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位高個頭的軍人還問他:
“小家夥,打起仗來,怕死嗎?”
蘇特小胸脯一挺,用堅定的語氣說: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也許他覺得這樣說還不過癮,胸脯再一挺,又補了一句:
“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堅決不怕!”
兩位軍人會心地笑了。就這樣,幸運之神降臨到蘇特頭頂上,他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士,跟著那兩位軍人,還有這座城市裏的數十名幸運青年一起,來到了徐州附近的一座兵營。
幾個月後,當兵時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又一件巨大的喜悅差一點把他擊倒。空軍到陸軍部隊選拔飛行員,他除了身體強壯、視力超群外,還因為年齡合適、文化水平高,一舉被選中,而且是全營唯一的一個!
營長——就是那位到他家去、把他領到部隊來的高個頭軍人,專門來他的宿舍看望他。營長似乎比他還高興,營長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說:
“好小子,我沒看錯,你是塊好兵料子!我總覺得你當步兵,呆材料,這不,要上天了!當了飛行員,好好開飛機,當年在朝鮮,我們可吃了不老少美國飛賊的虧,現在蘇修又要來侵略我們,同誌哥,沒說的,將來到天上和狗日的們較量!”
營長參加過抗美援朝,屁股上負過傷,是被美國飛機扔下的炸彈炸的。
蘇特離開老部隊的那天,營長特意把營部的那輛老掉牙的吉普車派來送他,吉普車是當年在解放戰場上繳獲的美國貨,平時營長都舍不得坐。營長還向司機交待說:
“路上加小心,蘇特是要上天的人,百裏挑一,不像我們這些大老粗,他磕不得碰不得的,嬌貴得很呢。哼,狗小子,我早就看出他有出息……”
在徐州車站,登上火車之前,他抬頭看天——天是那樣的藍,藍藍的天將成為他最理想的歸宿,原來遙不可及的天宇已經向他招手,一股豪情霎時湧滿了他的心懷……
蘇特去報到的地方是北國長春的一所飛行學院,火車路過濟南時,他下車停留了一天時間,父母親得知他驗上飛行員的消息後,高興得熱淚盈眶。做了一輩子燈泡的父親邊用手抹眼淚邊哈哈笑著說:
“你瞧,你瞧,這比上大學強多啦。我兒子要開飛機啦,咱濟南城有幾個能上天的?沒幾個,沒幾個呀……”
母親的淚珠掛在臉上,也不去擦。母親拉著他的手對父親說:
“老頭子,快領孩子進屋說,外麵風沙大,別刮壞了孩子的眼睛。我聽說開飛機,最要緊的是眼睛。”
這天晚上,一條街道上的鄰居都來他家串門,他家的小黑屋裏坐不下,大家就在院子裏站著說話。人人都顯得很高興,因為他當上飛行員這件事確實是一條很大的新聞。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抽著他父親敬的“泉城”煙,用很高的嗓門說:
“幾年前我就看出來了,這孩子比別的孩子有出息。你瞧他那雙眼,像個小燈籠,亮晃晃的。聽說開飛機的人,在咱們國家的天上,都能看到美國,了不得呢!”
也有人同他父親開玩笑說:
“老蘇呀,你是做電燈泡的,你把你兒子的眼也做成了電燈泡,賊亮賊亮。行,你的工夫沒白費。”
……
現在,1969年秋天,第一場秋雨飄落人間的時候,蘇特懷著從未有過的快樂心情,坐在往北行駛的火車上。奔馳的火車將把他帶到長春空軍飛行學院,他先要在那裏接受初級訓練,然後再駕機升空。
車上人不多,北方的人此時都在想法往南方遷徙。車箱裏的廣播喇叭翻來覆去播放剛上演的革命樣板戲,那尖細的唱腔有點刺耳,但還不算難聽。窗外的各類建築物上,那些大同小異的破爛標語一掠而過。所有的壞消息,包括中蘇邊境不斷升級的流血衝突,以及由此引起的戰爭即將全麵爆發的消息,都不能破壞他此時的心緒。因為蘇特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天底下的少年都沒有他幸運。幸運之神的撫摸使他忘記了世上還有痛苦。飛翔,到藍天和白雲間飛翔馳騁,該是多麼富有詩情畫意嗬……
可能是太興奮了,幾天幾夜沒有休息好,蘇特趴在靠窗的小桌上,漸漸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駕駛銀白色的戰鷹,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姿態,飛越祖國的江河湖海,山川田園,太陽、月亮和星星都離他很近,仿佛一伸手即可觸到……
火車到達長春站時,是在夜裏。蘇特背起背包出了站。一同下車的旅客很快散去,車站廣場上隻剩下寥寥幾個人。他不知道飛行學院在哪個方向,也不知道有多遠。他打算先在候車室裏呆到天亮,然後再去學院報到。
走到候車室門口時,一個與他同樣裝束的青年軍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上前搭話後,了解到那人和他一樣,也去飛行學院報到。他們即將成為戰友和同學。
蘇特當時不會想到,他偶然遇到的這個人後來成了他一生中最要好的戰友和朋友。
二人一商量,決定搭伴連夜徒步去學院報到,因為在候車室熬到天亮的滋味並不好受。他們問火車站的女服務員,到飛行學院怎麼走,人家告訴他們,沿著斯大林大街一直往前走,走到頭後再往前走一段就是。
“有多遠?”蘇特問。
“二十多裏路吧。”對方說。
二十幾裏路不算啥,二人互相點點頭,抬腿就走。寬闊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一個行人,也很少見到行駛的車輛,有的路段連路燈都沒有,黑乎乎的。沿街的建築物上,那些陳舊的大字報齜牙咧嘴,在風中發出蒼涼刺耳的細碎響聲。走到一個亮燈的十字路口時,蘇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
“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高水田。你呢?”
“我叫蘇特。家在山東濟南。”
“喲,太巧了,”高水田說,“咱們是山東老鄉,我是聊城地區的人,我家就在黃河邊上。”
“我們濟南也在黃河邊上呀。”
“那可不一樣,你家在城市,我家在農村。”
“但你們家在河上遊,我們家在下遊。”
二人越說越近乎。他們邊走邊談,蘇特了解到,高水田也是春天入伍,部隊在秦皇島,空軍到他們部隊選飛時,他有幸被選中,他們團隻他一人入選。
“你今年多大?”蘇特問。
“十八。”高水田說。
“我也十八歲。”蘇特興奮地說。他快走幾步,和高水田挨得更近些。再一交流,蘇特得知高水田的生日比他大幾個月。
“這麼說,我是哥哥,你是弟弟。”高水田說。
1969年秋天的那個寒冷的夜晚,蘇特和高水田背著背包,披星戴月,像兩個出門遠行的旅人那樣,沿著寬闊平坦的斯大林大街往飛行學院的方向走。他們單調的腳步聲有節奏地響起,然後在寂靜的大街上發出空洞的回聲。經過吉林大學門口時,從路邊的冬青叢裏滾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把他們嚇了一跳。仔細看,原來是個蓬頭垢麵、神情呆滯的老頭。那人衝他們說:
“我不是反革命……”
他們趕緊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對於熱鬧了幾年的文化大革命,蘇特搞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眼下他最關心的,是他到飛行學院後的生活。他想他新結識的戰友高水田也是這樣。
途中,走得累了,他們還在一個破落的街心花園裏休息了片刻。當他們額角濕漉漉地趕到學院門口時,天已亮了,悠長的起床號聲剛好吹響。
正對著學院大門的那尊飛機雕塑在火紅的晨光中昂然挺立。
“終於到了!”蘇特說。
“終於到了!”高水田說。
他們互相認真地打量,此時才真正看清了對方的麵容。
就在那一年,美國的“阿波羅”號宇宙飛船載著兩位宇航員首次登上了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