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22日(這年是鼠年。這天是農曆十一月初三,節氣是冬至),劉家莊的翻身貧農劉老根(大號劉誌業),雙喜臨門。一喜,他剛剛分到了地主的三間房子。二喜,他老婆王淑芬的肚子很爭氣(肚皮多年沒有鼓起來),懷胎十月,瓜熟蒂落——給他生了一個男孩兒。就著高興勁兒,他給男孩兒起了大號:劉雙喜。
莊稼苗兒迎風竄,劉雙喜一天天長大了。隨著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更迭的社會變化;隨著劉老根有了大閨女劉大女二閨女劉二女添丁入口的家庭結構變化;劉雙喜也經曆了先穿開襠褲再穿挽襠褲,先上村小學又考上鄉中學再考上縣高中就成了縣高中,尖子生的個人成長變化。高中二年級,劉雙喜悄悄喜歡上了同班的女生曹雪萍——不是剃頭挑子式的喜歡,曹雪萍也喜歡學習上進的劉雙喜。曹雪萍家住城關鎮,她家院子裏有一棵老棗樹,結得棗子甜,她總給劉雙喜帶甜棗。劉雙喜吃了甜棗,心裏就絲絲癢癢地甜得亂。
劉老根進了一趟城,提著一斤“草籽糕”,去看望劉雙喜的班主任趙老師。趙老師告訴劉老根,劉雙喜學習用功,是棵好苗子,考上大學沒有問題。劉老根聽了很高興,見了兒子就鼓勁兒:“雙喜呀,你要考上大學,就能進城工作了,就吃商品糧了。這讀書跟種地一樣呢,你不糊弄它,它就不糊弄你。你就使勁兒爭氣吧!”
劉老根歡喜的話咅兒還沒落地呢,全國就轟轟隆隆地鬧“文革”了。劉雙喜考大學的夢想就氣泡兒似的破滅了。他也隨大溜戴上了紅衛兵袖章,與曹雪萍一起,跟著同學們天南海北大串聯了幾個月。這幾個月裏,他與曹雪萍的感情升溫。兩個人還偷偷交換了紅衛兵的袖章,心照不宣地做了定情物。串聯回來,就趕上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1968年10月底,劉雙喜以回鄉知識青年的身份,卷起鋪蓋回村種地了。正是秋風漸勁的季節,劉雙喜一路悶悶不樂,眯縫起眼睛看著滿天飄舞的落葉,覺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片,從此就算歸根了。不過呢,他心裏還藏匿著一個希望,他要把曹雪萍娶回家,也總算一個收獲呢。離開學校的時候,他想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交給曹雪萍,他在信裏寫了想與曹雪萍結為革命伴侶的話。那封信他寫了厚厚的好幾頁,裝在信封裏鼓鼓的,目標太大,人多眼雜,他總是沒有機會塞給曹雪萍。終於,劉雙喜還是寫好了地址,塞到了學校門口的郵筒裏了。然後,劉雙喜就等著曹雪萍的回音兒。(唉!說起來,時下的年輕人怕是不理解嘍。那時候的人就那樣,羞澀著呢。不像現在,三言兩語,就領到床上去了。不管什麼樣的生米,都能做成熟飯。)多年之後,劉雙喜很感慨地回憶,那是他人生第一封情書。隨著那封信的寄出,他年輕的戀情,也就囫圇個兒地寄出去了。
解放前,劉老根家裏窮。貧農。劉老根從小跟著父親做豆腐,全家就指著做豆腐的手藝過活。入社之後,劉老根憑著這手藝,常年在生產隊的豆腐坊裏做豆腐。劉老根接過兒子的鋪蓋卷兒,快快地說:“雙喜啊,這運動呀,還不知道搞到什麼時候呢。喇叭裏天天喊進行到底,可什麼時候才能到底兒呢?你考大學八九是沒戲了。你就跟著我學做豆腐吧。”劉雙喜點頭,表示同意。
劉家莊貧下中農起來造反,剛剛換了領導班子,新任支書劉大洛(大號劉誌強)是劉老根沒出五服的同宗兄弟。當天夜裏,劉老根就去找大洛求告這事兒。大洛支書挺忙,正在大隊部指揮著一群婦女兒童唱樣板戲呢。見劉老根來了,就笑:“老根哥啊,你們家是賣豆腐出身,吆喝得好,也一定唱得好,你來教教。這李鐵梅真是唱不好呢。‘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大家夥就硬是唱不清呢!”
唱戲的人們就笑:“鐵梅都數不清,我們怎麼唱得清呢?”
劉老根也笑:“你們腰裏沒掖著密電碼,你們就唱不清麼!”
劉大洛說:“老根哥,你給大夥兒唱幾句吧,你嗓子亮。”
劉老根撇嘴說:“我嗓子亮?全是豆腐味兒!”
說笑了幾句,劉老根說:“支書呀,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句話。”
劉大洛跟劉老根出來,站在門洞的黑影兒裏,劉老根就說了讓雙喜進豆腐坊的想法兒,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兩包“紅滿天”(“文革”時的香煙牌子,河北張家口市卷煙廠出品,1角2分一包),黑黑地塞給了劉大洛,劉大洛推了兩推,嘻嘻笑道:“老根哥,你看,你看,你這是幹什麼呀?”
劉老根笑:“抽著!抽著!你看這事兒……”
劉大洛手裏接了煙,嘴上就笑了:“行啊,咱們村兒總得吃豆腐啊!你的手藝也得有傳人嘛!明天就讓雙喜去吧。”
劉老根笑道:“那就謝你了!”
劉大洛笑了:“謝什麼?雙喜也是我侄子呢。我知道他是縣中的高才生呢,做豆腐真是大材小用了。行了,沒別的事兒吧?我還得教他們唱戲呢。也就是三兩天兒,公社的領導們要來檢查呢。”
1968年年底,劉雙喜就進了生產隊的豆腐坊,每日計工9分(滿工10分)。臘月的天氣,劉雙喜心裏卻似烈火般燃燒,他整天往大隊部跑,等公社的郵遞員,怎麼曹雪萍還沒回信呢?他終於耐不住這種煎熬的日子了,他借口進城買書,歇了一天工,悄悄去了一趟城關鎮,去找曹雪萍。正是北風呼嘯的天氣,他走了三十多裏路,到了曹雪萍家,曹雪萍的父母迎出來,態度和藹地告訴他,曹雪萍已經嫁人了。嫁給了山西煤礦上的一個工人。劉雙喜後來回憶,當時他感覺自己一腳踩空,掉進了冬天的井裏。他呆呆地看看院子裏的那棵在寒風中凋零的棗樹。心底苦澀地一歎,從今往後,曹雪萍就把甜棗給那個礦工吃了。他心裏突然刀割般疼痛起來。劉雙喜對後來的情節失憶了,他一直回憶不起那天是如何走出了曹雪萍家的院子。
劉雙喜的初戀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之後,就埋頭在豆腐坊裏幹活了。如此幹了一年多,村裏的媒婆劉改枝就給劉雙喜提親了,女方是李家莊的李小蘭。劉改枝領著劉雙喜到李小蘭家相了一回親,劉雙喜見李小蘭長得很壯實,娶過來肯定是一把勞動的好手。長相也有九分中看(那一分或是仍然惦記著曹雪萍呢),當下就同意了;李小蘭多年之後回憶說,她當時見劉雙喜長得眉清目秀,心下就有了幾分喜歡。而且劉雙喜還是生產隊做豆腐的,有手藝呢!逢年過節,家裏吃豆腐,也就不用花錢買了(豆腐比愛情重要呢)。當下也同意了。接下來,雙方討論定親娶親的具體事宜。劉改枝是劉老根同宗的姐姐。劉改枝偷偷收了劉老根五塊錢的跑腿錢(一般都給兩塊錢或者三塊錢),便格外用心用力了。劉改枝仗憑著一張八哥兒似的巧嘴,硬是把李家提出定親時要四條線提被麵,減到了兩條(當時的每條線提被麵8元3角錢)。又把李家提出定親時要的六十塊錢禮錢,降到了四十塊錢。並捎帶著把李家要求的兩套件條絨衣服(兩件褂子兩條褲子),減到了一套(多年之後,真正成了氣候的劉雙喜,常常拿這件事舉例子,“外向型企業,要注意使用談判人才。用人用對了,企業的成本就能降下來嘛。我當年結婚,媒婆的嘴能說,我家就少出了不少的彩禮呢……”)1970年春節,瑞雪飄飄,劉家莊鳴放了一陣鞭炮,村裏的大喇叭連續播放了幾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劉雙喜就與李小蘭結婚了。劉老根在院子裏擺了三桌流水席,把村裏的人請來喝喜酒,劉老根是個要麵子的,節省下的彩禮錢都搭上,咬牙買了一百五十斤地瓜燒,讓大家放開肚皮喝。這舉動在村裏也算史無前例了。劉大洛喝得高興了,乘著酒意拍胸脯,要介紹劉雙喜入黨。
1971年春天,經劉大洛介紹,劉雙喜就入了黨。劉雙喜到支部宣誓回來,挺著大肚子的李小蘭在飯桌上說:“雙喜啊,咱就是農民,入黨幹什麼呢?還得交黨費。”
王淑芬也順著嘴說:“是呢,雙喜入黨有什麼用麼,光開會就耽擱事兒呢!”
劉老根瞪了婆媳倆一眼:“爺們兒的事兒,娘兒們家少管!”
李小蘭看公公生了氣,就埋頭吃飯,不敢再吭聲。
王淑芬就忙說:“好了,好了!我們不管!入吧,入吧!”
1971年夏天,李小蘭生了個兒子。小名叫大蛋。大名是劉老根取的:劉愛學。這一年入冬,劉雙喜的大妹子劉大女嫁出去了。嫁給了李家村的李占水。隔年,二妹子劉二女嫁出去了,嫁給了城關公社的許誌國。劉大女跟嫂子上不來,劉二女卻跟嫂子好。劉二女出嫁前對劉雙喜說:“哥呀,好好待嫂子呢。”
1973年春天,李小蘭生了第二個兒子。小名叫二蛋。大名還是劉老根取的:劉愛社。李小蘭這次生孩子卻很艱難呢,胎位不正,送到了縣醫院才生下來,差點要了命。劉老根給孩子取過了名字,私下對劉雙喜皺眉說:“雙喜呀,小蘭這回生產得挺傷身子呢。再說,孩子多了未必是福呢。你有了兩個兒子就夠了呢。”劉雙喜點頭:“爹呀,我記住了呢。”
按照劉雙喜後來的估算,他大概在豆腐坊做了一萬多斤豆腐之後,“文革”就稀裏嘩啦地結束了。1977年秋天,李小蘭給他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後,國家對農民的政策也開口子了,許可農民進城做小買賣兒了。緊接著,村裏的土地就承包到戶了。劉大女端午節回娘家,趾高氣揚地對爹娘說:“我們家占水帶著包工隊出去幹活兒了。能掙錢呢!”劉二女中秋節回娘家,悄悄地對劉雙喜說:“哥呀,許誌國在縣城賣燒雞,也能掙不少錢呢。比種地強多了。”
那天,劉老根帶著一家人下地收了玉米回來,在院子裏吃夜飯,劉老根吃了飯,悶頭抽了一袋煙,對劉雙喜說:“雙喜呀,我看呢,你也出去幹點什麼吧!趁著國家許可做小買賣兒,你也給家裏掙個零花錢。地裏的活兒有我和你娘和你媳婦兒呢,人手夠了呢。”
劉雙喜嗯了一聲,就看娘。
王淑芬在院子攤晾著玉米棒子,感慨地說:“雙喜呀,要我看呢,你跟著你大妹夫出去混吧。他那包工隊弄得不錯呢。你去做小工,一天下來,怎麼也掙個幾塊呢。”
李小蘭卻使勁搖頭說:“娘說的不行呢,占水看不起你的。你還是跟上誌國去賣燒雞吧。誌國那人實在呢。”
劉老根擺擺手:“雙喜啊,你還是進城做豆腐吧。男人嘛,總得靠自己才行。你那兩個妹夫,我都看不上呢。一個太奸,一個太笨。”
劉雙喜笑道:“爹不說,我也不會跟他們去。我就做豆腐了。”
1978年秋天,劉雙喜收拾了家什,就進省城了。省城嘛,當然比一般城市繁華了。劉雙喜多年之後回憶,他應該算第一撥進城做生意的農民,那時,政策雖然開放了,但城裏的小商小販還不多呢。劉雙喜上街轉悠了兩天,很容易就尋了一間門臉兒,價錢談合適了,就租住下了。晚上做好了豆腐,白天挑著走街串巷去賣。起早貪黑幹了十幾天,收入還不錯。
那天更順當,沒到黃昏呢,劉雙喜就賣出去了四挑子豆腐。他美滋滋地回到住處,關了門,蘸著唾沫數完了鈔票,就躺在床上,抽著煙兒,細細動著心思。是呢,他走街串巷賣了十幾天的豆腐,也仔細觀察了十幾天。隻是賣豆腐,總是掙的少,城裏人多是出門吃早點,如果自己也做早點呢?他抽完了一支煙,就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再以賣豆腐為主了,早上起來做豆腐腦兒,炸油條。他決定完了,就很興奮,輾轉反側,越想越興奮,一夜也沒睡踏實。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跑到了自由市場,買回來幾張舊桌椅。又到炊具商店,買回來了鍋碗家什。再一天,就點火開張了。真是不錯呢,一早上就流水了三十幾塊錢(那時的三十幾塊錢真是錢啊!)他細細算了賬,刨去成本,淨賺了十多塊錢呢!劉雙喜感覺數錢的手,血管膨脹,火火辣辣的,通身的神經也好像被燒得通紅了。
劉雙喜卻想不到呢,他的早點攤兒剛剛開業了兩天,工商所的兩個人就找上門來了。領頭兒的是個大個子,說劉雙喜沒有營業執照,屬於無照經營,應該取締。劉雙喜嚇壞了,申辯說他有做豆腐的執照呢。大個子就笑了,說這是兩回事兒。你得去重新填寫經營項目。劉雙喜點頭稱是。
劉雙喜後來知道了,大個子姓牛,名叫牛長利,是個轉業幹部。牛長利態度很好,笑眯眯地告訴劉雙喜去哪兒辦照,找誰。多年之後,發達了的劉雙喜,多次在會上指責工商稅務的作風退步,對待商販的態度惡劣。其理智與情感的根據,應該是源於牛長利。
不到兩天,一切都重新辦妥了。劉雙喜重新開門營業。生意竟是越來越紅火了。有一天,他的流水竟然超過了一百五十元呢。那天早上,市報社有個名叫齊曉明的記者來吃豆腐腦兒,吃完了,就捎帶著采訪了劉雙喜。齊曉明回去就寫了文章,沒兩天,文章就登在了本市的報紙上。報社的梁主編審稿時,覺得有意思,還加了編者按。編者按說:……劉雙喜是本市第一個在街中擺攤做豆腐腦兒的農民。黨的政策把農民從土地上解放出來了……那時,城裏的飯店大都還是國營的呢,國營飯店也賣早點,也有豆腐腦兒,炸油條。可是呢,國營職工的豆腐腦兒做得質量不好。大鍋飯嘛!飯店的職工或是沒有積極性,都不大上心。劉雙喜的豆腐腦兒做得好,油條炸得品相好,也好吃。價格比國營飯店還便宜,賣五分錢一碗。油條也便宜,兩角錢一斤。有人吃了就宣傳。加上報紙這一吹(當時的報紙厲害啊,人們信啊!不似現在的報紙,廣告鋪天蓋地,真真假假的,有的還跟賣假藥的沆瀣一氣。人們多是不相信了。報紙的黃金歲月過去嘍),來吃的人就更多了。齊曉明記者還做了跟蹤報道。
(讀者別誤會,那時候還沒有有償新聞這一說,報紙也沒有登廣告一說。齊曉明記者報道劉雙喜,是出於記者的職業敏感。他們由此也成了朋友,就有了交往,這是後話了。這裏且不提。)劉雙喜就出名了,許多人就蜂擁來吃。眼見得每天流金淌銀,劉雙喜就決定擴大營業麵積。他退了租的房子,臨街又尋租了一間大鋪子,又添加了十幾張桌子十幾條板凳。早晨賣豆腐腦兒油條,中午晚上做豆腐。生意就很興隆。他還掛了個字號:東風豆腐坊。他忙不過來,就想著從城裏雇兩個幫手。可是他一時想不明白招工的渠道。找誰商量呢?他想到了齊記者。
劉雙喜對齊記者很感恩,他覺得自己的生意紅火,都是人家齊曉明記者給吹出來的。他思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去百貨商店買了兩條煙兩瓶酒,提著去了報社。見了齊記者,劉雙喜就說了感謝的話,把煙酒放到了桌上。齊曉明卻擺手哈哈笑了:“小劉啊,我這是盡自己的職責呢。東西你拿回去吧。”劉雙喜尷尬地說:“齊記者啊,您可別打我的臉啊。我可不是送禮呢。一點心意嘛。”推讓了幾下,高低,齊曉明沒收。劉雙喜感覺出,自己心裏的那張臉都臊得燙燙的了。
兩人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閑天兒,齊曉明問劉雙喜還有什麼想法。劉雙喜皺眉說:“齊大哥呀,店裏的人手不夠,我自己忙不過來呢。”齊曉明想了想,出主意說:“你把媳婦接出來不就是幫手了嗎?”劉雙喜搖頭:“不行呢,她還帶孩子呢。我想雇兩個人,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呢。”就說了自己的想法。齊曉明聽了,撥浪鼓似的搖頭:“小劉啊,不好吧。如果你自己做,或者添上你家裏人,別人說不出什麼。如果你雇工,你就是剝削呢。”
剝削?劉雙喜腦海裏就閃現出電影裏那些地主老財的形象,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忙說:“齊大哥呀,我就是想了想。真還沒雇呢!”齊曉明笑道:“那就好!雙喜啊,這國家政策呢,雖然開放了,可是也不是全開放了。錢多少是多呢?依我看,你就自己慢慢做著吧。你說呢?”劉雙喜連連點頭稱是。
二人又說了幾句,劉雙喜就拎著煙酒蔫頭蔫腦出門走了。
走到門外,劉雙喜四下看看沒人,就伸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自己的嘴真是欠呢,說什麼雇工的事呢?
(年輕的讀者或許不知道,20世紀80年代初,關於雇工的事兒,報上真還是討論過一陣子呢。齊曉明身在新聞單位,當然知道了。他阻止劉雙喜雇傭工人,實在是為了劉雙喜好呢。)1979年秋天的一個早上,市文化局長李少波也來吃劉雙喜的豆腐腦兒了。李局長也是看了報紙上的宣傳,就心血來潮,特意早早起來,到劉雙喜的攤兒上來吃一回。他沒料想,卻吃得挺美,就一連吃了幾天。那天,李局長吃過了,抬手看看表,時間還早,就點了一支煙,跟劉雙喜聊了幾句閑天兒。劉雙喜看著李局長穿衣戴帽言談舉止像是個幹部,就不敢怠慢,就很認真地跟李局長聊天兒。李局長見劉雙喜說話知書達理,心裏就看中了,就笑道:“小劉啊,我看你這手藝不錯呢。文化局的食堂裏缺個炊事員,這些天正招工呢。你幹脆去我那兒上班吧。我把戶口也給你解決了。”
劉雙喜就笑:“領導啊,您說了算啊?”
李局長眼睛一瞪:“我可不是騙你的。”
劉雙喜忙說:“那敢情好啊。”
李局長笑了:“你小子可想好嘍,一兩天我再找你。算賬!”
劉雙喜笑道:“今天就不收您的錢了!”
李局長眼睛一瞪:“屁話,我還能白吃你的啊?”就掏出兩角錢,扔在桌上,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劉雙喜也沒拿李局長的話當事兒,他覺得李領導(此時劉雙喜還不知道李局長是文化局的局長)也就是吃得高興了,說說而已。(年輕的讀者或許不知道,那時候農民進城要落下腳,多難啊。那時候還沒有身份證呢,更沒有暫住證這一說呢,想在城裏混事由,你得有戶口呢。)李局長是個部隊轉業的老幹部,還是當兵的脾氣,說打就打,說練就練。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勞資科的王科長一起來吃豆腐腦兒,吃完了,王科長揩揩嘴,擦擦手,打開提包,掏出一張表,遞給劉雙喜,鄭重地說:“小劉啊,你把這表填了。”劉雙喜愣住了,他看得明白,那表上黑黑的大字印若:全民所有製企事業單位招工表。他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裏的劉長水,在縣裏的招待所當服務員。就是吃商品糧的喲。那也是幹了幾年的臨時工,最後還是仗著有當領導的親戚才轉正的呢。自己這麼容易就吃上商品糧了嗎?
王科長嘿嘿笑道:“小劉呀,你填了表,就是國家正式職工了。不過,你可得想好了。你這賺錢的鋪子可就得關張了。”
劉雙喜忙不迭地點頭,心裏高興得都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可臉上還是不笑,他撩起圍裙,緊張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表接過來:“真的呀?”
李局長笑道:“你填了表,就去文化局上班吧。”
劉雙喜皺眉說:“可……我是農村戶口呢?”
李局長點頭:“我知道呢,你招了工,就自然把戶口辦進城了。”
王科長就笑道:“李局長看中了你,你就是個人才啊。”
李局長斜了王科長一眼:“怎麼?他不是人才嗎?老王呀,我告訴你,小劉這豆腐腦兒,就是一絕呢。咱們食堂裏的大師傅,挨個數,都沒有這兩下子。”
王科長忙笑道:“是人才,是人才。”
李局長掏錢結賬,劉雙喜說什麼也不收。李局長一瞪眼:“你小子要是不收錢,這事兒咱們就真不辦了。”
劉雙喜嚇得臉黃,忙說:“別……別啊!”
李局長一路哈哈笑著走了。
劉雙喜望著李局長與王科長的背影。再低下頭看看手裏的招工表。就忙著收攤兒了。他關上門,洗了手,掏出鋼筆,認真地把表填好了。然後,他如釋重負地躺在了床上。躺了一會,又爬起來,看看那張已經填好的表。兀自搖頭笑了。
劉雙喜一夜沒睡好覺,天一亮,就去了文化局。站在門口等王科長,天兒挺涼,劉雙喜在冷風裏站著,臉上凍得直顫,心裏卻高興得出汗。遠遠地,就看王科長騎著自行車來了,劉雙喜就迎上去,先掏出煙,遞上一支。王科長接過煙,叼上了,就笑道:“你這麼早就來了。”劉雙喜忙著先給王科長點著火,再把表遞上去。王科長看了看,就說:“好了,好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後天就來報到,上班吧。對了,你是黨員吧?回去起了黨關係轉過來。”
劉雙喜就匆匆回了店裏,收拾了鋪蓋,找到房東,把店鋪退租。房東問他店裏的家夥什怎麼辦?劉雙喜也發愁,是呢,店鋪退了,就得給人家騰空呀。這些桌子板凳鍋碗勺盆要弄回家,要挑回家去,得十幾趟。雇個車,也太貴了。他一咬牙,就從街上找了一個收破爛兒的,都處理了。當破爛處理麼,就太便宜了。便宜得他直心疼。心疼過了,就去了長途汽車站,打了張票回家。到家天就黑了。劉老根驚訝他怎麼突然匆匆地回來了。劉雙喜也顧不上說話,先咕咕地喝了一瓢涼水,抹了抹嘴,就跟爹娘說了招工的事兒。
劉老根驚訝地張大了嘴:“雙喜啊,你小子遇到貴人了啊。”
李小蘭卻搖頭:“雙喜呀,你還是別去呢。你開豆腐坊多掙錢呢。去當炊事員,一個月才掙幾個錢呢?你傻麼!”
王淑芬也點頭讚同:“小蘭說的也在理呢。”
劉老根使勁磕了磕煙袋,眼睛一瞪:“男人家的事兒,婦道人家少管。當個公家人,比開鋪子出息。雙喜呀,去!”
(寫到這裏,談歌感慨呢,劉老根的目光遠大呀。如果劉雙喜真的拒絕了這次機會,他就真的沒有後來的前程了。)1979年12月21日一大早,劉雙喜就來文化局報到上班了。劉雙喜後來才知道,當時,文化局食堂裏的幾個炊事員的年紀都大了。年初分配來的兩個返城知識青年,也不安心工作,都嫌棄當炊事員沒出息,連個對象也不好找。一勁兒想調走。李局長就又跟勞動局要了兩個名額,勞動局的趙局長當年給李局長當過秘書。老首長張開嘴了,當然好說話。李局長本來想解決兩個內部職工的家屬,卻也有一個嫌工作不好,不來。於是,李局長就給了劉雙喜一個指標。
劉雙喜到了炊事班,每天早上做豆腐腦。李局長天天來食堂吃,也順嘴告訴了市勞動局的趙局長。市勞動局與市文化局比鄰,趙局長也常常來文化局的食堂吃豆腐腦兒。趙局長跟省勞動廳的崔副廳長是棋友,趙局長又把崔副廳長拉來吃豆腐腦兒。(讀者可別說“豆腐腦兒有什麼好吃頭兒呢?”,那年剛改革開放,買豆腐剛剛不要小票嘍。能天天吃豆腐腦兒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兒呢。)口口相傳,省政府機關的一些人也都知道了市文化局食堂有一個做豆腐腦兒的師傅,手藝好。於是,來吃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李局長高興地對炊事班長說:“小劉給咱們文化局增光了!你們炊事班得跟小劉學學,每天多做幾鍋。為市機關省機關服務,也是咱們的光榮嘛!”炊事班長私下埋怨劉雙喜:“小劉呀,你可真給我們找事兒了,工資不多掙,每天的豆腐腦兒還得多做。什麼事兒麼!”劉雙喜知道自己給炊事班找了麻煩,他誠惶誠恐地說:“班長呀,您別受累,我每天多做幾鍋就是了。我早起來一會兒,什麼都有了呢。”
劉雙喜知道自己這份工作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人家李局長給他的。他要格外珍惜才對呢。他認準了一個硬道理,工作嘛,說是給國家幹的,給黨幹的,其實就是給自己幹的。他的工作十分賣力氣。既然大家都愛吃,這是賞他的臉呢。於是,這一年多,就伏下身子起早貪黑地幹下來了。第二年,炊事班長退休,劉雙喜接替了食堂的炊事班長。還被選了黨小組長。
1981春節,劉雙喜在局裏的食堂值班。李小蘭帶著劉愛學、劉愛社來城裏過年。白天,一家四口逛大街,晚上一家四口就擠住在劉雙喜的宿舍裏,李小蘭躺在床上,還沉浸在白天逛街看花眼的興奮中,她鄭重地說:“雙喜啊,我不想在村裏了,想跟你來城裏。”還沒等劉雙喜答話呢,李小蘭又解釋說:“雙喜啊,不是我想進城,主要是大蛋二蛋在村裏念書總不長勁,咱們村子的老師都沒水平呢。”劉雙喜皺眉想了想:“其實你不說,我也想過這事兒呢。可是你進城能幹什麼呢?眼下知識青年回城的工作都安排不了呢,你找工作肯定不好找呢。我每個月就這點兒工資,我一個還能過,一家四口都來吃,就緊巴了。”
李小蘭說:“日子苦一點兒沒啥,誰沒過過苦日子呢?別耽擱了大蛋二蛋啊。”
劉雙喜發愁地說:“可房子呢?局裏的職工都沒有房子住呢。”
李小蘭說:“你跟領導說說,想想辦法嘛。李局長不是看重你麼,你找他去說嘛。”
劉雙喜卻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張不開嘴的。這種事兒我怎麼好麻煩局長呢。還是租個房子吧。”
1981年元宵節,劉雙喜輪休,一家四口就回家了。他對劉老根說:“爹啊,就讓小蘭進城吧,農忙的時候,她回來幫助你和娘做農活兒,不忙的時候就在城裏,見見世麵。其實呢,我就是想讓大蛋二蛋去城裏念書。在城裏念書比村裏長勁呢。”
劉老根連連點頭:“對呢,對呢。大蛋二蛋得上學啊,城裏的學校好呀。”
大女二女都帶著女婿回來了。大女譏笑李小蘭:“嫂子啊,這下你可上天了。我哥都吃商品糧了。你帶著孩子享福吧。”
大妹夫李占水闊了,打扮得比城裏人還城裏人了呢。西裝革履,大皮鞋亮得能當鏡子用。他掏出過濾嘴香煙(那時的過濾嘴香煙還很少,能抽過濾嘴香煙,那是標誌著身份呢),謙讓劉雙喜與許誌國,劉雙喜擺擺手:“戒了。”
許誌國接過來,羨慕地說道:“姐夫,這煙好貴喲。帶把呢。”
李占水不屑地點了一支煙:“我現在呀,除了帶嘴兒的煙,別的還真抽不了呢。抽了就咳嗽!”他深深吸了口煙,對劉雙喜說:“雙喜啊(自從李占水當了包工隊長之後,就不叫劉雙喜哥了,就直呼其名了),不是我說你呢,你要是繼續做豆腐呀,也早就發財了。你說你現在呢,說是進城了,不就是當個炊事員嘛。有勁嗎?”
劉大女一旁撇嘴道:“什麼炊事員呀?就是個做飯的麼!連個房子也混不上。”
劉二女卻聽不下去了:“大姐呀,做飯怎麼了?能吃商品糧,就是光榮呢。孩子們都能進城念書呢!”
劉大女冷笑道:“光榮屁呀。現在掙錢才是光榮呢。”
劉老根聽不下去了,使勁咳嗽了兩聲,就起身走到了院子裏,抄起了泔水勺子用力敲打著豬圈門,扯起嗓子喊王淑芬:“老婆子,你聽不到豬叫喚呢?該喂了!雙喜小蘭呀,帶著孩子睡覺去,明天還得早起呢。”
劉雙喜回城之後,就尋了一間房子租了,李小蘭帶著劉愛學與劉愛社進城了。
劉雙喜的想法被劉大女言中了,更被現實擊毀了。劉愛學與劉愛社要在城裏念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念書,要戶口。可是戶口解決不了呢。而且,李小蘭還發現,城裏人的日子過得就是錢,早上一開門就要錢。柴米油鹽都是錢。在村裏哪用著這麼多錢呢?吃菜,到菜園子拔幾棵就夠了。吃肉,過年殺豬醃起來吃一年。可是城裏呢?得天天買。逛一趟菜市場,李小蘭看看什麼都害怕,一捆小白菜,村裏就是用來喂豬的。城內得要兩角錢(現在得兩塊錢。前天談歌上菜市場,買了一捆兒,三塊五)。李小蘭眼睛裏都要冒出汗來了。劉雙喜掙的那三十幾塊錢,緊打算慢計算,也不夠用呢。李小蘭就傷心地決定要回去了。李小蘭發狠地說:“雙喜啊,我帶孩子回去了,不能耽擱你了。你好好幹吧,工齡長了,工資也就漲了,房子也就有了,我和孩子們的戶口也就能解決了。熬吧!”
劉雙喜內心灰蒙蒙的,他蔫頭蔫腦地把李小蘭母子三人送到長途汽車站,汽車喇叭一響,劉雙喜就動了感情,他也不管別人怎麼看了(其實也沒有人看),他緊拉著李小蘭的手說,皺著眉頭說狠話:“小蘭呀,你放心。等我漲了工資,有了房子,就再把你們接出來!你要信我呢!”李小蘭眼裏噙了淚,連連點頭:“我信你,我信你呢!”
望著長途汽車扯著一路飛揚的塵土逃也似地跑遠了,劉雙喜暗暗歎了口氣。多年之後,劉雙喜回憶這一幕,仍然百感交集,他說當時感覺自己的人生黑乎乎的,一點亮光也看不到了。他甚至有些懷疑當初自己放下豆腐腦兒的生意,來文化局當炊事員,是不是對了?
日子從來都像刮風一樣快呢。說著話,就到了1983年,全國上下提倡幹部知識化。文化局裏沒文憑的幹部們都鬧騰著考學,劉雙喜也動了心思,他去找李局長,說想去考大學。
這一年,李局長已從領導位置上下來了,在局裏當顧問。李顧問聽罷,笑嗬嗬地擺手說:“雙喜啊,人家是幹部知識化,是幹部的事兒。你又不是幹部,你知識什麼化呀?你把豆腐腦兒做好了,就是知識化了呢。”
劉雙喜認真地說:“局長啊,我已經當了炊事班長,就算是幹部了麼。”
李顧問想了想,就笑了:“炊事班長?也算幹部?要較真兒說,算!對了,你還是黨員呢。行,你要願意考,那你去考黨校吧。我給陳局長建議一下。”
新局長當然要給老局長麵子了。陳局長說正好還有一個報考省委黨校的名額,想報考的大都擔心省黨校分數線高於市黨校,於是都去報考市委黨校了。就讓劉雙喜去試試吧。於是,黨組會上研究了一下,便同意劉雙喜去報考省委黨校。陳局長多年後說,其實也就是讓劉雙喜試試。反正這個名額也沒有人去,作廢了也就作廢了。局領導班子主要是看李少波顧問的麵子。大都認為劉雙喜根本考不上呢,你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能考這個嗎?誰能知道呢?劉雙喜念過高中,有文化底子,還真考上了。而且成績考得還不錯呢,全省第五名。他回來告訴李少波。李顧問高興地說:“行啊!八百多人考試,你考了第五,不容易呢。雙喜呀,真看不出呢,你還行呢。去吧,去吧!好好學兩年,我看你將來肯定有出息呢。”
劉雙喜就脫產去了省委黨校。他學習得很認真,全班同學,大都有幹部的頭銜。就他一個是炊事員的身份。他後來說,他當時有些自卑,學習上便格外用力,唯恐讓人瞧不起。第一學期就被評上了優秀學員。省委組織部副部長親自給他發獎狀。跟他同宿舍的都是本市的,一個叫連起明,是市機械局的宣傳幹部,會畫畫。一個是趙局長的秘書,名叫馮建國。連起明很服氣地說:“雙喜啊,看你這架勢,將來就是幹大事情的材料呢!想呢,組織部長都親自給你老兄頒獎了呢。”馮建國笑:“雙喜,將來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哥兒們呀。”劉雙喜嘿嘿笑:“兩位老兄呀,我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材料。你們就別瞎誇我了。”連起明搖頭說:“將相本無種,誰說得準呢!雙喜呀,我可是讀過麻衣相書的呢,我觀你麵相不俗,保不準真能有一個前途呢。”劉雙喜忙擺手:“別瞎說,別瞎說!”
劉雙喜每個星期回來,都去給李顧問家做豆腐腦兒,李顧問已經正式退休了,每天就在家養花養魚。劉雙喜來得勤了,李顧問就嚴肅地說:“雙喜呀,你好好學習,別回來做豆腐腦兒了。”劉雙喜卻堅持每星期給李局長做豆腐腦兒。劉雙喜暗自思忖,李局長退下來,怕是受不得冷清呢。做豆腐腦兒隻是個說詞兒,主要就是來陪他說說話麼。李少波則私下感慨地說:“雙喜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啊。”
劉老根有一回進城買農藥,順便來看雙喜。劉雙喜就把這事兒跟爹說了。劉老根誇獎說:“雙喜呀,做得對呢。李局長對你有恩呢。一輩子不能忘記人家。他愛吃,你就去做。人得講良心呀。”
1985年6月,劉雙喜從省黨校畢業回來了。正趕上文化局調整幹部,要有文憑的。那時,有文憑的不多呢,不似現在的大學生滿街筒子都是。局裏一研究,就提拔劉雙喜當了總務副科長。誰也沒有料到,劉雙喜很快又當了總務科長。連升兩級。按照劉雙喜當時的說法,天上下再大的雨,雨點子也落不到他身上。怎麼能讓一個做豆腐腦兒的炊事員當科長呢?這不鬧呢!
怎麼回事呢?
總務科長這個差事,是個吃苦受累不討好的活兒,這次提拔幹部,大都去了重要科室,什麼組織、人事、辦公室。總務科沒有人願意來。可再沒勁再沒油水兒的差事也總得有人幹呀。局領導班子研究來研究去,決定提拔群藝館的王勝利副館長來當總務科長(副科轉正科),也談過話了,王勝利副館長也願意來。可是呢,趕上王勝利的生活作風出了問題,他跟一個有夫之婦發生了“愛情”問題,讓人家給逮了個現場。群眾有意見,開始七嘴八舌亂議論,“王勝利這麼熱愛婦女,總務科多的就是女同誌,讓他來?誰家的老爺們兒能放心呢?他王勝利是勝利了,可別人家的老爺們兒都得失敗嘍!”聽到王勝利有這麼多群眾議論,領導上一研究,就把他放下了,重新找有文憑的。於是就找到了有大學學曆的吳子謙。老吳是1952年的大學生。文聘也硬,北京大學畢業的。可老吳年紀也太大了些,58歲。材料報上去了,市委組織部沒批。組織部的領導不高興地說:“文化局開什麼玩笑呢?連幹部年輕化都不知道了嗎?老吳同誌是不錯,可是年紀太大了。過兩年就該退休了。”就打回來,讓文化局重報。局裏忙開會研究,冷鍋裏抓起個熱饅頭,就抓了劉雙喜。再報上去,組織部就批了。宣布那天,局裏怕群眾有意見,就宣布劉雙喜是“代”科長。劉雙喜簡直覺得天上掉下來一個金蛋,沒提防砸到了自己頭上。得!他隻有奮力幹工作了。轉眼到了年底,群眾反映還不錯。局領導又開會研究了一下,劉雙喜就去掉了“代”字,成了正式的科級幹部。
這一年,劉雙喜感覺自己的人生有了亮光,可是他家裏的孩子們卻黯然卻失色了。劉愛學(大蛋)沒考上縣高中,劉愛社(二蛋)也沒有考上鄉中學。劉雙喜很為孩子們苦惱,他覺得農村的教育質量不行,得想辦法把孩子們弄到城裏來。他就去找齊曉明記者討主意。這時的齊曉明,已經升任了報社一版主任。齊曉明撓著頭皮想了想,給劉雙喜出主意:“雙喜呀,如果按照政策,你跟老婆離婚了,孩子就能進城呢。進了城,就能上學了。”
劉雙喜怔了一下:“當真?”
齊主任笑了:“政策麼!對了,雙喜呀,我可不是挑唆你們兩口子鬧離婚呀!弟妹知道了,不得罵死我呀!”
劉雙喜認真了,星期天就回家了。他夜裏躺在被窩裏,摟著李小蘭,小心翼翼地商量這件事兒。
李小蘭就皺眉了。她當然知道,這個問題很嚴重。隻有離婚,孩子們的戶口才能去城裏。可是離了婚,劉雙喜真要是變了心怎麼辦呢?(李小蘭肯定看過《秦香蓮》,對陳世美的故事如數家珍。如果劉雙喜變成了劉世美,那李小蘭就是李香蓮了,還能活麼)李小蘭心裏亂糟糟的,擔心地說:“雙喜呀,你別是想不要我了吧?你當了科長,城裏不定有多少大姑娘追求你呢!”
劉雙喜賭咒發誓:“小蘭啊,我怎麼能不要你呢?我不要你了,我就不得好死呢。這都是為了孩子呀!”
李小蘭搖頭說:“這事兒得讓我想想呢。天底下的男人都這樣呢。你進了城,又當了幹部,城裏邊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呢。你可別甩了我。我可是給你們老劉家生了兩個兒子呢。”
李小蘭想了兩天,還是想通了。不離婚,孩子們就進不了城。兒子們重要啊!離婚!兩個人到鄉政府的法庭辦了離婚手續,劉愛學與劉愛社就跟著劉雙喜進城了。
劉愛社(二蛋)轉學上了初中。劉愛學(大蛋)卻死活不想念書了呢。不念就不念了吧,劉雙喜也感覺劉愛學不是個念書的材料。再則,劉愛學也到了上班掙錢的年紀了。光花劉雙喜一個人的工資,爺兒三個就得紮細脖兒呢。可劉愛學還不滿18歲呢。劉雙喜就苦著臉去找陳局長商量,陳局長就笑:“你家愛學,長得個頭比你還高呢。說了二十歲也有人相信。不就差幾個月嗎?上班吧!你家裏也的確太困難了。照顧一下吧。”就讓劉愛學進了炊事班,當雜工。除了擇擇菜,就在食堂裏做豆腐腦兒。劉雙喜認真囑咐:“大蛋呀,這份工作來得不容易呢。你得好好幹。”
劉愛學說:“爹,您放心吧。”
劉雙喜卻還是不放心,繼續叮囑:“你得安心呢。幹好了就能進步。我就是做豆腐腦兒出身呢。”
劉愛學擺手說:“爹啊,我沒你那想法。我能幹好這個就不錯。”
劉雙喜點頭笑了:“這才像樣子麼。”
陳局長吃過劉愛學做的豆腐腦兒,感覺味道不錯。就笑:“行!這也叫子承父業了呢。”
1987年中秋節的前一天,對劉雙喜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劉雙喜去參加全市科級以上幹部會議,到了會場,新任市委方書記與原勞動局長老趙正站門口說話呢。老趙現在已是市政協副主席了。劉雙喜見領導說話呢,就想悄悄地繞過去,卻被趙副主席看見了,趙主席就喊他:“小劉啊,你的豆腐腦兒做得怎麼樣了?還做嗎?”
劉雙喜忙站住了,笑道:“趙主席呀,您想吃啊?您想吃我就給您做一回。”多年之後,劉雙喜回憶,也就是趙主席這一問,就有了劉雙喜後來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