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舊愛如傷。
也是因為真的愛過,所以才成了心尖上的傷口,經年累月地擺在那裏,如何能忘?
所以,當他再一次在你麵前出現的時候,即使舊傷口鮮血淋漓,又怎能不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怕他像上次一樣,在自己的世界裏憑空消失掉……
帶走了所有光明與信仰。
一.{遙夜亭皋閑信步。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
父王在晚宴上無意中抱怨:江南的凡人真是不知死活,竟要修什麼大運河,壞了我西海龍宮的風水。待到整條大運河修成,蓮湖和西海就會被那一脈水域連在一起,到時蓮湖水君那個老匹夫,又該嘮嘮叨叨地跑過來提親了。
這麼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聽得我眼睛一亮。然而這亮光卻不巧被他老人家瞧見了,父王瞥了我一眼,說:“要提親,也是衝著你姐姐素宛公主,你激動什麼?”
我打個哈哈:“是啊,外人隻道素宛姐姐是西海龍宮的獨女,根本不知您還有我這個二女兒,如何能來提我的親?”雖然我的原意隻是跟老頭磨磨牙,然而說到此處,卻有些心酸,“這一百七十年來,您將我藏得這樣好,也真不是件易事。”
老頭素來沒什麼長輩架子,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龍王,此刻卻將我深深看了一眼,顯是勾起了惆悵,“哎,都怪我前世修行不夠,將你命格生的這樣苦。”
我是西海龍宮二公主素惜。據說一百七十年前我出生那一天,九重天上飛下來九隻赤羽鳳凰,盤旋著鳴了一個時辰,這本是大吉之兆。可壞就壞在,就在這九隻赤羽鳳凰要往回飛的時候,忽然被天上憑空而來的一道驚雷給劈死了。
血染一般的羽毛紛飛而落,覆蓋得西海龍宮一片深紅,父王大驚失色。因為在他一萬多年的閱曆裏,隻曾聽過死了八百多年的冥界鬼君出生時,有與我一樣的凶兆。可以想象得到,當時他抱著皺皺巴巴的我,心裏該是多麼糾結。據說他甚至想一掌劈死了我,好將一個潛在禍害扼殺在繈褓中,也叫我今生少受些苦。
因為那冥界鬼君的確是惹得生靈塗炭,最後也未得善終。不過母後很快便將父王勸服了,她說司命神女與她有過命交情,曾經托她偷偷翻了我的仙籍簿子,據說我在成年的時候會應個大劫,如果挺得過去,浴火重生,此後便是做一品上神的命。
老頭聽了,略感安慰,遂與母後商量,將我偷偷摸摸養在西海龍宮,不與外人知。等大劫過後,再將西海二公主的存在昭告天下,一來到時好許配給個上神,二也來免得在劫前橫生枝節。
這時,就在我們一大一小兩隻白龍回首往昔,無限唏噓的時候,有蚌精侍衛前來通報:“啟稟殿下,南海龍王三太子求見。”頓了頓,又補充道:“……他帶了彩禮來,貌似是來提親的。”
老頭掐著眉毛想了想,說,“南海龍王三太子,可是那個前幾日剛升了仙品的元夜神君?嗯嗯,快請他進來。”
元夜……
元夜!
我騰一下從貝殼椅上站起來,慌張地動了動,袖子碰翻了夜光杯中的上好美酒,飛濺三尺,一時間十分狼狽。
老頭斜我一眼:“你又激動個什麼勁?肯定不是來提你的。”
我一身水淋淋地滴著美酒,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顧不上回答,便一閃身躲到了珊瑚屏風後頭,呼吸兀自起伏不定。
然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聽見他跟爹爹說,此番前來,備了厚禮,是要來提親的。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動聽,他說,素宛公主天人天貌,晚輩仰慕已久。若是能娶得她為妻,今生今世定是會對她好的。
珊瑚屏風後,衣襟上的酒水滴滴落在地上,就像殷紅的眼淚。一如一百年前。
可是今時今日,再聽到這個聲音,我已不會再流淚。可還是忍不住,偷偷探出頭去,像從前一樣,窺探著他。
依舊白衣如雪,依舊眉眼清秀,真真麵如冠玉,一表人才。父女倆的審美大抵總是很相近的,老頭笑眯眯地看著他,顯是十分滿意,點點頭便算應了這門親事。
我無聲地從後門溜出去,隨手抓個蟹將便問:“大運河的入口處在哪兒?”
蟹將自是不敢說。
然則我在這方麵是個老手,總有辦法讓他說的。
一百七十年來,我被關在這一方富麗堂皇的龍宮裏,十分向往外麵的世界,統共跑出去十次,平均十七年一次,已是駕輕就熟。每次都是父王派人把我抓回來,或是母後動用她那豐富的人脈將我騙回來。
唯有一次,是我自己回來的。
便是我遇見元夜那次。
二.{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澹月雲來去。}
都說舊愛如傷。
也是因為真的愛過,所以才成了心尖上的傷口,經年累月地擺在那裏,如何能忘?
所以,當他再一次在你麵前出現的時候,即使舊傷口鮮血淋漓,又怎能不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怕他像上次一樣,在自己的世界裏憑空消失掉……
帶走了所有光明與信仰。
所以,不得不說,再次見到元夜,其實我很想握住他的手,再抱一抱他。可是身為女子的自尊不允許我那麼做。
此時已是深夜,整個龍宮的人都睡下了,我偷偷溜到那條人間運河的入口處,剛想往裏走,耳邊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那麼動聽,忽遠忽近。
他說,惜惜,你還記得我嗎?
一瞬間,我疑心是夢。
因為多少次在夢裏,我夢見他跟我說話,他拈著扇子對我笑,我夢見他叫我惜惜,他說你回來吧,我不會再趕你走了。
可那終究是個夢魘,也是我一百七十年人生中最大的一處敗筆。
我回過頭,冷冷看著眼前這個人。
他也冷冷將我看著,隻是那雙淡藍色的眸子裏,最深處卻好像有一簇火焰再燒,灼熱又壓抑。
我退後一步,強自裝出很禮貌的樣子,“好久不見,元夜神君。”
他此時手上已不再拈著一把花花公子似的扇子,看樣子沉穩了不少,可依然是那麼自說自話,他說,“你認識我的時候,我還不是神君。所以,你叫我元夜就好。”
我站在原地,怔了怔,轉身就走。
我說過元夜這個名字是我人生中的一處敗筆,我恨不得再也不要將它提起。可是這個名字的主人竟又一次出現在我麵前,大言不慚地將往事提起。
他的法術精進不少,身形一轉就攔在了我麵前,一臉真誠地說,“惜惜,何必走得這樣快,故人相逢,理應敘敘舊的。”
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否則,我一定要將這張欠扁的臉打得一臉是血。咬著牙道,“元夜,你不要太過分。”
他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仿佛我們之間什麼都未曾發生過,他說,“我此番前來,是來向你主子素宛公主提親的。你若願意,說不定可以一起嫁過來,當個通房丫頭。”
我實在是忍不住,揮手給了他一耳光。
元夜竟然沒有閃躲。他漂亮的唇角被我打出血來,卻還噬著一絲笑,他的神情有些迷惘,其間竟似有一絲疼惜,怔怔地朝我伸出手來……
我以為他要打我,轉身往相反方向跑去,卻正撞上了那運河的入口處,被一股力量憑空彈回來——
不偏不倚地,撞到了元夜懷裏。
他攬著我,大手如願以償地撫上我的臉頰,說,“那裏有西海龍王親自設下的結界,你這種末流小仙,怎麼闖得過去?”他說,“惜惜,這許多年過去了,你的性子還是這麼烈。”
我心頭一酸,掙出他的懷抱,奮力往那結界衝去。他想攔我,卻已經來不及了,一片耀眼金光閃爍起來,我咬著牙回頭,“就算我還是當年那個末流小仙,也再不是任你擺布的惜惜了,我能闖過這結界,我就能忘記你。元夜……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說罷,我已經被結界那端的水流卷了出去,像一葉浮萍般漸漸飄遠,再也沒有力氣跟他逞強了。
老頭親自下的結界,果然不是白給的。我耗費了太多靈力,估計有三五個月不能再使仙術了。可我就是要讓元夜知道,我與一百年前那個傻女已經不同了。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曾經如何深深的,傷害了我。
衝破結界後,湍急的水流托著我,轉來轉去不知道飄到了那裏。我睡醒一覺,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身在一隻簡陋的小船上。一個白皙俊俏的少年郎湊過來,不無諂媚地說:“姑娘,您醒啦?”
我坐起身,發現這陽光很是刺眼,想來是到了凡間。略一感歎,便用手遮了。這時隻聽吱呀一聲,頭上籠過來一方黑影,是那少年郎撐開了一把油紙傘,嘻嘻一笑,說:“姑娘千金之軀,怕曬是應該的。”
這時我便有些警覺了。因為我記得人間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上下掃了他一眼,說,“這位小哥,你想幹什麼?”
他笑的愈加俊俏:“姑娘快人快語,在下十分欣賞。我方才行船時,看見水上好像飄著一隻水獺……近了一看,原來是姑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