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修羅界,對人類的情感不甚了解。家國與天下,於我,原本不過都是空洞的詞彙,可是此時,我卻真的有些被震撼了,她眼中流露出的保護家園的殷切之情讓人肅然起敬。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這難道就是世人常說的“感動”麼?
可我忽然又想起這次來的目的,忍不住問道,“那三味真火呢?若讓胡人奪了去,豈不是對不起劉氏祖先?”
劉夫人看我的眼神深了一下,但是轉瞬即逝,坦誠說道,“收藏三味真火的地方隻有家夫一個人知道,所以我其實並不知道它在哪裏,縱使是想保護它,也無能為力了。姑娘,你是外來人,沒必要跟著劉家寨一起經受這場戰爭,休息一晚之後,明日早早離去吧。”說著,慈愛望我一眼,說,“如果小風也能長到你這麼大,我定不會再讓她受苦了。”
我一愣,心中莫名一暖,還未來的及再說什麼,劉夫人已經起身走出了內堂。
既然劉夫人不知道收藏三味真火的地點,我再留在劉家寨也沒什麼意義了吧?我茫然地踏出房門,正思索著怎樣才能聯係上泠月白,卻冷不防撞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我一愣,往下一瞧,正對上小女孩清秀的眉眼,大概隻有七八歲的樣子,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愣愣地看我一會,胖胖的小手拉起我的袖子,咧嘴一笑,說,“姐姐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這小女孩的樣子讓我想起修羅界盛產的一種小白花,清冽可愛,我忍不住捏一下她的小臉蛋,說,“我叫夏初。你又是誰啊?院子到處是機關,很危險的,你怎麼還在這亂跑?”
她的眼睛很明顯的頓了一下,說,“我叫小風。我在這個院子裏長大的,我也想跟著一起保護這個院子,可是他們不讓,他們讓我回房裏躲著。可是我才不要呢!”她抬起頭聲音清冽地說,“我要跟媽媽一起保護劉家寨,一起向欺負爹爹的壞人報仇!”
原來她就是劉夫人的女兒小風,我怔怔的低頭看她,隻見她在說完那句話霎時紅了眼眶。在修羅界我哪裏見過小孩子,急忙蹲下來手忙腳亂的哄她,說,“喂……小風別哭啊,你不是還要替爸爸報仇嗎?”
結果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她哭得更是厲害。手忙腳亂中,我回頭看見敞著大門的房間裏放著一把琵琶,想起自己跟泠月白學過幾日音律,就拿過來哄她,說,“小風不哭了,姐姐給你彈琴好不好?”
此時已是黃昏,我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輕弄琴弦,琴音流瀉,配合著鳥兒的啾啾聲,音符仿佛奔騰的泉水,跳躍動人。小風竟真的不再哭了,隻是仰起小臉有些崇拜地看著我。
一曲終結,小風拍拍胖胖的小手跑過來,說,“夏初姐姐,你的琵琶彈的這好聽!小風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曲子呢!”我下意識地輕撫她的額頭,她卻忽然望向我身後,樂顛顛地跑過去,脆生生地說,“夕哥哥,你也來了!”
我回頭,有一瞬間的恍惚。
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正遙遙立於樹下,瀲灩笑容在銀色長發的輝映下美不勝收,一雙漆黑深眸在漫天黃昏的反襯下燦如星子,那極美的笑容裏帶著悲憫和淒豔,竟將漫天飛花都比了下去。
四.{我一愣,原來他是將我認作了旁人,不由有些羨慕他口中那個名叫夕顏的女子,一瞬間又想到泠月白,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說,“倘若有一日泠月白也能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一眼,我就是死,也心甘情願了。”}
四目相對間,我在他眼底看到一種很深很深的東西,像是驚喜,也像是傷口。我呆呆地回望著他,隻見他怔怔地上前兩步,仿佛想要將我看得更清楚。然後他似乎有些失望,目光一點一點淡了下去,最後恢複成一片沉寂的黑色,他溫和地對我說,“你叫夏初?”
我怔了一下,輕輕點點了頭。幾乎是下意識的,我開口問他,“你是誰?”
他還未回答,小風已經替他說了,一邊扯著他的手朝我走來,說,“他是夕哥哥。他的醫術好厲害的,無論是誰生病了他都能治好!就連馬廄裏快死掉的萌萌他都給救活了!”
我暗想,原來他是劉府的醫師。……沒想到這劉家寨臥虎藏龍,竟會有這麼出色的醫師。不知為何,想起他適才那一瞬間的眼神,我竟然會微微心痛,因為從來沒有人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
“時候不早了,夏初先告辭了。”我朝他拱了拱手,又看一眼小風,轉身剛要走,卻被小女孩的雙手抓住,她眼睛裏帶著清澈的哀求,說,“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小風吧。”
我低下頭看她,終是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頗為無奈地點了點頭。
跟夕醫師一起將小風哄睡著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一輪明月高懸,給寬敞的劉府罩上一層銀輝。小風的磨人功力真是一流的,我此時有些疲憊,推開門剛要走進客房,夕醫師卻忽然叫住我。
我回頭,月光下他的目光有些深邃,他說,“夏初,你是為三味真火而來吧?”
這實在是讓我始料未及的一句對白,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的長發被夜風微微卷起,看起來飄然似仙,我頓了頓,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說著,我的手掌指向房間裏的金香爐,心想他的回答稍有不妥,我立時就將那香爐化作萬道金針射穿了他。倒時諒他是在世華佗,恐怕也難逃此劫。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神中有悲憫,他說,“你快些離開這裏。不然日後你會後悔。”
香爐的金壁已經在緩緩融化,我看著他的眼睛,想起他方才看我的眼神,不知為何竟下不了手,頓了頓,說,“我不打算走了。……我,我要留下來陪他們打完這場戰爭。我不放心小風。”修羅界裏極少有溫情,所以當我說道最後一句的時候,臉不由微微一紅,原本防備地指向金香爐的手也垂了下去。
夕醫師含笑看我,眼神中微有釋然,卻仍是滿是悲憫,聲音一瞬間有些飄忽,“這場戰爭對你來說不算什麼。憑你的本事定能保全自己。……我是說,你不要再尋三味真火,那會毀滅你的一生。”他抬起頭來,說,“你真的跟夕顏很像。都喜歡彈琵琶,也都拿小孩子沒辦法。”他微微側過頭,眼中有悠遠的柔情,說,“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她回來了。”
我一愣,原來他是將我認作了旁人,不由有些失落,又有些羨慕他口中那個名叫夕顏的女子。一瞬間又想到泠月白,忍不住喃喃地脫口而出,“倘若有一日泠月白也能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一眼,我就是死,也心甘情願了。”
一陣風吹來,四散的花瓣飛得滿天滿眼。他眼中一瞬間充滿了憐惜,他走過來輕撫我的長發,說,“泠月白一旦得到三味真火,便不會再珍惜你。……要是真喜歡他的話,就趕快帶他離開這裏吧。”
我心中一驚,他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會知道小王爺的名字?
可是我還未來得及問出口,四周忽然喊殺聲震天。原本黑暗中劉府亮起無數火把,隻見身穿獸皮的胡人舉著長槍衝進大門。沒有人想到他們居然會行動這麼快,連夜就來偷襲,劉府的家丁這才出來啟動院子裏的機關,可是大多還未來得及動作就被凶殘的胡人砍斷了手掌,看見血液他們興奮地吆喝著,“血洗劉家寨,血洗劉家寨!”
就在這時,隻見一根羽箭極快極準的射入那胡人的眼睛,他嚎叫著倒了下去,隻見劉夫人手握弓箭擋在主屋前,身後跟著一眾家丁,冷然道,“就憑你們胡狗蠻夷,也配在我劉府叫囂?”說著,另一根劍又射倒了一個胡人。
胡人也被激怒,發狂一樣衝上前砍人。他們似乎有一種不怕死的精神,即使有的掉入陷阱,有的被竹排刺死,卻還是毫無畏懼的衝上前來。修羅界近來與天界和平相處,我從來未曾親身經曆過戰爭,當下被這種場麵所驚呆。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將我攬入懷裏,他身上有溫暖的清香,夕醫師揮劍隔開了一個胡人突如其來的橫刀,伸手將我護在身後。
我這才恍過神來,無比接近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驟然一暖。抬起左手指向樹枝,木製的東西我操控的並不熟練,可是眼下也隻好一試。隻見砰的一聲,數條樹枝忽然淩空這段,箭一般朝領頭的一排胡人飛去。夕醫師回頭看我一眼,眼神有些複雜,忽然回手刺向我身後,我一愣,原來一個胡人已經趁我不備逼到了身後,他環住我的腰將我抱到別處,不讓血灑到我的衣服。同時,我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可是院中的樹枝片刻之後已經飛得差不多了,劉府的人也漸漸寡不敵眾,隻有劉夫人氣焰不減,因有殺夫之仇,紅著眼睛砍殺著胡人。
我忽然想起小風,剛想趕去她的房間,夕醫師卻也與我想到了一處,已經拉著我退出戰圈,往小風房間的方向跑去。這時,隻聽半空中傳來一陣清冽的哭聲,一個胡人獰笑著托著小風走出來,喊道,“聽說她是劉府的唯一血脈,本大爺今天就讓你們欣賞一下她的死法!”
小風雖然害怕,卻不肯求饒,拗著脖子喊道,“你們就是殺爹爹的胡人,你們不得好死!”清脆的童聲未落,那胡人已經一巴掌打過去,我心中一酸,上前一步,道,“你放了她,一切好說。否則我夏初讓你今日死無全屍!”
那胡人輕佻地打量我,說,“呦,小妮子,這又不是你閨女?你急什麼?”
我強忍著憤怒,瞥一眼他身後房間裏的黃金香爐,揚唇一笑,一邊走近一邊柔聲說道,“這位大哥,其實我也不是劉府的人,你對我這麼凶做什麼……”我的手一抬,半空中忽然金光一閃,金香爐已經融成數百根金針超他射去,我目光陡然淩厲起來,道,“看你還敢欺負小風!”那人笑容僵住,慘叫一聲。
我隻顧報複他,卻忘了小風還在他手上,她很可能會被誤傷到。卻是夕醫師手疾眼快的接過小風,白影輕晃,悠然一笑,仿佛千軍萬馬都不放在眼裏,說,“小風你看,夏初姐姐幫你出氣呢!”我笑著接過小風,將她寵溺地抱在懷裏。
胡人見到我們這個樣子,殺紅了眼睛裏怒火更盛。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吟,是劉夫人的聲音,隻見一個胡人一刀砍中了她的肩膀,囂張地笑著……怔忡之間,小風已經掙開我的懷抱,箭一樣朝劉夫人跑去……
就在這時,忽然從我身後冒出來一個胡人,舉起胡刀直直劈向小風頭頂……一道白影迅速在我身邊閃過,可是夕醫師離得太遠,當他抱起小風的時候,她已經滿頭是血……
劉夫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小風!”
我被驚呆了,隻覺淚水不受控製地從眼中湧出來,潮水一樣湧出了眼眶……小風閉上眼睛,小手還不甘地抓緊了夕醫師的衣襟。我仿佛看到昨日那個鮮活的小女孩,她說姐姐你不要走……修羅界清幽冷寂,除了泠月白,從來沒有人給過我一絲溫情。是這個人間的七歲孩童,第一次讓我體會到什麼叫溫情。
可是,她現在竟然就這樣死在我麵前,我什麼也沒做,我救不了她……
一股巨大的悲傷從我胸口湧動出來,我的頭發猛地朝天飛起,一道黑色的圖騰向藤蔓一樣在我皮膚上滋長著,飛快纏繞起我的手臂,好像有某種封印在我身體內部的能量破冰而出……
原本清明的夜空霎時間烏雲密布,電閃雷鳴,我緩緩抬起雙手,被我指尖劃過的胡人忽然像破碎的人偶一般碎成兩截……我冷笑著亂揮著指尖,胡人的斷手斷腳飛得到處都是,滿地熱血,仿佛一條赤紅色的河流……
胡人們驚恐的表情和慘叫聲中,像是受到某種牽引,半空裏飛來一簇純紅色的火焰,在我頭頂盤旋數圈,隻聽劉夫人抬頭驚訝地喊了一聲,“三味真火!”
眼看那三味真火就要朝我天靈蓋擊落下來,可就在這時,忽然有人自後打了我一下,已經失去理智的我雙眼漸漸模糊,軟軟的往地上倒去。
五.{前世人負我,今生我傷人。感情的事,總是沒道理可講。}
瓊樓玉宇的善見城,百花盛開,仙樂飄飄。
我醒了之後一直很虛弱,此時隻能無力地倚在榻上,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款款向我走來,眼神中有一如初見時的悲憫,我用一種不解又震驚的目光看著他,說,“你就是帝釋天?……你為什麼要騙我?”
天界三十三天的主人,善見城城主帝釋天,他為何要去人間,為何要那樣溫存的對我?在修羅界的時候,我曾無數次的聽過他的名字。泠月白對他恨之入骨。再加上天界與修羅界的連年混戰,又總是以修羅界的失敗告終,所有阿修羅都對帝釋天這個名字咬牙切齒。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那樣的情況下與他相識。想起小風,想起在劉家寨的那個夜晚,我的眼眶不由一酸,道,“你不隻騙了我,也騙了小風。”
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湖水一樣的目光在觸及我臉龐的時候微微疼痛起來,他說,“夏初,我並不是想騙你。我去劉家寨是為了三味真火,我以為泠月白也會來,沒想到,來的卻是你。”
我忽然想到小風死後發了狂一樣的自己,想起那些胡人成河的血水,急忙看一眼自己的手腕,那種黑色藤蔓一樣的花紋已經褪去,我疑惑地看一眼帝釋天,說,“你是帝釋天,掌控萬物,無所不知……那麼你,是否也知道我的身份?”
我是誰?為何我體內會有那種可怕的力量,又為何生來就可操縱金木水土四種元素?我直直地望向帝釋天,他卻沒有回答,我的聲音裏甚至有些哀求,我說,“求求你,告訴我。”
他猶豫片刻,許是受不住我乞求的目光,說,“天界與修羅界流傳著一個寶物——雷火珠。有了它,就可操控被封印了的十二式神,縱橫三界,獨步天下。”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我聽過泠月白與一個名叫玉陵歌的女子的故事。雷火珠借著她的身體而生,讓她不得不背負背叛天界的命運。可是最後她死了,也帶走了泠月白的心。我飛快接口道,“難道雷火珠在我身上?”
帝釋天的明眸閃過一絲悲憫,他看著我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我長籲一口氣,他卻忽然握住我的手腕,說,“你並不是雷火珠的宿主。因為……你本身就是雷火珠幻化的女子。”
我一愣,難以置信地想要甩開他的手,僵硬地說到,“怎麼可能!我才不信!”心底卻是一陣莫名的寒意,為何我天賦異稟,從小就異於常人?為何我能操控金木水土,卻獨獨不能控火?為何……為何泠月白要將我留在身邊,又是為何要我來尋三味真火?我心中亂成一團,隱隱有種恐懼的感覺,就像明明知道那表麵繁花背後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卻不敢回頭,不敢去看一眼那殘忍的真相。
帝釋天扼住我的手腕,他的動作很輕,手也很暖,可是他的話卻那麼讓我心痛,他說,“如今你體內隻有四種元素,隻有在你體內加入三味真火之後才可以操控十二式神。這也是泠月白帶你來劉家寨的原因。如果泠月白肯留你性命,那還算好,怕隻怕……”
我眼眶一酸,淚水毫無知覺地流淌下來,我不住地搖著頭,打斷他說,“我不信,我才不信……在人間的時候你還騙我說你是醫師呢,你這人根本沒有一句真話!”我無助的掙紮著,他卻沒有鬆開我,雙手微一加力,已經將我整個人攬進懷裏,他聲音裏似有一絲溫暖與憐惜,他說,“夏初,你冷靜一點。相信我,我不會再讓你受苦。”
他懷中有好聞的清香,可是我胸中卻隻是苦澀,無力地靠在他懷裏,冷然說道,“那你呢,你為什麼帶我回來?若不也是為了雷火珠,你又如何會對我這麼好?”他的身體微微頓了一下,輕拈起我的下巴讓我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他說,“前世人負我,今生我傷人。感情的事,總是沒道理可講。我愛過,也辜負過,如今,我隻是不願再傷任何女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