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表哥啊,你真的找人了麼?”
喬國盛問王光榮這話時,下意識地眯縫著眼睛,不是他不禮貌,而是他站在西邊,正對著東邊的太陽,明晃晃的陽光太刺眼了。喬國盛感覺,升起一人高的太陽,就像一塊燒赤了燒透了的鐵餅,隻是懸在他喬國盛一個人的頭頂。是啊,剛剛進五月,城市裏的太陽就毒辣得讓人頭暈目眩啦。喬國盛小心翼翼地弓著腰,站在太陽底下,感覺自己像一隻快要曬成幹兒的大蝦。他感覺自己發出的聲音無力極了,就像快被曬成幹兒的蝦的身上發出的聲音。他沒有聽到過一隻蝦發出的應該是一種什麼聲音,但是他感覺自己快被曬幹的聲音,就像從一隻奄奄一息的蝦的身體上發出來的。微弱,低沉,散發著一種接近死亡的氣味。
在喬國盛能夠展開的想象力中,他自己隻能是一隻蝦。喬國盛在村子裏養過魚,他知道魚塘裏的蝦是魚的飼料,喬國盛想象自己這隻大蝦,當然不會是河裏的那種遊來遊去自由自在的蝦,而是魚塘裏就要被魚吃掉的蝦。而王光榮就是那條愛吃蝦的魚。王光榮已經吃掉了他五千多塊錢了,這五千多塊錢,都是王光榮以要請客、要送禮、要打點這種借口拿走的。這五千多塊錢,就是喬國盛身上的肉啊!喬國盛早就感覺到了被王光榮吃肉的疼痛。喬國盛也當過屠戶賣過肉,他常常想象那五千塊錢,應該就是五千片肉,就被王光榮一刀一刀割下,一口又一口地吃掉了。自己應該是一隻被魚吃掉的蝦呢,還應該是一條鉤在肉架上,任人割的肉呢?喬國盛一時想不明白了。
王光榮皺起一雙細眉毛,苦巴著臉說:“國盛啊,你怎麼能不相信我呢?我怎麼能不找人呢?現在的事兒你也知道,現在的事兒,是啊,什麼事兒不找人也不行啊!什麼事兒不得請人吃飯呢?吃飯就得花錢啊!國盛啊,不是我不給你辦這事兒,咱們是親戚麼,你家的讀書,也就是我家的孩子啊……”
喬國盛趕緊點頭:“是啊,是啊,親戚麼,讀書這孩子你是看著長大的麼,你看,這錢也花了不少,客也請了不少,總得讓孩子上學嘛……”
王光榮搖了搖頭:“是啊,是啊,我知道的,可這事兒不好辦啊。我找過教委的李主任,也找過劉主任,給他們送過煙,也請他們吃過酒的,可他們都為難嘛,這孩子上學是有規定的。咱們這小城市比不得北京啊、上海啊、廣州啊,這些大城市喲。大城市對農民工子女上學的事兒,關心著呢,解決的好著呢。唉,你看咱們這種小城市,讓人生氣啊,市長也不知道是幹什麼吃的。不說這生氣的話了。現在的問題是,讀書沒有城市戶口麼,國盛啊,你能不能先把讀書的戶口上了再說這件事啊……”
喬國盛突然間有些走神兒了,耳朵裏什麼也聽不到了,他隻看著王光榮的嘴在太陽底下一張一合,像一條魚吃飽了之後,正在喘氣兒。喬國盛知道魚兒這種動作,就是缺氧。他聽不到王光榮在說什麼。他的神態,似乎是專心致誌地研究王光榮的口型。研究王光榮如何缺氧了,研究王光榮到底吃多少才能吃飽。
王光榮發現喬國盛出祌兒了,他急忙問:“國盛啊,你聽清楚了嗎?你得想辦法先把讀書的戶口上上啊。”
喬國盛猛醒過來,他為難地說:“哦,您說上戶口啊?表哥啊,我不是不上戶口,是人家不給上戶口嘛,市裏規定了,要有二十萬的存款才能上戶口,我這二十萬掙不下來嘛。”是啊,二十萬!吹氣兒呢?別說是二十萬塊錢了,就是二十萬隻蒼蠅蚊子,我喬國盛上哪兒給你抓來呢?你他娘的王光榮喲,你他娘的心裏想什麼呢?喬國盛心裏惡毒地罵著。臉上卻是一副委屈的表情恭恭敬敬地看著王光榮。
王光榮嘬了嘬牙花子,挺替喬國盛發愁的樣子,他皺了皺眉頭說:“哎呀,國盛啊,如果你一時半會兒上不了戶口,這就真不好辦了,教委就是這樣規定的麼。”他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著話,一邊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匆匆地抬起手腕看看表,果斷地說:“就這樣吧,國盛啊,我還有個會,咱們下來再說?好不好?”喬國盛能說什麼?他隻能點頭:“好,好,那你先忙,下來再說。”
王光榮轉身走了。他走得很急,似乎像擺脫了一個要賬的。
喬國盛心裏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每次找來,王光榮都說不了幾句話,要麼就說要開會,要麼就說領導找他有事兒。其實,他王光榮能有什麼屁會要開呢?領導找他有蛋的事兒啊?他不就是一個他娘的辦事員嗎?總假裝忙得跟教育局長似的。喬國盛知道,王光榮是在敷衍他喬國盛,欺騙他喬國盛。
王光榮是喬國盛一個遠房姑姑的孩子,按照輩分,喬國盛應該叫王光榮表弟,兩個人同歲,喬國盛比王光榮大幾個月。可是,喬國盛一直叫王光榮表哥。王光榮也一直理直氣壯地當著表哥。喬國盛知道,表弟這稱呼,他不應該叫,盡管是這麼個事兒,他沒有資格叫人家王光榮表弟。他隻能叫人家表哥,全保定市的人,都應該是喬國盛的表哥。以至是表叔,乃至表大爺。
喬國盛眼睜睜地看著他娘的王光榮走進了教委的辦公樓。喬國盛不知道這座神秘的辦公樓裏,能是一種什麼樣子,他一次也沒有進去過,王光榮從來不讓他進去。他來找過王光榮十幾次,每次王光榮都是讓他在外邊等。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決定,從此再也不會在這裏等他娘的王光榮了,他心裏已經把這個表哥,從他的人生名單裏抹去了。喬國盛真切地感覺到,這個表哥真是太操蛋了。
喬國盛沮喪地上了三輪車,騎到了街上,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有吃有喝的城市街道,車水馬龍,都不理睬他喬國盛。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來來往往,都不會認識他喬國盛。他想起父親常常說起的一句老話:窮在鬧市無人問。正在感慨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哦?是誰“問”他喬國盛呢?他趕忙停住車,掏出手機接聽,哦,是趙小月打來的。
趙小月是陝西人,喬國盛開始不認識趙小月,喬國盛隻認識趙小月的哥哥趙小倉,喬國盛跟趙小倉一起在建築工地當過小工,那一天收了工,喬國盛、趙小倉還有趙小倉的兩個老鄉,進了一家小飯館兒,屁股剛剛坐下,還沒有點菜呢,趙小倉突然皺眉,幹嘔了幾口,就開始吐血,嚇人!得趕緊送醫院啊,喬國盛當下背起趙小倉,跑到了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就送趙小倉去了醫院。喬國盛當下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錢還不夠。趙小倉的兩個老鄉都磨磨蹭蹭地掏錢,意意思思地掏了半天也掏不出來。喬國盛就當下打電話從黃愛香那裏借了錢,交齊了住院費,趙小倉才得以及時搶救。醫院後來說,趙小倉是胃出血,如果不是送來的及時,趙小倉的命就沒有了(是啊,趙小倉能有多少血啊?能禁住他這樣吐啊)。於是,喬國盛就成了趙小倉的救命恩人。後來,喬國盛也就認識了趙小倉的妹妹趙小月。趙小月是跟著哥哥一起來保定打工的。趙小月經人介紹給城裏的大款蔡建社老板家當保姆。
趙小月開始隻是很感謝喬國盛救了她哥哥,慢慢交往多了,趙小月就愛上了豪爽的喬國盛,她想嫁給喬國盛,趙小倉也同意這門親事,趙小倉認為喬國盛是個好人,講義氣,將來對小月肯定也錯不了。可是喬國盛不同意,他的理由很簡單,他說趙小月比他小八歲,而且他還是結過婚的人,而且還帶著一個九歲的孩子,他怎麼能幹這種事呢?他覺得這樣幹,就有了坑人的味道。他喬國盛已經爽爽氣氣地活了三十年了,他從沒有做過占人家便宜不爽氣的事。話雖這樣爽氣地說出去了,他心裏卻還是絲絲癢癢的,有點割舍不下趙小月。是啊,如果一個男人被一個年輕而且漂亮的女人愛著,當然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兒啊。
趙小月問:“喬大哥,孩子上學的事兒辦得怎麼樣了?”趙小月問得很小心,好像恐怕碰碎了什麼似的。
喬國盛泄氣地說:“唉,沒辦成呢。這不,剛剛撞了一個釘子麼。”
趙小月發愁地說:“喬大哥,你可得快些辦啊,再有一個月學校就開學了,開了學就更不好辦了呀。”
喬國盛說:“是啊,是啊,我知道的。我如果是教委主任他爹,就好辦了。”
趙小月就笑了:“喬大哥,你就是教委主任他爹也不行,這年頭,不孝順的太多了。”
喬國盛也笑了:“你說得對啊。現在親爹不管用,幹爹管用。幹爹都是當大官的。”
趙小月停頓了一下:“喬大哥,不行的話,就找找蔡建社?”趙小月是一種商量的口氣。
喬國盛懷疑地說:“行嗎?人家能管這件事嗎?”
趙小月肯定地說:“蔡老板是個好人。”
喬國盛警惕地說:“他怎麼好了?小月啊,你可小心些。”
趙小月嘻嘻哈哈地說:“喬大哥,你說什麼了?別亂想啊。蔡老板真是個好人呢。”
喬國盛說:“行了,小月啊,這城市裏的人,水太深,咱們總也看不透,你還是小心點兒吧。行了,沒有別的事兒吧。我放電話了,這電話費貴著呢。”喬國盛收了線。
喬國盛跟著趙小倉去找過趙小月幾次,見過兩次蔡建社,那是一個挺和氣的有錢人。喬國盛對蔡老板沒有惡感。可是如果由趙小月嘴裏說出來蔡建社是個好人,喬國盛聽著就很是不舒服了。他放了電話,他突然挺別扭自己了,是啊,人家蔡建社怎麼了?人家憑什麼就不是好人了?
喬國盛騎著三輪車拐進了一條小巷,這條小巷是他常常來的地方。裏邊有幾個住戶跟他很熟,家裏的廢報紙什麼的,總是給他留著。喬國盛收廢品,從來不虧人家的稱。喬國盛知道一個道理,不管窮人富人,也不用管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誰也不願意讓人家坑了。哪怕是一分錢呢。也曾有兩個收廢品的來這裏,跟喬國盛爭生意,可是這條巷子裏的人,就認定了喬國盛一個。那兩個收廢品的十分仇恨喬國盛,好幾回想跟喬國盛打架,可是看到喬國盛人高馬大的樣子。便沒有將矛盾升級,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地盤。
2
黃愛香沒想到自己今天能夠壓不住火氣,她很奇怪自己還能夠發火,城市不是鄉下,這可不是自己能發火的地方啊。她進城快五年了,她感覺自己當年的莊稼火氣,早就被城裏的空氣泡得稀泥一樣鬆軟了。但是今天,她竟然發火了,因為這個賣菜的太氣人了。
賣菜的姓李,叫李什麼?名字挺拗口,黃愛香一直沒記住。李什麼的長著一張板凳臉兒,鼻子眼睹和嘴,都不太合理地分布著,仿佛是被人馬馬虎虎地安錯了位置。猛一眼看上去,挺滑稽。黃愛香來買菜的時候,李什麼正興高采烈地跟旁邊那個女菜販子扯著閑淡,那個女菜販子是這個菜場的老資格了,人們都稱她“趙姐”。李什麼眉飛色舞,似乎在說一個很黃色很下流的笑話,趙姐笑得很上勁兒,很淫蕩,還伸出手來,在李什麼身上亂捅亂摸,李什麼很舒服很享受地哈哈傻笑著,假裝躲閃著,他一扭頭,就見到黃愛香走到了他的菜攤子前,他急忙丟下趙姐,滿臉堆著壞笑迎過來:“黃老板,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啊,想買什麼?都是新鮮的。你怎麼想起買菜來了?我記得你一直是吃自家醃菜的主兒啊。”
黃愛香想買幾斤黃瓜,她知道喬國盛愛吃拌黃瓜,放些薑汁蒜末,放些醋,挺順口,非常下酒。黃愛香問了問價錢,感覺價錢太貴了,她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太貴了。”轉身就走。李什麼卻在後邊說上閑話了:“嫌貴?你自家醃菜不貴。大白菜大蘿卜噴兒的時候,你醃上一回,吃上十年。隻要不怕齁購死就行啊。”
黃愛香聽到了,轉過身來,瞪著李什麼,皺眉問:“哎,我說你這人,怎麼說話呢?”
李什麼用一種怪怪地腔調幹幹地笑了:“哎喲,我沒說什麼啊,我是說啊,像你黃老板這樣的,應該一下子醃上一輩子的鹹菜,省錢啊。”李什麼盯著黃愛香的臉,他的腦子突然走神兒了,他覺得黃愛香長得其實挺好看的,用句賣菜的行話說,趙姐屬於粗菜類,黃愛香就是細菜。跟這樣好看的“細菜女人”調調情,也的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兒。李什麼一時有些莫名的興奮。
黃愛香惱了,諷刺了李什麼一句:“老李啊,你不就是個賣菜的嗎?”
李什麼冷笑一聲:“黃老板,你不也就是一個買菜的麼。”
旁邊的趙姐也嚷嚷起來:“什麼,賣菜怎麼了?黃大老板,你有本事別買啊。”黃愛香瞪了趙姐一眼:“姓趙的,這裏邊沒有你什麼事兒,你插什麼嘴啊?”趙姐眉毛立了起來:“哎喲,我說姓黃的,這不是你們家,這是菜市場,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不想聽啊,回家去,關上門,什麼也聽不見了。還真是的了。你想買菜啊?我還不賣給你呢。”
李什麼譏諷地嚷道:“趙姐啊,算了,算了,這鄉下人啊,就是難打發啊。”
黃愛香也譏諷地嚷道:“是啊,你們是城裏人嘛。”
這一吵嚷,就引來了許多人圍上來觀看,李什麼更來勁了,扯著嗓子嚷道:“大家看啊,吃不起鮮菜,還搗亂,這是什麼女人呀?”
黃愛香跟李什麼有矛盾,大概有三個多月了。過去,李什麼對黃愛香還是很照顧的,黃愛香的報亭就在菜市場的路口,距離李什麼的菜攤不遠。李什麼知道黃愛香孤身一人帶著一個孩子,黃愛香買菜,李什麼從來不多收賬,有時還饒上一把菜。起因是去年菜市場修路,菜販兒們的生意都受到了影響。李什麼想借用一下黃愛香的地段,支一個菜攤子。李什麼答應出租金,給的價錢也夠義氣。黃愛香的攤位是工商局特批的。黃愛香不是不願意借,她是不敢借。她這個地段,當年是人家陳局長給她跑下來的。處在一個十字路口。陳局長還特意囑咐過她,不要讓別人擠進來。黃愛香不借,可是陳局長的話她不能告訴李什麼。聽說陳局長已經給抓起來了,這件事情她就更不好讓別人知道了。這就把李什麼給得罪苦了。李什麼感覺這個姓黃的女人太沒良心了,是啊,我平常那麼照顧你,借你攤位,而且還付給你租金呢,你竟然不借給我?李什麼已經進城十幾年了,已經上了城市戶口,還買了房子。李什麼已經認為自己是一個城裏人了,就有了城裏人的脾氣了。他覺得讓一個剛剛進城不久的鄉下女人給拒絕了,自己很沒麵子,這就是等於讓鄉下人給欺侮了。於是,他就跟黃愛香結上了仇。平常見了黃愛香也待答不理的,即使說話,也是貶損帶挖苦。今天黃愛香到他的菜攤上去買菜,真實目的是想借機跟李什麼說說話,緩和一下矛盾。誰知道李什麼說了一大套難聽的呢。
正在吵著,五大三粗的趙小倉騎著三輪車過來了,趙小倉收廢品已經一年多了,前些日子,趙小倉到一家新的建築工地應聘,幹了沒半個月,就跟老板吵翻了,兩個人打了起來,他把老板打傷了,被拘留了半個月,最近剛剛放出來。他買了一輛三輪車,重操舊業,滿街轉著收廢品,今天下午,趙小倉出來了三個鍾點兒,一份生意也沒有呢,他正窩著滿肚子的火兒呢,他跳下了車,就滿臉凶相地瞪著李什麼,喊道:“你他媽的想幹什麼?”說著,趙小倉衝上前去,伸手要揪李什麼。
李什麼趕緊躲閃開,他沒想到能摻和進來一個氣勢洶洶的趙小倉,他認識趙小倉,知道這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徒,李什麼心裏有些害怕,臉色就變了:“趙小倉,你……要幹什麼?你可是剛剛放出來,你是不是還想再進去一回?”
趙小倉罵道:“老子進去就進去,你以為老子怕進去啊?”
趙姐就嚷嚷開了:“趙小倉,你想撒野啊?”
黃愛香急忙上前拉住了趙小倉,朝著趙姐嚷嚷道:“誰打架了?”
這時候,趙小倉再也按不住火氣了,就朝著趙姐衝過去了:“你他媽的嚷什麼?找揍啊?”
趙姐身後就閃出來兩個男人,粗聲大氣地吼開了:“怎麼?想打架啊?”
黃愛香急忙攔住趙小倉:“小倉,你快走吧。”
趙小倉生氣地說:“黃大姐,你別管我,我今天得收拾收拾這群狗東西。”
人群外邊就有人喊:“警察來了。”
趙姐就吼起來:“來人啊,有人打人啦!”
黃愛香一驚,就推開了趙小倉:“小倉啊,你快走吧。你想氣死我啊?”
趙小倉猶豫了一下,瞪了一眼李什麼,又瞪了一眼趙姐,惡狠狠地吼道:“你們等著,改天老子再來收拾你們!”他轉身騎上三輪車走了。
派出所的大張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她在李什麼的菜攤子前邊跳下車,看著黃愛香跟李什麼跟鬥架的公雞似的,她問了問情況,就皺了皺眉頭,說:“行了,行了!你們兩個都來派出所吧。”
派出所很近,就在菜市場旁邊,一箭之地,不到二百米。
3
喬國盛從廢品收購站出來的時候,他看了看表,已經快六點了,今天收獲了三十多塊錢,他的心情很好。他路過黃愛香家樓下的超市,他想了想,就進去了。他想買瓶“江湖醉”。超市裏的“江湖醉”六塊錢一瓶,雖然比地攤兒上貴五角錢,可是保險,上次趙小倉就是喝了地攤上的“江湖醉”才吐血的。醫生說趙小倉喝的是假酒。他娘的,有錢人肯定不喝“江湖醉”,如果說假茅台,假五糧液,是欺哄有錢人,那麼做假“江湖醉”,就是欺哄喬國盛這類打工的人呢。缺德喲!
喬國盛到保定打工已經快兩年了,他賣過菜蔬;後來,他在洗浴中心給城裏的人搓過澡;再後來,他在建築工地上給人家當小工(他在建築工地上認識了陝西人趙小倉)。他辛辛苦苦幹了半年多,那個建築老板卻卷著錢跑了。據說,這個老板是欠了賭債。現在喬國盛跟趙小倉一樣,走街串巷收廢品。
喬國盛本來可以不進城,他在農村搞養殖,養雞、養豬、養魚,幹上一年下來,掙得也不少。喬國盛是一個開通的人,他覺得日子過得辛苦,卻很自在。他決定來保定,是因為他想實現兩個願望。
喬國盛的第一個願望,他想讓兒子喬讀書進城上學。離開老家的時候,他的父親喬占山說:“國盛啊,咱們家得出一個讀書人啊,你高中畢業,沒上了大學,是因為那時家裏窮。現在日子好了,可咱們這山裏的孩子們上學都不行啊,鄉裏的教員工資都開不出來,他們能好好教書麼?城裏的教育好,你進了城,掙不掙錢的,先把讀書弄出去讀書吧,找一個好學校。家裏的事,我還能支撐呢。”
喬占山的目光很堅定,有一種希望的光芒在閃動。喬國盛很莊嚴地點頭答應了。
可是,喬國盛沒有想到,喬讀書進城上學的事情,真成了問題。城裏的學校不是給鄉下人開的啊。你交學費?也不行!讀書上學要戶口。喬國盛總是弄不明白這個道理,為什麼農民進城打工不要戶口,農民的孩子進城讀書就要戶口呢?也就是說,農民可以進城賣力氣,上學受教育卻不行?喬國盛想不透徹這件事。
但是喬國盛仍然固執地認為,國家沒有規定農村的孩子不能在城市裏上學,隻要努力,他一定能夠讓讀書在城裏上學。讀書今年九歲了,他不能再讓讀書耽擱了。
於是,喬國盛給自己定了一個偉大的目標,今年一定讓孩子上學。而且一定要上市裏的重點小學。農民工的孩子也是孩子麼,憑什麼不能上?多交錢?喬國盛可以多交錢嘛。
可是,喬國盛努力了將近兩年,讀書還是上不了學。多交錢也不行。
市裏曾經有兩家專門照顧農民工孩子上學的小學校。
一個是多彩小學,一個是方舟小學。
喬國盛聽了黃愛香的話,讓讀書先到方舟小學念了半年,那天,喬讀書和常木蘭去上學,半路跑回來,他們驚慌地告訴喬國盛,方舟小學黃攤兒了。喬國盛正在吃油條,他丟下手裏油條就去了方舟小學。明晃晃的陽光下,方舟小學校的大門已經被貼上了封條。許多農民工領著自家孩子堵在學校門,正跟工商局的人吵架。幾個工商局的人告訴他們,辦學的是幾個人都是騙子,打著為農民工服務的旗號,募捐了許多錢,然後就跑了。唉,鑽什麼空子的人都有啊。那天,喬國盛拉了一天的肚子,他對讀書說,是早晨起來吃地攤上的油條吃壞了。賣早點的一定是用的地溝油。
後來,喬國盛又是聽了黃愛香的,讓讀書跟木蘭去了多彩小學。可是,多彩小學實在不像學校,一個班競有八十多個學生,有的班將近一百個學生,天啊,就是放羊也放不過來麼。上課都沒有凳子,好多學生都得站著聽課。那些老師也不好好教,還整天要錢,今天是加課費,明天要校服費,後天又是課外書費。簡直成了高價學校。似乎農民工的孩子上學,就得多花錢。多花錢就多花錢,喬國盛豁得出去。可是,你們也得好好教啊。讀書上了一年學,拚音字母還沒學完呢,還得喬國盛天天給孩子補課。他娘的,這叫什麼學校?喬國盛一生氣,不讓讀書上了,也不讓木蘭上了。他從晚報的廣告欄裏,發現了一個姓梁的老師在家裏搞家教。他去問了問,梁老師是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在家裏搞家教。人看上去也老實靠譜。喬國盛跟黃愛香一商量,就讓木蘭和讀書每天去梁老師家裏上課。是啊,用黃愛香的話說,多花點兒錢,也得讓孩子真學東西啊。而且梁老師的家距離黃愛香的家不遠。兩個孩子每天走二十分鍾就到了。也方便。
4
喬國盛從超市裏買了兩瓶六十度的“江湖醉”,很幸福地走了出來。喬國盛喜歡喝“江湖醉”,這酒有勁兒,喝下去半瓶,腦袋就暈暈乎乎的。是啊,喝酒不就是為了暈乎嗎。他拎著酒,就去了黃愛香的家。
黃愛香和丈夫常占海,都是喬國盛在鄉裏念高中時的同學。他們都沒有考上大學,都回去繼續種地了。常占海是常家莊的人,距離喬家莊有十多裏地。兩個人在班上的時候就是好朋友。黃愛香和常占海結婚的時候,喬國盛還送了二百塊錢呢。這在當時,是很大一筆錢呢。逢年過節,兩家人像親戚一樣走動呢,常占海比喬國盛早五年進城了。常占海進城前對喬國盛說,他們村子裏的幹部太霸道了,總是壓製他,他不想跟他們生氣。他就想一家人進城打工算了。反正種地也種不出多少錢來。喬國盛同意常占海這個想法,他請常占海與黃愛香喝了一回酒,算是送行。他真誠祝願常占海夫妻進城發大財D可是常占海非常倒黴,他進城一年多,兩口子被車撞了,那開車的司機喝了酒。常占海當時就死了。黃愛香被送進了醫院,三個月後出了醫院,黃愛香成了拐子,一條腿已經不能正常走路了。撞他們的是市裏的一個局長的車,局長姓陳。法院判決,陳局長按照城市規定賠償常占海家屬十五萬塊錢(黃愛香後來才知道,如果常占海是城市戶口,賠償就是三十萬。真是說不通啊,都是人麼,為什麼城市裏的人命就比農村人的命值錢呢?什麼狗屁規定麼?)陳局長還不錯,乖乖地賠償了黃愛香十多萬塊錢。司機被判刑了。黃愛香沒有再追究司機。反正丈夫也死了,自己也殘了。還能說什麼呢?她隻想多要些錢。陳局長或許良心上過不去,法院判決完了之後,陳局長把家裏閑置的一套二居室,送給了黃愛香,並且通過工商局,給她找了一個繁華的地段,讓黃愛香支了一個攤,賣水果,也賣報紙。喬國盛進城之後,開始不想住在黃愛香這裏,可是黃愛香說:“國盛啊,你在外邊租房子也得花錢啊!你就住在這裏吧。你跟占海是同學,跟我也是同學嘛。你還見外什麼呢?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也沒有人說閑話。你放心,我不會沾上你的。再說,木蘭和讀書也是一個伴嘛。”
喬國盛就住在了黃愛香這裏了。
喬國盛進了門,黃愛香還沒有回來,木蘭和讀書已經到家了。喬國盛就忙著進廚房,忙活。黃愛香是一個利落的人,廚房裏收拾得幹淨。喬國盛經常感慨,劉美葉連黃愛香一半也及不上呢。
喬國盛進城的第二個願望,就是把劉美葉找回來。
劉美葉是喬國盛的老婆,劉美葉已經進城五六年了,開始兩年,還時常不斷地寫個信,逢年過節她還回家看看,後來幾年,幹脆就沒了音信。有人在城裏看到過劉美葉,先是傳說劉美葉打扮得花枝招展,完全像城裏人了。再有傳說,劉美葉已經跟了城裏的男人。當了現在時興的“二奶”。喬國盛曾經痛恨劉美葉,他發誓如果找到劉美葉,二話不講,先痛打她一頓。漸漸地,他卻不恨劉美葉了。他隻恨自己沒出息。喬國盛現在很後悔當初同意劉美葉出來打工。
劉美葉出來打工是一個偶然。那年,同村的劉換枝回村了,穿戴得非常神氣招眼,劉換枝是劉美葉的堂姐,劉換枝說,她在外邊給人家當服務員,每個月都能掙好幾千。
好幾千?這個天文數字當時就把劉美葉給打蒙了,喬國盛也聽得心驚肉跳。好幾千!他們一家人在地裏忙活一年,也就是好幾千。人家一個月就掙好幾千?喬國盛有些不相信,他總覺得劉換枝是在說謊,她憑什麼掙好幾千?除非養漢。那天夜裏,喬國盛在被窩裏跟劉美葉說了這種感覺,劉美葉生氣了,“你怎麼能這樣懷疑人家呢?我還沒告訴你呢。我跟換枝說好了,明天我就跟她走,也去掙錢。”喬國盛慌了神兒:“你走了,那家……”劉美葉生氣地說:“家什麼家?我嫁給你算是倒黴了。你看哪個男人不出去打工掙錢啊。就你在家裏窩著,行了,你不願出去,我出去。”
劉美葉果然跟著劉換枝走了。
劉換枝回來過,喬國盛去問過她,劉換枝說,“我也不知道美葉幹什麼呢。我也很久沒見過她了。她現在可好過了,人家會啊。”劉換枝說這話時,目光挺那個的,喬國盛當然看懂了。現在城市時興小姐,劉美葉一定是去當小姐了。劉美葉雖然年歲大了點兒,可是她長相年輕好看,不顯歲數,她當小姐有本錢。
喬國盛想去把劉美葉追回來,他把這事兒給父親喬占山說了。喬占山想了想說,“現在這年月,男人女人都心野了。你看看電視上演的,不都是這種事兒麼。美葉如果想著這個家,她就回來了,她不想回來,你也沒辦法。唉,就是這麼個事兒吧。”
後來,喬國盛就找到保定來了,這一年多來,他一邊打工,一邊找劉美葉,他幾乎跑遍了所有的歌舞廳,可是沒有找到劉美葉,他知道,劉美葉不會回來了。他相信,劉美葉一定知道他進城來了,或者說,劉美葉就在城市的某一個地方,看著他喬國盛傻乎乎地滿世界亂找呢。唉,他娘的,這個沒良心的劉美葉啊。
喬國盛的第二個願望就這樣漸漸地消失了。
他現在隻剩下了一個願望,讓喬讀書在城裏上學。
5
黃愛香從派出所出來,她昂頭挺胸地重新去了菜市場,她給喬國盛買了幾樣下酒菜。她路過李什麼的菜攤子時,李什麼也沒有再與她鬥嘴。看著李什麼那種泄氣的樣子,黃愛香感覺到心理上的滿足。是啊,憑什麼你姓李的就發橫呢?看看有人管你麼!
剛剛在派出所裏,黃愛香覺得自己揚眉吐氣了,派出所的張所長跟黃愛香挺熟,張所長從部隊上轉業下來的。長得大高的個子,非常氣派。別看張所長是個女性,據說她身手很厲害,或許是女性向著女性。張所長教訓李什麼:“老李啊,你怎麼能欺侮一個殘疾人呢?而且人家還是一個女人嘛。”
李什麼冤枉地嚷道:“張所長啊,我怎麼欺侮她了……”
張所長不高興地說:“黃大姐身上有殘疾,你不知道嗎?”
李什麼氣呼呼地說:“她有殘疾也不能罵人啊。”
黃愛香生氣地說:“誰罵你了……”
張所長瞪了李什麼一眼:“老李,我好話可是跟你講了,你要是不聽……”
李什麼忙賠著笑臉:“哎呀,張所長,我怎麼能不聽呢?可是她黃愛香不講理麼?她還讓趙小倉過來打架呢!”
黃愛香生氣地喊:“姓李的,這裏有人家小倉什麼事兒?你別瘋狗似的亂咬!”
李什麼朝著張所長說:“你都看到了,張所長,她罵我是瘋狗呢。她不講理嘛。”
黃愛香氣憤極了:“姓李的,誰不講理了?誰先說難聽的了?”
張所長攔住他們:“行了,行了,都別吵了。”
兩個人都不吵了。
張所長說:“都是打工的,就要互相體諒,老李啊,我還是那句話,你怎麼能跟黃大姐吵呢。你得懂得尊重婦女嘛!好了,就這樣吧。老李,你先回去吧。”李什麼嘟嘟囔囔地走了。
張所長對黃愛香說:“黃大姐啊,你以後少惹他們,你單身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呢。出門在外,你做著個小生意,求財莫求氣喲。”
黃愛香看出張所長的意思,她讓李什麼先走,就是怕他們再吵起來。張所長心眼兒好,黃愛香心裏挺感動。就告辭出了派出所。
張所長送她出來,接著囑咐:“黃大姐啊,我剛剛的話,你記下了。”
黃愛香點頭:“張所長,我記下了。”
張所長又說:“還有,趙小倉是剛剛放出來的,我知道他是一個老實人,就是脾氣太倔了。你們是朋友,你得勸著他點,別脾氣一上來,就跟人家打架。真要打出了事兒,就得後悔死了。黃大姐,你說呢?”
黃愛香點頭:“張所長說得對。我記下了。”
張所長又問:“對了,木蘭上學的事兒,怎麼樣了?”
黃愛香心裏十分感激:“謝謝張所長了。正辦著呢。”
張所長點點頭:“抓點緊,孩子上學是個大事兒啊。不過,現在孩子上學也真是個難事兒呢。我那侄子今年考高中,差三分,唉,就是進不去。”
黃愛香關切地說:“哎呀,張所長,你得掏錢啊。為了孩子,你可別舍不得掏錢啊。”
張所長皺眉:“不是不掏錢,就是掏錢也進不去。人太多。”
黃愛香說:“那你得快點找人啊,你不去找人怎麼行呢?你認識人多,總比我有辦法的。”
張所長點頭:“是啊,是啊,可是找誰呢?我也不認識校長啊。行了,不說這件事兒了,你還是快點兒給孩子找學校吧。上學當緊啊。”
黃愛香點頭,感慨地說:“張所長啊,我記住了,村裏講話,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孩子可不是地喲。行了,張所長,你去忙吧。我走了。”她注意到,張所長的頭上也有了幾根白頭發,這人才三十歲,怎麼就有白頭發了,這城裏的人,也不省心呢。
張所長又囑咐了一句:“都是女人,我知道你的難處。有什麼事兒,就找我啊。”
張所長這話講得一直熱到黃愛香心裏,她差點兒落下淚來,她急忙走了。她一路上不敢回頭,她知道張所長一直在目送著她,她怕承受不住張所長那種可憐她的目光。
黃愛香進了家門,發現喬國盛已經回來了。飯已經做好了,酒菜也擺上桌了,木蘭和讀書正端著碗吃呢。喬國盛沒吃,他抽著煙,正跟吃飯的木蘭和讀書說什麼呢,喬國盛顯得挺激動。
黃愛香看看桌上擺著的酒菜,就皺眉說了一句:“唉,國盛啊,你還買什麼啊。說好了,我買的麼。”說著,就把自己買的下酒菜,擺上了桌。隨口問了一句:“你們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喬國盛罵:“那個梁老師讓木蘭讀書捎話兒來了,要加學費。一個孩子要加二百塊錢呢,他也太黑了。他怎麼成了賣菜的了,總漲價啊?”
黃愛香沒有聽清楚,她警覺地追問:“漲多少?”
木蘭說:“梁老師說每人每月漲二百塊錢。”
木蘭與讀書已經在梁老師家上了兩個多月的課了,梁老師今天下課的時候,先給木蘭和讀書留了家庭作業,然後就讓木蘭和讀書回來跟家長捎個話兒。從明天起,課時費漲了。每個人每個月再加二百塊錢。梁老師說,如果你們的家長不想加錢了,你們明天就不用來了。梁老師還讓木蘭與讀書捎話說,現在物價漲得挺凶。他如果不漲錢,就吃不上飯了呢。請你們的家長理解,理解萬歲吧。
黃愛香聽了就皺眉:“這怎麼能萬歲呢?這也漲太快了吧。”
喬國盛擺擺手:“算了,算了,我同意了,就給他梁老師二百塊錢。反正也就是幾天的事兒,咱們把他們上學的事兒跑下來,就不去了。算他狠,算他黑,他還能狠幾天?黑幾天?行了,行了,你趕緊吃飯吧。”
黃愛香點頭:“你也吃吧。”她看看木蘭和讀書:“你們再吃點兒菜吧。”
兩個孩子都說吃飽了,都放碗了。兩個人去看電視了。
黃愛香就與喬國盛對麵坐了。
喬國盛問:“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生意忙?”
黃愛香支應了一句:“有生意。”她沒有說跟李什麼打架的事兒,她知道喬國盛是一個不讓人的脾氣,他如果知道了李什麼欺侮她了,他會去找李什麼算賬的。可是跟那個李什麼有什麼理好講呢,喬國盛一定會跟他打起來。黃愛香不想惹事兒。張所長說得對呢,出門在外,求財不求氣。
黃愛香打量著桌上的“江湖醉”,搖搖頭:“不行,國盛啊,你別喝這個了,太衝。我看電視裏說,酒太衝了傷體力。”
喬國盛取笑道:“愛香啊,你真行,現在也像城裏人了。我可告訴你,城裏人就喜歡喝這個。”
黃愛香撲哧笑了:“你知道個屁,城裏人才不喝這個呢。喝這個的,都是城裏的貧下中農,有錢的……”
喬國盛擺擺手,打斷了黃愛香:“行了,我不聽你瞎扯了。喝酒!”
兩個人開始吃飯,喬國盛喝酒。黃愛香喝水。
兩個人杯子一撞,發出脆脆的聲響,喬國盛感覺自己的心情在這響聲中舒展了些。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黃愛香也喝了一大口,悶聲問道:“你還沒說呢,你那個表哥辦得怎麼樣了?”
喬國盛搖搖頭:“他娘的,一點譜兒也沒有哇。”
黃愛香奇怪地說:“他不是說他跟教育局長說說嗎?”
喬國盛搖頭:“或許說了吧,可他還是沒給咱們辦成事兒啊。”
“為什麼?”
“他要錢。”
“多少錢?”
喬國盛恨恨地說:“他娘的,他又不細講,總要開個價嘛,菜市場賣土豆也得講個價錢麼,一會兒講,教育局長家裏要裝修,一會兒又講,教育局長的孩子要出國,什麼意思嗎?到底是多少錢嗎?”
黃愛香連連搖頭:“國盛啊,不可能,兩個孩子上個小學,不可能要這麼多,教育局長如果這樣幹,他真成了什麼了,我看啊,一定是你這個表哥搗鬼呢。”喬國盛苦笑:“我不傻不呆,也看出來了,就是他想要錢。”
黃愛香長歎一聲:“這年月,親戚也不親戚了,都是錢上說話啊。”
喬國盛點頭:“說的是啊,我從來就沒有拿他當過表哥,不是小時候了,那時候我爹給他們家扛糧食,他的眼睛都瞪圓了。”
黃愛香泄氣了:“讀書可是耽擱了一年了。木蘭是個女孩子,耽擱一年就耽擱一年,讀書不能再耽擱了。我就是奇怪了,他錢也花了不少,你給他送東西也送了不少,再說你們還是表親呢,他怎麼就不辦事呢?如果他辦不了,那前年他滿口答應幹什麼啊?就讓咱們在他一棵樹上總吊著?”
喬國盛擺擺手:“算了,不提他了,我也想過了,從今往後不找他了。”
黃愛香眼睛一瞪:“那錢呢?都白花了?喂狗了?”
喬國盛怔了一下,也苦笑了:“說得對,就是喂狗了。”
黃愛香開玩笑說:“如果當初撞我的是個校長,孩子們上學的事兒就好解決了。”
喬國盛生氣道:“你說的那是歪理,為了上學,也不能把老子的命搭進去啊。”
黃愛香笑道:“你這人不識逗,我說笑話呢。”
喬國盛說:“愛香啊,有句話,我一直想說,又不好說,怕勾起你的傷心事兒來。要不,你找找那個局長如何,他或許還能幫上忙呢。”
黃愛香嘴一咧:“唉,你以為我沒有動過腦子啊,這人年前就被弄進去了,說是貪汙,判了十幾年。如果能找他,我早找了。”
喬國盛怔了怔,遺憾地說:“愛香啊,你看你這命,好容易有這麼一個關係,還是占海一條命,加上你的半條命換來的關係,就這麼完了。”
黃愛香說:“是啊,我在市裏沒有關係,就看你的了,你得找人啊。”
喬國盛說:“我認識不少人,可都不是關係啊,有棗沒棗三杆子,我都找過了。其實,我的關係就王光榮那麼一個表親,還不辦事兒。”
喬國盛說的是實話,他的確把認識的人都找過了,找了他在保定市所有認識的人。
喬國盛也沒有說實話,他在保定市,除了王光榮這個有點身份的親戚,他還有一個關係,這個關係他是通過趙小月認識的,名叫蔡建社。蔡建社是一個商人,還是市裏的政協委員呢。喬國盛沒有說蔡建社這個人,並不是給黃愛香賣關子,他是擔心這個人也辦不下來,讓黃愛香笑話自己。而且,趙小月能不能說動蔡建社辦事,喬國盛心裏也沒有底。
6
就在喬國盛與黃愛香喝酒的時候,趙小月正在跟蔡建社說喬國盛的孩子上學的事情。趙小月也是找了一個空當兒,才對蔡建社說這事的。正趕上蔡建社的妻子張楚梅出去了,如果張楚梅不出去,趙小月是不敢跟蔡建社說話的。張楚梅是蔡建社的第三屆妻子了,前兩屆妻子都跟蔡建社大吵大鬧過,說蔡建社有外心,蔡建社就跟她們離了。張楚梅在蔡建社換屆前,堅決表示,男人都是外場的,她不在乎蔡建社在外邊怎麼回事。可是,換屆後,張楚梅就把換屆前的話作廢了。她處處盯著蔡建社,用蔡建社的話講,張楚梅簡直就是個特務。蔡建社這話也跟趙小月說過,趙小月寬慰他說:“蔡老板啊,天下女人都這樣子的。電視上講,這是愛情。”
趙小月就在張楚梅下樓之後,她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蔡老板,我有件事兒想求您呢。一直不好開口。”
蔡建社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聽到了,轉過頭來,笑眯眯地問:“小月,什麼事兒,你直說麼,你來我們家老長時間了,就是一家人了。”
趙小月心裏笑話,一家人?這個月的工資說好給漲的,可是就是不給漲。她臉上笑道:“您是名人,認識的人多,您認識不認識第一小學的張校長啊。”
蔡建社笑了:“什麼事嗎?”
趙小月說:“我的一個親戚的孩子要上小學,可是沒有戶口,能不能給辦一下呀。”
蔡建社說:“小月啊,我認識張校長,可也就是一般關係,這年月你也知道,幹什麼都得要這個。”他用手指撚了撚。比畫了一個數錢的動作。
趙小月忙說:“是啊,是啊。您說個數,得多少錢啊?”
蔡建社歎了口氣:“行啊,這件事情我管一管。可是,小月,咱們把話說在前邊。如果辦不下來,你也別怪我。”
趙小月忙說:“謝謝蔡老板了。”
蔡建社說:“寫字台上有筆,有紙,你把你親戚孩子的名字寫一下。”
趙小月急忙答應了一句,就去寫字了。她正寫著,就感覺到有人在她脖子後邊呼吸,她心裏驚了一下,她一下子就知道了是蔡建社。她心裏罵,怪不得張楚梅天天像特務盯著你呢。她沒有回頭,繼續寫著。一隻手就從她腋下伸了過來,捉住了她的手,她身子顫抖了一下,沒敢動。蔡建社捉住了她的手,笑道:“小月啊,你這個字寫得對嗎?”
趙小月感覺蔡建社的胳膊肘兒蹭著她的胸脯,她有些惱,這算幹什麼啊?可是她不能發作,就在這個時候,門響了。是張楚梅回來了。趙小月的手立刻被鬆開了。等她回過頭的時候,蔡建社已經坐在了沙發上,嘴裏還嘟囔著:“這電視台怎麼也沒有一個好節目啊。”
7
喬國盛在那個名叫“水上人家”的小區收廢品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今天要撲空。他已經站了半天了,也沒有人來叫他。平常的時候,都是他剛剛站到這裏,就有人喊他,然後,把他帶進小區,稱完了廢品,付了錢,他再推著廢品出來。這個小區裏住的都是城裏的有錢人。小區管理得很嚴,保安就在門口守著,跟警察似的。除非有人帶他進去,否則是不讓進去的。喬國盛感覺這裏的人很可笑,平常吃吃喝喝,花錢如流水,可是總在秤上跟他爭,一角錢兩角錢的,至於嗎?有錢人,都是摳門兒啊。
喬國盛蹬上三輪車,剛剛準備走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他,他回過頭來,怔住了,他急忙下車,他的心“怦怦”跳得急了起來,他沒有想到能在這個地方遇到劉美葉。他驚訝地喊道:“美葉?劉美葉!”
劉美葉就真實地站在喬國盛麵前,劉美葉笑道:“不是我是誰?”
劉美葉打扮得很城市,喬國盛幾乎認不出她了。劉美葉說話的口音也改了,已經完全不是家鄉話了。喬國盛呆呆地看著這個曾經跟他生活了八年的女人。這個女人比他想象中還年輕了,城市裏的風水果然好啊,怎麼就能把一個女人養活得水蔥兒似的,不顯老呢?
劉美葉看著呆呆的喬國盛,聲音有些幹澀了:“國盛……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喬國盛怔了一下,他沮喪地搖搖頭:“……以前找過,現在不找了。”
劉美葉上下打量了一下喬國盛,問:“你過得還好嗎?”
喬國盛忽然笑了:“我還行吧。美葉啊,你過得怎麼樣,看你的穿衣打扮,你過得挺好吧。對了,你在這裏住嗎?”
劉美葉搖搖頭:“沒有,我今天是來這裏串門兒。”
喬國盛哦了一聲,譏諷地說:“是啊,住在這裏的都是有錢的。”
劉美葉說:“國盛,我請你吃個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