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住手,愣在那兒,現在的酒鬼在我的眼裏簡直就是一個鬼。
“你的聲音的確不錯。”酒鬼說,“到底有美聲做基礎,呼吸,共鳴,音質都不錯,需要修正的隻有行腔和位置。——這筆買賣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回去告訴你的總經理,我不要支票。我隻喜歡現金。——這筆買賣我做了。”
我第二天登門的時候帶了現金。一見麵我就把信封遞給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裏側,點上兩根紅蠟燭,我就坐在了他的對麵,像主人唯一的顧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信封數錢。他數錢的樣子相當仔細,口型是念念有詞的,然而不出聲,似乎一出聲就會有一半分到我的耳朵裏去了。數完了,酒鬼把錢丟到抽屜裏頭,他臉上就平靜多了。他給自己斟滿了酒杯,酒鬼說:“喝點什麼?”我指指嗓子,說:“我不喝酒。”酒鬼便給我倒了一杯礦泉水,酒鬼在自飲的時候沒有忘記玩弄火苗。火苗極其柔嫩,蛋黃色的,像少女的小指頭,火苗在某些難以預料的時候會晃動她的腰肢,撒嬌的樣子,半推半就的樣子。溫度隻是它的附帶物。蠟燭從不貢獻什麼,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愛了,它的溫度像愉悅,它的光亮像緬懷。蠟燭亭亭玉立,燭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詳。酒鬼張開手,他的指尖撫摸火的側麵。火苗光滑極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我的對麵,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時候會把兩根紅蠟燭並到一處去,用不了多久蠟燭的連接處就會化開一道口子,蠟油化下來,往下淌,一邊流淌一邊粘結,結成不期而然的形狀。淌完了酒鬼就會重新取出兩支,或一支,再點上,燭光又平穩如初了。
“你怎麼這麼喜歡火?”
“我不喜歡火,”酒鬼抬起頭,說,“我隻是喜歡燭光的品質。”
“什麼品質?”
酒鬼抬起頭,說,“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課的事似乎給忘了。一連三四個下午都把我關在他的客廳裏頭,在小酒吧的內外坐著,不說一句話。這樣的靜坐實在是一種受罪。酒鬼平靜而又滿足,他能連續好幾個小時玩火,我就顯得十分地窘迫了。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我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我忍受了一個下午,又一個下午。我簡直弄不懂他這是做什麼,這不是耍我又能是什麼?
“該上課了吧?”我說。我盡量讓自己禮貌,讓自己客氣一些。
“上什麼課?”酒鬼不解地說。
“當然是歌唱。”
“我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酒鬼麵無表情地說,“我已經說了,你的呼吸、共鳴、咬字、歸音、行腔,樣樣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學什麼?”
“我不知道。”酒鬼說,“我怎麼知道?我沒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
我的臉色在燭光底下說變就變掉了,然而,我敢怒,卻不敢言。
“你拿了錢了。”
“錢也是你們送過來的。”
我便不語了,站起身,往門口去,但是我隻到門口就停住了,回過頭來,看酒鬼。酒鬼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隻是平靜地玩火,燭光在他的臉上一晃一晃的。
我重新走到他的麵前,忍住自己,說:“你總得教我一些什麼。”
“你想學什麼呢?”
“當然是唱,”我說,“除了唱我還能學什麼。”
“我實在弄不懂你想學唱做什麼,”酒鬼說,“由美聲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裏淌,太容易了。重新擺好發音的位置,一個月你就可以畢業了。”
“你總得告訴我重新擺好的位置。”
“我告訴你了,”酒鬼這麼說話的時候重新拿起那隻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來回撫摸,酒鬼說,“我一見麵就告訴你了。”
我產生了被欺騙的感覺。這種感覺一出來我就急了,流露出了無能加幼稚的那一麵。我像個孩子那樣有些氣急敗壞了,慌不擇言,大聲說:“你把錢還給我!”
酒鬼料不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打量麵前的這個小夥子了,一邊打量一邊卻笑起來了,是微笑,很緩慢,很開心的樣子,一點聲音都沒有,所有的皺紋都出來了,我注意到酒鬼在笑起來的時候其實是又傻氣又單純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說:“錢我不能還你的。錢對我來說是手的一個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頭。”
我說:“我像你一樣急著想掙到錢。”
酒鬼向左側咧開嘴,笑起來:“像我這樣?掙到錢?”
“是的,”我說,“有了錢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錢我就可以獨立,有了錢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說:“像我這樣?獨立?自由?”
我說:“我是說獨立,自由,我沒說願意像你這樣。”
“為什麼?”
“我把自己賣了,可你在坐牢。”
酒鬼屋子裏的白天永遠像黑夜,門窗封得嚴嚴實實的,點著蠟燭,隻有那台華寶牌分體空調均勻的歎息。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門又是白天,我在出門的時候時常與午後的天色撞個滿懷,呆在門口,愣在門口,弄不清時間的明確方位。
酒鬼給我所安排的教學內容隻是仿唱。那台先鋒音響整個下午都在開著,我握著麥克風,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張舊唱片後頭照葫蘆畫瓢,酒鬼則守著另一個麥克風,坐在小吧台的裏頭,喝酒,玩燭光,撫摸小刀片,監工那樣關注著我的每一個發音,我一滑到美聲上去他就會用刀片敲擊麥克風的網狀外殼,整個屋子就會響起音響的回環聲了。酒杯就在他的手頭,過半天就是一口,過半天又是一口,酒鬼不說話,他在我“上課”的時候永遠就那麼坐在小吧台的內側,既像一個永遠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個永遠不知道“天亮”的孤獨酒客。他的酒吧裏放滿了酒,各式各樣的酒瓶呈現出各種各樣的款式與顏色,散發出來的光芒有一種近乎哀怨的那種鎮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燭光照耀著,每一隻酒瓶都有一支蠟燭的倒影。的確,酒瓶與燭光是一種天然的依賴,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蠟燭,它們在酒的深處,顯現出假性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