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蘆葦般的植物,挺立的莖葉密密匝匝地擠滿了水麵,仿佛扭動著掙紮著也要盡力上長。或許是因為紮根在水底腐爛的淤泥裏,雖然這綠色也算均勻鮮亮,卻讓清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街上見到的凍斃的乞丐,那慘綠的臉色雖然和眼前的葉色不是十分相似,卻同樣讓她渾身一寒——這是天心蘄,密密麻麻的天心蘄,比她在夢中見到的時候更讓人心驚膽戰。
湖麵上建造著大大小小的石墩,讓人可以從神殿門口一直走向天心蘄深處。清越壯起膽子,踏上那一個個石墩,行走之間卻盡量不碰到那些微微搖曳的天心蘄葉片。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一個身穿紫色衣裙的老婦人挎了一個籃子,正在葉片中采摘那些鮮紅如珊瑚珠一般的果實。清越怕她發現自己的行蹤,連忙矮下身子,蹲伏在一叢天心蘄後的石墩上。等了一會不再聽見動靜,清越便冒險探出頭來,卻嚇得再不敢動——那老婦人站在前方,眼睛正正地朝著自己的方向。
看清老婦人的臉,清越一把捂住了嘴。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蒼老浮腫泛著黑氣,一看就是深度中毒的結果。最可怕的還是她的眼睛,黯黑的瞳仁仿佛被墨汁浸泡過,沒有一絲光彩,而眼角還流著血絲。
兩個人靜靜地對峙了一會,那老婦人忽然轉頭,重新用手摸索著采摘天心蘄的果實。至此,清越才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這個老婦人,是個瞎子,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被這天心蘄的毒氣熏瞎的。
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音,清越蹲在原地,靜等老婦人走遠。回想起以前聽母親講過的宮中佚事,清越猜測她就是不棄的乳母,紫之一族貴婦榕淨,也就是宮人們口中專種天心蘄的榕夫人。她的親生兒子兆晉似乎被不棄親封為侯爵,備受寵信,看來也是作為對她母親的補償了。
好不容易看到那襲紫衣消失在遠方,清越才揉了揉被天心蘄的氣息熏得發澀的眼睛,打算起身回去。然而無意中往水下一看,驚得清越重新坐倒在石墩上——那種植著天心蘄的湖底,赫然有一具具人類的屍骨!
心中告誡自己不要害怕,清越大著膽子再次朝湖底望去,發現這些屍骨有的幾乎腐爛成泥,有的卻衣縷尚在,甚至有的明顯才死去不久,顯然是宮中之人死後被拋在這裏作為天心蘄的肥料。一想到麵前鮮紅的果實是靠汲取死人的養分才得以長成,清越就忍不住一陣惡心,快步跑過石墩,卻一眼瞥見水底一個熟悉的麵容。
那是乘珠,因為一盤冰雪薯絲就被失去味覺的皇帝活活杖斃的傳菜女官!清越定睛看清了她水下驚恐悲憤的表情,忽然再沒有勇氣停留在這裏,低著頭不顧一切地跑回了神殿之中。
“看到了吧,這是一個多麼邪惡的王朝。”曄臨皇子的影子貼在牆上,悲哀地看著驚魂未定的清越,低低地歎息。
“他不能再吃了,這樣的東西不該存在下去!”清越滿腦子裏都是這個念頭,沒有聽見曄臨皇子的話,一把拉開殿門,大步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郡主,怎麼了?”正在洗衣服的鮫人女奴潯連忙站了起來,擔心地看著麵前氣喘籲籲的清越。
“潯,你要幫我一個忙,我現在隻有依靠你了!”清越一把將潯拉進屋裏,盡力壓低聲音道。
“郡主有什麼吩咐,潯一定拚死辦到。”
“你趕緊潛水去往忻州,幫我給李允帶一個口信。”清越原本想寫一封書信,卻擔心被搜出而放棄了,“你告訴他,讓他無論如何要趕回來見我,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她不敢講得更多,擔心潯一旦半途被人捕獲,泄露了這些事關重大的秘密。
“好,我現在就去。”潯點了點頭,也不多問,隻是擔憂地看著清越,“可是我去之後,就沒有人照顧郡主了。”
“顧不得那許多。”清越說著,翻了翻自己無多的衣飾,終於挑了初見李允時所戴的珠翳塞進潯懷中作為信物。然後主仆兩人偷偷走到宮中一條流往曄臨湖的禦河邊,清越站在岸上看著潯悄悄潛入水中:“你從曄臨湖順青水便可到達忻州,記住一定要將口信帶到他那裏。”
“潯一定辦到。”鮫人女奴在水中打了個旋,朝清越點了點頭,潛入水底去了。
清越看著禦河的水麵恢複了平靜,感覺自己的心仍然平複不下來。潯這一路上危險萬分,她究竟能不能將口信帶給李允呢?可是隻要李允潛回越京,用他的躡雲之術從不棄手中奪到戒指,曄臨皇子就能複生,憑借皇天之力重建穩定的雲荒。那由天心蘄帶來的一切罪惡,都可以徹底地結束。從此以後,她再不用如履薄冰地生活在這窒悶的宮中,為了父親和李允間的對立而憂心;李允也不必為了一個篡位的王朝而拚命,遠在他鄉生死未卜。
一切,隻要等李允回來。清越想到這裏,微微露出了笑容。
——夏之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