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俏臉上帶出一抹自信的笑容:“我也沒說要你立刻交到陛下的手中啊,我給你一年的時間,你隻要在一年之內能交到陛下的手中,我的計劃就可以繼續進行。畢竟你是皇室宗親,隻要你有心,總有機會能夠接近陛下的。”
“一年的時間?那些人……”
“放心,靠我的手段,尚可能保證一年性命無虞。”武媚娘說得信誓旦旦。
“那假如你的計劃敗了呢?”雲瞬微微蹙起眉頭,捏著她的信,心頭千般沉重。
武媚娘收斂了方才的傲氣和自信,冷沉著眉眼,似含深意地說道:“敗了?我從沒想過這個,若我真敗了,也不過是表示我沒有進大明宮裏爭上一爭的本事,而我的朋友則會在將來複仇的路上,少一個最可依靠的夥伴。”
雲瞬沒有說話,將信紙塞進自己的懷裏,彎下腰來看了看地上破敗不堪的鞋子,淡淡地道:“假如靠這雙鞋的話,我可能走不到大明宮。”
武媚娘釋然笑著對身旁的小沙尼道:“去找一雙結實的鞋子來,再給她十兩銀子。”
雲瞬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活動了下筋骨:“十兩白銀足夠買一匹好馬了。”
“李雲瞬。”雲瞬剛剛走出幾步,又被武媚娘喚住。
“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她回頭,看著她。
“或許,你會是我這輩子交的最後一個朋友。”漸漸升高的太陽灑進來一室的暖意,在逆光之中,這個剛剛死中得活的少女朝著武媚娘淡淡一笑,沒有做出回應,隻打開門走了。
“才人,她沒有回答您啊,難道她不想和您交朋友嗎?”小沙尼好奇地問。
“她?沒有人會比她更想同我做朋友。”清媚的臉龐上閃動過狡黠的神色,看小沙尼不明白,她補充了一句,“隻是我們都已經學會了不輕易相信他人的道理。”
“可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方才,是真心想要同她做朋友的。”最後這一句話,也不知到底是說給他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那聲音,輕若遊絲般在空氣當中飄蕩開來。
永徽元年,正月十五。
距離那天的遇險,已經過去五天了。
今日是上元佳節。
長安城裏的煙火好像是約定好了似的,一齊撲簌簌地衝上了黑褐色的蒼穹,照亮滿目,璀璨的煙花瞬間在天空裏綻放出一生的驚豔,讓觀者無不驚歎稱讚。但凡到了這個日子,京城裏的大戶人家都會拿出煙火爆竹來燃放,自然也成了互相攀比鬥富的一種手段。
然而今天整個京城的煙火裏,應數康平王府的這一炮福字煙花最是惹人注目。
幸好她活著回來,還能趕上人生裏的第一場煙火盛宴。
炮響之後,一道光束閃電般衝上天空,半空裏爆出一團光影,瞬間形成一個鬥大的福字,經久不散。
“這是京城最好的煙火大師用了十六年才研製出來的福從天降呀。”人群中有人嘖嘖稱奇,當然更多的是對主人家的恭維。
一襲白色羊皮裘衣的雲瞬坐在人群之中,擺弄著掛在裙擺之上的陶塤,仰望著無盡的天空,唇邊微微向上勾起一個弧度。
十六年,正好,是她的青春年華。
她噙著一抹諷笑,看那個“福”字漸漸衰減,竟似不知道人世疾苦,在半空之中做盡了妍態浮光,散作漫天星辰而落。十六年,於煙花匠來說,是一瞬間的光輝和榮耀。而對於她來說,這十六年裏,能回憶起來的,卻隻有漫無邊際的皚皚白雪和縈繞在鼻尖的藥香。她再抬頭,那個“福”字已經完全消失,空曠靜謐的深夜蒼穹上,好像什麼都不曾有過。
“瞬兒,到這裏來。”接受了四方賓客祝福的老者朝她招手。雲瞬站起來,款款走到老者的近前,恭敬地對他行禮:“父親叫女兒有何吩咐?”
老者手撚胡須然後看著這個闊別了十年才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女兒,眼中閃著慈愛,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是本宅的主人,康平王李圖。李圖愛惜地拉起女兒的手:“你回來也有三天了,之前為父事務繁忙沒有為你介紹,今日正好是個好日子,給你引見下家裏人。”
雲瞬含笑點頭,隨著李圖看過去,第一個為她介紹的,正是緊挨著他坐著的一個中年貴婦,但見她珠翠滿頭,身上穿的是密雲羅綺織成的長襦裙拖地:“這是你二娘。”雲瞬點了點頭,走上前去,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那麼多人瞧著她這個頭磕得十足十,一絲的水分都沒有,連額頭上貼著的銀箔小花都嵌進了肉皮裏。
中年貴婦不等她第二個頭磕下來,便彎腰將她雙手攙扶起來,未語,丹鳳眼中先流出淚來:“好孩子,都是自家人,不需行此大禮,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隻可惜我那命苦的姐姐……”說完又是泣不成聲,雲瞬鼻尖一酸,也眼含熱淚,握住她的手:“有勞二娘掛念,母親她走得十分安詳。”
李圖老眼中也噙了淚花,抬袖沾了沾,剛要說話,身邊的側王妃邊擦著眼淚,邊說:“王爺,今天是喜慶的日子,咱們不說這些了。來,雲瞬,這是你弟弟雲徹,今年也有十五歲了。雲徹,過來拜見你姐姐。”一個少年模樣的漂亮小夥子從人群裏走出來,不情不願地在雲瞬跟前稍稍彎了彎腰:“姐姐。”他眼中的傲慢和輕視統統被雲瞬視作不見,親熱地點了點頭,抬手虛扶了一把:“弟弟快起來吧。”
一家人互相見過,康平王李圖又將下人們都召集過來,眾人都跪拜了這個遲到了十年才出現的小主人之後,戲台上才開了鑼,咿咿呀呀地接著剛才的戲文唱著。
雲瞬的臉上一直帶著得體的笑,心裏卻覺得方才那一場灑淚重聚的戲碼,比眼下台上演的要好看得多。說實在話,即便是做了心理準備,雲瞬也還是深深地討厭著剛才虛偽的自己。可是,既然她不遠萬裏隻身回到這個家中,她就要學會這些,學會一個人用一顆強大的心,去抵擋,去麵對。
這之後還要有多少這樣的戲等著她去看、去演?心裏一煩,雲瞬起身借故告辭。
縱然這隻是一場戲,也讓她坐立難安。
十年之前,若不是她的娘舅犯下大錯,她的母親也不必怕牽連夫家而自請離京。從一個高高在上的康平王妃,變成極光之地烏裏雅蘇台的一名無名無姓的苦役,更不會病痛交加,早早地含恨而終。
方才那一場骨肉團聚,當她親眼看到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娘的時候,若非有母親臨終時候的叮囑,她真想一個箭步地衝上前去,狠狠地將她掐斷了氣!盡管在烏裏雅蘇台那樣遙遠而偏僻的村寨當中,她還是聽到了關於京城裏的那場巨大變故的細節消息。有人從京城裏來看望母親的時候,無意之中說起,康平王本已經上了奏折力保母親免於災禍,而那封奏折卻被人在半路攔了下來,最終沒能落入太宗的手中。
而那個半路殺出來的人,正是得到了妹妹消息的李圖的二舅哥。歸根到底,還是那個心腸歹毒的惡婦從中作梗,才沒能讓母親幸免於難。每每想到這些,雲瞬的心就痛如刀絞,可母親卻偏偏不讓她去報仇,隻讓她平平安安地在康平王府待上一年半載,請父親李圖為她安排一樁美滿的婚事罷了。
母親曾對她說起,早年間,太宗皇帝祭告祖廟時她有幸隨父親同去,在相國寺裏她還和一個小公子抽到過一對象征美好姻緣的鴛鴦簽。
她說這一次回來能找到那個天賜的良人嫁了是最好,若不能,也要為自己找一個好的歸宿。
母親啊母親,您一定不知道女兒這回家的路上到底遭遇了怎樣的險境吧?縱然她想要安然平靜地度過餘生,也怕不能如願以償。
想到這裏,雲瞬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懷裏的書信,武媚娘的這一封信放在自己這裏已經三天,可她卻還未能找到混進大明宮的辦法。腳下踏著還未消融的殘雪,雲瞬邊走邊想著心事,一陣風吹來,帶著街上的歡聲笑語,後院門不知為何到了這般時候還沒有關閉,雲瞬看看左右無人,便裹緊了身上的外氅,從院門裏走了出去。
“夫人,您看要不要奴才們找個機會,給這個小妮子補上幾刀?”在院子裏的人們都在興奮地說說笑笑之時,廊柱之下的陰影內,有人彎著腰低聲下氣地對著濃妝的二夫人獻策。
“現在補上幾刀豈不是要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李誠,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也沒學會一點好主意嗎?幾個老爺們竟然還能讓她一個小妮子逃掉,你們可真是出息!”
“夫人您息怒,這事兒是奴才等辦事不利,讓那小妮子逃了。可當時我們都親眼看見她墜下山崖,都認定她肯定摔死了呀。”
“算了,她現在人都回來了,在她爹眼皮子底下,咱們還能有第二次那麼好的機會嗎?我原本就不讚成殺人滅口這一招,我雖然討厭她,卻還不至於要了她的命,都是二哥的蠢主意,看到時候打草驚蛇,他要怎麼收場!”二夫人沉著地說著,眉眼冷峻,偶爾天空爆出一朵煙花,照亮了她描畫得精致的臉龐。
“那……那夫人您的意思是?”
“尋個理由,將她轟出去,不礙眼也就是了。既然當年能讓她娘遠赴烏裏雅蘇台服役,現在難道就沒有丁點的辦法對付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了麼?”二夫人冷冷一笑,一揚手,“你派些人,仔細盯著她,有風吹草動都要來稟告我。”
“是,夫人。”
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織,做買賣的聲聲吆喝著,一片歌舞升平,好不熱鬧。
雲瞬在人群中慢慢走著,忽而身後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她停步,回頭,卻是一個她不認識的青年男子正站在一棵桐樹下。這個男子穿著一身玄青色的華麗長袍,外罩一件同色裘皮,器宇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