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昨夜牆上血淋淋的字跡,臉上不由一僵,強自問道,“難道……我碰翻的骨灰壇是?”
樂清也麵色蒼白,聲音越來越小,道,“是。……正是瓊娘的。”她看我一眼,忙又安慰道,“姐姐不必驚慌,明日我陪你去亂葬崗祭拜瓊娘吧,想必她不會怪罪的。”
我心下驚疑不定,胡亂點了點頭。明況卻握了握我的手,似是有些不忍,說,“算了,這幾日你受驚過度,還是不要去了。我跟樂清替你去好了。”
樂清看了明況一眼,道,“為了姐姐,樂清自然願意代勞,可是……隻怕這種事旁人代替不得啊。”
明況頓了頓,頗為憐惜地看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是夜,我看到在山上那日,黑暗中無數寒鴉撲棱著翅膀向我撲來的情景……我無助地後退,身後卻是幽綠的鬼火,點燃了一片墳墓,化作一片碧綠的火海要將我吞噬……我猛然驚醒,原來又是夢。坐在床上喘息不已,窗子卻忽然打開,一個空蕩蕩的白色人影懸在半空,緩緩向我飄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見她黑洞一樣的眼眶裏流出殷紅的兩行淚水來……
我嚇得閉上眼睛,動也不敢動,蜷縮在角落裏渾身發抖……就在這時,房間裏忽然亮起一盞燭火,明秋生站在桌邊,頗為關切地看我一眼,將桌上的白花丟出窗外,又將窗子關好,坐到我床頭,溫言道,“容兒,別怕,還記得我昨夜跟你說的話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
我看見他,仿佛看到令人窒息的黑夜裏唯一一絲光明,忍不住哭著撲到他懷裏,哽咽著說,“明公子,我好怕……我做了虧心事,我不小心弄翻了瓊娘的骨灰壇……我……”從小從未遇見過的可怕之事都在這幾日裏發生,我再受不了胸中的恐懼和憋悶,在他懷裏泣不成聲,他身上有薄薄涼意和淺淡的梨花香。他修長而泛冷的手輕撫著我的發絲,道,“瓊娘的傳說你知道多少?對於顧明況和姚樂清,你又了解多少?惟有自己,才是真正可信的。”
我聽出他話裏有話,急忙抬頭看他,臉上還掛著淚痕……心中卻是一震,他的臉離得我這樣近,煌煌燭火下他的肌膚幾乎透明,玉色容顏俊美無儔,我忽然有些呼吸困難,他也低下頭來看我,黑鑽一樣的眼中似是閃過一絲柔情,一點一點俯身向我逼來……
卻隻是在我耳邊說,“明天裝病不要與他們出去,切記切記。”
五.{我笑著流淚,說,“可是為什麼……知道真相之後,我的心卻並不為他而心痛。我流淚,是因為我知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什麼管家的兒子。”}
樂清找我一同上山拜祭瓊娘,我稱病不肯去,反倒讓她去城裏幫我買草藥。樂清神色有些不悅,終究卻也沒說什麼,依言去了。我將顧明況叫到我房裏,倒了一杯茶給他,說,“明況,我讓樂清先回京城了,她未出閣,整日與我們在一起,終是不方便。”
顧明況神色微變,道,“嗯,你隻管安排就是。”
我微微一笑,道,“是啊,其實你們早該跟我說的。樂清以為我要趕她走,這才跟我說了實話……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明況,你瞞的我好苦。”
顧明況麵色一僵,手中的茶盞差點打翻,忙站起身道,“容兒,你聽我說……樂清她身世可憐,我一時把持不住才鑄成大錯,我……”
我淒然一笑,雙肩一抖,便有一串淚水滾落下來,說,“顧明況,你認得倒爽快。其實這一切我隻是猜測,樂清也隻是進城去替我買藥。……到底是做了虧心事,略一試探就什麼都招了。”
顧明況臉色蒼白,急忙過來扶我,說,“容兒,你我多年感情,我對你怎樣你難道你不清楚嗎?這都是樂清的計策,其實我們無心害你的……”
我打斷他,冷然道,“好一句無心害我。你怕我爹娘家世顯赫,不敢冒然納妾。不過是想將我逼瘋,再將姚樂清娶進門罷了!”
顧明況神色淒楚,剛要再說什麼,我頹然擺擺手,道,“算了,明況,什麼都不必說了。”此刻我孤身在他們手裏,權宜之下也不好與他翻臉,我咬牙道,“你與我青梅竹馬,我對你如何你也該明白。日後我做大,她做小,這件事就此揭過吧。”
顧明況似是沒料到我會這樣說,眼波閃動似是凝淚,感激而又歉疚的退出房門。
這個夜晚,一日我初遇他那日。迷離月色下香雪如海,我坐在房裏等明公子來,他卻遲遲沒有出現。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終於忍不住,說,“秋生,我心裏很苦,你何時才能來陪我說說話呢?”四周靜寂無聲,我又說,“我真的好傻吧。我娘告誡過我許多次要小心樂清,可是我卻不信,還偏要將她留在身邊……顧明況曾經說過,說他會做個好丈夫,一生一世照顧我。可是如今,那些話聽起來就像是笑話。”我笑著流淚,說,“可是為什麼……知道真相之後,我的心卻並不為他而心痛。我流淚,是因為我知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什麼管家的兒子。”
身側似有一道白影閃現,我含淚抬頭,隻見白亮月光下,明秋生倚窗站著,涼薄春水一般的雙眸裏凝著一絲無法言說的心痛,語氣卻隻是淡淡的,說,“容兒,你都知道了。”
我淚流滿麵,自顧自地地說,“其實我早該想到的。顧明況居然知道樂清生母的祖墳在清遠,作為解藥的蛇草底下居然會有蛇,她送我的梨花有那麼濃烈的香氣……他們根本就是串通著害我的,我若是早些發現……也就不會遇見你了……”
入我相思門,方知相思苦。這種心傷,心痛,絕望而刺骨,竟是從前從未體會過的。秋生卻沒有再讓我說下去,打斷我道,“其實我幫你,也是有求於你。……你幫我做件事,算是還了我這份情吧。”
可是我的情呢,你又該如何還?我流著淚看他,卻沒有說出口,隻是不住點頭,搖得淚水都滴落下來,說,“好。無論何事,我一定幫你做到。”
那日我靠在明秋生懷裏,他骨子裏的寒氣讓我周身不適,卻仍是不願離開他的臂彎。也便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明況過去的確跟我說過朱瓊娘的故事。
而這個故事裏負心的書生,名字叫做明秋生。
白衣勝雪的明公子,曾在月下與我談論柳七的明公子,亦是傳說中拋棄舊愛換取前程的明公子。
可是無論最真的他是哪一個,我都無法控製,得知真相時我絕望的心情。
“其實瓊娘並沒有死。她在這間屋子裏殺了我,放出傳言之後遠嫁他鄉。所以當我見到同樣被所愛之人欺騙謀害的你,才忍不住要現身幫你。”明秋生背對著我,白色身影飄忽若霧,說,“我的魂魄被鎖在這間屋子裏。惟有人放火燒了它,我才能重獲自由。”
我望著他的背影不住流淚,頓住良久,應道,“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實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問,今日一別,你我是否連月下重逢都不能再企盼?自由與廝守,你在選擇之時是否也曾為而我猶豫?
迷離夜色中,你一襲白衣勝雪,折扇翩躚,遠遠望去似真似幻。
我開不了口,我不敢問出聲音來。
因為我亦明白,人鬼殊途的道理。
可是當我舉著火把站在院子裏那一霎那,我還是忍不住問他,“如果我甘願一生留在這棟房子裏,你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夜裏沉寂無聲,久久沒有回答。
我咬破了嘴唇,顫抖著將火把丟到棚頂。秋日天幹物燥,大火衝天而起,將漆黑夜色照得一片通明。
一寸相思,一寸灰。
尾聲
三人同來,回去的,卻隻有我與顧明況。
樂清病死在清遠,一屍兩命,她在姚家地位可有可無,想必也不會有人追究。
男人的心何其涼薄,為他籌謀,為他背叛,甚至為他珠胎暗結,也換不回他狠心舍棄你的一顆心。真相敗露之後,他毫不猶豫地在我與樂清之間做了選擇。
因為選擇我,就是選擇了錦繡前程。
我如約嫁給顧明況。因為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又有什麼差別?
我一生中所有的情愛,早已隨著那場大火,短暫而地絕望燃燒過後,無聲地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