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快要招飛的念頭,在頑強地占據著他的腦海。
終於,目光敏銳的於老師發現了明明不對勁——於老師視力雖不大好,但他對聽課者狀態的感知能力卻是一流的,誰要是不認真聽講,很難逃過他的眼睛。於老師在講課的某一瞬間突然停下來,他用教鞭敲敲黑板,提問道:
“蘇明明同學,請你回答,我剛才講的什麼內容?”
明明慌忙站起來,冷汗刷地湧出來,後背上涼涼的。他的回答支支吾吾,驢唇不對馬嘴,前麵有的同學回過頭來,用不解的目光盯視他,課堂上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於老師搖搖頭,用自嘲的口氣說:
“看來,我的課引不起蘇明明同學的興趣。蘇明明同學,請坐吧。”
這一句話頓時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他覺得很對不起於老師,於老師很少為難那些犯點小錯的同學,這反而使同學們更加尊重他,明明在心裏對自己說:
“而你卻連續冒犯於老師,太不應該了。”
一直到下課,明明都覺得自己臉膛燒得厲害。他剛才沒有看清尹凡是否也像同學們那樣,送給他慍怒的一瞥,但他知道,尹凡肯定非常難過,因為尹凡是他最要好的同學。
下課後,同學們都像往常那樣到室外活動,明明沒有動,他壓低目光,不敢看任何人。這時,一個紙團突然落在他攤開的書本上,他下意識地把它握在手心裏。抬頭看時,尹凡的身影已經像一陣風,飄到了走廊上。
從前,他們之間很少互遞紙團,因為他們都感到,他們的交往非常純真,沒有那種非要避開別人的秘密,不像有的男女同學,在紙片上寫悄悄話,你傳我我遞你的,肉麻得很。此次尹凡打破慣例,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瞅瞅左右沒人,明明將那個在他手心裏快要化掉的紙團展開,隻見那上麵寫著:
“我覺得你的腦子出了問題,最好到醫院查一查。尹凡。”
明明紅著臉把紙片揉成一團,然後用力敲了敲腦門。
第二節課是物理課,明明腦子不敢再開小差,而是集中精力,認真聽課。
就在這節課下課的鈴聲拉響時,他們班的班主任劉老師闖進來。劉老師對大家說,同學們請等等,有件事情要傳達一下。
劉老師說,上午學校接到區教委通知,今年的空軍招飛工作馬上開始,凡高三班的男生,隻要身體健康,熱愛飛行事業的,都可報名,先參加初檢。招飛簡章貼在學校門口的宣傳欄上,下課後大家可以去看,但不要影響上課……
這類消息對於平靜的校園來說,是一個刺激。同學們的話題馬上轉到了這上麵,男生們反響尤為強烈,因與女生無關,女同學沒有明顯的反應。不少男同學嚷嚷著下樓,到校門口看招飛簡章去了。
明明心頭一陣莫名的緊張。此刻,他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他感到渾身無力,頹然伏在課桌上,半天沒動。
這幾天來的預感終於應驗了,此刻他說不上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腦子更是亂得厲害。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許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天,但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被疑慮和恐懼感結結實實抓住了……
後兩節課他簡直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腦袋好像成了別人的,老師講了些什麼,他一概沒有聽進去。好在上課的老師沒注意到他,否則,洋相就出大了。
上午放學後,明明幾乎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推著自行車來到校門口時,他看到大門口的宣傳欄前,圍了很多踮起腳尖爭看招飛簡章的同學,大都是高三班的。他們邊看邊大聲議論。盡管他非常想擠過去認真地看一眼,但他缺乏勇氣。他低著頭,逃跑似地躲開了他們。
尹凡在不遠處的路口等他。他假裝沒看見她,車把一扭拐進了一條小胡同。尹凡又跟在後麵喊他,他隻好下車等她趕上來。尹凡氣喘籲籲地說:
“你怎麼啦?真是莫名其妙。”
“……”他張了張口,囁嚅了一陣,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尹凡說:“離高考沒幾天了,你這個樣子,丁阿姨會傷心的。”
尹凡說的丁阿姨是指明明的媽媽丁琳。明明感激地看了尹凡一眼。自漸漸長大後,他有很多話不便對媽媽說,但卻可以對尹凡說。他們的友誼非常純潔,但又飽含溫馨,令他難以忘懷。
終於,明明鼓足勇氣說:
“今年的招飛又開始了,我……”
“其實,”尹凡揚起臉來,定定地望著他,“其實,我多少猜到了一點,但我覺得你不合適。丁阿姨會怎麼想,你想過嗎?”
他神色黯然地避開尹凡的目光,慌亂地搖搖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
火車在一個大站停靠,借著站台上昏黃的燈光,年輕的蘇特看到一些臨近鐵路的建築物上,那些口大氣粗、殺氣騰騰的標語已經在雨水和秋風的掃蕩下,變成了破敗不堪的樣子,就像乞丐的衣服。
這是1969年蕭條的秋天,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中國大地之後,溫度已經被迫降了下來。
“文革”來臨後,蘇特作為“老三屆”的學生,沒能挨到高中畢業,就參加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和許多同齡人一樣,走出課堂,穿上洗得發白的黃軍裝,戴上紅衛兵袖標,到社會上闖蕩。最使他激動不已的事情,是在1966年8月的一天,他和百萬紅衛兵一起,在天安門廣場上接受了毛澤東主席的檢閱。
“文革”改變了很多青年人的生活道路。從北京回到濟南後,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多少意思了。他想回到課堂繼續讀書,但教室都被砸爛了,老師們也不知給發配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想進工廠做工,工廠早已停了工,他父母所在的泉城燈泡廠的廠房,成了燕子和麻雀棲息的場所。大約一年多的時間裏,蘇特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他隻好在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到大明湖公園轉轉,坐在岸邊想想心事,或是找幾塊石片,往湖水裏打水漂。他的家離大明湖很近,隻隔一條馬路,進公園也不需要買門票,所以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蘇家祖孫三代根紅苗正,沒有任何曆史和現實問題,這使蘇特在“文革”中的機遇比別人多。他是蘇家唯一的讀書人,他的父母原指望他上大學的,天下一亂,這個願望自然落了空,但命運卻給他提供了另外一條輝煌的人生之路。
造反、批鬥、抄家、遊行的風頭一過,偉大領袖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蘇特已經厭倦了城市,他決定報名到農村廣闊的天地裏鍛煉成長。就在這時,在遙遠的北方,中蘇兩國之間的邊界磨擦升級,戰爭有一觸即發之勢。
1969年春天的征兵風潮使很多年輕人躍躍欲試,他們幻想穿上真正的綠軍裝,成為一名眼下最令人羨慕的革命軍人,一來實現自己最美好的願望,捎帶著給家庭貼上一張金字招牌,二來還可以逃避上山下鄉,免受風雨勞作之苦。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部隊派出的征兵人員走進了蘇特家黑乎乎的小屋,他的父母親有些緊張地把兩名中年軍人讓到床邊坐下。那時蘇特十七歲半,個頭雖不算高,但他身體強壯,臉上棱角分明,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和父母相比,他畢竟有文化,到過首都北京,還模模糊糊地見到了偉大領袖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的雄姿。因此,他笑眯眯地問:
“解放軍叔叔,到我家有事嗎?”
那位高個頭的軍人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藹地說:
“小家夥,願意跟我到部隊去嗎?”
蘇特簡直被問住了。等他明白過來後,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後來蘇特了解到,在此之前,這兩名軍人到過他所在的學校,到過街道居委會,到過泉城燈泡廠“革委會”,全麵調查、了解了他的家庭和他本人的情況,沒發現任何政治汙點,而且他們還在暗處悄悄觀察過蘇特,發現他英俊機智,是塊當兵的好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