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錦水湯湯,與君長訣(2 / 3)

泠月白停住腳步,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我,紫眸中登時警覺,說,“什麼良策?”

“如今女皇被困密道,遲早會被帝釋天的人發現。在此之前,我們必須突圍到冥域的暗羅城去,才有機會另謀打算。”左大臣看我一眼,說,“此刻密道裏除了女皇之外,隻有玉陵歌一個女子,隻要她換上女皇的衣裳……”

左大臣忽然噤聲,似是被泠月白的目光所震懾。可是泠月白再回頭看我的時候,紫眸中隱約已然充滿歉疚。他也知道,這是如今唯一的辦法。

我心中一冷,也不知應該哭還是應該笑,隻是不想讓泠月白為難。站起身,冷靜上前一步,說,“陵歌願為女皇引開追兵。隻要,女皇金口答應我一件事。”

左大臣沉著臉上前一步,說,“玉陵歌,能替女皇死是你的光榮,你難道還想談條件麼?”

我冷冷瞥他一眼,道,“左大臣這般大義凜然,讓你穿上小王爺的衣服替他去死,你可願意麼?”

左大臣麵上一青,退到一旁,沒有再說話。我的餘光掠過泠月白,他的紫瞳裏忽然充滿了痛楚。

女皇冷眼看著這一切,沉靜開口,說,“你要什麼?盡管說吧。”

我垂首,一字一頓答道,“我要‘彼岸傾’的解藥。——如果我能活著回來的話。”

女皇微微一怔。泠月白也是一怔。

從他們的眼神裏,我忽然明白,那個頭戴黑鐵麵具的人,並沒有說謊。

四.{泠月白忽然捏過我的下巴,妖異紫眸在月光下淒迷而神情,他在我耳邊說,“陵歌,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從此便該知道,你的命是我的,斷不可以再去給別人。”}

我穿上女皇的金色暗鳳袍,頭戴紫金打造的飛鷹冠,黑水晶牆壁上隱約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這是不同於往日的一種美麗,仿佛開得最豔的花朵,明日就要凋零。

要讓天界的人相信我就是修羅女皇,自然也要派一隊像樣的修羅兵士來保護我。我望一眼他們凝重肅穆的神情,此刻才深深地認識到,不論是天界還是修羅界,想要保護家園的心情都是一樣的。

在我翻身上馬之前,泠月白忽然拉住我,紫眸裏閃過一絲不舍,片刻之後卻終是放開了。主仆一場,我朝他綻出一個笑容,朝我身後的眾多將士躬身行個禮,策馬往密道西門奔去。

大火連天,無數黑玉燈柱倒塌在地,綠色磷火散落在黑暗的角落裏,地上躺著無數屍首,空氣中彌漫著天眾和阿修羅的血液混合的血腥味……我的馬嘶叫狂奔著,我茫然地揮舞著手中的劍,聽著四周四散著的天眾士兵的聲音,“活捉泠水仙,活捉泠水仙……”

我握緊了手中的劍,胸口隱隱作痛,我心中的恐懼和驚慌卻漸漸被冷靜所取代,我凝眸看著前方,一劍刺倒了從旁邊衝過來的數個人……不知道穿過了多少條淌滿了鮮血的小徑,踏過了多少堆積在地上的屍體,忽然間黑影一閃,我的馬忽然一陣長嘶,倏忽隻見一個渾身黑色鎧甲的男子擋在大路正中,雙眸漆黑深不可測,渾身散發一種凜然的殺氣,正是方才將我虜走的那個人。我座下的戰馬本是修羅女皇的坐騎,平素英勇無比,可是此時與那人對視片刻,卻嘶叫著不肯上前,忽然前蹄一揚,將我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我站起身怔怔地看著他,隻見他的黑眸裏蘊著血絲,黑鐵鎧甲上濺滿了殷紅的血,月光下散發一種森然冷意。我忽然覺得這個人如此陌生,他卻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手中的長劍與鎧甲摩擦出陣陣聲響,緩緩朝我伸出手來……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掠過一騎快馬,一雙有力的手臂擁我入懷,風一樣從他麵前掠過……

麵具男子手中握著我的一片金色裙角,在夜風中飄然飛舞。他的黑眸在月光下燦若星子,銀色長發迎風飛舞,鎧甲上飛濺著殷紅的血珠,在我回頭的瞬間,定格成我記憶中一個永恒而詭異的畫麵。

這是小王爺的坐騎,傳說可以日行三千裏,快如閃電。夜風吹散了我的長發,泠月白在馬上緊緊抱著我,我心下驚懼不定,隻能軟軟地靠在他懷裏。

“謝謝你。”半晌,我由衷地說。

泠月白忽然捏過我的下巴,妖異紫眸在月光下淒迷而神情,他在我耳邊說,“陵歌,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從此便該知道,你的命是我的,斷不可以再去給別人。”

我一怔,剛想再說什麼,泠月白忽然將懷中的一個紅色瓷瓶拋向半空,說,“彼岸傾的解藥我不會給你,你也沒有必要再想得到它。……陵歌,我帶你走,離開修羅界,離開忉利天,離開無休無止的征戰,你說好不好?”

我心中不由動容。我帶你走,這四個字就像魔咒,想必世間任何一個女子聽了都不能無動於衷,更何況說出這話來的是修羅界花心邪佞又美貌傾城的泠月白。我回頭想看他的紫色眼眸,胸口卻驟然一痛,隻見漆黑天幕中央劃過一道閃電,仿佛一道利斧劈開了黑暗……忽然一聲悶雷自天邊翻滾過來,我胸中劇痛,捂著胸口跌下馬去……

體內仿佛有什麼在燃燒,胸口中仿佛有萬道鋼刀在刺,我捂著胸口蜷縮在地上,泠月白關切地看著我,清澈紫眸裏映出我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臉。雷聲過後,大雨傾盆,豆大的雨點打在我們身上,此刻泠月白眼中的痛楚,其實更甚於我。

他俯身抱起我,翩然白衣被泥土染成黑色,卻絲毫不見淩亂,他抱著我往山腳的方向跑去,恍惚中,我聽見他喃喃地說,“為什麼是你!陵歌,為什麼雷火珠要選中你……”

一陣雷聲轟然而過,我的胸口又是一陣絞痛。我再受不住這痛苦,緊緊靠在泠月白懷裏,終於失去了知覺。

五.摩呼羅迦的意思是大蟒神。摩呼羅迦者,人身而蛇頭,是為天龍八部之一。我想起當我在玉完城的時候,它還是父親的臣子,經常馱著年幼的我在森林裏玩。}

晨曦初露,想必對於所有人來講,這都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泠月白胳膊上,他睡得很安慰,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掩蓋了那雙妖豔紫眸之後的他,在清晨微薄的陽光裏顯得格外俊秀清澈。

泠月白緩緩睜開眼睛,錚亮紫瞳反襯著陽光,散發出迷人的光暈,他關切地坐起身,握著我的肩膀說,“陵歌,你感覺怎麼樣?還疼麼?”

我搖搖頭,隻是看他的眼神裏,多了一分冷靜和糾纏,泠月白察覺到我的異樣,鳳目微挑,說,“陵歌,你怎麼了?是不是在怪我扔了彼岸傾的解藥?”

我微微揚起唇角,說,“其實有些東西,深藏在記憶裏,根本不需要解藥。”我站起身,指著茅草屋窗外的那個深藍色的宮殿,說,“那個就是暗羅宮,對麼?”

泠月白深深地看我一眼,點點頭,說,“暗羅宮是修羅皇族在冥域的行宮,裏麵有十二個黑暗式神的石像。……陵歌,你都要記住,不管誰命令你,逼迫你,你都不能踏進暗羅宮一步。”

我心中感動,眼眶微微一酸,背過身不讓他看到我的異樣,說,“泠月白,我在你身邊做了四年的侍婢。你總是讓我做這做那,還幫著那些舞姬欺負我……為什麼到了今天,才肯對我這麼好?”

泠月白一愣,修長的手已經撫上我的臉頰,聲音中透著一絲無奈和寵溺,說,“傻瓜,我以前總想法子欺負你,是因為你從來不肯像別的女人那樣討好我,在乎我啊……”他輕輕將一縷劉海別到我耳後,紫眸中仿佛盛著似海深情,一字一句問道,“陵歌,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

我咬著嘴唇,含著淚露出一個笑容,把手緩緩伸到他懷裏,說,“月白,這一世,我注定……是要負了你!”話音未落間,我已經掏出他懷裏的迷藥灑在他臉上,泠月白俊美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一雙紫瞳仿佛凝了水,顫顫的讓人心疼,終於緩緩閉上雙眼暈了過去。

“對不起……月白,對不起。”我將他輕輕放在床上,最後一次為他蓋好被子。

其實你我之間的恩怨,誰負了誰,又豈是一句對不起可以說得清的?

昨夜雷聲滾滾,我已經在極度痛苦中想起了從前的記憶。泠月白,當你在四年前把我從天界擄走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一天我有一天會因此而恨你,怨你,無法原諒?

……如果你那日沒有將我從玉完城帶走,我跟帝釋天之間,會怎麼樣?

……如果昨夜我沒有想起那一切,我又是不是真的可以讓你帶我離開,跟你雙宿雙棲,浪跡天涯呢?

可是所謂的如果,就是永遠不會再有答案。

我走出茅草屋,朝著跟暗羅城相反的方向的行進,可就在這時,那匹原本屬於泠月白的戰馬好像意識到了危險,揚起前蹄長嘶起來。我握著劍柄,防備地望向樹後。忽然調轉韁繩往旁邊的山路跑去,可是卻已經晚了,左大臣帶著一隊士兵擋住了我的去路,醜陋的臉上掛著一絲陰狠的笑意,說,“玉陵歌,差點忘記了,一個月之後就是你十五歲生日。女皇要親自為你慶祝,快跟我回暗羅宮吧。”

我冷笑,道,“跟你回暗羅宮幫你召喚十二黑暗式神麼?你做夢!”

左大臣冷哼一聲,說,“這些話,你留著回去跟女皇說吧。”說著,伸手一揮,他身後的暗林衛便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

我握緊了手中的劍,心想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阻擋我回到帝釋天身邊!一麵揚刀策馬,用尖利的刀劍刺向那些阻攔我的人,手臂也被他們劃傷,座下戰馬長嘶,漸漸經不起這樣的車輪戰,倏忽間已經被砍掉一雙馬腿,我跌落在地上,不服輸地望一眼那個醜陋的左大臣,心想倘若戰敗,我惟有一死,也不可跟他們回暗羅宮。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陣陣嘶吼,不似野獸,也不似人類的呼號,一聲一聲,響徹山穀,忽然間隻見一條巨蟒飛快地向我匍匐而來,腰身竟有十根黑玉燈柱那麼粗。眾修羅兵將個個麵露懼色,驚恐地後退數步。

我驚懼的站在原地,不知這巨大的蟒蛇為何會直衝著我來,然而所有的擔心和惶恐,卻在我看清楚大蟒脖頸上的人頭時四散而去。

“摩呼羅迦!”我衝口而出的喊道。

他朝我笑笑,粗長的巨尾已經掃向左大臣,隻聽一聲巨響,一顆數十丈的冥樹應聲倒了下來,壓倒了數個修羅兵將。其他的則簇擁著左大臣四下逃竄。

我上前輕撫摩呼羅迦的腰身,心中無比親切,說,“摩呼羅迦,是爹爹讓你來救我的麼?”

摩呼羅迦的意思是大蟒神。摩呼羅迦者,人身而蛇頭,是為天龍八部之一。我想起在玉完城的時候,它還是父親的臣子,經常馱著年幼的我在森林裏玩。

四年過去了,摩呼羅迦也長大了些,它搖搖頭,說,“我如今在帝釋天座下服侍。是他派我來救你的。”

帝釋天。我心頭一凜,所有過去的回憶洶湧而至。

我想起幼時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曾在高高的沙羅雙樹頂為三十二城主彈奏一曲清心咒。

可是我的心,從那時起,卻裝下了一個人,再也無法真正的清心了……

我又想起昨夜在阿修羅城見到的那個頭戴黑鐵麵具的男子。

那可是他麼?

一樣的漆黑瞳仁,一樣的銀發翩然,可是為何,他的眸中卻盛滿了恨意和殺氣,再不是當年妙如春風的帝釋天了?

摩呼羅迦馱著我穿過修羅界一座座崎嶇的高山,一條條黑暗的河流,就像小時候那樣。我抱著它的脖子說,“摩呼羅迦,可以給我講講這些年來,善見城都發生了什麼事麼?”

六.{我穿過層層人群仰望著他,忽然希望可以分擔他的憂傷,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好。}

煥夕顏,其實我記得那個女孩,太煥極瑤天的女兒,一雙明媚秀目,倔強而嫣然。當我從摩呼羅迦口中聽到她跟帝釋天的故事的時候,其實我並不感到意外。原來他這幾年性情大變,將阿修羅視為死敵,是因為阿修羅女皇泠水仙害死了煥夕顏,他最心愛的女子。

我始終相信,許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強求也是枉然。比如帝釋天,比如煥夕顏。我父親是玉完城城主,忉利天三十二天中最有勢力的城主,所以我與帝釋天的婚約,從小就被認為是理所當然。漸漸的,連我自己也是如此,所以當我第一眼見到帝釋天的時候,就已經認定他是我的夫婿。

隻可惜,我們始終錯過。

當摩呼羅迦馱著我抵達善見城的時候,天界的天兵天將門已經大敗阿修羅,凱旋而歸,舉國歡騰。在歡呼的人群中,我看見身穿黑色鐵甲的帝釋天,他已經除下麵具,俊美容顏上卻並無過多的表情。

果然是他。長發瀲灩,殺氣清明。隻是那雙曾經比春風更和煦的眼眸,如今已經因為思念一個死去的女子而變得冰冷。我穿過層層人群仰望著他,忽然希望可以分擔他的憂傷,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好。

那座兒時曾經來過的皇宮,如今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禦花園裏種滿了我不認識的鈴鐺花,每當我一靠近帝釋天的寢殿,它們就會叮當響著來攻擊我。

那個朝陽迷蒙的清晨,帝釋天從寢殿裏款款走出來,正遇上在跳來跳去與鈴鐺花糾纏的我。這是我第一次正式以玉陵歌的身份與他相見。

淺金色的陽光安詳地照在他俊美的容顏上,給銀白飄逸的長發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邊,他看著我,神色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一語雙關的說,“陵歌,你回來了。”

我的人,我的記憶,都回來了。我點點頭,微微有些局促,說,“從前的事……我都想起來了。謝謝你救了我。”

帝釋天漆黑雙眸中卻忽然閃過一絲冷然和深邃,說,“我救你也有我的目的。你不必謝我。”

我垂下頭,低低地說,“我知道。”我忽然想起那日我在他手上狠狠咬下的那道齒印。“……對了,你的手還疼麼?”

帝釋天抬起手掌,隻見我的牙印已經變得很淺,可還是結疤留下了印記。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早已經不礙事了。……比起你所受的苦,這都不算什麼。”他抬頭看向我的眼睛,瞳仁裏蘊著一絲悲憫。

我忽然抬頭直視他的眼睛,鼓起所有的勇氣,說,“我咬你,在手上留下印記,是希望你永遠記得我。你明白麼?”

帝釋天一愣。呆呆地看了我片刻,唇邊揚起一絲冷然笑意,說,“陵歌,從小時候起,我就隻把你當妹妹,以後也是一樣。我留你在善見城,是因為我們都知道的一個秘密。……你明白的,是不是?”

我的心一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呆呆站在原地。帝釋天轉身要走,我卻一把拉住他的衣角。

“我喜歡你,從我小時候起就喜歡你。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我自後抱住他,說,“即使你心裏已經有別人,即使我知道我們沒有明天,可是我仍然控製不了自己的感情啊……”我的聲音裏竟然帶著哭腔,這是我第一次親身體會到,原來喜歡一個人會讓自己變得這樣卑微。

一陣詭異的沉默。朝陽緩緩升上半空,平素喜歡吵鬧的鈴鐺花也不再言語。

良久,帝釋天一根一根掰開我覆在他腰間的手指,聲音裏透著一抹無奈和決然的冷意,說,“陵歌,在你生命消失前,除了愛情,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我的胸口忽然一陣刺痛。

我想,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殘忍的一句話。

七.{“緊那羅”是歌神,是忉利天專門演奏法樂的音樂家。在梵語中為“人非人”之意。她的形狀和人一樣,但頭上生一隻角,所以稱為“人非人”,善於歌舞,是帝釋的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