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彼時花勝雪》(3)(3 / 3)

他本該一巴掌拍死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可這張臉真真是像極了洛笙。

他又怎舍得讓她在自己眼前消失?

葉蔓心驚,就是因為忌憚巫啟,她才刻意減少了劑量,不輕易被人察覺的同時,藥效也大打折扣,否則她又怎能輕易將巫啟從幻覺中拉扯出來。

壓下心中的驚駭,葉蔓即刻反應過來,當下便紅了臉,道:“我家阿娘說,此物能助興……”尚有半句話在喉嚨裏打轉,整個人就已被巫啟打橫抱起。

葉蔓一臉驚恐,“你要幹什麼?”

“不幹什麼。”巫啟低沉的聲音再度從頭頂響起,“帶你看個東西而已。”

巫啟所謂的東西位於地牢最深處,與其說那也是地牢的一部分,倒不如講那是個獨立的溫室。

那是一間由七彩琉璃拚湊而成的圓形建築,裏麵種滿姿態各異的奇花異卉,乍一看上去讓人直呼驚豔,待到走近了,就能透過半透明的琉璃看到那些奇花異卉上爬滿了各種蠱蟲,再走近些又能發現,奇花異卉間藏著一具具幹癟的“屍體”,那些“屍體”早就不成人形,隻能通過掛在他們身上的衣服隱約猜出他們的身份——那群緊追著葉蔓不放的響馬賊。

血腥的場麵葉蔓看得多了去,卻頭一次見到這種。

猛地看過去,他們仿佛就像一條條風幹的臘肉般掛在枝葉間,不斷有蠱蟲從他們口鼻出入,他們的眼睛卻不斷在煽動,甚至還有一人瞧見葉蔓靠近,掙紮著,抬起了爬滿蠱蟲的手,他口中發出短促而激烈的嘶嘶聲響,已然幹枯的五指叉開呈爪狀,像是想將葉蔓拖入地獄。

葉蔓驚叫出聲,捂著眼睛縮入巫啟懷裏不停顫抖,不停發出尖銳的聲音,“不要看!我不要看!”

冰涼的手指再次撫上葉蔓臉頰,“過了明日他們就將被蠱蟲蛀空身子,隻剩下一張皮子,成為裝蠱蟲的容器。”巫啟的眼睛從未離開過葉蔓的臉,仿若癡迷,說出的話語卻讓人心悸,“阿笙,我如此愛你,又怎舍得讓你做容器?”

三日後恰好是個良辰吉日,巫啟邊翻看著黃曆,邊掐著葉蔓的手腕。

她手柔弱無骨,肌膚更是如嫩豆腐般滑膩,練過武的人即便是保養再好,手上也多少會留些繭子,繭子的位置與所用武器息息相關,一個人若是使劍,他的虎口處必然會有一層薄繭,若是使飛刀類的暗器,指間肌膚必然要比別來得粗糙。除此,巫啟也曾多次探過葉蔓的脈息,並未發覺一絲內力,雖說世上藏匿內力的法子多著去了,他卻不信,一個會功夫的人可以任憑別人握住自己的脈門,這是所有練武之人都忌諱的點。

許真如她所說,她身上的魅香隻是用來助興……

思及此,巫啟看著葉蔓的眼神不禁多了幾分深意,半盞茶的工夫以後,他終於開口說話,這句話一落下,葉蔓懸著的心也算是落了地。

“三日後是個良辰吉日,不能辜負了你這身嫁衣,我們成親罷。”

隻要消除了他的顧慮,她就還有機會,她心中雖鬆了口氣,麵上依舊露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悲憤模樣。

巫啟垂了眼簾不去看她的臉,拋開黃曆,拉住葉蔓的手腕,將她卷入自己懷裏,像是囈語一般貼在她耳畔喃喃,“從此再也無人能將我們分開了,我的阿笙。”

七、大抵隻因那東西太過美麗,又求而不得罷

整整三日葉蔓都被關在離巫啟寢宮最近的偏殿裏,按照南疆傳統,婚前三日新人都不可見麵,是以,巫啟整整有三日不曾出現。

每逢日落都會有紮著滿頭細辮子的婢女引葉蔓去後山泡溫泉,聽聞可以驅散寒毒,是南疆人婚前的一大傳統,最後一日,也就是大婚之夜,葉蔓足足在溫泉裏浸泡了一個時辰才被那婢女從泉水裏撈起,晚膳所吃的東西也不沾葷喜,皆是些清淡的素食,葉蔓嘴裏淡出了鳥,與阿華一同逃亡的那些日子她是真餓怕了,往後的日子真是恨不得頓頓吃肉。

用過膳以後便是上妝盤頭。

葉蔓是真不敢在巫啟麵前使毒,她刻意將繞指柔裝飾了一番,偽造成一枚別致的發簪混入大婚時要戴的首飾裏。

三千青絲挽做巍峨華麗的高髻,不過須臾,繞指柔連同那整整一托盤的發飾都被飾在了葉蔓發間。

葉蔓端視著青銅菱花鏡裏豔光四射的自己,尋思著自己頭上究竟有多少件殺人的利器。

喜帕即將被蓋上,緊闔著的雕花門卻赫然被人推開。

一個手端托盤的婢女遙遙走來,“巫蠱王吩咐要將姑娘頭上的釵都換成這些。”

托盤裏放著的皆是些柔嫩的花,有些甚至還沾著細密的小水珠,一看便知是剛摘下不久的。

葉蔓氣結,她可真沒預料到巫啟防備如此之深,讓她拿這些花來殺他,其困難程度不亞於撞豆腐自盡。

葉蔓一直憋著沒說話,隻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人。

那端來鮮花的婢女將托盤放至葉蔓身前的梳妝台上便退了出去,葉蔓隻得眼睜睜看著梳頭的婢女一樣一樣替她卸去釵環。

葉蔓無比鬱猝,卻也無計可施,隻能盯著那滿滿一盤鮮花發愣。

爾後她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一朵十分不起眼的小白花,那小白花看似普通,混在一束潔白的茉莉中,看似毫不起眼,卻叫葉蔓漸漸勾起唇。

淤積在胸口的悶意終於消散,她抑製不住地露出了笑意。

看來不止一個人想要巫啟死。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葉蔓不知自己究竟頂著喜帕等了多久,待到巫啟推門而入的時候,她已靠在床柱子上睡了一覺。

即便是隔了一層喜帕,葉蔓都能感受到巫啟今日喝了不少酒,他步伐不似平日那般穩,聽上去顯得有些虛浮。

喝了酒更好,能成倍加快毒發的速度。

葉蔓瞬間清醒,挺直了腰杆等待巫啟的到來。

喜帕“刷”地一下被巫啟掀開,著地的時候還帶落了一朵潔白的茉莉,下巴被一雙冰涼的手抬起,葉蔓隻瞧見一雙醉意朦朧的眼朝自己逼近。

細密的吻從眼角一路蔓延至脖頸,最後停留在鎖骨,不斷舔舐啃咬。

葉蔓揚起了修長的脖頸,微微眯起眼睛,她左手勾住巫啟的脖頸,右手已然摸到發髻上那朵與茉莉混在一起的小白花。

“不專心?”鎖骨處傳來的濡濕感豁然消散,巫啟盛滿情欲的眼再度牢牢將葉蔓鎖定,他聲音嘶啞,像是竭力在克製,“待會兒莫怪我弄疼了你。”

葉蔓手中動作一滯,到手的小白花咕嚕嚕滾到殷紅的裙裾上,白的花,紅的裙,不能更耀眼。

葉蔓心中一緊,連忙睜大了眼望著巫啟,不過須臾,眼睛裏便有水霧在彌漫,像是委屈至極。

“怪我強行留你?”巫啟低聲一笑,像是自嘲,“我果然留不住你。”他聲音裏帶著濃濃的倦意,像是對葉蔓說,又像是對已故的洛笙說。

“討厭我,恨我又如何?你終究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話音落下,葉蔓身上的嫁衣赫然被撕裂,她瞪大了眼,死死被壓在床上,那朵潔白的小花毅隨著嫁衣的殘破而飄落,與那朵茉莉一同靜靜躺在青石板上。

如果說先前的吻是溫柔纏綿的江南細雨,那麼接下來的則是凶猛的狂風暴雨,葉蔓已分不清自己是真哭還是假哭,像是失去控製一般地放聲哭泣。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經曆這些,明明她尚未滿及笄的年紀,如她一般年紀的少女本該窩在父母的懷裏撒嬌軟語,她卻要為複仇一次次經曆生死,甚至還要獻出自己的身體……

屋外的白牆上有黑影浮動,裹著黑鬥篷的影靜靜立於屋簷下,寬大的黑色鬥篷遮住了他的臉,亦遮住了他的情緒。

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大片人馬在逼近,他回頭再望一眼,整個人如同一道黑影般融入到夜色裏。

“砰!砰!砰!”急促而劇烈的敲門聲阻斷了雕花木門裏的一切聲響。

半晌,裏頭才傳來巫啟明顯帶著怒氣的聲音,“何事!”

敲門之人正是當日用彎刀抵著葉蔓脖子的少年,他斂眉站在門前,聲音不卑不亢,是少年郎所獨有的清澈聲線,“山神發怒傷我南疆子民無數!還請師父再次開壇祭拜山神!”

又過幾息,裏邊終於有了動靜,衣衫半敞的巫啟蹬上皂靴走了出來。

以彎刀少年為首的一群人浩浩蕩蕩簇擁著巫啟而去,雕花的木門依舊是半掩著,少年轉身離去之前,朝那縫隙裏深深望了一眼。

即便深知有些東西不屬於自己,也難免會心生貪念。

大抵隻因那東西太過美麗,又求而不得罷。

森冷的月光傾泄在冰涼的青石地板上,趴在雕花龍鳳床上的葉蔓眼睛裏終於有了神采,她拭幹眼角的淚,斂盡所有流露於表麵的悲傷,赤著腳踩在地上,撿起那朵玉雕般的小白花,又隨手摸了把臉,不禁發出一聲感慨,莫非是她入戲太深了?為何演著演著就真開始覺得悲傷了?

許久以後,又是一聲歎息,她不去做戲子簡直屈才。

燈,盡數被熄滅。

屋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葉蔓掀開包裹住自己的厚重錦被,聲音裏猶帶著濃厚的鼻音,“來者何人?”

“是我。”生硬的中原話在夜色中響起,想了想,那少年又補了句,“師父派我來請你一同觀看祭山神。”

所謂的山神是一條頭上長了冠的紫晶巨蟒,它盤踞在大理石堆砌而成的祭壇上,比葉蔓足足高出一個頭的巫啟站在它麵前渺小得有如一粒砂礫。

葉蔓大老遠就瞧見了這所謂的山神,心中的驚駭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從前在桃花殺的時候她也聽過南疆山神的傳聞,那時她隻知南疆人自上古時期便有祭拜蟒神的習俗,更是有傳說,南疆人如今所祭拜的山神乃是一條腰有水缸粗的紫晶巨蟒,劇毒,每月都得食活人。那時她還想一睹這紫晶巨蟒的風貌,如今一見,卻是兩腳發軟,連路都要走不動。

立於葉蔓身側的少年看出她的恐懼,他放柔了聲音去安慰,“莫怕,山神已被師父安撫,不會再隨意發怒。”

葉蔓幾經生死,幾乎日日與閻羅王擦著肩而過,那不算太多的恐懼瞬間被她壓在心底,心中已然鎮定,身體卻開始微微發著抖,且有越抖越劇烈的趨勢,最後竟哀聲祈求著那少年,“我……可不可以不看這場祭祀?”

少年目光落到了迎風站立在祭台上的巫啟,沉默良久,終是緩緩搖了搖頭,“大概是不可以的。”

葉蔓又軟了語調,“可是,我腿軟,走不動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眸中波光一片,像極了稷山上飄了一池桃花的日月潭水。

少年麵頰發熱,心髒在胸腔裏砰砰跳動著,仿佛下一刻就會衝出胸腔,“我背你”三個字險些脫口而出,最終還是生生憋住了,他解下自己束發的綢帶,讓葉蔓纏在手裏,自己又握住另一頭,就這麼緩緩拖著葉蔓前行。

微涼的山風徐徐吹來,揚起葉蔓鬢角的發,溶溶月光暈在葉蔓瑩白的臉上,微微透明,仿若羊脂白玉一般的質感,少年側過臉,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去。

這段路本該很長,卻在這樣的月夜裏變得格外短,一步萬裏也不過如此。

不知是湊巧,還是巫啟的刻意安排,葉蔓剛落座,就有一個背部繪著蛇圖騰的少女牽著一頭渾身雪白的牛走上祭壇。

換了一身祭服的巫啟雙手大開,他口中念著古老的祭詞,踩著詭異的步子圍在山神周遭轉了一圈,當他再度回到原先的位置時,手中已多了片柳葉似的小刀,他以刀刃劃破自己食指,擠出鮮血在少女臉上畫圖騰,邊畫邊以葉蔓聽不懂的南疆話唱著古老的歌謠。

歌謠尚未停歇,又有背上繪著蛇圖騰的壯年男子抱著整整一瓦罐鮮紅的血走上祭台,巫啟歌聲越發高亢,一個轉身,抱起那盛滿鮮血的瓦罐,分別潑灑在少女,壯年男子以及白牛身上,鮮血的氣息霎時彌漫在空氣裏,原本乖巧盤立著的紫晶巨蟒高仰著三角形的頭顱,不斷吞吐著猩紅的信子。

葉蔓心中一緊,拽著少年的衣服,“你們該不會是……”

那少年甚至都來不及回答,葉蔓便聽祭台上傳來一陣響徹雲霄的嘶吼聲,帶著撲鼻腥臭味的罡風猛地刮過她臉頰……她甚至都沒看清發生了何事,祭台之上便少了一人,而剩下的那個壯年男子正無比狂熱地高舉著雙手,用葉蔓所聽不懂的話語高聲呐喊著,像是無比期盼被那巨蟒所吞噬。

葉蔓接受不了這樣的畫麵,她不忍直視地撇過了頭,又有一陣腥風飄來,終於截斷了那壯年男子的呐喊聲。被拴在祭台上的白牛仿佛預知了自己的死亡,不顧一切地掙紮著,迎接它的卻是紫晶巨蟒泛著寒光的獠牙。

……

饜足的紫晶巨蟒拖動著碩大的身子隱入山林,長身立於祭台上的巫啟亦遙遙望著麵色蒼白的葉蔓,他腳下一個輕點,身形快如鬼魅,幾乎已不是人類可達到的速度,葉蔓隻覺眼前一花,巫啟已站於她身側。

葉蔓滿臉震驚,半晌說不出話來,巫啟卻眉眼低垂,撥弄著她戴在頭上的花卉,葉蔓甚至都未緩過神過來,他便撚起那朵混在茉莉中的小白花,輕輕彈落在地上,一腳碾下去,那潔白的小白花瞬間化作了春泥。

“這花生得小巧可愛,卻全身帶著致命的毒,甚至用來養花的水都能取人性命。”

巫啟話一落下,葉蔓與那少年都瞬間變了臉色。

兩人各有所思,少年想得是葉蔓會不會有事,葉蔓想得卻要更複雜,那些複雜的心思隻在腦海裏轉了一圈,葉蔓便慫拉著眉眼佯裝害怕,怯怯望著巫啟,“那我會不會死?”

一把將葉蔓環入懷中,巫啟笑得曖昧至極,“我怎麼舍得你去死,要死也該是那膽大包天的刺客死。”

八、世人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恰好她兩者皆囊括。

那一日以後,巫啟突然變得很忙,也不知究竟在幹什麼,甚至與葉蔓見麵的時間都沒有。葉蔓很閑,卻一日更比一日焦躁,越閑想得就越多,也不是沒道理的。

五日後巫啟找到了想借花殺人的刺客——那給葉蔓送鮮花的婢女。

她活生生被巫啟練成了屍蠱,整日麵色陰沉地跟在少年身後走,她沒有思緒,沒有生命,隻是一具移動的活屍。

在屋內悶得無聊了,葉蔓開始把主意打在那具活屍上,起先,她有些害怕,不太敢靠近,待到後來,發現那活屍隻會死氣沉沉地瞪著虛空,便失了趣味。

是夜,葉蔓穿過長庭,遙遙望向伸入庭內的一枝桃枝,晚風襲來,卷落少許桃瓣,她伸手想去接,卻兜了一袖涼風。

“喜歡這個?”右前方突然傳來略熟悉的聲音,葉蔓抬眸望去,隻見一襲青衣的巫啟折了桃枝送到她麵前,“鮮花贈美人,收下。”

與其說是贈,倒不如說是逼迫著她收下。

葉蔓一臉不情願,卻也隻能嘟著嘴將那桃枝收下。

她已在南疆待了近半月,她的期限是三個月,若無法在三個月以內殺了巫啟,她也會喪命。有時候她甚至在懷疑,自己都已服了這麼多的毒,會不會練成百毒不侵的體質?

她本不是急躁之人,近日卻格外焦灼,桃花殺裏給的小冊子,隻記了巫啟的生平事跡,最最要緊的地方,比如說他的脈門,小冊子裏卻隻字未提,她本就知道荼羅想取她性命,這於她而言倒也不算什麼大事,真正讓她焦灼的是,巫啟此人。

她細細觀察了巫啟已有半月,這半月裏,她竟未在巫啟身上找到一處可下手的破綻。

葉蔓猶自盯著那桃枝發呆,巫啟卻道:“今晚不能再陪你用餐。”語落,他目光灼灼盯著葉蔓的眼。

在那婢女被練成屍蠱後的第三日,一直忙碌著的巫啟突然有了空閑的時間,他卻不再強迫葉蔓,他總能不厭其煩地與葉蔓玩著這種看起來毫無意義的遊戲,葉蔓隻覺他是換了種方式來折騰自己,心中雖不屑,卻會意,忙做出一副憂傷的模樣,“記得早些回來。”

巫啟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些許笑意,他很是受用地眯著眼,“唔”了聲。

葉蔓見機行事,又補了句,“你若遲遲不回來,阿笙會惦記。”

巫啟麵上的笑意逐漸擴大,一點一點沁入眸子裏,“好。”

葉蔓額上花鈿被輕啄一口。

殘花散在微風裏,巫啟的身影逐漸遠去,葉蔓將那被捏得零碎的桃枝一把擲在地上,轉身又見白牆上浮出一道黑影。

勾了勾唇,葉蔓徑直折回自己的房間,邊走邊露出一個不知是譏誚還是確有此感的笑,“這次送解藥倒是來得早。”

影還未完全現出身形,遠傳便來一聲低嗬,與此同時,一根淬了毒的箭破空而來,雪白的牆上霎時濺出一道血跡,那欲浮出牆麵的黑影悶哼一聲,失了蹤影。

那個呆呆跟在少年身後的屍蠱終於起到了作用,葉蔓隻見她手持彎弓,麵無表情地用南疆話說了些什麼,就有一群著盔甲的南疆士兵圍了上來。

其中領頭之人赫然就是那少年,呆立在原地的葉蔓終於緩過了神,她提著裙擺奔到少年身側,微微垂著腦袋,眼淚頃刻間湧了出來,“牆上是什麼東西,我好怕。”

少年再度紅著臉撇開了頭,依舊神色緊繃地搜索著那道黑影的蹤跡。

葉蔓雖仍在淌眼淚,卻也在不著痕跡地四處尋找著。

大概是覺得葉蔓待這裏會礙事,他瞧葉蔓一直傻傻杵在原地不說話,不禁開口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聽到這話,葉蔓就像隻被驚嚇到的小白兔,她一把揪住少年的袖子,苦苦哀求著,“我怕,不想回去。”

少年有些無奈,“有我們在,那東西無法作惡。”語落,一點點把袖子從葉蔓手中抽出,指派了個人送葉蔓回房。

葉蔓楚楚可憐,哭著鬧著不肯離開,少年有些不忍,那一直保持沉默的屍蠱不似少年那般有耐心,一個手刀劈在葉蔓後頸上,直接讓少年指派人扛著走。

屍蠱那一下劈得極重,葉蔓雖沒真暈卻也頭暈眼花,離真暈不遠了。

繞過蜿蜒的長庭,再也感受不到別人探索的視線時,葉蔓方才睜開了眼睛,輕輕在扛著自己的人背上敲了敲,明顯感受到那人身子一僵,葉蔓才直起腰,覆在他耳畔輕聲道:“解藥。”

那人微微搖頭,暗示葉蔓此處不宜交談,葉蔓會意,卻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又在那人背上敲了敲,嘴裏還嚷嚷,“放我下來!”

葉蔓每一次敲打都恰好落在那人背部的傷口上,那人一路都僵直著身子,腳下步伐卻更快,眨眼的工夫就到葉蔓所居住的寢宮門外,趴在那人肩上的葉蔓隻覺他身上的血腥味更重,細細看去,竟有些許殷紅的血滲透了盔甲。

世人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恰好她兩者皆為之。

既然他每次都能刻意拖遲時間來送藥,她也不介意落井下石一次。

剛鎖上房門,影便狠狠瞪了葉蔓一眼,“你方才在我傷口上敲了整整五十四下,你說我該如何討回?”

葉蔓摸著下巴,耐心糾正,“你多算了三下,我統共敲了五十四次,卻隻有五十一次命中你的傷口。”

影一聲冷哼,“你倒是會算數。”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次次送解藥都要拖到最後,非得等我毒發才肯拿藥出來,我隻在你傷口上捅幾下,已算是仁至義盡了。”話音剛落下,她又蹲下身來,在影臉上戳了幾下,有些好奇地問道:“你該不會就長這個樣子罷?”

影懶得再與她說話,她卻直接伸手在影脖頸上遊走,最終在他耳後摸到一層薄薄的膜,她不禁了然一笑,“果然是戴了人皮麵具的。”

她指腹在那層薄薄的膜上摩挲著,卻無要將其掀開的意思。

葉蔓指腹又連續在上麵遊走幾圈,一直保持沉默的影終於發話了,“你究竟要摸到幾時?”聲音聽起來竟有些懊惱。

葉蔓悻悻縮回手,尷尬地輕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給我解藥。”

戴著人皮麵具的影冷冷一笑,“方才是誰說,我每次都非得等到你毒發才會交出解藥?”

“你一定是傷得太重幻聽了。”葉蔓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方才明明是說,影大人您每次都要跋山涉水給我送解藥,實屬不易。”

影斜了她一眼,眼中的嫌棄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他也懶得與葉蔓繼續瞎扯,直接掏出解藥放在她素白的掌心。

未料到影如此好說話的葉蔓登時眉開眼笑,一口吞下解藥,還不忘砸吧砸吧嘴回味一番,這解蠱毒的藥有多苦,影又豈會不知道,他想,這世上能把苦藥當糖豆來吃的也就葉蔓一人。

是了,她這般沒心沒肺的人又怎會覺得苦。

望著她完全舒展開的眉眼,影有一瞬間的失神。

葉蔓眉眼極重,又生了副挺翹的鼻,不說話的時候總讓人覺得不好靠近,像極了傲雪的紅梅,冷若冰霜。可她一旦笑了,眼睛就會彎成月牙兒,左頰上的梨渦若隱若現,天真且爛漫。

影覺得自己大抵是中了邪,否則又怎會用天真爛漫這般美好的字眼來形容葉蔓這種滿肚子壞水的女子。

葉蔓不知影心中所想,又立馬問起了阿華,“我阿姐如今怎樣?”

影想都未想,便脫口而出,“她很好。”

得到影的回複,葉蔓再次綻出一抹笑。

在葉蔓看來,影這人有時雖惹人厭了些,卻算個靠得住之人,當即也不多問,隻是笑笑,“那便好。”

影道:“沒有其他想說的話了?”

葉蔓先是搖了搖頭,隨後想了想,又道:“今日是她的生辰,千萬要記得煮碗雞蛋麵給她吃,她不愛吃蛋黃,雞蛋要用油煎得半生她才願意吃。還有,若是有機會,可以替她辦場及笄禮,哪怕觀禮的人再少都沒關係。還有,還有,是要記得告訴她,我現在過得很好,過完端午就能回去看她了。”

葉蔓說了一長串話,影莫名覺得心裏不是滋味,終究還是沒說出,“今日也是你生辰”七個字,刻意把重點放在端午二字上,挑著眉道:“你說端午?”

葉蔓甜甜一笑,“是的呢,端午。”

葉蔓沒有明說,影卻已猜到她的心思。

蠱本是邪祟的陰物,無論是蠱蟲本身還是養蠱之人都最怕陽氣,而五月五的端午又恰恰好是一年中陽氣最旺盛之日。

那些事雖與自己無關,影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倘若端午那日你未完成任務,又該如何是好?”

“不知道呢。”葉蔓不自覺地卷著落在自己肩頭的發,聲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怒,“總該活下去的吧,我若死了,阿姐無依無靠的,該多可憐呀。”

捏住丹藥的手一頓,影愣了好一會兒才把手中的療傷藥丟入口中。

很久很久以前,她似乎也說過這樣的話,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她一襲紅衣站在緋紅的桃花樹下,竟是比堆徹如雲煙的桃花還耀眼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