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夢裏不知身是客(1 / 3)

文\/楊千紫

幾回魂夢與君同?猶恐相逢是夢中。

泠月白的身影微微頓住,似是觸動了久遠的回憶。可是同一時刻,他看不到我眼底的傷。他總是不知道,當他因為無法再見到自己心愛的人而傷心難過的時候,我也站在他身後,默默體味著同樣的詩句。

一.{天降血雨,即使在修羅界也不多見。按照法典的說法,這是極凶的征兆。我站起身,回頭望一眼沉睡的泠月白,神色不由有些擔憂。身為修羅界的小王爺,這些年來他承擔了許多,如果這場預示著凶惡的血雨會給他帶來更多的不快樂,我寧願他不知道。}

我坐在廊下的黑樹藤椅上,此時泠月白正在我身後的房間裏沉睡,重重白色紗幔背後,他俊美的臉龐若隱若現。

房外本是修羅界裏最美的黃昏,忽然間一聲驚雷劃破長空,血紅的雨點簌簌地落下來,迷離成一團觸目驚心的紅色霧氣。

天降血雨,即使在修羅界也不多見。按照法典的說法,這是極凶的征兆。我站起身,回頭望一眼沉睡的泠月白,神色不由有些擔憂。身為修羅界的小王爺,這些年來他承擔了許多,如果這場預示著凶惡的血雨會給他帶來更多的不快樂,我寧願他不知道。

想到這裏,我抬起右手,微微屈起中間的三根手指,在半空中輕輕劃了一個紅色的圓圈。霎時間,天空中所有雨水都流向那個圓圈,在半空中流成一個一尺來長的漩渦,然後沿著我手指的方向,無聲無息地流向院中的湖泊。

我揚起一絲滿意的笑容,伸手又在遠處畫了幾個同樣的圓圈,漸漸的,一場血雨就這樣被我消弭在半空之中,不但地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天空也漸漸恢複成適才晴朗的顏色。

這時,身側忽然傳來一聲重物落在地麵上的響動。我回過頭,隻見一個侍從模樣的人正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半晌才彎腰去揀掉落在地上的箱子,額頭上冷汗直流,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是女皇陛下派來的使者,專程來給小王爺送賞賜來的。”說著,他的頭垂的更低,正眼都不敢看我一眼,好像擔心我會一口把他吃了似的。

想必這人剛才是目睹了我操控血雨,以為我不是神仙就是妖怪,所以才會這麼害怕。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於是溫言道,“小王爺昨夜徹夜披閱折子,熬得太晚,清晨才入睡。現在睡意正濃,你先不要打擾他吧。東西擱在這裏就行了。”

那人應了一聲,卻跪在地上沒有起來,像是做了一場劇烈的心裏鬥爭,最後還是壯著膽子跟我說,“女皇陛下叮囑我一定要親手把這箱金子交到小王爺手裏……所以,所以……”他緊張得來不及措詞,“所以”了半天,我聽著都替他著急,卻還是保持著一個溫和的口吻,接口道,“所以,你就留在這裏等他醒來吧。”

“……是。”那人麵露淒苦,可見十分不願意與我相處,可是又不敢說個不字。我看著好笑,上前一步搶過他手中的箱子,不由分說地揭開箱子蓋,眼前登時呈現一片耀眼金光,竟是滿滿一箱的金子。我瞥一眼那侍從瑟縮的摸樣,玩心忽起,心想左右給他看見了我使控水術,也不在乎再讓他看看我的熔金術。

掌心騰起陣陣白煙,一錠一錠的金子在我手中就仿佛是泥土,任我隨意揉捏著形狀。

“你說,把它捏成什麼樣子好呢?”我故意逗他。

那人瞠目結舌,隻是呆呆地看著我。

“小王爺最需要什麼呢?”我自語道,歪頭認真想了想,終把那些金子捏成一把傘的形狀。

“雁峰,你來了。”這時,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還帶著一絲初醒的慵懶。我回頭,隻見小王爺泠月白撥開層層珠簾走出內堂,目光漫不經心地劃過那個侍從的臉龐。

原來這個膽小鬼叫雁峰。我捧著手中剛剛捏成的小金傘,微笑著迎向泠月白,道,“女皇送了一箱金子給你,我把它捏成這個樣子,你可喜歡?”

泠月白看向我,俊美的容顏上有一絲淡淡的敷衍,隨口答了二個字,“喜歡。”他複又看向雁峰,似是無意地問道,“你專程送箱子過來的?”

雁峰眸光一閃,目光迅速掠過我的眼睛,垂首答道:“是。女皇陛下吩咐,一定要將這箱子送到小王爺手裏。”

我天生敏感,不知為何,這段看似無用的對白,竟帶給我一種暗藏玄機的感覺。

二.{我生來就能操控金木水土四種元素,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隻想用我的這種能力,讓小王爺變得快樂。}

雁峰。其實知道那侍從的名字之後,我便對他有些改觀。因為能讓泠月白記住名字的人,都不是凡人。於是,當我與他並肩走出小王爺寢宮的時候,我主動與他搭話,“喂,你方才是不是很怕我?”

雁峰側過頭來看我,一臉驚魂未定。其實細看之下,他有一張幹淨而年輕的臉。半晌,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說,“早聽聞小王爺身邊有個天賦異稟的侍女,今日一見,卻還是不免驚異於姑娘的奇技。”

“天賦異稟?……嗬,被眾人當作異類,其實這種感覺並不好受。”我唇邊露出一絲苦笑,但是轉瞬即逝,我揚起頭看他,笑了笑,說,“我生來就能操控金木水土四種元素,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隻想用我的這種能力,讓小王爺變得快樂。”

雁峰怔怔地看著我,那神情與他方才看我溶金時的樣子略有不同。我有一雙極目千裏的眼睛,所以我此時可以清晰看見,在他黑玉瞳仁裏映照出的我的臉龐。

我在笑。那笑容,帶著對泠月白的信仰,傾城美豔。

半晌,雁峰的表情從迷醉轉為凜冽,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才問出口,他說,“如果小王爺要你死,你會不會心甘情願?”

我一愣,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但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雁峰怔住片刻,有些茫然的笑了笑,當下也不再多言,拱手道,“夏初姑娘,雁某趕著回女皇那裏複命,以後有緣再見了。”

我看這他陌生而充滿朝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緋紅的天色之中。那些與泠月白之前的前塵舊事,就像凋零的花朵一般浮入我的腦海中。

七年前,我在修羅界的皇宮中醒來,沒有任何記憶,亦沒有佩帶任何能表明身份的東西。甚至連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草葉圍成的簡陋草裙。一個容貌美豔又淩厲的女子朝我走來,身後眾多侍女手上都捧著錦衣華服,她低頭看我,眼神中有一種莫名的笑意,她說,“平民不可擅入皇宮禁地,你可知罪?”我一愣,還沒等我恍過神來,她繼續說道,“跟本宮走,從此為修羅皇室出力,你可願意?”

我低頭看看衣不遮體的自己,又看看錦衣金飾的她,茫然地點了點頭。那時的我,其實隻想跟著這個被稱為女皇的女子做個普通的丫鬟,也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

……可是我沒有想過,這座陰暗又輝煌修羅皇宮,不隻會困住我的人,也困住了我的心。

初見泠月白的那日,是我入宮的第三天。我端著一盤茶盞走進房門,隻見一個白衣身影背對著我坐在桌前,手裏捧著一本書,正極是認真的看著。夕陽西下,斜斜地打在他身上,整個人散發一種寂寥而有寧靜的光芒,我走近了,忍不住側頭看他一眼,他卻也在同一時刻回過頭來。

那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男子的臉。四目相對間,我不由又是一怔,因為那張出奇俊美的臉上,竟有一雙通透而妖異的紫色眼眸。那雙眼睛此刻平靜無波,仿佛一層凍住的紫冰,深層卻是一抹化不開的寂寥,讓人光是看著,便覺得孤獨。

我一時隻是呆呆地看著他,連手中的茶水灑出來也不知道,他低頭看了一眼,微一揚手,說,“小心。”我仿佛被驚醒,這才發現灑出來的茶水正流向他手中的佛經,心中不由歉疚,趕忙用袖子擦了擦桌子,說,“小王爺,對不起。”

他卻也不以為忤,隻是淡淡問道,“你是新來的吧?怎會知道本宮的身份?”

我頓了頓,臉一紅,俯首答道,“因為奴婢曾經聽人用‘傾城第一美男子’來形容小王爺,而您又一雙紫眸,所以……奴婢鬥膽猜測您就是小王爺。”我瞥一眼他手中的佛經,自責道,“奴婢粗手笨腳,弄髒了小王爺的書,真是對不住了。”

小王爺垂下眼簾,用袖子輕拭著紙張上的水跡,淡然道,“不必掛心。你先下去吧。”

不知為何,我卻並不想就這樣離開,或許是出於歉疚,又或許是他那雙本應妖異卻又異常平靜的眼眸吸引了我,我想了想,道,“如果小王爺不嫌棄,奴婢願為方才犯下的錯誤做一些補救。”

小王爺抬起眼眸,不織布可否的看著我。可當他沒有一絲情感隻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我的臉卻不知為何地紅了起來。於是低頭不敢再看他,隻是默默扣動手指,將書頁上的水珠引向半空,化成一陣水四霧散在空氣裏。可是仍是有一部分水珠被紙張吸收了進去,化開的墨跡無法複原,我歉疚地說,“奴婢隻能做到這樣了。”

他看我的眼神包含了一絲驚異,但是很快複原,挑眉問道,“可以操控金木水土四種元素,你就是夏初?”

我點了點,他竟知道我的名字,這讓我有一絲莫名的驚喜。

“姐姐已經把你送給我了。從明天起,你就跟我回宮吧。”他淡淡的說,複又低頭看向手中的佛經。

他不知道,這一句簡短而普通的說辭,不僅帶走了我的人,也帶走了我的心。

第二次見到雁峰的時候,我正在禦花園裏澆花,驀一回頭,卻於百花深處看見他糾結又猶豫的眼眸。我揮一揮手,將浮在半空的數道水柱引入池塘,打趣道,“你也不是第一次見我‘天賦異稟’了,有什麼好奇怪的?難道你指望我這樣的人,會用水壺去澆花麼?”

雁峰那一刻的神情有些像被抓包的小偷,撓了撓腦袋紅著臉走出來,說,“看來夏初姑娘不僅能操控金木水土,連眼神也比尋常人要好呢。”

我一笑置之,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雁峰沉吟片刻,神色有些凝重,遞給我一個粽子一樣的包裹,外麵用錦布包得緊緊的,絲毫看不出裏麵到底是什麼,他說,“這個你收著,如果有一日,你在人間拿到了三味真火,就打開來看看。……你要記住裏麵的經文,如果有人在你麵前誦讀這種經文,你要馬上逃走,刻不容緩。”

我有點被他嚴肅而沉重的樣子驚住了,怔怔地抓著手裏的粽子,問,“這裏麵是什麼?還有,三味真火又是什麼?”

雁峰也不回答,隻是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分深深的憐惜,轉身離去,背對著我說,“你隻要按我說的做就好。……夏初,我雁峰雖然膽小無用,但是,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三.{我來自修羅界,對人類的情感不甚了解。家國與天下,於我,原本不過都是空洞的詞彙,可是此時,我卻真的有些被震撼了。}

大片連綿的花海,在風中搖曳如海浪,連綿起伏。我與小王爺分乘兩騎,遙望著這一片在人間被稱為“李花”的花田,神色都有些訝然。

原來人間,竟是這樣美麗的一個地方。

可是他到底是先結束這一瞬間的驚歎,開口道,“劉家寨就在前麵,我們在修羅宮商量好的計謀,你可記得清楚細節?”

“回小王爺,奴婢記得。”我下意識的回答,可是看一眼他未動的臉色,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顫顫又道,“夏初知道了,月……月白。”

我們說好了的,在人間我不可以叫他小王爺,我要叫他的名字,泠月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字一出口,我的臉卻微微燙起來了。

泠月白卻並無在意,隻是豐神俊朗的揚鞭策馬,同時也甩了我的馬一鞭子,說,“走吧。今夜午時,劉府見。”

傍晚時分,街市上行人並不甚多,我獨自一人站在一座朱門府第前麵,耐心等著換班的門童吃完飯出來,這才擺好表情準備開始。

其中一個門童見我可疑,但是語氣還算客氣,走過來問道,“這位兄台,你站在鄙府門口快半個時辰了,可有什麼事嗎?”

我心中暗喜,板著一張臉回過頭去,長袖一揮,沉聲道,“這宅子黑雲壓頂,快叫你們主人出來,洗洗這塊牌匾上的黑氣。”

那門童一愣,麵色有些為難,壓低聲音說,“你是外地來的吧?這裏可是劉家寨族長的宅子啊。……想要裝神弄鬼混打賞的話,我勸你改日再來吧。”

我一愣,隨即板起臉來,長袖一揮,大門正上方的木製牌匾立時掉落下來,摔成兩半,我道,“本姑娘好心前來,也是你劉府的造化,你倒當我是神棍麼?”說著,掌心向地,張開五指緩緩抬起手來,地上的塵土形成一個小型的漩渦,隨著我的手掌緩緩騰起,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咆哮的小獸。

那門童嚇得驚住,一張臉煞白如紙,哆嗦著嘴唇指著我說,“你,你,你……你會妖法!”

我抬起手來,遙遙一指,掌下這個由土壤和灰塵所組成的漩渦飛速飄向大門口,先是細細穿過兩扇門之間的縫隙,然後線條忽然加粗,哢一聲將大門撞開。我瞥一眼那個門童,拂袖道,“你這奴才,我好言相勸你不信,偏要我動怒了才好麼?這宅子罩著一層黑氣,不出三日必有黴運。你不信就算了,活該你跟著做池魚!”

說著,我轉身欲走,那人卻忽然噗通一下跪在我麵前,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姑娘莫要怪罪!如今劉家寨大敵當前,姑娘您又天賦異稟,還請您助我劉家逃此大劫啊!”

我微微一愣,大敵當前是什麼意思?這事情似乎是在我與泠月白的預料之外。我低頭看一眼這表情真摯的門童,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我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略顯疲憊的女聲,道,“奴才無禮,還請姑娘不要介懷。過門就是客,有什麼事請進來說吧。”

我回頭,隻見說話的女人約有三四十歲的樣子,雖是布衣荊釵,眉宇間卻有一股巾幗不讓須眉的堅強之色,此刻容顏略顯憔悴,卻是目光炯炯。方才跪下求我的門童垂首起身,恭敬地叫了一聲,“劉夫人。”

我一愣,原來她就是劉夫人,當下也不言語,昂首跟她走進了劉府。

踏進大門才發現,劉府裏的家丁都在麵色凝重地忙碌著,園子各處也設了好些機關,似是在做防禦外敵的準備。劉夫人將我引到一個寬敞的內廳裏,禮貌地招呼我坐下,溫和說道,“姑娘你也看到了,劉府現在上下忙成一團,我也沒有時間再與你客套。……開門見山的說吧,姑娘此次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我在人間到底經驗不足,一時也分不清她是真的對我毫無戒心,還是對誰都這樣禮遇,頓了頓,試探地說,“貴府門楣上罩著一層黑氣,像是要出大事的樣子。”我壓低了聲音,說,“劉府陽氣重,五行屬火,可是此時卻陰氣更盛,莫不是祖傳的三味真火出了什麼不測?”

三味真火在劉家寨,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隻是劉家財雄勢大,又將它收藏在一個極其隱秘的地方,這麼多年來才沒有人輕易敢打它的主意。

其實這本是我與泠月白商量好的計劃。先由我顯露奇技進入劉府,再預警他們劉家寨的鎮寨之寶三味真火會有危險,這樣劉家的當家人就會去察看三味真火是否完好,我們也就可以順藤摸瓜查出三味真火藏在哪裏了。

哪知劉夫人卻愣了愣,隨即搖搖頭,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神情,說,“現在我也無心去管這些了。”她抬起頭來,眼中有痛,說,“不瞞姑娘說,家夫奉命帶兵抵禦蠻夷,哪知全軍覆沒,邊疆已經守不住了。再過幾天,胡人就會打過來,到時必定血洗劉家寨。所以留不留得住三味真火,也沒什麼意義了。”

我忽然間愣住了。因為這個婦人眼中流露出的悲憤和不屈是我從未領略過的一種情感,她抬起頭,眼中已經隻剩堅強,道,“但縱使敵眾我寡,我劉家寨也不會任人欺淩。自傷八百,滅敵一千,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