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再也不會這樣叫我。”他自後輕輕環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伸手推開窗子,說,“記得那時你剛過門,最喜歡我抱著你西窗聽雨……”
雨水打濕了窗外的花壇,香氣氤氳,他的體溫那麼近,仿佛還是最初相愛的時候。衾兒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月牙門前,遙遙看著我們。
我轉身回抱住他,沈悅白身子一震,我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你變心之後,我痛苦得恨不得死。也便是從那時起,我終於知道,我今生要找的人,並不是你。——無論如何,感謝你,陪我走了這段路。”
從衾兒的角度看來,大概是以為我們在親熱。她手中的油紙傘掉在地上,一個人站在寒涼的雨水裏,表情錯愕而痛楚。
沈悅白卻恍若不見。他隻是,忽然,低頭吻住我,狠狠的,帶著掠奪和不舍,生生將我的嘴唇咬出血來。……當痛楚和血的甜腥一起湧上鼻息,我聽見他說,“段衿夕,你永遠都不會真正懂我。”
三.{鳥語境彌寂,客來機自沈。}
肉體凡身,能想起前世的記憶,於我來說,不知是恩賜還是罪孽。
我今生要找的人,名字叫做敖烈,最初相識的時候,他是西海龍王三太子,桀驁不馴,無法無天。嫦娥姐姐說,這一世,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能認出他的——他眉心會在庚子年後出現一抹朱砂痣,便是今年。
而我的記憶,也是在今年之後才蘇醒的。
看來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
臨別那夜,我將這許多前世的記憶,當做故事一般講給沈悅白聽。他坐在西窗前,身後是孤零零站在雨裏的衾兒。
我想,說完這個故事,我就可以安心平靜地離開沈園,離開衾兒和沈悅白,再無遺憾了。
五百年前的蟠桃盛會,我是剛上任的花神,奉命四下散放香霧,並將百花凝露滲進燈芯裏,將偌大一個瑤池布置得芬芳四溢。
嫦娥姐姐與我從小就相識,虛長我幾百歲,經常指點我一些法術。她前陣子因為犯了天條而被打進廣寒宮,此時眼中便有幽怨,站在熱鬧喜慶的人群裏有些格格不入。我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企圖逗她開心,想將一瓶百花凝露偷偷灑向她。
嫦娥姐姐是天界公認的美人,而作為花神我知道,美人是沒有一個不喜歡香氣的。可是偏在這時,一個人橫衝直撞跑過來,撞到我的手,使得一整瓶百花凝露都盡數灑在了另一個人身上。
那人麵目清俊,眉眼細長,嘴唇很薄,唇角上挑,隻是一個回眸,便盡顯了風流。一襲白衣如雪,被我的百花凝露暈濕了一大片,香氣氤氳間,他笑起來的樣子有些壞,說,“這位小姐待我真是不薄,初次見麵,就以一整瓶這般珍貴的百花凝露相贈。”
嫦娥姐姐將扯到身後,說,“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位就是西海龍王三太子,敖烈公子?曇花年紀小不懂事,叨擾了閣下,莫要見怪。”說著她拉著我想走,那男子卻攔住我的去路,垂頭直直看著我的眼睛,挑眉道,“你叫曇花?莫非就是那個剛上任的小花神嗎?果然玲瓏剔透,花容月貌啊。”
這番話,分明那樣輕浮,不知怎的,卻讓我一下子臉紅如灼燒,嫦娥姐姐不容我回答,手上一加力,拉著我快步離去。
走出很遠,我回過頭,發現他正望著我,眼角眉梢中似有桃花綻放,輕佻而嫵媚。
後來傷心欲絕的時候,我曾哭著纏住嫦娥姐姐,為何不再初遇時就告訴我這個結果?為何由著我愛上他,將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
嫦娥姐姐的表情又怒又憐,似乎也是感同身受,她抬起手想打醒我,終究緩緩放下,說,“我攔過你的,可是有用嗎?你涉世未深,情竇初開,最遇不得的,就是敖烈那種久經花叢的花花公子。意亂情迷的時候,我再怎麼勸你,你如何會聽?”
那是我與他相識的半年之後。我與其他所有被他傷過心的女人一樣,先是迷醉於他的溫柔體貼,浪漫風華,新鮮感過了之後,終是難逃被他所厭棄的結局。
敖烈離開我之後,我日日以淚洗麵,還不死心,跋山涉水跑到四海龍宮找他。
彼時他正在後花園裏跟一個陌生女子調情,從袖中抽出一朵花,輕輕插在她鬢邊,惹得佳人曉得那般甜蜜,就如過去的我一樣。
心中騰起一抹醋意和傷感,我衝上前,不管不顧打了那女子兩個耳光,扯著她的頭發說,“你這賤人,給我滾出去,再也不許出現在西海龍宮!”
她哭著掙開我,跑到敖烈身後,嬌聲啜泣著,哭道,“三太子,你要給我做主啊!”我看她這樣子,心中更氣,抬起手又要打她,卻被敖烈半空格住,他看著我,眼神那麼冷淡,那麼不耐,他說曇花,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早知道你這樣難纏,當初,我絕對不會去招惹你。
我怔住。他的話像一潑冷水,兜頭澆下來,相思之苦,所有的不甘與不舍,千言萬語,一瞬間,全都說不出來了。
他拉著那女子,繞過我揚長而去,我的眼淚流下來,忽然間恐慌不已,轉頭追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敖烈……你不要走。”
那女子上前一步,還給我一耳光,說,“你這樣死纏著他有用嗎?不妨告訴你,我是東海龍王的獨女安涚。世人都叫我安公主,隻有他叫我涗兒,你知道嗎,這就叫般配。”
我拗著頭不看她,隻是瞬也不瞬地看著敖烈,我說,“你不是說過,最喜歡看我笑起來的樣子?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跟你鬧脾氣,就隻對你笑,好不好……”
安涚又一個耳光扇過來,她上前一步扯開我,說,“下個月我就要與敖烈成親了,這是玉帝禦賜的姻緣。你若再糾纏不休,我就告到王母那裏去,讓她把你打入凡塵,永世不得重歸天庭!”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場景。
被東海龍宮的安公主打倒在地之後,他拉著她在我麵前一步一步走遠,我望著那揚長而去的一對璧人,蜷縮成一團,掩麵哭了三天三夜,心痛如絞。
嫦娥姐姐聞訊來西海龍宮接我。她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狠命搖晃著我的肩膀,說,“你好好看清楚你愛上的是什麼人!他那樣的男人,根本就沒有真心的,到最後會按照龍王的意思娶個門當戶對的女人,可是那又怎麼樣,成婚以後還不是會在外麵拈花惹草?”這番話,似乎也勾起了她心底的傷痕,那種表情也愈加真實強烈,她將我抱在懷裏,愛憐地說,“曇花,你必須要自己放下,別人幫不了你。放下之後,你才能有未來。”
我忽然冷靜下來,擦幹臉龐的淚水,說,“嫦娥姐姐,你先走吧,幫我去花都照看一下。我去雲神姐姐那裏換件衣裳就回去。”
嫦娥姐姐以為我已經想通,點點頭便去了。
我走到花園中央,拾起那朵曾經被敖烈插在安涚鬢邊的紅花,悲哀地笑了。
四.{早知能到此,應不戴朝簪。}
不久之後,天界風傳這樣一個消息:敖烈在凡間,因為不識唐僧和悟空,誤食了唐三藏的坐騎白馬,被觀世音菩薩點化,鋸角退鱗,變化成白龍馬,皈依佛門,去凡間陪唐三藏西行。
那時我正在廣寒宮,嫦娥姐姐找我幫忙織一麵鴛鴦被,說是要送給王母做壽禮的。她咬斷了線頭,說,“你看這個敖烈,真是報應。”
我心中波動,垂頭不語,半晌才問,“他堂堂西海龍王三太子,怎麼會被打下凡間,做那和尚的坐騎?”
嫦娥姐姐頭也不抬地說,“他啊,太過無法無天,竟然縱火燒了殿上玉帝賜的明珠,觸犯天條,犯下死罪,幸虧大慈大悲的南海觀世音菩薩出麵,才幸免於難,被貶到蛇盤山輔助唐僧西天取經。”她說到此處,抬頭端詳我一眼,說,“哪知最後竟是給那和尚當坐騎,算是報應吧。”
我手中的針倏忽刺破了指尖,鑽心的疼痛蔓延開來,我顫顫地問,“他是因為縱火燒了玉帝禦賜的明珠,才受罰的?”
嫦娥有些不耐煩,拂開我的手說,“曇花,你去歇會吧。是我不好,不該再跟你提他的事情。”
我去蛇盤山等他。
那是他化龍為馬的前一天。我一拈手指,整片大漠刹那間繁花盛開,百花凝露的香氣蒸騰在半空,我說,“敖烈,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背對著我站在山坡上,此時一輪圓月當空,照的滿地繁花銀光綻放。他歎了一聲,說,“曇花,你為什麼要來?”
看見他的臉,我的淚又流出來,我好恨這樣的自己,可是我沒有辦法,“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你愛我……”
我忽然啜泣著說不下去了……你愛我,到底是不是隻是如果。
敖烈轉身不再看我,獵獵白衣翻飛在大漠的夜風裏,他說,“愛與不愛,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曇花,你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生命中除了愛情,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他回頭望我一眼,眼神如風,飄渺逸散,看不清楚。
他說,“太濃烈的感情,最終隻會焚燒了別人,也灼傷了自己。”
我搖著頭,眼淚大滴大滴砸下來,我說,“敖烈,如果你對我無情,為什麼會舍身救我?其實……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我隻是想呆在你身邊,好好愛你。這,有錯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摧毀我的夢,也摧毀了你自己?”
原來世界上最痛的事,不是走錯路,不是被傷害,而是你明知道這是錯的卻沒有辦法改變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