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彼時花勝雪》(5)(3 / 3)

落地的瞬間並無想象中那般疼,那雙一直搭在她腰間的手陡然施力,減緩她下墜的衝力,她終於安然無恙地落地,蘇寒櫻卻在落地的一刹那癱倒在地。

風靜靜地吹,嗆鼻的血腥味像蛛網一般四處延伸,彌漫在夜色裏,甚至連晚櫻隨風飄揚的發絲上都沾染了濃鬱的血腥味。

她緩緩壓下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看起來毫無聲息的蘇寒櫻。

他的胸腔仍有輕微的起伏,隻是呼吸微弱,像是隨時都會斷氣。

晚櫻眉頭緊了緊,手指幾度觸碰到繞指柔,又幾度放下,最終勾起唇角,無奈一笑,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我倒是忘了自己被你喂了毒。”

竟就憑此而說服了自己,暫不殺他。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墨色天際孤零零灑落幾顆寒星,四處刮來的夜風吹得晚櫻身前篝火胡亂飄忽,在橘色火光的照映下,蘇寒櫻蒼白的臉上方才染上幾分暖意。

晚櫻蜷縮在火堆旁,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蘇寒櫻的臉看,直至如今她仍有些不敢相信蘇寒櫻便是浮生島島主,她一直想著,如此不要臉之人究竟是怎樣教出兩個這般陰毒的徒弟,反倒忽略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那便是身為師父又怎會被自家徒兒追殺。

此時的她像是一頭紮進了自己設下的圈裏,不停地思索著那個在任何人看來都覺奇怪的問題,像是入定一般呆坐著,自動濾過周遭一切聲響。

一輪銀月高懸在天際,遠處隱隱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吼聲,並且一點一點在夜色中蔓延開,不過須臾,就連一直發呆入定的晚櫻都聽到遠方傳來的聲響,一群鬣狗循著血腥味而來,闖入晚櫻的視線,貪婪的目光不斷在晚櫻及蘇寒櫻身上流轉,卻又畏懼火光,不敢貿然前進,隻得以火堆為中心,將晚櫻及蘇寒櫻團團圍住,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包圍圈。

鬣狗是比狼更凶殘狡詐的獵食者,一旦在野外被它們盯上,幾乎就是無法逃脫的死亡命運。

那群鬣狗所圍成的包圍圈越收越近,陣陣尖銳而古怪的叫音不停充斥在晚櫻耳畔,晚櫻甚至都能清楚地嗅到它們身上所散發出的腐敗之氣,

即便如此,晚櫻麵上依舊一片淡然,仿佛無任何懼意。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在此守望的鬣狗已然失去耐心,就在第一隻鬣狗即將撲上來之際,晚櫻赫然從懷中掏出個翠綠的小竹笛。

一連串音調古怪的笛音行雲流水般從她唇畔散溢,像雙無形的手,牢牢禁錮住狂暴的鬣狗,它們在聽到笛音的一刹那,原本凶狠至極的表情驟然變得呆滯,動作也有所停緩,在笛音的操控下離晚櫻越來越遠,動作整齊劃一,仿似受過專業訓練。

鬣狗們的嘶吼聲已然完全消散,寂靜的夜裏隻餘那古怪的笛音在飄蕩,時而激昂時而哀怨纏綿,期間又夾雜著幾道尖利的破音,一陣一陣揪著人心。

笛聲越飄越遠,數十裏開外舉著火把搜捕的追兵聽到這個旋律俱是一愣,像是著了魔一般地朝那笛音傳來之處聚攏,短短半盞茶的工夫就已逼近,迎接他們的卻是一群餓紅了眼的鬣狗。

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漫天火光與鮮血交織,一路廝殺至天明……

當天邊第一縷晨光鑽破雲層,晚櫻那詭異至極的笛聲終於完全消散,荒涼的草地上堆積起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骸,在陽光的照射下,觸目驚心。

十四個活下來的候選者幾乎人人都有一門秘術,葉蔓是使毒,餘悠弦是攝魂術,晚櫻則是音蠱之術,能在一夕間以笛音控製上百傀儡,這秘術威力堪稱最強,反噬自然小不了,笛聲方停歇,晚櫻便覺氣血不斷在她胸腔翻湧,仿佛五髒六腑都被攪做一團,她隻覺喉頭一甜,便“哇”地一聲嘔出大灘鮮血。

她沒發現的是,在她暈倒之際,癱倒在地的蘇寒櫻赫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單手支頤,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六、她該明白,有些東西是她窮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

晚櫻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陳舊的木屋裏,若有似無的藥香在鼻尖縈繞,染著馨香的風徐徐吹入木屋,風鈴叮當作響,眺目望向窗外,是連綿望不到盡頭的殷紅花海,一路延續到天際,仿佛要燒紅整片蒼穹。

晚櫻腦子猶自混沌著,身後赫然傳來個醇厚如美酒的聲音,“醒了?”

是蘇寒櫻,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長衫,袖口與衣襟上分別繡了枝半開的紅蓮,明明是一身素雅至極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風情,普天之下能將一身白衣穿得如此之風騷的怕也就他一人了。

見晚櫻不說話,蘇寒櫻又笑著湊近了些,直視晚櫻的眼睛,調侃道:“莫不是一覺醒來就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晚櫻眼睛裏才有了一絲神采,睜大眼睛仔細打量他一番,半晌才皺眉道:“你竟然就好了?”聲音中有著不加掩飾的驚訝。她雖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可不管怎樣,以蘇寒櫻當時的情況來看,他都不可能這麼快就恢複,即便他是傳聞中活死人生白骨的浮生島島主也一樣。

蘇寒櫻微挑眉,“聽你這語氣竟是不希望我好?”他那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盯著晚櫻,忽而態度又變得曖昧至極,連聲音都刻意壓低幾分,變得慵懶且沙啞,“又或者說,你其實是在關心我?”

他笑容一點一點綻開,像鎖定住獵物的豹般步步逼近,晚櫻僵著臉一路後退,腦袋卻“砰”地一聲撞在窗框上,讓人聽了就覺腦仁疼的撞擊聲與風鈴聲交織在一起回蕩,隨風飄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一霎,晚櫻疼得眼淚水都要冒出來了,她尚未來得及伸手去觸碰腦袋,就有一隻大手搶先替她揉了揉,末了還不忘笑著去數落她,“嘖嘖,從前我竟沒發現你這麼笨。”

晚櫻被蘇寒櫻嘮叨慣了,也深知自己說不贏他,索性不去反駁,任由他念叨著。

蘇寒櫻卻是個不僅自己要念叨,還得拖著別人一同來嘮嗑的人,見晚櫻木著臉不說話,他嘴角一勾,露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尚未開口說話,晚櫻就有所警覺,一臉戒備地盯著他,冷聲道:“你又要幹什麼?”

蘇寒櫻滿臉委屈,左手捂胸,哀怨又彷徨地道:“你竟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晚櫻麵色不變,眼中嫌棄更甚,“你何時才能正經點?”

“我怎就不正經了?”蘇寒櫻右手仍在替晚櫻揉腦勺上的包,左手已然挑起晚櫻的下巴,目光驟然變深沉,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若是這樣呢?”

晚櫻終於受不了他變戲法似的把臉換來換去,一腳將他踹翻在地,擲地有聲地吐出兩字,“有病。”

蘇寒櫻捂著肚子在地上哀嚎,“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姐姐。”

晚櫻側目,冷笑,“我若真有你這樣的弟弟,早就把你掐死在搖籃裏以絕後患。”

蘇寒櫻仰天長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這年頭,當姐姐的都不疼弟弟了。”

晚櫻受傷頗重,即便是有蘇寒櫻守在身邊,恢複起來也需要一定時日,反觀蘇寒櫻,當初明明受傷比晚櫻還重,而今卻活蹦亂跳,絲毫不像受過重傷的樣子。

晚櫻心中有疑問,三番四次去詢問,蘇寒櫻也都打著哈哈,不著痕跡拉開話題,久而久之,她也懶得去問,又將重心放到解藥之上。

“什麼解藥?”蘇寒櫻一臉疑惑,神態不似作假。

晚櫻抬眸掃他一眼,才道:“當日我在船上所服之毒的解藥。”

蘇寒櫻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指那個……”說到一半,卻未繼續說下去,又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既然都給你喂了毒,哪有這麼容易就解了。”眼中有一絲促狹的光閃過,他笑得不懷好意,又黏糊糊湊近幾步,“要不,你親親我,興許親了我一口,那毒就給解啦。”

晚櫻雖早就習慣被他調戲,還是忍不住朝他送去一記眼角飛刀,末了,還附贈兩聲冷笑,“嗬嗬。”

此後有著一瞬間的沉默,蘇寒櫻維持那個姿勢盯著晚櫻看了許久,半晌,才斂去麵上所有玩笑之意,頗有些正經地對她道:“可想出去走走?”

蘇寒櫻此人在晚櫻心中就不是個正經的存在,加之她尚未擺脫上次的陰影,再次看到蘇寒櫻這副模樣,晚櫻忍不住去猜想,他這次又要折騰出什麼幺蛾子。

盯著蘇寒櫻看了片刻,晚櫻終於點了點頭。

猜想歸猜想,她已在這木屋裏足不出戶地悶了好幾日,再不出去曬曬,怕是都該發蘑菇了。

而今尚是寒冬十二月,晚櫻隻披了薄薄的大袖衫站在屋外,卻未感受到一絲涼意,甚至那迎麵吹來的風都帶著絲絲暖意,仿佛已入暖春。

晚櫻心中震驚,麵上也流露出幾分驚愕,蘇寒櫻留意到她麵上神情,故而彎唇一笑,輕聲與她道:“此處位於火山山鞍部,曾是個埋葬了數萬具屍骨的戰場,正因有了那些屍骨做養料,此處的曼珠沙華才能開得這般豔麗。”

晚櫻微微皺起了眉,“所以——”

蘇寒櫻朝晚櫻眨眨眼,“所以我想邀你去泡溫泉。”

轉折來得太突然,晚櫻愣了好幾愣,方才反應過來,蘇寒櫻不僅耍了她,還想妄圖順勢調戲她。

她咧嘴,森冷一笑,話尚未說出口,蘇寒櫻又搶著道:“嘖,一看你這眼神就知道定是想歪了。”

晚櫻以冷笑對之,也不言語,任由他說下去。

他卻似笑非笑望著晚櫻,打死不再說一個字,非要把晚櫻帶到哪處溫泉口才肯接著說下去。

晚櫻順著他的意,換上一雙兩齒木屐,“噠叭噠叭”跟在蘇寒櫻身後走。

順著青竹搭造的長廊一路向前走,不過半盞茶工夫,晚櫻便看到一口半掩在翠竹裏、冒著氤氳熱氣的溫泉。

除卻周遭景色比一般溫泉美,並無任何獨特之處。

晚櫻微挑眉,蘇寒櫻即刻接話,“再走近些。”

晚櫻聞言又往前走了幾步,熱氣霎時迎麵撲來,那溫泉裏的水竟然是紅的,卻非血紅,而是近似透明的緋紅,又有漂浮在其上的霧氣做映襯,瞧著頗有些賞心悅目。

蘇寒櫻的聲音從翠竹外傳來,字字清晰,“你受得是內傷,需溫養,這口泉有奇效。”竟真隻是單純讓她泡溫泉。

晚櫻想再說話,翠竹外似有一陣風刮過,往後再無聲息。

晚櫻試著喚了聲蘇寒櫻,回複她的也隻有輕風掃翠竹的“沙沙”聲。

他竟不說一聲就跑了人。

晚櫻盯著那口泉看了半晌,終是歎了口氣,褪盡衣衫踩入溫泉裏。

泡完溫泉,天已徹底變暗,僅剩的幾縷殘陽落在晚櫻身上,她趿著兩齒木屐一路“蹬蹬”走來,終是散盡所有天光。

窗格上風鈴聲悠揚,望不到盡頭的曼珠沙華花田裏人影悵惘,蘇寒櫻身上仍舊是那襲紮眼的白衣,立在迂回竹廊上的晚櫻卻無端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些變化,就像一顆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琉璃珠瞬間收去所有耀眼的光,化作一顆光華內斂的東海明珠。

毋庸置疑,後者更具捕獲人心的魅力。

心髒跳動的速度無端變得極快,“砰、砰、砰、砰”仿佛再快些就能衝出胸腔!

她勒令自己收回視線。

她該明白,有些東西是她窮其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放任自己去奢想,無異於飲鳩止渴。

一瞬間的寧靜後,木屐聲再度響起,與竹橋相叩擊的清脆之音漾在夜風中散去。

蘇寒櫻仿佛被這聲音拉回了神魂,微微側目,嘴角帶笑望著晚櫻所在的方向。

猝不及防被蘇寒櫻這般看著,晚櫻先是身子一僵,隨後才加快步伐,匆匆往木屋裏趕,走進木屋的前一刻她才發覺,蘇寒櫻手中正捧著一副畫卷,距離太遠,她看不清上麵究竟畫了什麼,隻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好像是個站立在花叢間的女子。

晚櫻進屋不久,蘇寒櫻亦卷起畫卷,徑直走了進來,並未開口與晚櫻說話,那份流露於表麵的憂愁都未來得及收去。

晚櫻假裝不在意,眼睛卻一直在他身上流轉,目睹他將畫卷收起來的整個過程,直至蘇寒櫻起身,她才赫然收回視線,假裝盯著桌上的飯菜發呆。

對於這些天一直啃著肉幹和饅頭的晚櫻而言,三菜一湯堪稱奢侈。

此處當真是比深山老林還深山老林,除卻蘇寒櫻與晚櫻,再尋不到第三個人,即便是用腳趾頭去想,也能猜到桌上那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出自蘇寒櫻之手,隻是,出於對此人的了解,晚櫻一時間還真不敢動筷子,生怕自己舊傷未愈又給吃出什麼新的毛病。

像是未察覺晚櫻的猶豫一般,蘇寒櫻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先給晚櫻盛了一碗湯,又給自己舀了幾瓢。

湯是鯽魚蘿卜湯,濃鬱奶白的湯裏沉著幾塊滑如凝脂的魚肉,細碎的蔥花漂浮在其上,將整碗湯點綴得越發白皙可口。

蘇寒櫻捧著碗率先喝了一小口,微微眯著狹長的眼,像是在回味魚湯的滋味,“很多年沒做了,手藝有些生疏。”

親眼見蘇寒櫻喝了近半碗湯,晚櫻方才端起湯碗,舀上一湯匙送進嘴裏。

鮮美的魚湯霎時在口腔裏蔓延開,晚櫻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蘇寒櫻竟有如此手藝。

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

蘇寒櫻將她表情收入眼底,心中正得意,偏生又要忍著,不想表露出來,如此一來,他那表情就莫名變得有些古怪。

晚櫻一眼就將其看破,也不說話,隻捧著湯碗慢慢喝。

蘇寒櫻憋得受不了,偷偷瞥了晚櫻一眼,頗有些忐忑地問道:“味道如何?”

晚櫻絞斷一截魚肉送入嘴中細細咀嚼,輕描淡寫道了句,“尚可入腹。”

蘇寒櫻頓時泄了氣,又不能被晚櫻看破,趕緊轉了個話題,“我倒是好奇你找浮生島島主作甚。”

晚櫻動作一緩,神色不變,“拜師學藝。”

蘇寒櫻險些被嗆到,捂著胸口咳了好幾聲,方才正了正神色,煞有其事地道:“女弟子本座隻收懷柔這種。”尾音一轉,又挑著眉,像是自言自語般補充了句,“太美了若是把持不住,又釀出一場不倫之戀那可就完了。”

晚櫻麵上波瀾不驚,心中已然掀起驚天駭浪,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又”字,猜測著,以前大概是發生過類似的事,否則他何必用“又”字。

晚櫻並無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蘇寒櫻卻多此一舉地與她解釋著,“莫要想歪了,我這輩子也就收了兩個正式弟子。”

晚櫻聽之立即挑眉,“哦?你的意思是還有非正式的?”

“當然。”蘇寒櫻笑笑,目光飄往很遠的地方,“那是個苦命的孩子,如今正在楚國,他……沒有名字,認識的人都喚他影。”

晚櫻莫名覺得不安,半是玩笑半是猜測地道了句,“我覺得你像是在交代後事。”

蘇寒櫻一臉無辜地摸摸臉,“我看起來像是快死的樣子?”

七、解藥,以及你在桃花殺所接到的任務

“那大概離死不遠了。”意味不明地摞下這麼一句話,晚櫻再次緘默不語,低頭小口小口吃著菜。

燭火在不斷跳躍,晚櫻玉白的臉一半光明,一半浸在黑暗裏,蘇寒櫻已然停下手中動作,靜靜端詳著她那暈上斑駁光影的臉,仿佛陷入沉思。

他那眼神過於坦蕩,不帶一絲遮掩,即便是晚櫻都被盯得不自在,幾乎是下意識地擱下碗,她輕咳一聲,狀似無意地道了句,“你這屋裏隻有一張床,我乏了。”

言下之意是要趕蘇寒櫻走。

蘇寒櫻沒了先前那股粘人的勁兒,自覺把晚櫻吃剩的碗碟摞在一起,表情淡淡的,連聲音裏也聽不出一絲情緒,“你好好歇息。”

晚櫻翻來覆去一整晚都未睡著,腦中不斷回想起蘇寒櫻今夜的異常之處,到最後,她又不自主想到那副被蘇寒櫻放置在木盒裏的畫,到最後竟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她索性從床上爬起,就著燭光翻出那個雕刻著蓮紋的長形木盒。

隨著畫卷一點一點地展開,晚櫻終於看到畫中女子全貌,那是個堪稱冷若冰霜的美人,素白的衣,隨意束在腦後的發,身下是連綿到天際的血色曼珠沙華。

一眼看過去晚櫻隻覺熟悉,不僅僅是那片花田,更讓她覺得眼熟的是畫中美人的神態,真真是像極了她自己……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晚櫻心頭猛地一跳,似有讓她不願去深究的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門外忽而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晚櫻來不及多想,當下便吹滅燭火,將畫卷好塞進木盒,撚手撚腳爬回床上去。

柔軟的月光隨著夜風一同湧入木屋,窗格上風鈴叮當作響,晚櫻氣息綿長,儼然一副熟睡的模樣。

誰在對月長歎?

清淺月光勾勒出那人略顯女氣的眉眼,卻在眉骨處驟然收緊,大刀闊斧劈出個驚心動魄的弧度,一路延續至鼻尖,頃刻間將那過於陰柔的輪廓化作英挺俊彥。

明滅的燭光讓他的臉時而光明,時而陷入黑暗裏。

晚櫻聽見他的腳步聲在逼近,略顯粗糙的指腹輕輕滑過她的臉頰,從顴骨一路蜿蜒至下頜骨,每經過一處,她心中便漾起一陣漣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恰似春風拂水。

那過於修長的手指在晚櫻下頜停留了足足兩息,複又像被火灼燒到一般縮回,又是一聲極輕的歎息傳來,嫋嫋輕煙自那人手中所捧的沉香爐中升起,燭火“噗”地一聲熄滅,混著沉香的夜風襲來,那人踏著一地破碎月光離去。

那是可助眠安神的沉香,晚櫻卻昏昏沉沉睡著,做了個古怪的夢。

夢中她真成了蘇寒櫻的徒弟,兩人由此展開一段不倫之戀,最終卻以蘇寒櫻卻翻臉不認人收尾,一把將她推入熬製豬油的大鐵鍋裏,麵目猙獰,兩手叉腰呈圓規狀,“傻女人!我隻想把你炒著吃罷了!”

晚櫻被那噩夢驚出一身冷汗,再次醒來天已透亮。

木屋外有株古老的合歡樹,暖金色陽光在茂密枝葉間穿梭,透過窗格,絲絲縷縷灑落在晚櫻尚有些迷惘的臉龐上。

桂圓紅棗粥的香甜之氣不斷在空氣中沉浮,在陽光的照耀之下冒著騰騰熱氣。

晚櫻腹中已空,甫一聞到那香味,肚子就不爭氣地響起,她卻無一絲食欲,那口油煙滾滾的大鐵鍋仍在她腦中縈繞,像深深烙在腦子一般揮之不去。

蘇寒櫻一進門就瞧見晚櫻目光呆滯地坐在床上發愣,不由掀唇一笑,“莫不是睡傻了?”

晚櫻像是仍未回過神,蘇寒櫻將托盤上兩碟小菜端至桌上,正欲走過去逗逗晚櫻,她卻猛地從床上彈起,徑直走了過來,依舊板著一張欠債臉,麵無表情地低頭喝粥。

蘇寒櫻一臉莫名,不知自己何時又招惹了她,也不再說話,識相地低頭喝著粥。

許是這氣氛過於詭異,蘇寒櫻偷偷打量晚櫻一番,卻見她神態莊嚴肅穆,穩如磐石端坐竹椅之上,儼然一副鐵麵無私青天大老爺姿態。

蘇寒櫻草草看了一眼,在晚櫻目光掃來之際連忙收回視線,滿腹疑惑地繼續低頭喝粥。

晚櫻視線卻未就此收去,蘇寒櫻隻覺毛骨悚然,又覺得麵上無光,他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竟還被這種黃毛小丫頭給嚇到,當下輕咳一聲,迎上晚櫻“炙熱”的眼神,嘴角一翹,勾出個玩世不恭的笑,“你猜我多大?”

他這話問得奇怪,晚櫻一臉莫名,隻顧著去思考他說這話的用意,哪還顧得上那口熬製豬油的大鐵鍋。

就在此時,蘇寒櫻又冷不丁道了句,“待你傷好了,咱們再去趟寒域宮。”

晚櫻簡直膛目驚舌,這話鋒未免轉得忒快,那口鍋乃至那個夢齊齊被拋向九霄雲外。

晚櫻並未直接拒絕,亦未即刻表示讚同,擰眉沉思許久,她終於說出今日裏的第一句話,“我為何非得陪你一同去?”這的確是個困擾她多時的疑問,她根本派不上任何用處,他卻執意要將她帶在身邊,明明找不到任何理由,還這般理直氣壯。

說這話的時候,她一直盯著蘇寒櫻的眼睛,仿佛要將他看透。

在她無一絲紕漏的注視下,蘇寒櫻麵上笑意寸寸收緊,所說話語更是意味不明,“大概是終於找回那種熟悉的感覺了罷。”

若不是湊巧偷看了那幅畫,晚櫻怕是想破腦袋都猜不透他究竟在說甚麼,她聲音很冷很淡,有著毋庸置疑的鎮定,“你所說的熟悉感是與那畫上的女子有關。”

是篤定的陳述句,而非詢問。

蘇寒櫻表情不變,絲毫不感到意外,“你果然偷看了。”

晚櫻反倒一臉愕然,聲音裏尚有些不確定,“你故意放那兒給我偷看?”

蘇寒櫻不予理會,自說自話,“她是我師父。”

看似毫無邏輯的一句話,實際上是在解答晚櫻今日裏所問的第一個問題。

晚櫻瞬間明了,不曾意識到,自己麵上流露出一絲自嘲,“你所謂的熟悉感是指我與你師父神態相像。”頓了頓,又續道:“你昨日所謂的又釀出一場不倫之戀亦是指你與你師父。”

蘇寒櫻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誇讚之話還未溢出唇畔,晚櫻又微微冷笑,“我若不願去呢!”

“哦。”蘇寒櫻浮在嘴角的那絲笑意終究沒機會綻開,不過一瞬之間,他麵上就已覆上一層寒霜,聲音是透徹心扉的涼,“解藥,以及你在桃花殺所接到的任務。”

晚櫻如遭雷擊,呆若木雞愣在當場。

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何時發現的?”

蘇寒櫻麵上寒意於頃刻之間退卻,漫不經心撥動著漂浮在碗裏的桂圓,聲音平靜的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我曾在桃花殺見過你不止一麵,還有……”說到此處他刻意拖長了尾音,“這一單是我自己下的。”

晚櫻再也無法鎮定,她一臉不敢置信,“你買凶殺自己?”隨後一想又覺不對,“你是如何在桃花殺下單的?”桃花殺本就是個隱秘至極的組織,隻為楚國王室做事。

也隻是一時間的失控,片刻以後晚櫻再度恢複冷靜,等待蘇寒櫻的回複,卻聽他道:“我本就是楚國王室之人,更何況,當年我曾救過荼羅一命。”

這個答案有些出人意料,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於是晚櫻不再糾結這個,又問蘇寒櫻,“你刻意接近我,一路將我引至此,是確信我殺不了你?可我依舊不明白,你這麼做,究竟有何用意?”

“不。”蘇寒櫻定定望著晚櫻,“並非確信你殺不了我,而是為了成就你。”

晚櫻越發不懂。

蘇寒櫻忽而一笑,璨若朝華,“正如荼羅所說,這是展現你實力的絕佳機會,你本該成為桃花殺的下任聖主。”

晚櫻仍是不信,“你做這麼多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為什麼。”他終於玩夠了那顆桂圓,一把舀起,送入晚櫻嘴裏,“就當你運氣好,命中有我這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