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千紫
他說曇花,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早知道你這樣難纏,當初,我絕對不會去招惹你。
我怔住。他的話像一潑冷水,兜頭澆下來,相思之苦,所有的不甘與不舍,千言萬語,一瞬間,全都說不出來了。
我隻是想知道,你愛我……到底是不是隻是如果。
一.{九陌最幽寺,吾師院複深。}
後院的曇花,今晚要開了吧?
那種熟悉的香氣,我閉上眼睛就可以聞到,如夢境般四散開去,將碎了一地心緊緊纏繞。
我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憔悴的眉眼,疲憊的神色,讓人隻是看著就感到悲哀。
如何,就走到了今日?
分明昨日還是那個明媚美麗的少女。而今日,竟已經是,紅顏白發,青絲成雪。
沈園裏曾經風光無限的女主人,現在已是新人換舊人了。
搖搖懸掛在銅鏡旁的鈴鐺,一直伺候我的小曲小令快步走進來,眼角依稀掛著淚痕。——她們想必也是哭過的吧?幾年的青春,跟了一個沒用的主子,以後不知道要被分到哪裏去?哎,或許無論洗衣服還是砍柴,都比在這後院裏勾心鬥角的好。
我交給她們兩個荷包,說,“裏麵是些體己錢,你們拿去傍身吧。”
小令打開荷包,露出裏麵一串璀璨欲滴的紅瑪瑙,跪在地上驚道,“使不得啊夕夫人,這赤菩提價值連城,是老爺給您的定情之物,怎麼可以賜給奴婢呢……”
我擺了擺手,打斷她,疲憊地說,“都是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吧。”
轉頭間,窗邊閃過一個熟悉的背影,俊朗而落寞,似曾相識。那一抹白衣如雪,恍恍惚惚地刺痛了我眼睛,那是真的嗎?
……真的是他嗎?那個人,真的還會再出現在我的窗前嗎?
就如前世一樣,西行路上等待千年,終有一日,等到了嗎?
我起身奔到窗口,花園裏空無一人。
苦笑一聲,眼淚就落下來。今生今世能再相見,果然,隻是我的幻想而已吧。
沈園的主人名叫沈悅白。在閉塞的小村落裏富甲一方,又有聲望,就相當於是土皇帝了,三妻四妾,錦衣玉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可以橫著走的。他讀過很多書,為人處世有自己的一套準則,可由於沒有見過太多世麵的緣故,還是不免眼界狹窄,跟許多無知的男人一樣,總是不免把自己看得太高。
他說,段衿夕,你永遠不會像其他女人那樣重視我,崇拜我。這是我當初選擇你的原因,也是我現在放棄你的原因。衾兒說你八字與我不合,再留在沈園隻會克住我,所以,你走吧。我在九陌寺的後山為你蓋了一間大宅,如果願意,後半生你就去那裏安身立命吧。
衾兒是他的新歡,眉眼裏有些與我年輕時相似的神韻,然而骨子裏是淩厲的,占有欲極強,每次見到我,眼中都帶恨。她父親早年是茅山道士,於是也會些法術的皮毛,當著沈悅白的麵扶乩請仙之後,就說我八字帶煞,會在後半生克住他的。
想必,沈悅白已經從心底裏厭倦了我。所以他那麼輕而易舉地,相信了這番話。
小曲小令服侍我入睡。朦朧中,我聽見她們在我枕邊哭泣,喃喃說著,夕夫人真是個薄命人。那沈老爺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想當初他費了那麼大的周章才把夕夫人娶回來,現在卻……
她們的眼淚落在我手臂上,緩緩滲透進去,化作心裏的一抹寒意……我的意識漸漸模糊,這時耳邊有個聲音問我,曇花,你還記得這廣寒宮嗎?
睜開眼睛,一個美貌絕倫的女子正垂頭望我,身後的宮殿華美而冷清,她說,曇花,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有長大?你還在等著他嗎,那個根本不值得你愛的人……
我怔怔地望著她,這女子幾年來一直出現在我夢裏,終有一日,喚起了我所有記憶。
她的手很涼,輕輕撫上我的臉龐,說,“我已經幫你向王母求情,隻要你願意放棄與敖烈的那段孽緣,來世就可以重歸天庭,位列仙班,重新做你無憂無慮的花神……”
我回握住她的手,說,“嫦娥姐姐,關於那些舊事,我已經全想起來了。你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等到他?……我隻想再見他一麵。真的,隻要再見一麵就好。”
嫦娥甩開我的手,憤恨地說,“我當你是好妹妹,費盡心機幫你,可是你為什麼還是執迷不悟?五百年前,若不是因為你這種不管不顧的性格,敖烈也不會走上絕路!堂堂一個龍王三太子,最後要鋸角褪鱗,去做唐三藏那個凡人的坐騎……”
我被她推到在地上,忽然軟弱起來,眼淚汩汩地往外流。
其實,何嚐,又不厭恨這樣的自己。
二.{煙霜同覆屋,鬆竹雜成林。}
三日之後我就要啟程去九陌寺了。
回頭望一眼這片熟悉的沈園,原來多少還是有些眷戀。
——畢竟這裏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還有小曲小令,這兩個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婢女。
幾世輪回,她們一直在我身邊的。
沈悅白的新寵衾兒趕來奚落我,她說,“夕夫人,你一個女客被逼要去九陌寺養老,出家不能出,入世又不能入,真是可悲啊。”
小曲小令聞言,眼睛一瞪,就要上前為我出頭。我按住她們,淡淡一笑,說,“我走了之後,沈園的女主人就是你。悅白為人雖然有些輕浮,可是本性是善良的,如果你以後能善待這些伺候過我的下人,他會更珍惜你的。”
衾兒出身青樓,言語上比較刁鑽,當下冷笑一聲,說,“你還當自己是正牌夫人?滿口都是道理。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去跟九陌寺的和尚說吧。都自身難保了,還在這兒學泥菩薩。”說完衾兒拂袖而去,體態婀娜,果然是楊柳細腰。
小曲朝著她的背影呸了一下,罵道,“這個賤人,真不害臊!”
我歎口氣,搖搖頭,說,“本想激她在我走之後善待你們,可是現在看來……哎,是我連累了你和小令。”
小曲小令急忙過來勸我,道,“夕夫人千萬別這樣說,能到您身邊服侍,是奴婢們幾世修來的福分。……倘若其他奴才知道夕夫人的為人,也一定會搶著來的。”
我應了一聲,心中也明白,今天的事表麵看是過去了,怕是難纏的還在後頭。衾兒是不會善待她們的。
這時,小令忽然小心翼翼地說,“主子,有句話,小令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看她一眼,也想緩解一下此刻淒楚的氣氛,輕點一下她腦門,笑道,“你這丫頭,神神秘秘的,有話就說。”
小令看我一眼,似是不知該如何形容,道,“其實方才老爺就站在主子身後呢……他遠遠站在樹後,似是不願被人發覺,奴婢也就沒出聲。……說實話,總覺得他看您的眼神跟看其他人不一樣。……那種眼神好像很深很重,總之跟看衾兒姑娘的時候都不一樣就是了。”
我心中微微一顫,心想,難道過了這麼久,沈悅白還會對我有情?……又或者,臨別之際,他也想起了往日的回憶,心中唏噓麼?
可是我想起了前世的回憶,他又是這樣對我。提起過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半晌,我淡淡地說,“小令,這些話你日後不必再提了。若是讓衾兒的人聽到了,恐怕又是一場事端。”
回到睡房,曇花的熏香散在各處,讓人短暫地迷醉。我坐在床頭,正預備起身收拾細軟,這時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沈悅白身長玉立地站在門邊,他說,“段衿夕,你真的這麼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沈園?”
我抬頭,原來終於可以坦然麵對,不再為他流淚。
若不是被這個男人傷透了心,痛苦到要去投河自盡,我也不會生命消散之際,電光火石般想起了有關前世的所有回憶。
幾十年的夢境終於有了答案。我也終於放下了他。
可是垂下頭,心中還是有酸澀,佯裝沒有芥蒂地說,“迫不及待說不上。隻是當你不得不走的時候,又何必留戀?”
他一眼不發地看著我,漂亮的眸子如初見時一般誘人,仿佛飛星入海,光彩奪目,卻又很溫和。
半晌,沈悅白去妝台邊打開首飾盒,拈出一樣火紅的東西,說,“這串赤菩提,是我今年在你生辰時候送你的禮物。為什麼你就不是不肯聽我的話,好好帶著它?”他話語裏的寵溺,讓我心生漣漪,隨即又冷漠起來。
本來已經把它給了小曲,哪知這丫頭竟然又偷偷送還到我首飾盒裏,以為破鏡還可以重圓嗎?
如果在沈悅白決絕地趕走我之後,我還幻想他對我有情,那就真的太可悲了。
我淡淡一笑,說,“聽說這串瑪瑙珠子價值連城,你拿回去哄別的女人吧,我已經不需要了。”
那雙漂亮的眸子裏,瞬間閃過一種很深很痛的東西,隻是轉瞬即逝,他執拗地將那串赤菩提套在我腕上,聲音裏多了幾分溫柔,他說,“為了我,生生世世都帶著它好嗎?……它會替我守護你。”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心中有種巨大的酸澀蔓延開來,我想摘了這手串,狠狠扔在地上,可是我沒有,我順從地任它橫亙在腕上,回握住他的手,柔聲說,“悅白,我走了以後,請你善待小曲和小令。”
這時外麵下起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簷上,猶如珠落玉盤,像是一首離別曲。很長一段時間,沈悅白沒有再說話,屋子裏安靜下來,靜得仿佛靜止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