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卻不似尋常人,見了妖術大驚小怪,反倒安之若素地站在我身後,一臉好奇地看著我與獾子精打鬥。倒真是個膽大的人啊,我用五色花瓣迷住獾子精的眼睛,於百忙之中苦笑著看他一眼,說,“別看熱鬧了。你若再不走,怕是我也護不住你了。”
白衣公子歪頭看我,一雙眸子清清如水,道,“萍水相逢罷了,你為何要護著我?”
此時我與獾子精鬥得正酣,卻一時被他問住了。是啊,我為何要護著他?側頭看他一眼,心中也有些迷惘,卻忽然被獾子精的皮鞭勒住了喉嚨,他環著我,狠狠拈起我的下巴,輕浮說道,“紅淩衣與我兩情相悅,你看著妒忌,所以才百般找我麻煩吧?白庭香,其實如果你乖一點,本大王也不介意收了你。”
我氣得跺腳,狠狠踢他一腳,說,“你強搶我姐妹紅淩衣,現在還敢說風涼話!真以為你們九靈洞的九隻老妖可以無法無天麼?”
獾子精修得一副仙貌,生平最恨別人說他是妖,氣急之下一爪狠狠扣向我天靈蓋,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預想中的痛楚卻沒有落下來。
我睜開眼睛,隻見白衣公子用一根手指格開了他的爪,很近地站在我麵前,玉色容顏綻放著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光輝。額頭上赫然開著一隻天眼,金光萬丈。獾子精驚恐地看著他,眼中有懼色與敬畏,忽然跪地不住叩頭,說,“小人無心冒犯,請二郎神君恕罪,恕罪啊……”
二郎神君?我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這位麵容清俊的男子,便是傳說中天界的司法天神,肉身成聖,封清源妙道真君的二郎神楊戩麼?
我雙腿一軟,一時竟跌倒在地上。眼看九靈洞三大王在他天眼之下無比狼狽地現出原形,化作一隻碩大的棕獾。那麼,我這個末路花妖,又會有怎樣的下場?
我瑟縮在角落裏,連抬起頭來都不敢。良久,隻見他收起金光萬丈的天眼,一雙清水眸子竟一如方才的溫柔,他微笑著朝我伸出手來,說,“你叫庭香是麼?我回去上報天帝,說你助我剿滅華山九靈洞,賜你脫離妖籍,可好?”
三.{當我第一次觸碰他手心的時候,那種暖,那種身體裏澎湃的激流,真的讓我一瞬間以為,無論地位多麼懸殊,無論愛上他會麵臨多少的苦難,這個男子就是我今生的良人,我不想,也不能再放棄了。}
我站在天庭的角落裏,聽著眾人對王母娘娘的讚美和膜拜,歎口氣剛想要離去,卻忽有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小童衝到我麵前,撲通一下跪下,道,“庭香姑娘,求你救救我家主人!……事到如今,也隻有您能救他了!”
竟是楊戩身邊的哮天犬,我一怔,急忙俯身扶他,說,“你家主人怎麼了?……你慢慢說給我聽。”
三年前那一日,我將指尖放入楊戩的掌心,任他將我輕輕扶起,任他帶我去鏟平華山之巔的九靈洞。其實當我第一次觸碰他手心的時候,那種暖,那種身體裏澎湃的激流,真的讓我一瞬間以為,無論地位多麼懸殊,無論愛上他會麵臨多少的苦難,這個男子就是我今生的良人,我不想,也不能再放棄了。
……直到,我看見他初遇紅淩衣時驚豔的眼神。——我拚了性命也要從九靈洞獾子精手中救下的,與我同是牡丹花妖的好姐妹,紅淩衣。
哮天犬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我隻好單膝蹲在地上,道,“你家主人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
哮天犬忽然哭了,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狠辣剛硬的連日頭都敢吞的天狗這般零落的哭泣,他說,“主人因為沉香救母的事而被西王母誤會,如今正被壓製九華山下,日夜承受著火炙之苦。紅淩衣早已不知去向,哎,我早說主人選錯了人……”說道此處,哮天犬急忙噤聲。
我心中淒楚難言,還是咬著唇道,“……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他?”
哮天犬有些為難,似是代替他的主人有愧於我,半晌,輕輕吐出三個字,“寶蓮燈。”
後來我才知道,我與楊戩初遇那日,是龍四公主的大婚之日。他眉宇間霧樣輕愁,如絲般糾纏綿綿,都是為了她。所以他才會與我賞月飲酒,對影成雙,所以他才會說,“閨中莫妒新妝婦, 陌上須慚傅粉郎。昨夜月明渾似水, 入門唯覺一庭香。”這詩句從他口中說出,不隻是在歌詠牡丹,也是在若無其事的慨歎那一段求之不得的愛情。但卻碰巧包含我的名字,從此成就了一個最無辜的我,隻能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
楊戩帶著我和紅淩衣一起回天庭。他們二人時常走在一起,我被落在後麵,隻好跟哮天犬打打鬧鬧地往前走。當我為即將脫去妖籍而沾沾自喜的時候,紅淩衣卻對此表現得相當冷淡。隻是喜歡柔弱而多情地叫他,楊大哥,楊大哥。我承認我是個嫉妒心重的女人,因為每當她這樣叫他的時候,我總會冷著臉諷刺她幾句。紅淩衣便會臉紅,麵帶羞赧地垂下頭去。每到這時,楊戩便會瞥我一眼,低聲地過去安慰她。
有時候我也會自責。紅淩衣是紅牡丹,我是白牡丹,自小一起長大,一起修煉成妖,本是同根生,何必為了一個男人而葬送昔日所有的姐妹之情。感情這回事,本就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倒不如索性祝福他們,為好姐妹的幸運而開心。何況,紅淩衣縱使可以與楊戩雙宿雙棲,日後也必會有她的惆悵。
因為對於楊戩來說,她也不過是個替代品。哮天犬是個話癆,他除了告訴我龍四公主的事,也告訴我紅淩衣與龍四有著相似的容顏。所以當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眼中才會那樣深邃的驚豔。
“寶蓮燈……”我輕聲重複道,自嘲笑道,“要取寶蓮燈,就勢必要嫁到東海龍宮。看來我與龍三的姻緣,果然是天命不可違。”
哮天犬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說,“姑娘你……真的不怨我家主人麼?”
我微微一怔,強忍著不經意被觸動了的心酸,笑道,“你先回去吧,免得惹眼。三日之後,我帶寶蓮燈去九華山。不見不散。”
哮天犬遲疑地看我,終是轉身去了。我回過頭扶著樹幹,一瞬間竟有些站立不住。眼眶裏打轉的淚水應聲而下。喃喃說道,“我不怨他。……我怎能不怨他?不過是仗著我喜歡他吧,縱使是再怨再恨,我又能拿他怎麼樣?”
驀一抬頭,卻隻見太白金星的那隻仙鶴梵音正踱到我麵前,一雙黑目滴溜溜地打量我,神姿依舊傲然,卻多了幾分探究。
我沿著樹幹緩緩坐到地上,低頭哭泣並不理它。
楊戩,我應該比誰都怨恨你的,是不是?
四.{白庭香,我與你不同,你身體裏有一半高貴的血液,而我,我隻能靠我自己。……我知道你癡情於楊戩,倘若不忍見他與我肌膚相親,便快些自行了斷吧。}
九靈洞被滅之後,眾妖聞風喪膽,二郎神君的威名一時無人能出其右。不知是因為狐假虎威,還是處於某種為他驕傲的微妙情愫,我那日很開心,提議在回天庭之前一起飲酒賞月,也算是一場告別。
因為我知道,一旦回到天庭,不但是我與楊戩的終點,也更會是紅淩衣與他的終點。畢竟,神妖殊途。所以我的提議得到了紅淩衣的熱烈響應,她說會親自為我們做幾道小菜,楊戩見她如此,也應承會去跟附近的山神土地要幾壇好酒。看著他們一副夫唱婦隨的模樣,我反倒覺得無趣,獨自一人跑到僻靜的地方顧影自憐,再回來的時候,卻再見不到他們幾人的蹤影。
月色蒼白,晚風卷來一陣涼意,我無端有種不好的預感,放輕了腳步,小心地走入前方的黑暗。前方開闊處,隻見一條小溪閃著銀色的粼光,潺潺流過,照亮了溪水旁的兩個人。楊戩微閉眼靠在紅淩衣懷裏,額頭上攥著一朵牡丹花樣的印記,襯著他如玉容顏,有一種說不出的妖嬈。我上前一步,不由大驚失色,失聲叫道,“淩花降……你居然給他下了淩花降!”
淩紅衣抬起頭來看我,美豔臉上掛著一種不同意往日的表情,揚唇一笑,說,“白庭香,我知道你喜歡他。如今正好你得不到,我也不想要。你走吧,姐妹一場,我也不想殺你。”
我一愣,胸中湧出一陣惱怒的酸楚,一揮右手,四周騰起無數花瓣,我說,“好大的口氣。我既叫你一聲妹妹,自是從小就勝你一籌。你快給他解降,我便不再追究。”
淩紅衣嗤一聲笑了,說,“示弱並非真弱,逞強也不是真強。枉你出身比我高,天資也比我好,卻連看人都看不透啊。”說著水袖一揮,無數朵紅牡丹半空裏如雨一般刺向我,我倒在地上,歪頭卻看見昏倒在遠處的哮天犬,我強自抬起頭來,虛弱地問,“你在酒菜裏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