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烈眉心出現一點朱砂,緩緩放大,最後紅光萬裏,將他整個身軀掩蓋在其中,他化身為龍,倏忽間飛上天龍,聲音裏有悲哀也有無奈,他說,“曇花,你還是不懂。”
五.{天長地久有時盡。}
我跟嫦娥姐姐說,我想下界為人,不想再呆在冰冷的天庭。
她罵我,對一個神仙來說,你知道變成凡人,承受六道輪回之苦,那意味著什麼嗎?——你隻能有一世的記憶,飛蛾一般短暫的生命,與花神所擁有的比起來,那些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麼,敖烈呢?那一日,分明是我為了泄憤,放火燒他的宮殿,結果燒掉了玉帝禦賜的明珠。那樣一個男人,為我頂罪,護我周全……
我愛他那麼深,怎麼甘心放棄?
其實我又何嚐不想就此了之。可是,我控製不了想要再見他的欲望。
第二日,我不顧嫦娥姐姐的阻攔逃下天庭,很快就被仙班除名,身上的法力還在,便成了雄霸一方的花妖,化名銀珠。
白風鎮上人跡稀少,卻是西行的必經之路。此時正是冬日,嗬氣成霜,傍晚剛過,天色就黑了下來,天空中飄下淺白細碎的雪片,簌簌如梨花。
這樣寥落陰沉的天氣,銀珠洞裏卻是燈火通明。白風鎮上一共不過百人,此刻全部跪在我麵前,神色惶恐而期盼,為首的一個跪著蹭過來,聲音熱切而恭敬,說,“銀珠娘娘,白風鎮上瘟疫橫行,死傷已經過半,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吧……”
我坐在層層帷幔之後,白紗晃動,蓮花座下燭光瀲灩,我側頭對身後小童道,“清風,去將天一神水拿來,給鄉親們服下吧。”
清風是我座下的小童,此時神色猶豫,道,“娘娘,天一神水是由昆侖絕頂的甘露仙草熬製而成,每十六年才有小半碗,豈可輕易送人的?還請娘娘三思啊……”
我輕輕搖頭,還未開口,隻聽右側小童明月說道,“娘娘心地仁善,舍己救人,難道你還不明白麼?天一神水固然珍貴,對許多人來說,也要比人命值錢得多。可是我家娘娘高義,自然是會先救人的。”
我望著麵前眼神感恩心切的眾人,沉默不語。清風猶豫片刻,終是取了一瓶天一神水,走過去遞給領頭的鄉親,說,“我家娘娘出手相救,自是不求回報。可是知恩圖報,天經地義,日後若有用得上你們的地方,你們可知道該怎麼做麼?”
眾人感激不已,齊齊涕零俯身,以頭觸地,道,“娘娘救了我白風鎮上下百十口性命,大恩大德,我等豈敢再忘?他日如能為娘娘出力,必會以死相報!”
以死相報?嗬。區區人命,又算的了什麼呢?怕隻怕即便取了他們所有人的命,也挽回不到我想挽回的東西。
世人都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漫長十年,不過是我在天上繡一幀枕套的時間罷了,可是為什麼,這卻好像是我生命中最至關重要的一段時光,最重,也最痛。
沒過幾日,鎮上就來了幾個和尚,說是來自大唐。領頭那個名叫唐三藏,身邊跟著三個徒弟和一匹白龍馬,為人良善,慈悲為懷,對所有人都禮遇有加。村民們聽了清風的指示,在鎮子口的小飯館裏設齋宴,說要為大唐高僧接風洗塵。原本也邀請了那和尚的三個徒弟的,可是最後卻隻有他一個人來。問起緣由,說是大徒弟孫悟空不屑應酬,二徒弟豬八戒不喜齋宴,而一向溫厚聽話的三徒弟沙悟淨,卻在到了白風鎮後不知去向了。
那麼,白龍馬呢?
是啊,他隻是馬,有什麼資格。
我心中冷笑一聲,深處是難言的悲哀,似水一般擴散開來。此刻坐在白紗帷幔之後的蓮花座上,試圖露出一副悲憫的神情。可是如今這雙虛假而空洞的眼,還是穿過麵前這些卑微如螻蟻的生命,看見許多許多年前的自己。
宴席中,唐三藏向眾人講經說法,本來就甚俊朗的臉龐此刻更是似有光華普照,風姿無聲地傾倒了眾人。侍女明月帶銀珠洞眾人邀請唐三藏過洞一敘的時候,許是察覺到有些不妥,他婉言拒絕了,並要告辭回客棧去。
明月好言相勸,村民們也紛紛讚頌銀珠娘娘之德,唐三藏仍然不為所動,並說大徒弟孫悟空不時便會來接他。
我帶著清風明月從天而降,嫣然一笑,說,“將這裏所有人都帶回銀珠洞去。對唐長老恭敬一點,可別弄壞了我們大家都夢寐以求的唐僧肉。”
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可就在這時,半空中忽然閃過一道紅光,隻見一匹白色駿馬踏雲而來,他的聲音沒有變,他說,曇花,你為什麼一定要報複?為什麼就不能真正放下?這段愛,最後一定要化作很,毀滅一切,你才滿意嗎?
嗬,放下。我冷笑,唇角滿是悲涼。這兩個字聽起來那麼輕鬆,可是談何容易?
就像心裏打了個結,在多少個不能入眠的夜裏隱隱作痛。我試過的,但是真的做不到。
也許真正的愛與恨,就是永生永世不能釋然的。
這就是宿命。
這時,忽有一人迎麵而來,獠牙撐劍刃,一頭紅發淩亂,是唐三藏的大徒弟孫悟空。他一棒朝我的天靈蓋劈下來,他說,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
曇花,我在花果山時就聽過你的故事。
這個道理,希望終有一日,你能明白。
六.{此恨綿綿無絕期。}
沈園的曇花在一夜之間綻放出最持美麗的香氣,我離開的時候,沈悅白沒有送我。
不知道何時起,我也成了一個有過去的人,才明白每個人的過去,都有不願意被人碰觸的東西。
前世我死在孫悟空棒下,作為昔日的齊天大聖,他還是有些義氣的,作為補償,他許我一個諾言,讓我來世得以再見敖烈一麵。
時光彈指一揮間。我分明還是那個剛下凡間無憂無慮的花神,主司曇花,不諳世事,花容月貌。怎麼就走到了如今?
九陌寺離沈園不遠,清晨,這裏的和尚念道,“九陌最幽寺,吾師院複深。煙霜同覆屋,鬆竹雜成林。鳥語境彌寂,客來機自沈。早知能到此,應不戴朝簪。”
這時,一簇火光衝天而起,是沈園的方向。
我怔了怔,不顧一切朝沈園跑回去,手腕上的赤菩提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火勢很大,焦土滿地,我直直跑向沈悅白的房間,他被燃燒地橫梁堵在門內,衾兒站在外麵,流著淚看他。
我撲過去,拿起門邊掃帚使勁去撬那根橫梁,急對衾兒道,你快點來幫忙救悅白啊!
她冷冷看我一眼,說,這場火是我放的。——就如五百年前的你。得不到,就毀滅,沒有道理可講。
我一愣,轉頭望向沈悅白,他站在門內,哀哀看我,說,“衿夕,你快走。你……不該再回來的。”我恍然發覺,他的眉心,有一抹朱砂在火光裏燦然生輝。
回想起嫦娥姐姐所說的話,難道……
可是為何,到了今日我才發覺?
衾兒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說,不用猜了。今日的沈悅白,就是舊日的敖烈。那串赤菩提,是他找人開過光的法寶,隻要帶著它,你就不會想起前世的記憶……
可是你不聽勸,還是想起來了。
痛苦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敖烈被你像冤魂一樣苦纏三世,到現在竟也不能解脫。
我愣住,這一切,讓我始料未及。這時不遠處傳來小曲小令的聲音,她們被困在火裏,痛苦地呼救。
衾兒冷笑,放不下的,不隻是你啊。還有過去的清風明月,這兩個小童,轉世為人也要伺候你……
還有東海龍宮的安公主。我,也想得到他啊……
這時,火燒得更旺了些,木頭的焦味侵入鼻息,我望一眼衾兒,朝火海中的沈悅白跑去。
我……終於找到你了嗎?
原來縱使你與我離散幾世,忘記過去之種種,還是無法讓我擺脫舊日之情傷。
原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生生世世都放不下。
與你死在一起,又何嚐不是一種結果。我撲到他懷裏,他撫摸著我的臉,說,曇花,你為什麼這麼傻?
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想讓你快樂而已。
沒有愛上我的你,才是最快樂的。這段感情,毀滅了我,也毀滅了你自己。
也許真的,忘了才好。
尾聲
清,康熙二年,大雷音寺。
有附近客棧的小二給外地的遊客們講解,“那白龍馬本是龍王三太子,後來被觀世音菩薩點化,鋸角退鱗,變化成白龍馬,皈依佛門,取經路上供唐僧坐騎,任勞任怨,曆盡艱辛,終於修成正果,取經歸來,被如來佛祖升為八部天龍廣力菩薩。……後在化龍池得複原身,盤繞在大雷音寺的擎天華表柱上。”
他抬手指著橫梁,說,“喏,就是這個了。”
人群中,一個素衣白裙的女子仰頭望去,良久良久,默默地轉身而去。
擎天華表上的龍柱,看起來巍峨,莊嚴,而又寂寞。
或許愛情,很多時候就是一劑毒藥,讓你虛無縹緲,甘心沉淪。甚至顧影自憐,雜念叢生。最終隻是一場鏡花水月,卻也留下道道傷痕。
即使是時間,也無法將它淹沒。
時光荏苒,幾生幾世。我終於明白了他們所說的放下。
雖然,我,依然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