文玉有些臉紅了,他訕笑道:“辰光書記啊,此事不宜啊。”
張辰光看著李小鹿,語調有些深沉地說道:“李記者雪中送炭,張某巴不得呀。喜順他們那幾下子,我也知道。李記者這篇文章就是替我張辰光擦屁股呢。李記者寫好了,張某感激涕零。如果效果不佳,張某同樣感激涕零。李記者,說句沒出息的話,張某今後的沉浮榮辱,也都在李記者筆下了。張某拜托了。”說罷,他哈哈笑了,半真半假地朝李小鹿拱拱手。
李小鹿剛剛要說話,劉文玉卻站起身,換了口氣:“張書記啊,如果一定要我們寫,那麼,這篇文章就由我來執筆吧。”
李小鹿瞪了劉文玉一眼,她奇怪劉文玉這樣反複,是不是覺得這裏有什麼好處可撈呢?她覺得這個的男人愚蠢得不可理喻了。如果說劉文玉不會寫文章,那是有點兒糟踐他(他在記者行當裏混了這麼多年了,總能編個詞兒,造個句兒吧)。如果說劉文玉會寫文章,那可真是扯淡了。遇到這種愚蠢的東西,豬頭三也要抓狂呢。她冷笑一聲:“劉站長,已經說好了,這篇稿子由我來寫。”
劉文玉嘿嘿笑了:“小鹿啊,這件事你就不要搶我的頭功了。說真的,無論從哪個方麵講,你都不應該跟我搶這個功勞啊!我可是駐地記者站站長呢。張書記,對吧?”
張辰光看了劉文玉一眼,不置可否地哈哈笑了。
搶功勞?李小鹿愣怔了一下,她實在不理解劉文玉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莫非劉文玉真的看出來這裏邊有什麼機會?或者說,這裏邊有什麼玄妙的東西,讓劉文玉給看中了?這家夥呀,真是不圖名利不早起呢。
張辰光看了看李小鹿,又看著劉文玉笑道:“劉站長,您的才華,我也是久聞大名了,隻是不曾拜讀過您的大作,說說看,您如何寫這篇文章呢?”
劉文玉認真地說:“我寫這篇文章,能不能見報?我不敢說,但是,至少可以上內參。梁部長,我知道你們的難處。”
上內參?李小鹿的眼睛差點瞪出來。劉文玉,你真敢吹呀!你真不怕吹破了?在一旁枯坐了半天的梁喜順,放下茶杯忙點頭:“劉站長說得對極了。但是,您要快。大兵部長明天一早就走。孫書記還等著彙報呢。”
李小鹿心裏有氣,譏諷地說:“好啊,劉站長,你主動請纓,我就不跟你搶這個功勞了。隻是,時間太緊了,無論怎麼樣,也得要兩天的時間,一些數據要核實,一些人還要談一談。總之,你要想一夜成文,除非你是神筆馬良。”
張辰光也說:“是啊,這是一篇重要的文章,要寫得慎重。劉站長要考慮一下。”
劉文玉哈哈笑了:“幾位,都不要操心了,我不是神筆馬良,但必須一夜成文。時間緊呀,我們必須趕在人家的前邊。我剛剛說了,這篇文章既然由我來寫。其中就有兩個理由,一則,我是本地區記者站站長。我責無旁貸。二則,我也是最早介入這件事的,我掌握的情況也比較多。如實道來,並不是一件難事。”
李小鹿看著劉文玉,簡直想撞牆。她真不理解這個急功近利的男人了,她知道劉文玉那兩把刷子,你能寫出什麼來啊?再則,這篇署名文章,鬧不好是要引火燒身的。盡管她討厭劉文玉這個人,但是她不忍心讓劉文玉腦袋一熱就往火炕裏跳啊,更不忍心張辰光的前程耽擱在劉文玉的筆下。她誠懇地說:“劉文玉,你還是……”
張辰光卻哈哈笑了:“李記者啊,你不要再說了,好吧,既然劉站長請纓,必定是成竹在胸了。這件事就由劉站長操刀了。劉站長,祝你筆下生風,龍吟虎嘯啊。”
劉文玉卻笑道:“張書記啊,我還沒有說完呢。我還有幾個條件呢。”
張辰光笑道:“你講。凡是我能做的,我做。”
李小鹿愣怔地看著劉文玉,她真不知道劉文玉還要玩什麼把戲。
劉文玉說:“請張書記辦如下幾件事。第一,找兩個電腦錄入員,聽我吩咐。”李小鹿忍不住問:“劉文玉,你要錄入員做什麼?還兩個?”
劉文玉笑道:“此文章由我劉某人口述。兩個錄入員彼此可以校正錄入錯誤麼。”
李小鹿撲哧苦笑了:“劉文玉呀劉文玉,這是說正事兒呢,你別鬧了好不好?”
劉文玉卻不笑,繼續說:“第二,請張書記拿一瓶上好的酒來,再配置幾個精美些的涼菜,一起端到這裏來。我就不再動了,就在這裏成就這篇文章。兵貴神速,我們要搶在那兩個記者之前……”劉文玉看了看表:“明天早上6點之前,張書記如果不睡懶覺,就來取稿子吧。”
滿屋子的人都怔怔地看著劉文玉,誰也不笑了,看他的樣子,真的不是開玩笑。
張辰光點頭,他站起身:“好!”然後,他對秘書說:“嶽秘書,你去準備兩瓶茅台,四個涼菜,你就在門外值班,隨時為劉站長服務。行了,如果沒有什麼別的事兒,大家都去睡覺。”他說罷,大步走出了會議室。
李小鹿腦袋像個洗臉盆似的走出來,她剛剛想說幾句什麼,可是她不知道從何說起,她真的讓劉文玉鬧懵了。
劉文玉真是瘋了!張辰光大概也瘋了!一個瘋子還好說些,如果兩個瘋子碰到一起,這事情就難辦了。這件事怎麼能這麼處理呢?領導就等著情況,張辰光怎麼能交給劉文玉呢?張辰光啊!你敢相信劉文玉?那……你春節都得過錯了日子。
21
李小鹿回到招待所,剛剛躺下,小敏打來了一個電話。小敏有些難過地告訴她,爸爸最近身體不好,情緒也不好。那個屈阿姨好像跟爸爸鬧意見呢。好長時間也不來了。小敏希望媽媽給爸爸打個電話,安慰一下。李小鹿想了想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吧。她放了電話,心裏有些不好受,她感覺自己這樣拒絕孩子,會傷孩子的心的。她想起來上次與劉曉峰見麵時的感覺。劉曉峰有病了麼?
李小鹿曾經感覺自己很失敗,一個33歲的女人,無論她把事業搞到什麼輝煌的地步,可是她的家庭和個人的感情生活成了這副樣子,她也感覺到失敗。現在劉曉峰也成了這種亂七八糟,她心裏沒有了往日那種幸災樂禍的感覺,她反而有些心疼劉曉峰了。
睡不著,她索性打開電視,各個頻道都是娛樂節目,還有幾個電視劇,演得都是磨磨嘰嘰的男女情感戲。她看得心亂,便把電視關了。她看看表,將近淩晨2點了,李小鹿突然想起了劉文玉,她真有點擔心這個人鬧出什麼事兒來,她想了想,不管了,睡覺,讓這個投機取巧的家夥嚐一嚐苦頭吧。她胡亂想著,就睡著了。門一開,有人進來了。她看了看,竟然是劉曉峰,她詫異地問:“你來幹什麼?”劉曉峰嗚咽起來了。她心裏也突然不是滋味起來了,剛剛要說話,手機響起來。她睜開眼睛,窗子已經亮了,剛剛是做夢呢。她接了電話,竟然是張辰光打來的。張辰光笑道:“李記者,睡醒了嗎?”
李小鹿問:“醒了。幾點了。”
張辰光笑道:“現在是5點鍾,你五分鍾後下樓吧。我派車去接你。”
李小鹿警覺地問:“什麼事?別又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吧?”
張辰光笑了:“行了,大記者,我是讓你來看看,劉記者的文章已經寫完了。”李小鹿忽地想起來劉文玉寫文章的事。她泄氣地說:“他又鬧出什麼笑話了?讓他自己負責吧。這事兒是他自己攬下的,與我無關。我放電話了。”張辰光忙說:“你別放,你快過來吧。現在我的車大概已經到你的樓下了。”李小鹿恨恨地說:“行了,我去。”她放了電話,開始穿衣服。她心裏說,她這次回省裏,一定得向社裏反映情況了,趕緊把這個劉文玉另行分配工作吧,這也太丟人了。當駐地站長,影響報社的形象麼!對了,報社的總務處長老肖今年退休了。劉文玉接手挺好,發個掃帚簸箕什麼的合適。
李小鹿下了樓,張辰光的車已經等在那裏。
到了縣委會議室,李小鹿在酒氣衝天的屋子裏,看到了這樣一幅景象,兩個年輕的速記員,正哈欠連天地坐在那裏,茶幾上的四盤涼菜,已經狼藉。一瓶茅台酒,已經喝完了。劉文玉躺在沙發上,呼嚕大作。李小鹿生氣地過去,要推醒劉文玉,卻被張辰光攔住了,張辰光小聲說:“讓他睡一會吧。”說著,把打印出來的稿子遞給了李小鹿:“你看一下。”
李小鹿搖頭,譏諷地說:“我不看,我不用看,我就知道他寫得狗屁不通……”
張辰光驚訝地看著李小鹿:“你還是看看吧。”
李小鹿很奇怪張辰光的眼神,她接過稿子:“張書記,你怎麼了……”
張辰光噓了一聲:“你先看,你先看,看過之後再說。”張辰光就起身出去了。
李小鹿有些疑惑地開始看著稿子,隻讀了幾句,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就加速了,近兩萬多字的稿子,她一口氣讀下來,竟然讀得她熱血沸騰。她抬起頭來時,她的眼睛裏已經含滿了淚水,文章至情至理,或激烈、或委婉、抑揚頓挫、縱橫捭闔,不是大手筆是什麼?這樣的文章怎麼會是劉文玉寫的呢?她發現,張辰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進來了,悄悄地站在她的麵前。
李小鹿驚訝地說:“這是……”
張辰光點頭笑了:“這就是劉文玉的文章。”
李小鹿懵懂地站起身,她走到沙發上前,細細盯著正在酣睡的劉文玉,此時的劉文玉,在她眼裏竟然一點也不討厭了。劉文玉的表情,像一個熟睡的孩子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歎服地說:“天啊,我不是做夢吧?”
張辰光感慨萬端:“果然是才子啊,剛剛兩個錄入員說,劉記者喝罷了灑,就開始滔滔不絕,兩個錄入員一刻不敢停頓,她們說,隻是在小說和電視裏見過這樣出口成章的人,現實生活中,她們從來沒有見過或聽說過,有這樣才思敏捷的人呢。兩萬多字啊!而且文章完成之後,隻是稍稍改正了幾個錯別字。竟然一字不易。劉文玉,大才呀,李記者啊,你們報社真是藏龍臥虎啊,張辰光今天真是開眼了。怪不得當年你們的老社長章輝同誌逢人就誇獎他呢……”
李小鹿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的眼淚仍然在流著,她仍然沉浸在剛剛讀過的文章裏,那汪洋恣肆的文采,那大氣磅礴的衝擊力。
……
(七天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劉文玉的文章被某領導批示:深明大義,至情至理。有關部門不要幹涉西裏縣的事情。西裏縣的事情,由西裏縣人民說了算。)再半個月之後,李小鹿在報社的會上,她非常動感情地評價了劉文玉的這篇文章,她說,劉文玉的文章,是一篇當代基層幹部的“陳情表”。文章大開大合,神來之筆,文采省內第一,全國鮮見。
再一個月之後,李小鹿在西裏縣采訪結束回到報社。她再次見到章輝的時候,她十分誠懇地檢討說:她誤會劉文玉了。但是她想破腦袋也想不透,劉文玉到底是怎麼回事?如何這樣一個才子,竟然做出那樣一副庸俗的樣子,而且一做就是十幾年。章輝微笑道,劉文玉是個人才,當年他給報社當業餘通訊員的時候,就被章輝發現了。所以,他力排眾議給了劉文玉一個正高的職稱。章輝又說,人生有兩種活法,一種是常見的那種,活蹦亂跳,生怕別人不理解;一種是淡然處之,寵辱不驚。章輝還告訴了李小鹿一個秘密,他當年有幾篇在首都大報上發表的評論員文章,都是由劉文玉代筆,章輝一字不易。李小鹿驚問,他為什麼這麼做?章輝歎息,用劉文玉的話講,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劉文玉說他人微言輕,不如章輝名聲大。中國是一個講名頭的國家,名不在,文不遠。章輝署名,文章可以更有力地傳播。第二,劉文玉說他一生不喜歡拋頭露麵,文章發表了就是,他不在乎署不署名。劉文玉署名寫這篇文章,大概也有兩個原因,他自知頑疾在身,來日無多,也就不必遮掩了。其二,他的確也怕李小鹿攬下了這件事,處理不好,會惹火上身。劉文玉私下對章輝評價過李小鹿,小鹿的文章雖然才情出眾,但是邏輯說理不夠。劉文玉或許是擔心這篇文章惹禍,一則給李小鹿惹麻煩,二則耽擱了張辰光。章輝長歎一聲:“劉文玉呀,非百裏之才,卻以璞而玉,非常人所能識得啊。”說罷,就歎息著走了。
(劉文玉口述過那篇文章之後,就回到省城,住進了醫院。他已經是癌症晚期了。)22
一個溫馨的黃昏,楚昆陽由趙成久代縣長陪同,來到了下窪地村。他嘻嘻哈哈地看過了那1200畝河灘地,就到了鄉政府的食堂,鄉領導們陪著他吃了喝了,又陪著他去了會議室。會議室裏已經坐滿了下窪地村的村民代表。楚昆陽端坐在了首席,正式跟下窪地村民代表談判。他看到了坐在一邊的李小鹿,楚昆陽友好地朝李小鹿點點頭。
鄉政府的院子裏,熙熙攘攘地站滿了下窪地村的村民。
村民代表的中心意思是,楚昆陽要盡快兌現承諾,簽訂合同,與下窪地村共同開發1200畝土地。
楚昆陽左右看了看,就笑道:“我今天認真想了想,也真是怪我當時粗心了,你們都給我說說,這1200畝地能幹什麼呢?河灘地,什麼也不能種。算是地嗎?你們硬說是耕地,就是扯淡的話了。”
萬成群怔了一下,滿臉堆笑道:“楚老板啊,您不是說好要蓋樓的麼。第一期工程,先蓋三十棟住宅樓,再蓋百十套別墅,也綽綽有餘呢。現在房地產正熱啊。咱們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呀。”
楚昆陽搖了搖頭,皺眉說:“老萬呀,你還是沒聽明白,剛才我已經表達了我現在的意思,看起來,我當時的考慮的確有些草率了。我那一百萬的定金,怕是要打水漂兒了呀!”
萬成群驚訝地張大嘴:“楚老板啊,您……”
有人嚷嚷起來:“楚總啊,您可別開玩笑,是您講好條件,我們才趕羅大明走路的。”
楚昆陽非常有修養地笑了笑:“你們接著說。”
萬成群說:“楚老板啊,還讓我們說什麼?這可是實情啊。”
楚昆陽突然收斂了笑容,他站起身,提高了聲音:“你們如果想聽我說說,那我就說說,其實呢,這個羅大明是個糊塗蛋啊。”
眾人愣住了。
楚昆陽看了看身旁坐著的趙成久:“今天在座的,有縣領導,還有省報的大記者……”說到這裏,他看了看身邊的李小鹿。“他們都是我請來的,我下邊說的話,也想讓他們聽聽。這1200畝地。我認真勘察了一下,所謂的耕地,就是一句瞎話麼。這1200畝地,有近986畝是河灘地。現在河流還沒有完全改道,你們能種什麼?剩下那214畝,也是鹽堿地,種什麼不長什麼。羅大明當年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怎麼就會買了這種地呢?1萬塊錢一畝?不錯,剛剛那位說的不錯,1萬塊錢是少了點,可是十年前呢?1萬塊錢是什麼?那真是個錢啊!萬元戶那時候還真是個事兒呢,也就是說,他羅大明把1200個萬元戶放在了這裏,他羅大明真是敢瞎扔錢啊。”
李小鹿愣住了,她不知道楚昆陽想說明什麼。
楚昆陽突然橫眉立目起來,他指著萬成群怒氣衝衝地說:“萬成群,你說,你老實說,當時你們是怎麼跟羅大明說好聽的來著,你們那不值錢的眼淚是朝誰流的?你們找到上海,跪在羅大明的家門口不起來,你們以為我不知道麼?你們恨不得朝人家叫祖宗呢。你們好話說了幾火車,什麼鄉情如天大呀,什麼落葉要歸根呀,甜言蜜語把羅大明哄了來,這裏的地質情況,你們以為人家羅大明不知道嗎?你們……”楚昆陽的聲音突然喑啞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了。
會議室裏,死一般的寂靜。隻聽到楚昆陽爆炸一般地咳嗽聲,感覺他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似的。
楚昆陽的咳嗽聲終於平息了,他寒冷的目光冷冷地掃視著會場,他嘲諷地說道:“讓我看啊,你們下窪地村,就是一些沒有良心的村民。你們太貪財了。”
像突然點燃了火藥桶的引線,會場上一下子亂起來了。先是萬成群吵了起來:“楚昆陽,你是怎麼說話呢?”
一些村民憤怒地站起身,有的往前擁,有的往外走,有人罵道:“操他娘的,他姓楚的憑什麼這麼說咱們。他還談不談生意了?”
“到法院告他去。咱們這地他說好了要買的,他現在不買不行!”
“他憑什麼不買?他不買還不行呢?他敢耍咱們?咱們還押著他100萬塊錢呢!”
“不跟他談,找縣委縣政府,找市委市政府……”
“姓楚的,你是不是找挨打啊?”
“楚昆陽,你想幹什麼……”
李小鹿心頭大亂,愣怔了。是啊,在她眼睛裏,楚昆陽是一個十分狡猾,精明透頂的商人,他是絕對不會辦錯事兒,說錯話的。他怎麼了?他今天怎麼了?吃錯藥了?沒睡醒呢?腦袋進水了?李小鹿百思不得其解地打量著楚昆陽。
楚昆陽像換了個人似的,安靜地坐在那裏,緩緩地喝著茶水,表情完全是置身度外。似乎引起會場混亂的不是他,而是別人,他隻是來看熱鬧的。
趙成久走過來,生氣地看著楚昆陽:“老楚啊,你也太不冷靜了。”接著,趙成久站起身,高聲喊著:“鄉親們,大家不要走,大家靜一靜,剛剛應該是有一點誤會。大家……”
讓李小鹿萬萬想不到的是,楚昆陽突然站起身,走到趙成久跟前,擺手製止了趙成久,轉身大聲喊道:“下窪地村的混蛋們,我剛剛就是罵你們了,我將來還是要罵你們。你們是一幫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東西,你們坑騙了羅大明!”說罷,他大步走了出去。
趙成久驚得臉白了,李小鹿也驚得臉白了。下窪地的村民們突然清醒過來了,他們有人怒吼起來了:“打他個王八蛋……”
“撕他的嘴,讓他罵人……”
“揍他……”
會場裏的人們前後蜂擁追了出去。
李小鹿心驚肉跳,空氣中的火藥味越來越濃了,她認定今天晚上會鬧出大事情的。而且會鬧出人命來的,她現在已經完全明白了,楚昆陽把下窪地村給戲弄了,他根本就沒有開發那1200畝河灘地的打算。楚昆陽已經把下窪地的村民們惹怒了。李小鹿趕緊隨著人群追了出去,她擔心剛剛罵過人的楚昆陽會被憤怒的村民們撕成碎片。
追到院子裏的李小鹿怔住了,她簡直不相信眼前發生的場麵:楚昆陽的汽車前麵,圍堵了下窪地的一群憤怒的村民,他們呆呆地站在那裏,卻已經沒有人說話了。或者說,他們麵對著楚昆陽,瞠目結舌,驚慌失措了。
楚昆陽一手打開了車門,一隻手裏握著一隻手槍,他冷冷地笑著,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汽車前邊的村民晃來晃去,他的聲音不高,卻讓人們聽得勢如炸雷:“有不怕死的嗎?老子今天就真想打死幾個。你們有種的上前來。閃開!老子要開槍了!萬成群,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先打死你這個狗日的!”楚昆陽手裏的槍晃著。那槍身上的暗光,十分駭人。
院子裏的空氣格外緊張了,一種危險在院子裏無聲地聚集著,村民們被一種恐懼的東西籠罩了,沒有人再喧囂,像是一部正在播出的喧鬧的電影,突然被人關閉了音頻。
“閃開!”楚昆陽怒吼一聲。
先是堵截在汽車前邊的萬成群挪動了腳步,然後,萬成群身旁的村民也移動了,先是緩緩地,很快,人們動作越來越快,就迅速地閃開了一條通道。楚昆陽哈哈大笑,對司機喊道:“開車!”汽車就緩緩地開走了。有人醒過來,拔腳追出門去,汽車的尾燈像兩隻凶狠的賊眼,已經漸行漸遠了。
村民們徹底醒過來了,破口大罵起來,有人撿起石塊朝汽車扔去,當然,這是徒勞的了。
李小鹿深深吐出一口氣,她萬沒有料到,事情會以這樣一個結果結束,楚昆陽會用這樣的方式脫身而去。唉!100個混蛋裏邊有100個混蛋也不會這樣做。楚昆陽是第101個。
她聽到了趙成久的惡毒的怒罵聲:“楚昆陽,你這個王八蛋……”趙成久從來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啊,他今天也恨不得要撞牆了?
這世界瘋了。李小鹿想。
23
當天夜裏,楚昆陽就被西裏縣城關鎮派出所拘留了。經鑒定,他手持的是仿真的玩具手槍。楚昆陽解釋說,他隻是跟下窪地村的老百姓開了個玩笑。但是他仍以擾亂社會治安的過錯,被拘留十五天。其實,他隻是在拘留所待了一天,就被放了出來。經張辰光書記親自批準,縣醫院的醫生去拘留所看過楚昆陽,說他有嚴重的心髒病,需要治療。李小鹿得到了消息,苦笑道:“張辰光?楚昆陽?這兩個人真是一唱一和呀!”李小鹿沒有想到的是,楚昆陽被放出來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給她,他說有些話想說說。
楚昆陽親自開車,來到招待所。他看著李小鹿,他笑了:“李記者,你好恨我吧?”
李小鹿冷冷地說:“楚昆陽啊,你是一個大企業家麼。手眼通天的人物。怎麼能像個市井混混兒一樣,還敢持槍行凶啊。”
楚昆陽冷笑:“那是玩具麼,就一隻玩具,就讓那些潑皮們害怕了。怎麼樣?我事先跟我的司機打了賭,如果他們敢攔劫我,甚至下了我的槍,我就服他們的氣。我就送給他們1000萬。”
李小鹿皺眉問:“楚昆陽呀,你為什麼這麼做?”
楚昆陽哼了一聲:“我就是想耍笑他們一番。”
李小鹿驚叫起來:“耍笑他們?楚昆陽呀,你那是玩命呢,前天夜裏,如果他們知道你手裏是一隻玩具槍,那些人就得把你撕成碎片。”
楚昆陽嘲諷地哈哈笑了:“可惜呀,他們鼠目寸光慣了呢,絕對沒有這個膽子。”
李小鹿哼了一聲:“是啊,誰敢惹你這個有錢有勢還有槍的楚大老板呢?”楚昆陽連連作揖:“行了,行了,你就別再挖苦我了喲。行了,咱們兜兜風去吧。再去看看那片河灘地?”
李小鹿坐著楚昆陽的車,車子向郊外駛去了。楚昆陽笑道:“小鹿啊,別悶著了,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上一次,一個外商來到某縣,召開投資洽談會,會議開得很融洽,雙方也草簽了幾份協議。就在會議要散的時候,外商放了一個屁。很響亮,會場就笑了起來。外商卻煞有介事地追問,誰放的?誰放的?大家都憋著笑。會議散了,外商卻撤資了。後來有人問他為什麼?不是談得好好的麼。外商感慨地說,連一個屁都沒有一位領導敢替我扛著。我將來在這裏辦企業,難免要出問題,一旦出了問題,他們誰能替我扛著呢?我們信不過他們。”
楚昆陽講完了,看看李小鹿,李小鹿猛地哈哈笑了。
二人說著話,車子就開到了那片河灘地上。楚昆陽停下車,笑道:“李記者,下車吧。看到了吧,這片地呀,種莊稼,肯定是不行,蓋房子,更不行。觀賞麼,這裏的風景還真是不錯的。”
太陽已經西下,暮色漸漸湧上來,晚風卷著一股河灘的潮氣,彌漫開來,一束一束的野草在鵝卵石間探頭探腦地鑽出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越來越濃鬱了的暮色。
兩個人走在河灘地上,楚昆陽有說有笑,一會兒介紹這裏的風土人情,一會兒又跟李小鹿說笑話,李小鹿感覺這個男人還真有點兒意思。這個時候,楚昆陽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了,楚昆陽笑道:“會不會是下窪地村的人給我說好話呢?”李小鹿嘲笑:“他們如果給你打電話,就是罵你八輩子祖宗呢。”楚昆陽搖頭笑了:“不會吧。”掏出手機,接了:“喂,是我,什麼?……知道了。”
楚昆陽收了手機,他的表情突然變化了,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背過身去了。
李小鹿突然發現,楚昆陽有些老態了,他蹲下身去,雙肩像風中的敗草一般抖動著。在不間斷的咳嗽聲中,楚昆陽真像一個垂暮之年的男人了。她心裏突然有了一分對這個男人的憐憫。再強大的男人,總有他鮮為人知的軟肋。
楚昆陽接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
楚昆陽轉過身來,李小鹿驚訝地看到,這個剛剛還有說有笑的男人,已經淚流滿麵了。他用淒愴的目光看著李小鹿:“羅大明先生……去世了……”隻此一句,楚昆陽全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他軟軟地靠在了一棵樹幹上,又順著樹幹坐了下去,他哭了起來,哭的傷心欲絕,涕淚滂沱。
李小鹿心裏也悲慟了,眼淚也流了下來。那樣一個矍鑠老人,竟然突然走了,上次見他的身體,還是很健壯的。或許,下窪地村給他的刺激,也是一個原因呢。人啊,如果到了歲數,就像這風中的葉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落了。她隻是奇怪,楚昆陽為什麼哭成這個樣子,會哭得這樣傷心,她剛剛注意到了,楚昆陽第一次在私下使用“先生”兩個字,他稱呼羅大明先生?
莫非……對了,楚昆陽之前一定認識羅大明的。李小鹿猛地想起來了,她曾經替楚昆陽給楚抗日老人捎過草參,楚抗日要她轉達對羅大明問候。
這兩家人一定有什麼關係。什麼關係?
24
西裏縣的四件大事兒,懸念迭出之後,最終還是解決了。
張辰光後來自嘲:“真是謝天謝地謝祖宗呀!”
第一:棉紡廠的破產終於製定了新的政策,按照《企業法》,通過法院,公開拍賣。拍賣現場竟然毫無懸念,隻有幾家企業蜻蜓點水之後,就拍屁股走了。那個不說普通話的劉老板堅持到最後,中標。棉紡廠的地皮賣掉之後,所有的錢,先發了拖欠工人的工資,並給工人發放了安置費。然後還銀行貸款。那些鬧事兒的工人也不再鬧了。
第二:拆違的工作,進行得也算順利。南北大道工程已經破土開工,大概在三個月後,就可以通車。
第三:西裏縣的清欠工作,全麵啟動,一個星期之內,信用社已經收回欠款8個多億。
第四:下窪地的1200畝河灘地,已經交由下窪地村重新使用。隻是,下窪地村用這1200畝河灘地幹什麼呢?他們現在有苦說不出,或者哭都沒有眼淚了。他們東拚西湊來的1000萬元,結結實實地落在了那片河灘地上。等於他們做了一個美夢,夢醒了,他們回到了原處。他們被楚昆陽給耍了。他們一怒之下,以商業欺詐罪,將楚昆陽告上了法庭。可是法院經過審議,認為楚昆陽事前已經將100萬定金付給了下窪地村。事後,兩家達不成協議,100萬定金已經歸屬下窪地村所有。此案不成立。
楚昆陽回南方了,臨別的時候,趙成久和縣政府的幾個領導送他到了高速路口,李小鹿也來了。她很奇怪,張辰光竟然沒有露麵。不對麼!你再忙,這幾分鍾的送別時間也應該有的吧?楚昆陽畢竟是西裏縣請回來的貴客呀。楚昆陽與李小鹿握握手,笑道:“向張辰光書記轉達我的問候,我們或許還有可能見麵的。”
李小鹿笑道:“他這個人,一向不守規矩,他應該來送你的嗎。”
楚昆陽苦笑著搖搖頭:“李記者啊,您是一個善良的人,你不知道的……”說到這裏,他看看一旁的趙成久等人,他低下聲音悄悄地說道:“我和張辰光,並不是一路人啊。”
李小鹿驚訝道:“楚昆陽啊,你為什麼這麼說呢?”
楚昆陽左右看看,擺了擺手,繼續悄聲說道:“李記者呀,你以後會知道的。好了,再見。”楚昆陽上車走了。
趙成久走過來,打趣地笑道:“李記者啊,你們說什麼呢?這麼親熱?”
25
官場中的事情瞬息萬變,人事上的變化更是陰晴不定。張辰光似乎正準備放開手腳,大幹一番的時候,他卻突然被調回了市委秘書長的位置。張辰光和西裏縣委班子都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半年之後,人們才知道了內情,是省委一個領導接到了西裏縣狀告張辰光的聯名信。省委領導是這樣批示的:一個群眾意見太多了的縣委書記,是否應該挪動一下了。市委認真研究了這個批示,本著愛護幹部的原則,孫書記親自點將,把張辰光調回了市委,繼續當秘書長。
趙成久也隨之調動。去了安福縣任縣長。挪了窩,不提拔。縣委班子給趙成久送行,據說,在送行宴上,有人借著酒勁替趙成久抱不平,趙成久卻苦笑:“度盡劫波身還在。我很知足了!”
李小鹿是在準備回省城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心裏很不痛快,僅她在西裏縣這一個多月以來,張辰光的所作所為,成績是主要的。
李小鹿去找張辰光的時候,張辰光正在收拾東西。他見李小鹿進來了,就笑道:“李記者啊,我這就要回去了。你來看我笑話的吧?”
李小鹿搖頭:“張書記啊,你這人心理比較陰暗呢。我可是真心來看你的。”
張辰光苦笑道:“老天可沒有降大任於我,可是卻照樣要苦我心智,勞我筋骨呢。”
李小鹿笑道:“好了,好了!我已經知道了,我就是來給你送行的。怎麼樣?我請你喝頓酒吧。”
張辰光奇怪地看著李小鹿:“李記者,我記得你是反對女人喝酒的呀。”李小鹿就笑了:“你調回市裏,是高升了啊。我今天破例,為你誇官。”張辰光苦笑著擺擺手:“算了吧。我是敗軍之將,何有誇官之說呢?有高人指點過我,說這人啊,得意的時候,朋友認識了你。落難的時候,你認識了朋友。李記者,咱們是朋友了呀!”
李小鹿笑道:“張書記呀,你這是高升了,怎麼能叫落難呢?你這是撒嬌呢。”張辰光嘿嘿笑了,他看著李小鹿,誠懇地說:“咱們出去走走吧。開了一天的會,腦袋都脹大了,跟個氣球似的了。說爆就敢爆嘍!”
李小鹿點頭:“好呀,走走吧。我陪張書記去散散心。”
張辰光說:“咱們去看看那片河灘地吧。”
李小鹿怔了一下,心裏有些奇怪,楚昆陽臨走之前,也是去那片河灘地看過。張辰光也要在走之前去看看,那片河灘地如何成了他們共同的心結呢?
張辰光奇怪地看著李小鹿:“怎麼?你不舒服?”
李小鹿笑道:“沒有,走了個神兒。咱們走吧。”
張辰光親自開車,半個小時之後,到了那片河灘地,二人下車。在河灘地裏走走停停。
李小鹿說:“張書記,你還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嗎?”
張辰光怔了一下:“什麼故事?”
李小鹿說:“那個抗戰的故事,那天你似乎沒有講完。”
張辰光說:“哦,對了,我是給你講過這個故事。”
李小鹿說:“那天,我很想聽你講完那個故事。後來的情況呢?”
張辰光苦笑一聲:“後來,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出賣傷病員的事情,這個村子竟然沒有人承認帶頭。縣誌上記載,抗戰勝利後,也就是1946年,國民黨政府派人來調查過這件事,要抓捕出賣傷員的幕後黑手。解放後,人民政府也來調查過,縣公安局懷疑是有漢奸特務。但是,兩次調查都沒有結果,村子裏眾口一詞,都說不知道這件事情。文化大革命初期,村子裏出現了兩派,鬧得很厲害。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始終保持一致口徑。他們甚至打出了另外的旗號,他們當年向日本交出去的是國民黨士兵。是革命的行為。”
李小鹿突然罵了起來:“真他媽的混蛋!”
張辰光怔怔地看了李小鹿一眼,他或許為李小鹿罵出了粗話,有些奇怪。李小鹿掩飾了一下,擺了擺手:“沒事兒。你講你的。”
張辰光說:“我講完了。”
李小鹿沉默了一下,點頭歎道:“或許真是村民集體出賣了那18個傷員?”張辰光講:“應該是這樣。”
李小鹿悲哀地長歎:“這是一夥什麼樣的村民啊?”
張辰光搖頭,他不再說話。
李小鹿突然問:“張書記,村子裏集體出賣傷員的事情,是怎麼被政府知道的呢?”
張辰光長歎一聲:“村子裏並不是鐵板一塊,因為有了一個少年,這件事情的真相才得以保留下來呀!”
李小鹿皺眉問:“什麼樣的少年?”
張辰光說:“村子裏有一個放羊的孩子,名叫小山兒。小山兒是一個孤兒,從小被村裏的一個富戶收養了。這個富戶的家裏就有一個養傷的士兵。那天,小山兒偷聽了富戶和村民們商量的事兒,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在他家養傷的士兵。士兵讓小山兒趕快出去告訴部隊來接他們走。小山兒就跑出去了。”
李小鹿問:“結果呢?”
張辰光搖頭歎息:“村民們發現了小山兒的企圖,就把小山兒追回來捆綁了,或許他們驚慌之間,繩子捆綁的不結實,小山兒後來弄斷了繩子,終於跑出了村子。或許村民們發現了小山兒去報信兒了,擔心中央軍來解救這些傷員,就趕在第二天早上,匆匆把這十八個傷員交給了日本人。”
李小鹿張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她感覺自己的心疼得很,好像被一種什麼東西刺穿了,血汩汩地流出來了。
張辰光聲音澀澀地說:“等小山兒通知了部隊,部隊趕來時,那些傷員已經被日本人用刺刀挑了。村民卻眾口一詞地對部隊說,傷員們離開了村子,他們不知道去向。村民們質問部隊,你們不能隻聽信小山兒一個人的話呀。部隊也無可奈何了。小山兒從此也再也沒有回來。解放後,小山兒向當地政府檢舉了這件事。可是,全村的人沒有一個人證明這件事,這件事,也就隻能不了了之了。”
李小鹿呆呆地聽著,感覺自己的靈魂懵懂之間出竅了。
張辰光停頓了一下:“當年那個中央軍團長,留下了一個兒子,這個人今年76歲了。他曾經找到過小山兒,說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李小鹿怔了一下:“小山兒還活著?”
張辰光歎息了一聲:“他……他剛剛去世了。”
李小鹿猛醒過來:“你是說他是……”
張辰光看了李小鹿一眼,重重地長歎了一聲:“對,是他,羅大明。”
李小鹿沉默了一下,又問:“那個76歲的老人是……”
張辰光點頭:“這個76歲的老人,就是楚昆陽的父親楚抗日。也就是說,那個中央軍團長,就是楚昆陽的爺爺。”
李小鹿呆了。她猛地想起來,楚昆陽那天晚上,如何表情會那樣猙獰。劉文玉為什麼要說,仇恨不可以繼續。劉文玉是什麼都知道的。李小鹿的心裏突然像閃過一道電光,照亮了她以前總像在黑暗中摸索的問題:“這個村子在哪裏?是不是……”
張辰光苦笑了:“你已經猜到了。”
李小鹿真的驚訝了:“下窪地村?”
張辰光說:“對,就是下窪地村。”
李小鹿感覺自己的心髒突然被鞭子抽了一下,有血洶湧地奔流出來,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她點點頭,長歎一聲:“我明白了,下窪地村被楚昆陽戲弄了。這是報複。”
張辰光搖搖頭:“其實,楚昆陽是利用了下窪地村民的自私,下窪地終究還是被他們的自私報複了,羅大明先生十年前回來,是想幫助一下窪地村,時間過去了,仇恨或許已經漸漸地淡漠了。或許,他想改造這片河灘,追撫一下那十八個被日軍殺害的烈士靈魂。他出資了那麼多錢,其實,他並沒有多少錢,那次出資,是他經商多年的全部積蓄,是傾其所有。他或許隻是想落葉歸根。可是,下窪地村的人,對不起他啊。村民們被利益驅動著,繼續做著蠢事。楚昆陽則是利用了下窪地村民們的貪婪,他虛擬了一個非常理想的高價位,用100萬定金做誘餌,幫助下窪地村擠走了羅大明先生,從而收回了羅大明當年那1000萬元的投資。下窪地的村民並沒有看出楚昆陽對他們的仇恨,而是被狂熱的貪婪衝昏了頭腦。是啊,在正常情況下,人的眼睛是黑的,心是紅的。但是,一旦眼睛變紅了,心就會變黑。下窪地村就是這樣,他們忘恩負義,把羅大明先生擠走了。而最後,楚昆陽掀開底牌的時候,下窪地村的百姓們,競然一無所有了。哦,話也不能這麼說,他們畢竟留下了楚昆陽的魚餌,那100萬定金。”
李小鹿點點頭:“我想起了安徒生的那個童話,漁夫與金魚的故事,唉,貪婪的人們,是從來不知道感恩的呀!”
張辰光苦笑了:“是啊,我上小學的時候,也學過這一個課文。”
李小鹿想起了楚昆陽的眼淚,她疑惑地問:“那楚家父子真的對羅大明先生……”
張辰光搖頭:“不,不是楚家父子,嚴格地說,隻是楚昆陽,他要替爺爺報當年的仇恨,但是,他們對羅大明先生是感激的。”他頓了一下,長歎一聲:“隻是,出賣那十八個傷員的下窪地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們作的孽,為什麼要後人來還賬呢?仇恨是會延續的啊,而且會延續幾代人呀!仇恨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呢?為什麼會有如此強大的慣性呢?”張辰光似乎是在問李小鹿,似乎又是問自己。
李小鹿看著張辰光,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感覺自己的心像秋風中的落葉一般,在寒冷的空氣裏垂落,一片片散在這片河灘地裏了。她遲疑了一下,張口問道:“還有一個問題……張書記,對不起,我們這一行都有刨根問底的習慣。”
張辰光哈哈笑了:“職業病?你問吧。隻要我能回答的。”
李小鹿問:“你在這裏邊充當了一個什麼角色?”
張辰光怔了一下,不再笑了,他點了點頭,把目光伸向了遠山:“我猜到你會問到這個,怎麼回答你呢?我麼,隻是國家的一個基層公務員,或者說,一個基層的小官員。在位謀政。我要為這片土地負責。我隻要楚昆陽支持南北大道的那3000萬捐款,其他呢,我顧不得許多了。你知道嗎,拋開書本上的理論不講,從現實生活中來說,在所有的情感與利益上,從來沒有雙贏這個說法的。這真的是很尷尬的。在下窪地這個問題上,楚昆陽一開始就是利用我,需要我為他造勢,他要報複下窪地村,把羅大明投資的1000萬拿回來,而且當時講定,羅大明先生這1000萬,也會以楚昆陽的名義捐助給西裏縣。而我呢,也需要這1000萬塊錢的修路開工費啊。西裏縣,還是一個窮縣啊。人窮誌不短多是例外。誌短者,卻是常情啊。”
李小鹿恍然大悟:“張書記,我剛剛聽明白,楚昆陽跟羅大明先生是……”張辰光苦笑道:“他們兩家本來就是一家。楚昆陽就是羅大明公司的總經理呀。這個秘密,西裏縣是不知道的。而我呢……唉!”
李小鹿長長籲出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裏的痛苦。”
張辰光沒有說話。泥塑木雕一般佇立在那裏,追魂兒似的風,一路勁吹過來,張辰光一動不動,衣袂飄飄,李小鹿有些愣怔,恍惚間,她突然發現,麵前這個男人的身上,有一種堅鋼不可奪誌的力量。
26
三個月後,西裏縣南北大道正式竣工通車,李小鹿受到了邀請,她也趕來參加了通車典禮。新任縣委書記許國盛站在主席台上,很興奮地揮著手。許國盛在講話中說,西裏縣的南北大道的開通,為西裏縣的經濟騰飛做了鋪墊。許國盛舉了一個例子,他說,人如果強壯,血脈一定要通暢。南北大道,就是西裏縣的大動脈。這個例子其實很俗,可是,卻贏來了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
李小鹿心裏一熱,轉身上了汽車。她急著回去,章輝剛才給她通了一個電話,章輝告訴她,今天上午,劉文玉已經在醫院去世。章輝在電話裏告訴她,劉文玉住院前,曾給李小鹿抄錄了一首唐詩,要章輝在他去世後轉交給李小鹿,章輝在電話裏給李小鹿念了一遍: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是元稹的詩,李小鹿耳熟能詳,她過去總覺得這就是一首表達愛情的詩罷了。可是聽說是劉文玉住院前給她抄錄的,竟然有了百般滋味。或許劉文玉內心一直就是想跟她表達這種深沉的情感?可是前幾天,劉文玉尚在清醒的時候,給她發了一條短信,仍舊是那種嬉皮笑臉的感覺呢:“小鹿呀,人生就是打電話,你不先掛我先掛。”
深沉的劉文玉與嬉皮笑臉的劉文玉,哪個更真實呢?
李小鹿的眼淚悄悄地落了下來,她知道,這一個名叫劉文玉的男人,此生已經與她擦肩而過,卻將成為她永久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