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蘇特突然感到一絲恐懼。難道自己得了什麼大病嗎?高水田也為他著急,勸他再到衛生隊看看。請假到衛生隊又看了看,醫生給他量過體溫,說是低燒;反複問過病情後,醫生皺起了眉頭,含含糊糊對他說,需要做各種檢查,進一步觀察一下,因為越是低燒越麻煩。最後,醫生報告了衛生隊領導,衛生隊領導同樣感到事情重大,因為這件事情關係到一個學員的飛行前途,馬虎不得。衛生隊領導當即電話通知學員隊,建議蘇特到空軍醫院檢查治療。

從衛生隊出來後,在眩目的陽光下,蘇特覺得腿彎打抖,眼前一陣發黑。他扶住一棵幼小的鬆樹喘息了片刻,堅持著回到隊裏。

剛進宿舍,隊長就來了。隊長對蘇特說,醫院床位已聯係好,下午就去住院。

蘇特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後,淚水當即湧出了眼眶。他覺得自己虛脫得厲害,不是身體虛,而是心裏發虛。他擔心自己平生的願望像竹籃打水那樣,落個一場空。

隊長也曾經是一名優秀飛行員,八年前,因身體不適合飛行被停飛,然後才改行幹了行政。隊長知道當上飛行員不容易,而且平時很喜歡蘇特,所以,他露出和藹的笑容,拉著蘇特的手勸道:

“你這家夥,平時蠻樂觀的嘛,怎麼遇到一點小事心裏就擱不住?還沒下結論嘛,你怕什麼?”

“隊長,”蘇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樣,抽泣著使勁握住隊長的手,“如果我被淘汰怎麼辦?我真害怕……”

“你以為隨隨便便就淘汰學員?沒人說淘汰你嘛。你放心,我們理解你的心情,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想法留住你!”

中午開飯時,蘇特沒有去飯堂。他躺在雙人床的上鋪,也就是高水田床位的上麵,用被子蒙住頭,身子彎成一個粗粗的問號,暗自垂淚。高水田給他打來了飯菜,喊他起來吃,他一動不動。同宿舍的人見狀都借故到室外打籃球去了,隻剩下高水田一個人默默陪著他。高水田腳蹬椅子,上半身趴伏在蘇特的床邊,隔著薄薄的被子,輕輕握住蘇特的手,許久許久,什麼也不說。

隊長和衛生隊的一名醫生親自陪蘇特去醫院,坐的是衛生隊那輛老掉牙的救護車。路上的積雪經過數不清的車輪的碾壓,成了一個堅硬的殼,救護車行在上麵,就像一艘破船行駛在水中那樣,有一種飄忽感。道路兩邊的樹木枝杈和一些建築物的廊沿上掛著冰淩,北國冬日的風光一覽無餘。蘇特沒有心思欣賞,他覺得麵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他住進了長春空軍醫院內四科。

幫他辦好住院手續,隊長臨走時又說:

“小蘇,安心接受檢查治療。我覺得你不會有大問題,思想壓力不要太重。等你出院時,我派人來接你。”

他感激地點點頭,含淚送隊長出了住院大樓。往回走時,身子虛弱得像風中的樹葉,而寂靜的住院大樓則像海浪中的船隻那樣,搖晃不止。

那段時間是蘇特有生以來最難過的時光。對前途的憂慮使他的精神狀態差不多到達了崩潰的邊緣。同病室的病友常常聽到他自言自語:

“我身體一直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有了毛病?……”

醫院為他進行了全麵檢查。身上凡是能拍片子的地方都拍了,凡是能化驗的東西都化驗了,考慮到他是飛行員苗子,醫院也舍得給他用藥,可病情就是不見好轉,症狀無法消除。

關鍵的問題在於查不出病因。

聽說一些有經驗的老醫生都被發配到農場勞動改造去了,留下挑大梁的全是年輕人。負責給蘇特治療的一位年輕醫生對他說:

“你這病是比較奇怪,好幾種抗生素都用過了,就是不起作用,一直持續低燒。但我認為,身體的病隻是一個方麵,你的心病更嚴重,你的壓力太大了,這樣不利於身體康複。”

“我知道我精神狀態不好,”蘇特帶著哭腔說,“隻求你們快點找到原因,我好回學院上課去。”

“連你們領導都說你是一個難得的飛行苗子,淘汰了太可惜,所以請你放心,我們醫生會盡力的。”年輕醫生安慰他說。

蘇特清楚,查不出病因就無法對症治療。如果一直這樣耽誤下去,即便將來治好了病,他也會因為缺課太多而被淘汰!

一想到這些,他就不寒而栗。

這天中午,又下雪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窗外的世界眨眼間銀裝素裹。蘇特披上大衣,邁著沉重的步子出了住院大樓。他想一個人在漫天風雪中隨便走走。

在醫院門口,他停住腳步,回望了一眼雪幕中的醫院門診和住院大樓。據說這兩座大樓是偽滿時期日本人修建的,模樣有些怪怪的。

蘇特在門衛疑惑的注視下走上大街時,才想起這天是星期天,他入院後的第二個星期天。路上的雪已經沒過腳麵,蘇特歪歪斜斜地行走。風不大,菊花瓣樣的雪花兜頭落下來,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大街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偶爾緩慢地駛過一輛身披厚厚積雪的汽車,那樣子像一隻剛從麵袋裏鑽出來的甲殼蟲,很滑稽。

整個城市都在雪中寂靜地呆立著。

醫院離長春最有名的南湖公園很近,蘇特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湖邊。半年前他曾和高水田一起來玩過一次,長春的南湖令他想起家鄉濟南的大明湖。南湖沒有大明湖的清幽,卻有著北國的蒼翠。

現在,蘇特踏雪再一次來到南湖邊,茫茫雪幕中見不到一個人影,偌大的南湖變成一片耀眼的雪原,塔鬆和白樺樹上落滿了雪,變成了純白色的雪樹。沙沙的落雪聲掩蓋了世間所有的聲音……

蘇特在湖邊一張堆滿積雪的石凳上坐了下來,他的腦子正像麵前的景物一樣,一片慘白。不知過了多久,雪漸漸停了,他看到寬闊的湖麵上,有兩個活動的人影,仔細看時,發現是一對少男少女在冰麵上打鬧,他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憂無慮,嘻嘻哈哈,女的摔倒了,男的上前拉她起來,不一會兒男的又摔倒了,女的上前去拉,再不就是兩人都倒在冰雪上,他們起勁地笑鬧、翻滾……蘇特不覺看呆了。

這時,他又聽到身後傳來有人踏雪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沒有回頭。聲音漸漸近了,待停了時,他才回過頭去。他看到一個身上滿是落雪的人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那人愣了一下,突然跳過來抱住了他。

是高水田。他們在擁抱的過程中抖落了滿身厚厚的白雪。高水田說:

“蘇特,你們病房的人說你出來好久了,我到處找你。你看看,你變成了一個雪人,我都不敢認了。”

“水田,你也成了雪人。”蘇特眼裏突然湧滿了淚水。

他們握著手站了很久,然後並排坐在冰涼的石凳上。

“水田,我覺得我完蛋了。”蘇特極力克製著,但淚水還是順麵頰流了下來。

“蘇特,你得挺住,我總感到你沒事的。你不是說過嗎?咱們隊裏即使所有的人都當不上飛行員,咱倆也不會被淘汰。”高水田也禁不住落了淚。

“可是,你看我這個樣子……”

“我把課本都給你帶來了,你可以自學呀。”

“如果我失去上天的機會,以後就看你的啦,水田。”

“千萬別這麼想。隻要你咬牙過了這一關,我們就會有比翼雙飛的那一天!”

……

高水田陪蘇特往回走的時候,天放晴了,夕陽下的城市放射出奪目的光輝。

真是天不絕人——第二天,那些到農場下放勞動的專家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醫院,他們馬上對蘇特進行了會診,會診的結果是,蘇特僅僅患了病毒性感冒,一般的抗生素對這種頑固的病毒根本不起作用,但注射幾支病毒唑即可治愈。

得知這個消息時,心力交瘁的蘇特馬上就覺得自己渾身是勁。在那個難忘的瞬間,他暗淡了很久的世界霎時充滿了陽光!

三天後,他沒等車來接他,一個人步行往學院走去。雖然眼下是三九天氣,但他感到春天已經來臨了。

在學員隊隊部,蘇特見到隊長後,激動地向隊長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隊長這時卻收起笑容,拉下臉來說:

“蘇特同誌!你已經耽誤了半個多月的課程,我希望你迎頭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