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夢裏不知身是客(3 / 3)

我的心一震,眼中還簌簌的流淚,心裏亂成一團。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小童被橫空裏扔了過來,砸倒了床邊的玉石花瓶,隻見一隻通體黑色的魔鶴撲棱棱飛進來,長長的嘴尖處還沾著一點血跡。我認得這是泠月白的座機黑翎,下意識地站起身上前數步,正對上泠月白閃著寒氣的眼睛。

他一揮手,黑翎已經乖巧地站到他身後,他看我一眼,用不容違逆的命令口吻說,“夏初,過來。”

我心中一時轉過無數念頭,卻無一個可理出頭緒來,看著他隻是流淚。泠月白目光微顫一下,隨即冷然,道,“怎麼,到了天界,就不肯再聽本宮的了麼?”

我咬著嘴唇搖頭,剛想說什麼,帝釋天已經將我擋在身後,輕歎一聲,說,“冷月白,你帶著魔鶴獨闖善見城,就是為了讓夏初難堪麼?”

在我印象中,小王爺泠月白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如今卻似有一股怒火在眸中閃動,說,“夏初是我的侍婢,是生是死都是本宮的人,輪不到旁人多管閑事。”說著他看我一眼,說,“本宮不知道帝釋天都跟你說了什麼,但你該有自己的決斷。如今隻問你一句,走是不走,你若說個不字,本宮也不會再為難你。”

帝釋天回頭看看我,側身站到我身邊。此時所有人都在看我,看我究竟如何選擇。我猶豫片刻,終是往泠月白身邊踏了兩步,頓了頓,說,“小王爺,我跟你走。”

我低著頭,不敢去看帝釋天的眼睛,可是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一瞬間黯淡下來的目光。我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得之吾幸,不得吾命。夏初別無選擇……非如此不可。”

帝釋天回望著我,目光悲憫。隻這一個眼神,我已經明白,帝釋天是明白我的心意的。縱然我是雷火珠幻化的女子,縱使泠月白命我去取三味真火是另有圖謀,我卻也不肯相信,這麼多年他會對我沒有一絲情感。

我必須要回到他身邊,才能知道在他心裏我究竟有多重。我不肯相信一直以來他隻是為了利用我。

這是一場賭博。

賭注,就是我自己。

六.{還記得剛才那個故事麼?木頭人見了美貌的女子尚且會動凡心,何況是我雁峰呢。}

暗羅宮坐落在鬼塚坡附近,是女皇的別院。我跟在泠月白身後,默默無聲,黑翎歪頭滴溜溜的看我,複又看一眼泠月白,撲棱棱的飛走了。

我停下腳步,喃喃的說,“真的……有那麼大的仇恨麼?”泠月白回頭看我,神色頗為不解,似是不懂我為何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我看一眼撲撲飛走的黑翎,道,“天界有雪白的仙鶴,魔界便有純黑的魔鶴,難道自從萬物初生之時,就決定了天眾與阿修羅之間的對立麼?”

泠月白沉吟著看我,一時也是不語。

我複又垂下頭,說,“小王爺帶我來暗羅宮,怕是要帶我去看暗黑十二式神吧?……那麼,我是雷火珠化身的這件事,也是真的了?”

泠月白輕歎一聲,“夏初,在人間曆練數日,你變聰明了。可是有些事,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看著泠月白冷淡的眉眼,我忽然激動起來。我原本想等他慢慢顯露出意圖,慢慢跟我坦誠事情的真相的,可是如今我卻等不及了,我走過去抓住他的衣角,說,“小王爺,你讓我跟你走,夏初便天涯海角也跟著你。我隻要你一句話,你留我在身邊,是不是隻是想利用我來操控十二式神?難道我與你相處七年,你就真的不在乎嗎?”

泠月白微微一怔,剛要回答,忽然有人拽過我的手臂,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臉上已經挨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著。我抬頭,隻見女皇泠水仙正板著臉孔看我,冷哼一聲,道,“聽說帝釋天對你不錯。怎麼現在還敢來纏著小王爺?”她目光裏飛快閃過一絲嫉妒和陰狠,“沒有人告訴過你麼,帝釋天是修羅界的仇人,他對你好,便是你對修羅界不忠!”

我冷笑,一心還她這一個耳光所帶來的恥辱,揚唇刺道,“嗬,原來是因為這個。女皇陛下,你嫉妒我,是不是?你愛了帝釋天許多年,可是他連看都不想看你一眼,是不是?”

泠水仙美麗的臉登時有些扭曲,此時已是怒極,狠狠看我一眼,卻忽然笑了,說,“帝釋天為人和善,他一定不舍得告訴你全部的真相。”

我想起帝釋天看我時悲憫的眼神,心中一跳。泠水仙冷笑著看我,說,“你身體裏隻有金木水土四種元素,缺一門火。倘若把三味真火加進去,自然就是完整的雷火珠化身,可以操控十二式神。”她頓了頓,慢悠悠地揚起唇角,說,“可是,我們並不想留一個牙尖嘴利的人來操控暗黑十二式神。”

泠水仙秀美一豎,揮了揮手,忽有兩個侍從撲上來擒住我,將我押向大殿中的柱子。我不知道她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一邊掙紮一邊求助地望一眼泠月白,可是他卻避開我的目光,麵無表情地望向別處。

我的心一寒,道,“泠水仙,你到底想怎樣?”

“三味真火隻用一個時辰,固然可以補上你體內所缺的火門。可是你是血肉之軀,也禁不住三味真火的灼燒。”泠水仙悠悠坐到下人搬來的石椅上,說,“隻要再多加一個時辰,便可將你的肉身煉回雷火珠了。”

我一愣,雙手已經被人用繩子纏上,牢牢綁在了石柱上。一個有些麵熟的侍從捧著三味真火來引燃我腳下的稻草,抬頭看我一眼,麵無表情。

竟是雁峰。

泠月白沒有再看我,隻是任我被人縛在石柱上,麵無表情。我的心冷到了極處,卻再沒有眼淚留下來。雁峰一邊在我腳下添著柴火,一邊坐在地上,看我的眼神裏也並無多少憐憫,他忽然開口,說,“兩個時辰很長,不如讓小的給女皇陛下和小王爺講個故事可好?”

泠水仙高高坐在石椅上,瞥他一眼,無所謂的點了點頭。

“聽聞人間有個皇帝,非常寵愛一個妃子。他為了讓她開心,請來民間一個工匠,做了一個木頭人給她賞玩。妃子見那木頭人栩栩如生,忍不住笑了,那木頭人便似活了一般,拉著妃子跳舞嬉戲。皇帝不悅,質問那工匠,說,這真的是木頭人麼?為何會與尋常男子一般無二?”

我腳下的柴火劈啪作響,大殿裏靜寂無聲。我茫然地看著雁峰,他卻不曾看我,隻是眼角隱隱藏著一抹凜冽的情緒。

泠月白似是有些被他的故事觸動,若有所思地追問一句,“然後呢?”

雁峰把一塊柴放到入火裏,說,“工匠見皇上起疑,怕惹怒了皇上,急忙將木頭人拆解了以表清白。皇帝親眼見到,原來那木頭人身體裏當真是空心的,根本不是血肉之軀。於是工匠就將散了的木頭人扔進火裏,不一會,就燃成了灰。”

泠水仙似是有些不耐,說,“這就講完了?不過是個木頭人的故事,有何特別?”說著站起身,就要往內堂走去。

此時已經過了一個時辰,我被三味真火烘烤得幾乎已經受不住。雁峰看我一眼,忽然笑了,說,“這故事,我是講給夏初姑娘聽的啊。”說完,他忽然站起身,飛快解開我手上的繩索,拉著我往門外跑去。

泠水仙已經走近內堂,一時來不及追過來,泠月白坐在原地,一時也未有反應,卻從兩側的幔帳裏湧出許多阿修羅衛兵,喊殺著向我們追來。雁峰奮力將我推出門外,自己卻留在大殿之內,雙手掩住房門,深深看我一眼,說,“夏初,你快走!”

我愣住,泠水仙向來殘暴,雁峰可還有活路麼?他……為何要冒死救我?

我忽然回想起那日初見,他捧著箱子惶恐的模樣。……又想起在我動身去劉家寨之前,他背對著我說,“你隻要按我說的做就好。……夏初,我雁峰雖然膽小無用,但是,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雁峰仿佛也想起初見時的回憶,說,“那日我替泠水仙送一箱金子給小王爺,其實當時我已知道,那箱子裏有夾層,裏麵便是指使小王爺除掉你的密函。……我本不忍,可是見你甘願為小王爺而死,我想我即使說出真相你也不會信我……所以我將咒語偷出來給你,生死造化,就看你自己吧!如今你體內已經多了一門三味真火,便可隨你意誌操控十二式神了……夏初,你快走,答應我,好好活下去!”說著,他雙手一合,便要關上了房門。

我的淚水噴湧而出,伸手一擋,眼中是深深的不舍與心酸,顫顫地問道,“雁峰……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你我不過見過幾次,我有什麼值得你為我而死?

雁峰淒然一笑,癡癡的看我一眼,說,“還記得剛才那個故事麼?木頭人見了美貌的女子尚且會動凡心,何況是我雁峰呢。”

大門飛速在我眼前閉合,可是他的聲音還在我耳邊環繞不散。我胸中一痛,跌倒在地上,淚流滿麵。

七.{小風的死我救不了,雁峰也是為我所累。或許在這世上,隻有你可以給我美麗的人生,可是我卻放不下泠月白。所以夏初……非如此不可。}

吸收了三味真火之後,我的身體有些不適,時常冒著冷汗昏迷過去,模糊而悠遠的夢境中,我看見瓊樓玉宇的善見城,百花盛開,仙樂飄飄。冰玉皇座上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瀲灩笑容在銀色長發的輝映下美不勝收,他的聲音溫和,他說夏初,前世人負我,今生我傷人。感情的事,總是沒道理可講。我愛過,也辜負過,如今,我隻是不願再傷任何女子的心。”

每當這時,我都會流著淚醒來,我瑟瑟地抱著顫抖的自己,回想著那日帝釋天溫暖而又清香的懷抱。他對我,也許隻是憐惜,未必就有多深刻的愛。可他畢竟是這世上第一個給我溫暖的人,我總是想起他悲憫而又寧和的眼眸。跟他在一起的女子,一定會很幸福吧,縱使沒有轟轟烈烈的愛,卻也會被他捧在手心裏,溫暖一生。

可是我,可還有這個資格麼?

然後我又想起泠月白。他那日冷漠的臉龐,就如冰針一樣刺入我心裏。原來七年以來,他真的不曾為我動心。

幾回魂夢與君同?猶恐相逢是夢中。還記得一起前往人間的時候,我曾與泠月白一起路過一個私塾。當裏麵傳出這句話的時候,泠月白的身影微微頓住,似是觸動了久遠的回憶。可是同一時刻,他看不到我眼底的傷。他總是不知道,當他因為無法再見到自己心愛的人而傷心難過的時候,我也站在他身後,默默體味著同樣的詩句。

帝釋天率兵攻打暗羅宮的時候,我正躲在暗羅宮地院內的假山裏,無數次地背誦著雁峰交給我的經文。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整個修羅界都在泠水仙掌控之下,城外駐紮了無數凶殘成性的阿修羅,縱使我想跑,又能跑到哪裏去呢?

二百年一次的聖戰,已經隨著雷火珠的出現,浮出水麵。即使兩方都沒有得到我,卻也不會放棄這場戰爭。修羅界韜光養晦數百年,等的就是今日與天界一決雌雄,縱使失去了我這個原本已經到手了的雷火珠,他們也不會放棄殺戮。我躲在樹叢裏,隻見天空中正有無數魔鶴在黑翎的帶領下與天界的仙鶴纏鬥在一起。許多騎著白馬的白衣弓箭手正仰天射箭,白色的羽箭如雨點一樣射到阿修羅的身上,手上,甚至是眼眶中。血流滿地,慘叫與呼號聲也不絕於耳。

原來無論是人間還是天界的戰爭,都是這樣慘烈。人群之中,我看見白衣勝雪的帝釋天,他遙遙立於一座雪白的獨角獸上,身側順次站著青麵獠牙的夜叉,蟒身人頭的摩呼羅迦,美貌執琴的乾達婆,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天龍八部。他說,“泠月白,把夏初交出來。你我的恩怨裏,不該再多牽連無辜。”

泠月白縱身一躍,已經被黑翎馱在背上,一雙紫眸恨意如海,道,“我不能得到雷火珠殺你報仇,你躲遠點也就是了,這回又要搶走我身邊的女人麼?”

我胸中一震,各種滋味交織在一起,苦澀難言,卻不知是為誰。轉身趁亂跑入暗羅宮,按照雁峰給我的指示走入一個密道,借著隔壁傳來的微薄的磷火火光,隱約可見這是一個寬敞的石室,兩側卻有十二個形態各異的龍形石像矗立在那裏,表情猙獰,即使隻是冰冷石像,仍然讓人望而生畏。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念誦著雁峰交給我的咒語。

如果一切是由雷火珠而起,便也讓它由此結束。

當我帶著黑暗十二式神淩空而降的時候,戰事已經慘烈非常,到處是阿修羅與天眾的屍體。我身後的十二隻形態各異的巨大怪龍尖聲嘶吼著,仿佛搖撼了天地。十二式神齊出,這是千年未見的情景,一時之間,在場所有人都怔住了,我站著其中一隻式神的肩膀上,緩緩走向戰場陣中,正打得難解難分的阿修羅與天眾無聲地各自後退,給我讓出一條布滿了鮮血來。

我看一眼泠月白,又看一眼帝釋天,忽然間扣動手指,喝了一聲,“落!”連同我腳下的十二隻式神齊齊嘶吼一聲,猛地抬起龍爪往地上踏去。一時間,地動山搖,它們奮力撕開了我腳下的土地,扯出一條越來越深的溝壑來。

帝釋天上前一步,我卻已隨著腳下的式神陷入地中數寸,我仰望著他,一如初見時的樣子,也一如無數過仰慕過他的少女,我說,“天界與修羅界征戰不斷,今日夏初就將兩界徹底隔開,讓你們再也無法征戰,再也無法傷害無辜的人……”帝釋天一愣,隨即俯下身來伸手拉我,說,“夏初,你先上來!你忘了我的話麼?我說過,我不會再讓你受苦!”

我搖著頭,腳下的式神又往地裏深陷了幾寸,說,“我必須一直與暗黑十二式神站在一起,他們才能聽從命令將這條縫隙挖成深淵!……讓我為你們做點什麼吧,小風的死我救不了,雁峰也是為我所累。或許在這世上,隻有你可以給我美麗的人生,可是我卻放不下泠月白。……就如你喜歡夕顏一樣,我心裏最喜歡的人,也始終是他啊……”

我別過頭,一串淚水應聲而下,說,“所以夏初,非如此不可。”

泠月白也於這時走上前來,我看他一眼,哀哀地說,“月白,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整整七年,縱使你留我在身邊隻是為了利用我,縱使你我之間隻有背叛與猜疑……夏初,始終愛你如初。”

這片土地深層原來竟是懸空的,我腳下的式神忽然一沉,巨爪也因為大力摩擦石壁而燃起一簇橘色火焰。我的身體飛速下墜,我知道自己就要跌入萬丈深淵,我甚至來不及再跟他說一聲珍重……

一片模糊的光火與煙塵裏,我看見泠月白低下頭來看我的眼神。

我愣住,流著淚展顏一笑。

我想,我終於永世平息了天界與修羅界的對立,也終於可以無怨無悔的死去。

尾聲

不斷的下墜中……

我想起那日在人間與帝釋天的初見,他將我認作是旁人,目光裏有一瞬間的恍惚。我沉醉他的目光裏,忍不住喃喃地脫口而出,說,“倘若有一日泠月白也能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一眼,我就是死,也心甘情願了。”

七年以來,泠月白第一次那樣看我,卻是在我將死的時候。

……這到底是命運的恩賜,還是另一次捉弄呢?

此時四周已經黑暗無光。我不知道這道地縫到底有多深,亦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墜入死亡。我隻是無端地想起,仙境之巔善見城裏,曾有一個溫柔英俊的男子輕輕地抱我,他說,“前世人負我,今生我傷人。感情的事,總是沒道理可講。我愛過,也辜負過,如今,我隻是不願再傷任何女子的心。”

那麼……

如果來生可以再相遇的話……

就讓我做一回你的夏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