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作家(2 / 3)

過一陣,夏團長說我來說幾句,他說我初讀劇本時吃了一驚,覺得它太好了,好得就像前幾年轟動全省的《銀鎖怨》。徐局長一敲茶幾,說老夏,注意你說話的語氣。夏團長咽了一口茶水,繼續說,我並不是說作者在抄襲,但《親親兒的臉》和《無兒點燈燈不亮》這兩段,與《銀鎖怨》中的兩段一模一樣。孫仲望一聽急了,說,怎麼會呢,這是幾十年前,我媳婦的兩個上人說的話,西河鎮好多人都會這幾句話。小杜在一旁小聲說,別人能爭,你可不能爭,你一爭別人就不說真心話了,討論《勝天歌》就是這樣,大家都睜著眼說瞎話。

接下來是毛主任說。他說《偷兒記》裏為什麼要偷兒,沒說清,理由也不能讓人普遍接受,這一點不寫好,這個戲就不能成立。孫仲望實在忍不住又爭辯道,我覺得再清楚不過了。毛主任說,光你清楚不行,要讓評委和觀眾都信服,除了偷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華文賢忽然來一句,說這不是雞蛋裏麵尋骨頭嗎!徐局長又敲了茶幾,說你們作者要允許別人發表不同意見,這個戲我們內定的標準很高,要向省委彙報演出,要力爭超過《銀鎖怨》,不僅到人民大會堂裏去演,還要到中南海懷仁堂裏去演。

孫仲望和華文賢被徐局長的話鎮住了,再也不敢爭。

散會時,徐局長叫大家都去招待所吃頓便飯。孫仲望和華文賢坐在徐局長的小車裏,前頭走了,小杜也在車裏,毛主任、夏團長他們都是步行。

吃飯時,大家都朝徐局長敬酒,一個個又認真又誠懇,說上任不到一年,全縣文化工作就出現了新麵貌。然後再說和農民作家喝一杯,沾沾山裏的仙氣等話。孫仲望、華文賢剛把杯子端起來,他們已將杯子送到鼻尖前聞了聞,隨即轉身走了。

半中間,上了一道魚。徐局長讓放到他倆麵前,說這是武昌魚,又說知道武昌魚嗎。孫仲望想說沒說出來,華文賢搶先說,知道,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這是毛主席吃過的。徐局長點頭讓他倆多嚐嚐。中午的菜很多,但他倆連半飽也沒吃到。每次他倆伸出筷子時,就有人轉動桌上的轉盤,不是空筷子回,就是隻夾很少一點。幸虧有一盤炒肉絲,轉盤上放不了,隻好放在他倆麵前的桌子上。他倆顧不了許多,將盤子裏的東西一掃而光。等走進客房時,肚子已經餓了。

客房裏有兩張床,還有沙發、彩電,廁所也在房內,卻不是蹲坑。是那年批判“四人幫”時,說江青上小靳莊也帶著的那種抽水馬桶。孫仲望在上麵坐了半個小時,仍不通暢,隻好站上去,蹲在上麵,卻擔心將那瓷器踩破了,弄得心裏很緊張。出來時,見華文賢正在啃饅頭。一問,才知是小杜從餐廳裏帶回來給他們的。還剩下三個,孫仲望趕忙抓住兩個。華文賢說:“別搶,我吃飽了,都是你的。”

孫仲望邊吃邊看電視。放的是《雪山飛狐》,看著看著就入迷了。毛主任臨走時,叫他們下午兩點到原地點開會,他倆一直看到電視上打出十三點四十分時,才互相說,該去開會了。這時,毛主任進來了。毛主任惱火地問:“叫你們兩點到會,怎麼三點了才動身?”華文賢說:“電視上才一點四十呢!”毛主任說:“那是招待所放的閉路電視,是轉錄的,上麵的時間不算數。”

他們匆匆趕到會場。大家聽毛主任一解釋,都笑了。徐局長也不例外。下午,大家的勁頭沒有上午的足,好幾個人在打瞌睡,徐局長打了幾個哈欠。

四點多鍾時,門外來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張小嘴在徐局長耳邊動了一陣。徐局長精神為之一振,喝了一口茶,大聲宣布:“省戲研所的楊主任來電話了,他後天親自來參加《偷兒記》的討論。楊主任是我省的戲劇權威,他親自來,說明這個戲大有希望。”

孫仲望和華文賢很激動地相互看了一眼。徐局長讓毛主任宣布散會,留下孫仲望和華文賢單獨吩咐一陣。

8

晚飯隻有小杜陪他倆吃。毛主任一路跟到招待所門口,見小杜仍沒叫他陪客,隻好分手走了。吃完飯,小杜拿出兩張電影票請他倆去看電影。他倆不去,說在家看《雪山飛狐》。小杜就拿著電影票走了。

晚上卻沒有放《雪山飛狐》,放的是“全縣三民(民歌、民間舞蹈、民間器樂)調演”的錄像。裏麵的人他倆認得不少。他倆指著那些熟人大聲說笑,弄得服務員進屋來提醒,說十二點了,別人要休息。

早上,二人都睡過頭了。去吃飯時,餐廳已鎖了門。正在為難,小杜在一棵大樹下叫他們的名字。他倆走攏去,小杜遞上一個大紙包。打開一看,是十個肉包子和一些花生米。小杜說,她見他們沒起床,就買好早餐在外麵等。他倆同時說:“杜秘書,你太好了。”

聽到這話,小杜歎了一口氣,很重。孫仲望問:“杜秘書這麼年輕歎什麼氣?”小杜說:“光人好還不行,要命好。我命不好,成天忙別人的事,自己的事沒人管。”小杜數說她家柴沒人鋸、煤沒人做,明天就得吃生的了。孫仲望一咧嘴說這點粗活,我們抽空幫你幹了就是。小杜謝過後,要他倆上午去一個,下午換另一個人去,反正劇本隻能一個人寫。孫仲望答應自己先去。

路不遠。小杜住五樓,進屋時,小杜讓他換上拖鞋。孫仲望的腳太大,幾雙拖鞋都試了,都穿不上去,他隻好打赤腳,滿屋有一股腳臭味,他自己不覺得臭,反而不明白小杜為何老捂鼻子。抽了一支煙,小杜就帶他到樓頂上去。孫仲望看那堆煤像座小山,旁邊的柴禾,最少有一卡車。小杜讓先做蜂窩煤。孫仲望感到任務太重,趕忙操起工具幹起來。不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他用手一擦,臉上就是一片黑。小杜說去局裏看看,走了。孫仲望一個人埋頭幹活。半上午時,有個胖女人上來轉悠,問他幫人做煤幾多錢一噸。孫仲望想了想說一噸五塊錢。胖女人有些驚喜,說明後天也請他幫忙做兩噸煤怎麼樣。孫仲望說做完這點煤他得回家去了。胖女人和他磨了半天,還將價提到六塊錢。孫仲望被纏不過,隻好說了實話。胖女人情不自禁地說,難怪她男人叫汽車撞死了,誰叫她這樣精。孫仲望聽說小杜死了丈夫,心生同情,幹得更賣力了。

一堆煤做了一半時,小杜回來了。叫孫仲望洗手洗臉,招待所要開飯了。孫仲望的手很糙,裂口裏的黑東西怎麼也洗不掉。小杜倒了一點什麼水在他手上,又用她那雙柔軟的小手幫忙搓了一把。搓得孫仲望身上一陣陣發燥,臉上也紅了。小杜鬆開他的手,失望地看著那些洗不淨的黑跡,說真沒法想象,這樣的手竟能寫出那樣好的劇本。孫仲望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杜吩咐,回招待所後,若有人問手上怎麼弄得這樣黑,你就說不小心將一瓶碳素墨水搞潑了。

回到招待所,華文賢還在看《雪山飛狐》。吃飯時,小杜問華文賢上午有人來過沒有。華文賢說隻有服務員進來打掃房間。吃罷飯,華文賢跟小杜走了。孫仲望一連看了三集《雪山飛狐》,眼睛都發脹了。有人推門進來,一看是毛主任。

毛主任叭地一下關上電視機,問他寫了幾多。孫仲望說沒有紙,又不能寫在手上。他伸手一比畫。毛主任問他的手怎麼這樣黑。孫仲望按小杜吩咐的說了。毛主任冷笑起來,說局裏每天為你們花七八十塊錢,你們卻輪流去給人家作義務工。說著就要孫仲望隨他出去一趟。

孫仲望隨毛主任爬上樓頂。縣城的風景在這兒看很不錯。孫仲望一眼看見華文賢正在那邊樓上做煤。毛主任指著問那做煤的是誰。孫仲望說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毛主任走時,又冷笑了一聲。

傍晚,小杜來時,孫仲望將下午的事告訴了她。小杜當時臉色很不好看,吃飯時一句話也沒說,吃完飯,小杜又要了一隻燒雞和半斤花生米,加上一瓶白酒,讓他倆帶回房去宵夜。臨走前,小杜再三囑咐,徐局長若問你們為何一整天沒動筆,就說想聽省裏楊主任的意見後再寫,免得走彎路。

幹了半天活,身上到處發酸。喝點酒後,真比摟著野女人睡覺還舒服。他倆將酒菜消滅得一幹二淨。上床時,孫仲望問小杜幫華文賢洗手沒有。華文賢聽說小杜幫孫仲望洗了手,直說他有豔福。

9

孫仲望和華文賢睡得正香,毛主任進來掀被子,要他們起來吃早飯。還說,從今天起小杜不來了,由他負責《偷兒記》修改過程中的一切事。孫仲望和華文賢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毛主任叫服務員將電視搬走了,又將兩本稿紙放在寫字台上,半真半假地說,他每天要來數一數寫了多少頁。

他們下樓去時,外麵一個女人拉著的小男孩,直衝毛主任叫爸爸。

這餐飯孫仲望和華文賢吃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毛主任的兒子簡直不準他倆動筷子,一夾菜小孩就哭,拿肉包子小孩也哭,說這是他家的,不準別人動。他們隻有喝粥。喝粥時小孩不哭。毛主任象征性地罵了幾句,沒有效,小孩一點不怕他。小孩的媽媽說,大人不生小伢的氣。孫仲望和華文賢真是無法生氣,看著小孩將肉包子的餡吃了後,將包子皮扔在桌子上。小孩吃飽後,由他媽媽領著上幼兒園去了。毛主任說他再去要幾個肉包子。毛主任一走,孫仲望說,我們也走,我們又不是要飯的,受小孩欺負。華文賢猶豫一下,還是跟孫仲望走了。

毛主任將肉包子送到房間時,孫仲望和華文賢已在埋頭改劇本,根本就不望那堆肉包子。毛主任一點也不尷尬,還湊近來說:“大家提的意見,你們一定要好好消化。”華文賢說;“像幾碗粥一樣,消化得那麼幹淨,是不是?”毛主任說:“這個譬喻不太貼切。”

服務員在外麵喊:“戲工室姓毛的接電話!”毛主任去了,轉眼又回來,說:“楊主任來了!我去接待一下,你們還是抓緊時間改,需要見他時,我會通知你們的。”

毛主任走後,他倆就沒心情寫了。都猜楊主任是個什麼模樣,二人一致認為肯定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老教授。後來,他們也像那小孩一樣,吃光了包子餡,將剩下的包子皮合好,依然用紙包著放在原地方。正在竊笑,毛主任喊他們去見楊主任。

楊主任長得極像趙宣傳委,隻是比趙宣傳委穿得好些。見麵後,楊主任卻對毛主任說:“小毛,你這搞專業創作的落在業餘的後麵了。要努一把力呀!”徐局長一旁說:“我們正想搞一個改革方案,準備將專業人員取消,實行合同製,並向社會公開招聘。”小杜插嘴說:“聽說英山縣創作《銀鎖怨》的重要經驗就是,兩年內拿不出一個像樣劇本的專業創作人員,一律調出。”毛主任臉上紅過後又白過:“楊主任不也是專業的嗎,若不是楊主任前次來發現了《偷兒記》,說不定就埋沒了呢!”徐局長聽了這話,眉頭皺了幾下。

往下進入正題。楊主任一口氣說了兩個小時,總的意思是,中國戲劇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所以《偷兒記》一定要在這一點上突破一下,寫出中國第一部真正的悲劇來。楊主任的話水平很高,孫仲望和華文賢聽呆了。楊主任一說完,徐局長馬上表態,說楊主任的指示,將是《偷兒記》的一個重要裏程碑。

然後,大家都去吃飯。先說是汪部長要來陪,在餐廳裏等了一會,又有信說汪部長下鄉未回不來了。楊主任說,是不是因為他那個戲被我否定有意見。徐局長忙說是真下鄉去了。大家就開始喝酒。喝酒時大家輪流敬楊主任,特別是小杜,一連和他幹了五杯。楊主任開始還很認真地推辭,說下午他還得跑一個縣。小杜說明天再走,晚上她陪他跳舞。楊主任和小杜拉了鉤後,就喝了個大半醉。醉時仍不忘說《偷兒記》,他說,這個戲成不成功,關鍵看劇中人死得成不成功,要死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人意料之中,所以,這個戲要敢於寫死亡,要寫成死亡的藝術。

下午,楊主任躺在床上不斷地說:“隻要感情深,不怕打吊針。”縣裏的人又開會,徐局長快刀斬亂麻,叫毛主任找關係到公安局弄一些有關人員的死亡檔案來,讓孫仲望和華文賢看一看,開啟思路和靈感。說完就去籌備晚上的舞會。

晚上去跳舞,孫仲望本不想去,但華文賢要去,房間又沒有電視機,孫仲望直到最後一刻才打定主意去看個新鮮。在舞廳的角落裏,孫仲望和華文賢守著楊主任、徐局長他們脫下的外衣,寸步也不敢離開。徐局長在劇團裏挑了幾個漂亮演員來陪楊主任。楊主任和她們每人跳一曲後,就不找她們了,專和小杜跳。見楊主任跳得高興,徐局長讓舞會延長了半個小時。舞會上的事,叫孫仲望和華文賢的眼睛看得好累。華文賢說:“有空我也來學一學。”孫仲望說:“不怕媳婦打斷你的腿?”華文賢不作聲了。往回走的路上,大家仍說跳舞的經驗,都說楊主任和小杜的慢三、慢四跳得有味極了。華文賢不知怎地改變了態度,厚著臉,湊到毛主任身邊去和他說話。沒人理睬孫仲望。

10

楊主任一走,他們就忙了起來。華文賢找徐局長,提出要毛主任參加修改。徐局長問孫仲望有沒有把握高質量地拿下這劇本。孫仲望本來惱火華文賢這麼自作主張,但見徐局長一點不拿架子,親自來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參加進來。徐局長高興地說,人多力量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們這樣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來了勁,將兩人間換成三人間,自己也搬到招待所裏住下。還買了一條阿詩瑪送給公安局管檔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謂死亡檔案出來。

孫仲望翻開第一個卷宗就叫開了蹊蹺,說:“怎麼這樣將人命當成狗命,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殺。”華文賢和毛主任接過去一看,卷宗裏記載的是,縣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長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樓自殺。三人驚奇一陣就過去了,因為這是不能寫進劇本裏去的。

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沒有一個中意。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問:“你們在鄉下,聽沒聽說有比較奇特而又動人的死法?”孫仲望搖搖頭說:“鄉下人好死的不說,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農藥,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華文賢忽然問:“聽說去年縣文化館一個搞創作的人死時,情景動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寫成戲呢?”毛主任說:“你說的是老謝!他真是個拚命三郎,長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寫,三餐飯都懶得做,就買了些餅幹放在手邊,得空就吃幾塊,造成長期營養不良,幾種病一齊發作,幾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華!”孫仲望說:“吃餅幹會死人?鄉裏好多人臨死前,就盼能吃幾塊餅幹呢!”說著話,孫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個月十二號的報紙上,不是登過一篇文章嗎?那個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鎮的人看了沒有不掉眼淚的!”華文賢也想起來了,連聲說好。毛主任歎了一口氣說:“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寫。”孫仲望不理解:“黨報上登了的事,怎麼不能寫呢?”毛主任說:“沒人說不讓寫,可我們沒有必要去捅那個馬蜂窩。”

忙了一整天,一點結果也沒有。按徐局長的要求,今天必須將方案拿出來,明天開始動筆,最遲半個月後上排練場。進程沒達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飯時,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又來了。華文賢不知什麼時候搞清楚的,將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還是不讓孫仲望和華文賢吃他家的菜,連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動。孫仲望和華文賢隻好耐著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來了興致,非要孫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頭。毛主任的媳婦好言勸了幾句,阿敏不依,說爺爺總是啃他剩下的肉骨頭,爺爺像他,他得代爺爺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著孫仲望。孫仲望臉漲得通紅。華文賢見狀忙插進來,說華伯伯是條大黃狗,最愛啃骨頭。說著,邊汪汪叫,邊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頭。阿敏咯咯笑起來,要孫仲望也這樣。孫仲望慪得手發抖。毛主任過意不去,輕輕一拍桌子,說毛敏,你太不像話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來。毛主任的媳婦謔地站起來,抱著阿敏往餐廳外走,邊走邊說,小孩才五歲,未必你也是五歲。這話像說毛主任,又像說孫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孫仲望再慪氣也不會不吃飯,而且越慪氣越是多吃些。華文賢也在拚命多吃。楊主任在這兒時,他一直憋著性子,不露出饞相來。現在桌上就他倆,就什麼也不顧了。孫仲望見他老是吃肉,就說:“你不是愛吃骨頭嗎?”華文賢一笑:“那是和阿敏逗著玩。”孫仲望搖搖頭:“文賢,我見你兩天變得厲害,前後成了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華文賢說:“你是不是見毛主任和我親熱些,就吃醋了?”孫仲望說:“我倆都是一樣的人,吃哪瓶子醋喲!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被領導,他們是領導。”華文賢說:“我和你也不一樣。”孫仲望說:“哪一點不一樣。”華文賢說:“反正不一樣。”

旁邊桌上,服務員將空碗空碟子掃得當當響,他們趕緊喝了半碗湯,起身離開桌子。

他們並不急於回房間,出了招待所大門,往街上溜達。城裏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還穿薄裙子,搽香水。邊走邊看,忽然看到徐局長和毛主任在路邊說話。他倆就走攏去。徐局長問修改順不順,生活安排得怎麼樣。孫仲望本來準備提點意見,華文賢又把話說在前麵,說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順風。孫仲望再提意見就顯得不團結了,他就反話正說。他說,毛主任實在太辛苦了,一點也顧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婦和兒子,也餐餐跟著我們一起吃食堂。徐局長聽了這話,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將毛主任的頭看低了下來。徐局長將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後,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裏睡。他惦記著劇中人怎樣死最好,怎麼也睡不著。孫仲望和華文賢沒有著這個急,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半夜過後,毛主任將他倆喚醒,興奮地說:“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了。在最後一場裏,讓劇中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隻剩下那個女嬰——在一片漆黑中,一團紅光罩在繈褓之上,什麼音樂也沒有,隻有那一聲聲啼哭!”孫仲望說:“那怕不行,為了一點小事死那麼多的人!”毛主任說:“正是這樣的效果。誰也料不到,這麼一件小事會釀成這大一場悲劇。”華文賢說:“這點子太好了,梅蘭芳和嚴鳳英也想不出來。”孫仲望仍在猶豫:“我看還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個嬰兒誰養呢,這不是等死,不等於斬草除根成了絕戶嗎?”毛主任說:“這你就外行了!這叫象征!女孩象征純潔,象征生命,象征明天,就是說寄希望於消滅了愚昧的嶄新的明天。”孫仲望固執地說:“我不同意這樣。”毛主任變了臉。華文賢說:“孫仲望,你別固執,這又不是你的私人財產。”

孫仲望不吭聲,起身去衛生間解大手。許是心裏有氣,腳下重了,剛往抽水馬桶上一站,抽水馬桶咣當一下裂成兩半,孫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時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哎喲。

華文賢聞聲衝進來,一把將他拉起來。毛主任陰著臉說:“誰叫你強,報應。”外麵有人敲門,開開後,是服務員。服務員探明是怎麼回事後,指指門後貼的旅客須知,要孫仲望照價賠償。孫仲望聽到要他賠兩百塊錢,臉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聲哼叫著,任憑服務員怎麼催促,他一聲聲叫著,像是沒聽見似的。毛主任在一旁說:“現在裝孬了,怎麼不強下去?”服務員知道毛主任是頭兒,將目標對準了他,要他先替孫仲望墊付賠償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來了,他打了一個哈欠說:“算了,不扯了,等我們走時,你將它算進住宿費裏。”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孫仲望歪在沙發上,直到天亮也沒睡著。他腰沒摔痛,屁股摔痛了卻是真的。

天亮後,毛主任一醒過來,孫仲望就討好地對他說:“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還是你設想的那個點子最好!”毛主任一點不領情:“我們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說:“你還是去想抽水馬桶好了。”

11

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再也沒有來,吃飯時孫仲望感到一點意思也沒有。毛主任總是將好菜放在華文賢麵前,擺在他麵前的多半是白菜和蘿卜。

那天,他們一起找徐局長彙報了修改方案後,徐局長考慮了半天,終於同意了。回來後就開始改。毛主任將桌子移了個方向,自己坐在後麵,孫仲望和華文賢坐在前麵。毛主任問鄉裏公公罵兒媳婦怎麼罵,他倆就告訴他幾種常用語。毛主任斟酌一番,揀了一種,潤潤色後記到稿紙上。雖然擺出作大手術的架子,但前幾場基本上還是按孫仲望寫的第一稿抄。

這天下午,毛主任寫累了,想抽煙,孫仲望和華文賢抽的低檔煙,他不願抽,就掏了錢叫華文賢去買。華文賢出去一會兒,又返回來,身後跟著孫仲望的媳婦。孫仲望有些吃驚。毛主任正在聚精會神地想問題,隻衝著她點點頭。

媳婦坐下後,癡癡地望了孫仲望一陣,說:“你長白了,長胖了!”孫仲望說:“光吃,沒處消,隻有長肉。”媳婦說:“聽趙宣傳委說,你還抽空去幫人打短工。掙零花錢?”孫仲望說:“沒有。隻是剛來時抽空幫人做了半天煤。”媳婦說:“趙宣傳委見我就問你的情況,鎮長也上我家坐了一回。你來後怎麼不寫封信向鎮裏領導彙彙報,別讓他們說你當了農民作家以後瞧不起人了。”孫仲望說:“我從未給領導寫過信,不知道怎麼寫。”媳婦說:“一回生,二回熟麼。今天你寫好,明天我帶回去。”孫仲望說:“你今天不回去?”媳婦說:“想攆我?還以為這些時你心裏饞得發燒呢。城裏的女人讓你起了歪心思唦?”孫仲望說:“你盡瞎猜。三張床三個人,沒你的鋪。”媳婦說:“怕什麼,往年修水利,一個工棚上百人,我們還不是照樣睡。”

媳婦從包裏往外掏毛衣,說天要變了,她怕他凍出病來還得她料理,不然才不跑這慪氣路呢。掏完衣服,她又衝著毛主任說:“你出去一下,我和老孫有點事。”毛主任說:“別鬧。正忙呢!”孫仲望的媳婦上前奪過孫仲望筆下的稿紙:“難怪徐局長要你下去體驗生活,你一點也不知道下情。當年在水庫住工棚時,有人老婆來了,大家都要出去避半個小時呢。”毛主任無奈:“罷罷,我去叫服務員給你們開一個房間,不過隻能住一晚,超過的自己掏錢。”孫仲望的媳婦說:“我就要多住幾晚,錢不夠,到時在我男人的獎金裏扣就是。”

換一間房,門一關好,二人就往床上鑽。因為太急,將床單也弄髒了。媳婦用臉盆裝上水,將那一塊浸濕後用力搓,邊搓邊對孫仲望說:“我在家聽人說,華文賢給他媳婦寫信,說你水平太低,改劇本你完全插不上手,主要靠他動筆。”孫仲望在另一張床上躺著說:“他隻會動手拍馬屁,現在是毛主任親自動手改。”媳婦說:“那你當心,他像蔣介石一樣,會從峨嵋山上跳下來摘桃子。”孫仲望說:“我知道,可我防不勝防,華文賢和他攪到一起了,我有勁使不上,”媳婦說:“我看華文賢一定有什麼企圖。”孫仲望說:“華文賢和毛主任攪肯定要吃他的虧,隻可惜,連我一起搭上了。”

華文賢在外麵叫吃飯。門開後,華文賢開玩笑說:“表姐,我還以為你被肉釘釘在床上了呢!”孫仲望的媳婦說:“除非把你的鼻子借給老孫!”

毛主任和華文賢在頭裏走了。孫仲望在後麵對媳婦說,他吃過毛主席吃的武昌魚。媳婦聽了,就說今天要沾公家的光,也嚐一嚐武昌魚的味道。

到餐廳坐下,孫仲望等毛主任開口加菜,等了半天沒動靜,服務員依然隻送了一個四菜一湯來。孫仲望見媳婦直朝他使眼色,終於鼓足勇氣說:“不知有武昌魚沒有?”華文賢笑著說:“表姐就想過夫貴妻榮的日子,就想吃山珍海味了?”孫仲望的媳婦說:“是又怎樣!老孫寫《偷兒記》,功勞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們犒賞一下我也是應該的呀!”見她來真的了,華文賢進退兩難,愣了愣後,硬著頭皮說:“毛主任,我表姐想見個世麵。”毛主任說:“這麼晚了,哪來的武昌魚?”

這時,一個服務員從旁邊走過。孫仲望的媳婦攔住她,問有武昌魚沒有。服務員說有,要幾條?孫仲望的媳婦回頭問毛主任:“你表個態吧,幾條?”毛主任說:“夥食標準局長定死了,一根魚刺也不能加。”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一個人寫的戲,怎麼能夠加一個作者又加一個作者?”毛主任說:“老孫他願意這樣。”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現在同樣願意。”毛主任說:“老孫願意加武昌魚,那就讓老孫去加好了。我不管。”孫仲望的媳婦說:“那你管什麼,管從峨嵋山上下來偷別人的桃子。”

毛主任氣得一拍桌子,起身走了。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呢!”說著就將一碗湯摔到地上。見媳婦鬧得不像話,孫仲望火了,上前就是一耳光,說:“你這臭婆娘,太好吃了,給我滾!”媳婦挨了打後,猛一怔,隨著大聲哭叫著跑出餐廳。

孫仲望坐在餐廳裏發愣。華文賢說:“你不該打她。她脾氣烈,說不定要出事的。”孫仲望聽了,就起身去找。

找了一圈,不見人。他又喚上華文賢一起找。招待所周圍的樹林、牆角都找遍了,依然沒有蹤影。正說上街去找,就聽見旁邊有人議論,說有個女人發了瘋,見汽車來就往輪子底下鑽。他倆急忙往十字街跑,一大堆人圍著的果然是孫仲望的媳婦。她將頭狠命地往一輛汽車輪子上撞。司機攔也不好攔,拉也不好拉。孫仲望和華文賢衝上去架起她就往招待所拖。

回到房間,媳婦要死要命地鬧。孫仲望衝著她說:“你腰上綁杆秤,自己稱一下你的分量。別說是你,就是我,人家也很少把我當人。你以為自己男人寫了一個戲,就什麼都改變了?這是癡心妄想!我在這裏連人家三歲的兒子都不如,還有你作威作福的機會?我隻是人家的一隻沒有柄的夜壺,用時就雙手捧著,不用時就一腳踢到床底下去。”他說了這話後,媳婦就平靜下來。兩人都不作聲,坐到半夜,媳婦歎了一聲,說:“命裏隻有半升莫求一鬥,我是將自己看高了。”孫仲望說:“想通了?”媳婦點點頭。孫仲望說:“餓沒餓?”媳婦又點點頭,於是兩人一起出門,上街買東西吃。

吃完東西已是下半夜兩點半了。媳婦不願回招待所,孫仲望就陪她到車站候車室,等頭班車回西河鎮。

孫仲望將媳婦送上客車後,往回走時,碰見了小杜。

小杜主動和他打招呼,還叫她身邊的一個姑娘喊他孫老師,同時介紹,說他是我縣著名的農民作家。複又將姑娘介紹給孫仲望,說她是劇團的主要演員,演青衣的B角,名叫許小文。許小文是小杜的外甥女,她和小杜正要去找孫仲望,正巧碰上了。許小文說她最適合演《偷兒記》中的女主角,但團裏好幾個人在競爭,如果是公平競爭她不怕,問題是別人都有靠山,所以隻好來找孫老師,孫老師是主要編劇,說話是有分量的,又有識人才的慧眼。

孫仲望不知怎麼回答。小杜在一邊說,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孫仲望說,這個忙實在不好幫,幫她等於害她。他說按現在的方案去演,到最後一場,女主角死之前瘋了,將全身脫得光光的,在野地裏追趕一隻蝴蝶。許小文說她不怕,她願意為藝術獻出一切,再說不用真脫光,隻要穿件乳白色緊身衣就行。小杜猶豫起來,說這件事以後再說,知道的明白沒脫光,不知道的還以為真脫光了,你才十八歲,以後還想不想過日子?

不由許小文分說,小杜拖著她走了。

孫仲望回到招待所,正趕上吃早飯。華文賢見他從外麵回來,就問:“表姐走了?”孫仲望嗯了一聲。毛主任勉強一笑:“我還當吃了早飯再走呢!”孫仲望說:“她還不至於賤到這個份上。”毛主任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終於沒有說。

上午十點過後,夏團長來了。進門就說,你們這樣寫不行,團裏再也沒有一個人願演女主角了,大家都說,除非到武昌火車站外麵的廣場上找個婊子來演。毛主任一板臉,要夏團長回去說,誰演這個女主角,參加省裏會演回來,肯定可以評上二級演員。夏團長不信他有這個把握。毛主任誇下海口,這個戲若不在省裏拿個一等獎回,他從夏團長胯下爬過去。夏團長見毛主任將話說得這樣死,就自找台階下,說老毛得兩個農民作家助陣,說話比打雷還響。

夏團長走後,毛主任對孫仲望和華文賢說:“劇本怎麼能讓演員左右!那幾個女演員我了解得透亮,平時裝出個大家閨秀的樣子,真有事求你時,讓她脫褲子上床,她也不怕醜。”

12

寫到第四場後,毛主任執意拚命將劇中人往死路上領,孫仲望一點辦法也沒有。華文賢對毛主任的話言聽計從,搞得孫仲望隻能做一個吃閑飯的。閑得過意不去時,他就掃掃地,倒煙灰缸,打開水。碰到有字三個人都不會寫時,就趕忙幫著查字典。有一次,毛主任對他說:“這幾天沒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看看,當心你媳婦又出事了。”華文賢也說:“順便給我捎幾件冬天的衣服來。”孫仲望說:“你們是不是想剝奪我的著作權?”這以後,毛主任就再也沒叫他回去了。倒是華文賢吵著要回去一趟,但是毛主任死活不準假。

這天下午,華文賢和毛主任正在寫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臨死前的一段唱詞,房門被人敲響了。孫仲望開開門,門口站著華文賢的媳婦。

毛主任見了非常客氣,親自將華文賢夫妻倆到隔壁房間安頓下來,還說條件不好,願意的話,請多住幾天。

此一回,彼一回,兩相比較,孫仲望心裏很難受,不願過去看。他翻了翻毛主任寫過的稿紙,見王家老爹兒媳婦的那個核心唱段剛寫完,整整寫了三頁稿紙。

毛主任回房時,孫仲望還沒看完那個核心唱段。毛主任問:“寫得怎樣?”孫仲望說:“像詩。”毛主任說:“你還有點鑒賞力,我就是要寫出詩情畫意來。”孫仲望說:“隻怕鄉裏人聽不懂這些戲文。”毛主任說:“我向來不去遷就愚昧,我的目標就是上省裏去奪塊金牌回。”孫仲望說:“我當初寫這個戲時,老在想怎樣寫鄉親們喜歡看。”毛主任臉紅了:“現在是我在寫,我是專業作家,不是農民作家。”毛主任的聲音很高,驚得華文賢光著上身跑過來,見孫仲望在沙發裏坐著低頭不語,又折回去了。

毛主任趴在桌上沙沙地寫著,一句話也沒同孫仲望商議。孫仲望呆坐在那裏想著心事。

開飯的鍾聲響後,毛主任親自去叫華文賢和他媳婦吃飯。到了餐廳,還沒坐下,毛主任就招呼服務員來一條武昌魚。媳婦聽華文賢介紹武昌魚的來曆和特點後,就說:“多謝毛主任的看重。”毛主任說:“沒什麼,我隻是怕大名鼎鼎的農民作家的夫人,來縣裏沒吃上武昌魚,也跑去尋死!”華文賢的媳婦說:“為了一條魚沒吃到口,跑去尋死,這也太不把命當命了!”華文賢暗拉了媳婦一把,媳婦會意,不再說了。

孫仲望一句話也沒說,等服務員端來武昌魚時,他趕著起身去接。盤子到他手裏以後,忽地一歪,一條武昌魚跑到地上去了。

孫仲望說:“大家莫怪,我失手了。”毛主任看也不看他,說:“沒關係,服務員,再上一條。”服務員去去就回,說:“武昌魚沒有了,別的魚要不要?”毛主任說:“不,隻要武昌魚!”毛主任一擱筷子,要領他們到街上餐館裏去找。孫仲望心裏難受,不想去。毛主任說:“本來我沒這個權利,是你媳婦幫我爭取到的。你不去,不就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再說,她上次來沒吃著武昌魚,你可以代她吃嘛!”孫仲望隻好跟著去了。

找了幾家餐館,都說沒有武昌魚。毛主任發誓,就是找遍縣城也要找到武昌魚。後來終於找到了,孫仲望一口也沒吃。回來的路上,華文賢的媳婦說:“其實,武昌魚還沒有鰱子好吃,嫩嫩的,一點口勁也沒有。”華文賢說:“早知這樣,還不如給你來個土豆燒牛肉。”毛主任說:“舌頭不一樣。不過吃多了就能區別出好歹來。”華文賢的媳婦說:“那毛主任你是狗舌頭。”毛主任說:“我待你這樣好,你還罵我?”華文賢的媳婦接著說:“我們是豬舌頭,隻配吃粗糠爛食。”毛主任說:“難怪老華有這麼多生動的戲劇語言,原來都是你在枕邊教的呀!”

孫仲望聽不下去,在頭裏走了。回房後倒頭就睡。

13

半夜醒來,孫仲望口渴得厲害,頭也很重。他爬起來拿起水瓶一搖,是空的,再搖另一瓶,有水,卻不多。正待往杯子裏倒,毛主任在桌子那邊說:“做夢也想吃呀喝的。留給我,我還要熬通宵呢。明天劇本要上排練場,就隻執筆的老毛著急!”孫仲望放下水瓶,走到衛生間接了幾口自來水喝下去。再睡時,身上更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