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釋天開始刻意疏遠我。對於我們過去的婚約,天界也沒有人再敢提及。我不知道我身上的秘密是否已經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我隻知道,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十五歲的生日愈來愈近了。
善見城裏的黃昏很美,我時常坐在高高的沙羅數上望向帝釋天的寢宮,偶爾可以看見他從門口經過,身後帶著無數隨從,白衣翩然,銀發生輝。可就在這時一朵頑皮的鈴鐺花忽然攀到我腳下,一下子纏住我的腳踝,我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地上栽倒下去,樹枝啪地一聲折斷,帝釋天遙遙看一眼我的方向,隻見白影一閃,倏忽間他已經出現在我麵前,及時在我落地之前,穩穩地將我接在懷裏。
他懷中獨有的龍涎香的味道撲麵而來,一陣心醉,恍惚過後,心底卻是一陣酸楚的刺痛。帝釋天將我放在地上,麵色淡然,說,“這片林子裏的鈴鐺花很不聽話,你以後小心一點。”說著,他轉身離去,沙羅雙樹上的花瓣翩然而下,落在他的長發上,形成一副絕美明麗的畫麵。
我望著他的背影,怔怔地,久久不能離去。或許,即使沒有兒時的記憶,麵對這樣一個男子,我仍然會無法控製地愛上他吧……
暮色四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花園裏逗留了多久,剛想轉身回去,卻猛然發現自己的後正站著一個人。
這女子很美,頭戴水晶鑲金鏈墜,整個人散發著一種空靈華美的氣質。頭頂正中卻長著一隻角,用素色飄帶裝飾著,看起來依然那麼顯眼。我一愣,說,“你……你是緊那羅?”
“緊那羅”是帝釋天身邊的歌神,是忉利天專門演奏法樂的音樂家。在梵語中為“人非人”之意。她形狀和人一樣,但頭上生一隻角,所以稱為“人非人”,善於歌舞,是帝釋的樂神。
那女子點了點頭,淡淡的,素淨的眸光卻冷冽逼人。
隻是,傳說她很愛清淨,一直呆在深宮不願見人,此刻卻為何會出現在我麵前?
我經曆了這麼多事,又在修羅界裏呆了那麼久,本能的警覺,握了我腰間的劍柄,說,“你是來找我的麼?”
緊那羅直直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玉陵歌,你自己應該很清楚,你是被雷火珠選中的女子,在你十五歲生日到來的時候,你會遭遇怎樣的下場。”
我一愣。果然,在天界,我身上的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了。隻是這些,我其實被誰都清楚,又何須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
我冷然一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陵歌聽不懂。”
緊那羅上前一步,說,“那我直截了當的說好了。——當你十五歲生辰的時候,你體內的雷火珠的能量就會爆發,並被式神的磁場所吸引,最終將它們喚醒。……你到時候會死,並且會死得很慘。”她美豔的臉上沒有半點憐憫,仿佛在談論天氣般平常。
她竟然用這種口氣說出我心底最隱秘的恐懼,我怒視她一眼,冷然道,“緊那羅,那你想怎樣?”
緊那羅款款摘下額前的水晶佩飾,像是在自語,說,“其實你不了解帝釋天。縱使他與從前不同,變得冷酷而決絕,但是他心底最深處的地方,仍出最初一般溫暖善良。”
我被她一瞬間迷惘的表情所驚呆,衝口問道,“你來找我,跟帝釋天有關?”
“昨夜,從他所彈奏的琵琶聲中,我能聽出他對你的憐憫和歉疚。可是他一旦對你心軟,受難的就會是整個天界。——因為雷火珠不但可以召喚天界十二式神,對修羅界的黑暗式神也一樣有效。……如果最終心軟,不忍心殺你取出雷火珠,那麼雷火珠就會被阿修羅族搶走,你的死,也會變得更加沒有意義。”緊那羅忽然聲音一轉,喉嚨中忽然響出高亢的歌聲,像枷鎖一樣繚繞在耳邊。我本能地捂住耳朵,隻見兩側樹木斷裂橫飛,我這才明白她適才為何會先將身上的佩飾取下。那種爆發的衝擊力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耳膜,帶來一陣鑽心的痛楚。
我跪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耳朵,咬牙問道,“緊那羅的歌聲獨步天下,亦是最無形的殺人凶器。隻是,你為什麼要害我?”
緊那羅一邊歌唱著一邊朝我走來,說,“倘若在你十五歲之前殺了你,雷火珠便不能成型。那麼無論哪一方的式神都要再沉睡二百年——保持現狀的平靜,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說著,她忽然間從袖中抽出一根琴弦,狠狠往我脖頸上勒過來……我感到一陣窒息,卻忽然放棄了掙紮……也許像她說的那樣,就這樣結束或許是個更好的結局……
我閉上眼睛,隻覺自己的氣息越來越弱……可就在這時,隻聽砰的一聲彈破琴弦的聲音,我的脖頸忽然一鬆,我睜開眼睛,隻見泠月白正站在我麵前,手中金劍指向緊那羅的喉嚨……一聲微弱的血肉崩裂的聲音之後,泠月白已經刺破了緊那羅的喉嚨,冷厲紫眸不帶一絲溫度。
八.{隻見他美豔紫眸中湧出一種劇烈的憤怒和心痛,泠月白將我緊緊扼在懷裏,狠狠逼視著我說,“搶也好,奪也好,讓你恨我也好。玉陵歌,今生今世,你隻能陪在我一個人身邊。”}
在緊那羅緩緩倒地的時候,泠月白一把拉起跌在地上的我,美麗眼眸中彌漫著一絲痛楚和邪佞,他握緊了我的肩膀,像是要將我捏碎一般,說,“玉陵歌,我說過,你應該知道,你的命是我的,斷不可以再去給別人。你為什麼要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又將自己的性命拿給別人去踐踏?”
我如此接近地看著泠月白這張傾國傾城的妖豔俊臉,隻見他一雙紫眸情深似海,我忽然有種恍惚的感覺,忍不住輕輕撫上他的臉頰,說,“四年前,當你將我帶離玉完城,擄往修羅界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以我的性格,在知道真相之後,我一定會恨你的。”
一幕幕往事我都已經清晰地記起。還記得四年前,泠月白喬裝成普通人眾的模樣,佯裝受傷昏倒在玉完城外的樹林裏,我碰巧經過,一時好心救了他,他卻在騙取我信任之後,趁我不備將我帶回修羅界……一晃就是四年。
這段時間裏,我曾經任性的想,那麼我與帝釋天之間的這些錯過,泠月白又該如何補償呢?
泠月白紫眸一顫,聲音裏第一次這樣飄忽不定,說,“陵歌,你都知道了,我……”
我卻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心中說不清是怒是怕,一掌劈過去,轉身就往帝釋天的寢宮跑去……
泠月白卻一把拽住我,幾日不見,他的功力長進了許多。隻見他美豔紫眸中湧出一種劇烈的憤怒和心痛,泠月白將我緊緊扼在懷裏,狠狠逼視著我說,“搶也好,奪也好,讓你恨我也好。玉陵歌,今生今世,你隻能陪在我一個人身邊。”
我的心微微一陣,隻見他將一把粉末灑在我臉上,恍惚中我拽緊了他的袖帶,漸漸失去了知覺。
黑暗中,我睜開眼睛,當我緩緩適應這種光線,借著隔壁傳來的微薄的磷火火光,隱約可見這是一個寬敞的石室,兩側卻有十二個形態各異的龍形石像矗立在那裏,表情猙獰,即使隻是冰冷石像,仍然讓人望而生畏。
我屏住呼吸,暗暗往牆邊挪動了一下身體,透過一道石牆,隱約可以聽見泠月白的聲音。
“原來皇姐將飛天鏡借給我去找陵歌,是為了她體內的雷火珠。”泠月白冷冷地說。
女皇的聲音聽不出一絲喜怒,緩緩地說,“月白,你該知道,作為修羅皇族,到底什麼對你來說才最重要。”
“你跟帝釋天的恩怨我沒興趣知道,我也不想卷進來。總之我現在要帶陵歌走,雷火珠也會從此消失,你放了我們吧。”月白的聲音有種倔強的篤定。
女皇的聲音卻忽然有些飄忽,說,“月白,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知道你的感覺。……曾經,我也這樣愛上過一個人,可是他卻不接受。……陵歌心裏有別人,你應該知道的。那麼,即使你帶她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會感激你的,是不是?”
泠月白一愣,一時沒有做聲。
“所以,與其在一個不值得的人身上費心思,不如成就大業!”女皇的聲音忽然一轉,忽然間隻見一道黑光閃現在我眼前,女皇舉著右手,一掌打穿了我麵前的石壁,她側頭望向我,露出一抹冰冷而美豔的微笑,說,“玉陵歌,你也喜歡帝釋天是不是?
我一愣,這種突入起來的光線刺痛了我的眼睛,猝不及防間,隻見眼前一道金光與紫光交錯在一起,片刻間泠月白已被女皇打翻在地,她用縛蠶絲將他捆住,緩緩向我走來,眼中有一抹我看不懂的冷然和同病相憐的傷痕,女皇走近了,聲音悠遠,說“帝釋天,他永遠都不會愛上你。”
女皇緩緩伸出雙臂,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隨著她手臂的指向升到半空,隻聽“啪”的一聲,黑暗大殿裏所有壁燈都被一簇暗綠色的磷火點燃,照亮十二座石像猙獰的臉,映襯著女皇麵無表情的美豔的臉,這情景說不出的詭異駭人。
我強自冷靜,直呼其名,說,“泠水仙,我的生辰還沒到,體內的雷火珠尚未成型,難道你想現在就殺了我?”
泠水仙將我移放到一個黑玉石台上,用長指甲割破了左腕,將她的血灑向最近的一個石像,冷笑道,“雷火珠現在的確沒有能量召喚十二個式神,但是配上我的血咒,卻可以召喚出其中最強的一個。我不貪心,也不需要那種地動山搖的力量,隻要能趕在帝釋天之前召喚出一個黑暗式神,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我一怔,隻見泠水仙的手掌停留在我胸口上空,扣動著手指,像在進行一個古老的神咒……我咬牙別過頭去,難道就要這樣死在這裏了麼?……可是,即使是死,我又怎麼可以讓泠水仙得到雷火珠的能量……
泠水仙伸出修長白皙的右手,金色指甲在幽幽綠火映照下熠熠生輝,可就在她的指甲要刺破我胸口的時候,忽有一道白光破空而來,阻礙了她的動作。暗羅宮中忽然光亮一片,帝釋天緩緩走下台階,一襲勝雪白衣翩然而至,他手中的白光與泠水仙的黑光糾纏片刻,忽然發出巨大的衝力,黑玉石床驟然坍塌,我跌落在地上,身體也恢複知覺,我本能地想要往帝釋天的方向跑去,卻被身後的一股力量牢牢抓住,動彈不得,是泠水仙自後揮掌將我吸住,隻見我體內散出一道紅光,折射在她手掌的血液上,一瞬間照亮了龍形石像的眼睛。
那座猙獰石像大吼一聲,猛然睜開一雙銅鈴大的血紅的眼睛,下身卻仍是石頭,一時間動彈不得。我被泠水仙的掌力吸在半空,五髒六腑劇烈地疼痛起來,體內像是有種莫名的力量呼之欲出……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自後打了泠水仙一掌,打斷了她的血咒,我整個人掉落在地上,渾身再沒有半點力氣。側頭望著泠水仙倒下的方向,卻看見泠月白痛楚而歉疚的眼神。他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泠水仙,垂首說了一聲,“姐姐,對不起。”說著他上前一步,橫抱起我往大門的方向跑去。
就在這時,帝釋天已經趕到我身邊,他手中忽然閃過兩道銀光,是他常用的銀月釘,一枚打向泠水仙,另一枚卻是朝向泠月白……我一瞬間心如電轉,片刻已經直起身子擋在泠月白身前……
那枚銀月釘的力道很大,它甚至將我從泠月白的懷裏打落在地。帝釋天一愣,冷月白也是一愣,急忙俯身抱住我,一雙美麗紫眸不知是驚是痛,怒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起我與泠月白相伴的四年時光,我想起這個俊美男子曾經一臉任性地對我說,“陵歌,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從此便該知道,你的命是我的,斷不可以再去給別人。”
“月白,我欠你那麼多……”我的手撫像他的臉頰,歉疚,不舍,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糾纏在一起,可我知道那並不是愛情。
我看一眼四周,那隻已經複活了一半的黑暗式神正在永夜一樣的暗羅宮中憤怒的嘶吼,嗜血的紅眼說不出的猙獰駭人。我望一眼帝釋天,又望一眼躺在地上狠狠瞪我的泠水仙,哀哀地說,“如果泠水仙失敗了,你大仇得報……答應我,從今天開始,要快樂,好不好?”
帝釋天一怔,俯視我的瀲灩鳳目中帶了一絲悲憫,他剛想朝我走來,卻被泠月白手中的金劍逼退數步,此時他的紫色瞳仁已是憤怒得沒有一絲理智。電光火石間,二人已經纏鬥在一起,一金一銀兩道身影光芒閃爍,一時間不分上下。
我掙紮著擺正了身體,盤膝而作。腦中飛快閃過從前的記憶,雙眼忽然濕潤。
九.{……可是,事到如今,除了用血咒驅散雷火珠,我已經再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殷紅的血,順著我的兩處脈搏滾滾而出,我扣動著手指,輕聲念出咒語,胸中放出萬道白光,霎時驚住了那兩個與我糾纏了半生的男子。
我笑,隔著迷蒙的淚眼,我看見帝釋天恍然而痛楚的眼神。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當年父親的話的真正含義。——隻有帝釋天一個人可以拯救我。如果他愛的人是我,便會好好的保護我,不會讓我落入阿修羅手裏,更不會利用我體內的雷火珠去喚醒式神。……可是,事到如今,除了用血咒驅散雷火珠,我已經再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我的父親太明玉完天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預知了今天的結局。為了防止我體內的雷火珠被阿修羅用來喚醒黑暗式神,他早已在我身體裏下了血咒。在我十五歲到來之前,隻要我結印引爆這個血咒,就沒人再能得到雷火珠了。隻是我的生命,也將隨著它一同消逝。
巨大能量的衝擊下,暗羅宮開始左右搖晃,一片刺眼的光芒下,隻見一粒紅白交錯的珠子從我胸腔中騰起……角落裏半醒的黑暗式神奮力嘶吼著,我身體裏的血液幾乎已經流幹,奮力集中精神念完咒語……
隻聽“轟隆”的一聲巨響,暗羅宮搖了搖,雷火珠在半空中碎成五瓣,片刻間已像雪球一樣朝五個望向飛去,留下一道長長的光輝緩緩散落在半空……
我的血已經快流幹,生命亦已經耗盡,恍惚中我看見帝釋天勝雪的白衣,他將我抱在懷裏,他的眼神那麼痛楚。記憶中,他從來沒有那樣溫柔地看過我。
暗羅宮坍塌之前,我靠在帝釋天懷裏,哀哀地說——
我知道我永遠取代不了她的位置,就像在我心裏,泠月白永遠取代不了你。
隻是,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相遇呢?
讓我撫平你的寂寞,讓你不再孤單一人……
……不可以麼?
我想無論今生還是來世,我都永遠無法忘記聽到這番話時,帝釋天一瞬間動容而疼痛的眼眸,以及泠月白充滿哀傷的妖豔紫瞳。
如果可以選擇,我仍然願意背負這被詛咒的命運,隻為可以這樣與你相遇。
天崩地裂之間,千般眷戀,萬般歡好,化作煙塵。
尾聲
所有的回憶在眼前回放……
是誰在開滿鈴鐺花的樹林裏,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聲音裏透著一抹無奈和決然的冷意,他說陵歌,在你生命消失前,除了愛情,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又是誰,曾在一片白亮月光下將她緊緊抱在懷裏,狠狠地說,搶也好,奪也好,讓你恨我也好。玉陵歌,今生今世,你隻能陪在我一個人身邊。
……
坍塌了的暗羅宮,不但掩埋了十二座黑暗式神,也掩埋了一個血液流幹的女子,以及一段後人永遠無法得知的亂世情緣。
隻有碎成五瓣的雷火珠,飄蕩在天地之間,尋找下一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