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瞬詫異地看著他,但見他一雙蜜色的瞳深不可測,微挑的劍眉顯出不羈和俊逸瀟灑,其時,月冷淡如霜,照射在他俊逸的臉孔上反射出珍珠般的光暈,連身旁一排排琳琅滿目的花燈都不能與這種光彩比較萬一。
雲瞬一怔,這個人……不知是不是因為月華銀白的緣故,這個人的頭發竟然不是一般年輕人的烏黑光亮,而是在黑發之中夾雜著絲絲白發。然而讓人奇怪的是,這些摻雜進來的白發非但沒有讓他看起來滄桑衰老,反而讓這個青年更多了幾分老成和沉穩。而最讓雲瞬覺得不舒服的是這個人和自己說話的時候雖然客氣溫和,可還是抵擋不住他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英氣和冷峻氣息。
她發怔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著她。她剛回京城,不應該有什麼人是她的熟識吧?或許是對方認錯了人也說不定,相比之下,自己這樣打量人家,倒是顯得有些不禮貌了。她尷尬地笑了笑,轉身欲走。
不想那人卻開了口:“請問姑娘,康平王府怎麼走?”雲瞬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這青年男子口中所說的康平王府不就是她的那個家嗎?雲瞬下意識地抬手一指自己來時的方向:“往這邊一直走,就能看到了。”青年的視線從她腰上係著紅繩的陶塤上收回,雙手抱拳稱謝,順著她說的方向帶著一個仆人便走了。
隻是在走出幾步之後,貴公子站定了身形,眉眼深沉地注視著那道白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花燈之下,忽而低聲一笑,那雙眸子更加顯得深不見底,寒如老泉。
縱然十年光陰匆匆,一些記憶的碎片還是殘存在他的腦海之中,不能被歲月之手抹去。
可她,已經不認得自己了。
他身邊的小廝湛櫨不解地問:“王爺,您認識這個人嗎?”
被稱作王爺的貴公子微微點了點頭,他豈止是認識她?她和他之間,還有那麼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往事……平素冷沉的麵龐上帶出一抹誌在必得的笑意,明明是一個笑,卻因為這個年輕王爺冰冷的神色而讓人心寒。湛櫨瞧著自己的主子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句:“難不成……她就是您老人家的那位……娃娃親?”
天底下,還有誰會隨身帶著這樣的一隻陶塤?
貴公子低聲笑了,縱然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又如何呢?他總有辦法讓她記起來的,或者……對她而言,忘記兒時的交集也非是一件壞事。
至少,他可以和她重新相識。
皎潔而明淨的月光肆無忌憚地投在每一塊暗黑的泥土上,好像是在為了淨化什麼。行走在這樣一片皓白的月色之中的雲瞬,恍然覺得自己已經醉了,縱然沒有飲上一滴酒,光憑這樣迷人又令人神往的月宮光輝就足以讓人心神迷醉。她穿過人流重重的街巷,在一段護城河邊止步。
於冬日之中也常青翠的鬆柏在地上灑下一片又一片重疊交替的暗影,樹枝和鬆針隨著夜風而微微晃動。地上的光與暗來回交替,雲瞬看著那些黑黑白白、明明暗暗,心裏似乎有什麼已經被磨滅的東西重新躍了上來,可她絞盡腦汁也沒能分辨出那躍上來的過往到底是什麼。
月華如水,樹影婆娑,是浮生裏難得的靜好寧謐。
雲瞬解下腰上的陶塤,擇了一處樹蔭之中站好,吹的是一首《問天》。
塤聲低沉哀婉,聲聲幽咽仿若要穿透雲霄,將這一份悲涼蔓延得無邊無際。她或許也該問問蒼天,為何要降下如斯災禍於善人,讓母親早早而亡?又為何讓劊子手子孫相伴,頤養天年?雲瞬心內如有沸水翻騰,連同塤聲都好似變作一隻被困在籠中的驚鳥,找不到出路地來回亂撞。
她的塤聲正在低靡哀怨之際,忽而一道清冽的笛聲由遠而近,仿佛天降般橫穿進低沉的塤聲之中,雲瞬一愣,塤聲也戛然而止。抬眼看去,在泛著薄霧的夜幕之下,從鬆柏的陰影之內悄然走出一道人影。雲瞬放下了手中的陶塤,而對方卻沒有停下清亮的笛聲。
他是一個幹淨得仿佛從水月裏撈出來的侍佛童子,眼睛裏閃亮的是澄清明潔的光,消瘦的骨架讓他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他看見雲瞬,微微點了點頭,即便是在橫笛,雲瞬也能看出他的眼睛,在對著自己微笑。
這如若清風一般清澄的笑容,讓雲瞬為之慚愧,自己夾雜了那麼多悲傷和激憤的塤聲如何能擔得起人家這樣清幽高雅的笛音?男子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停步不前,站在那一片皎潔的月輝之下,靜靜地,好像在等待著她來相和。
雲瞬微微一怔,重新抬起手中的陶塤,和著他的笛音。
隻是這一次,卻沒有了剛剛激蕩的心神和不平的怨氣,方才的那隻失去了方向的驚鳥終於找到了方向,從一片霧靄之中飛翔而出。塤聲和笛聲碰撞在一起,方才滿耳的激蕩都變作浮冰般聲聲碎裂,被這清冽的笛音瓦解得蕩然無存。塤聲綿長,笛音更是不絕於耳,細細聽來,兩人的這首曲子竟然和得不差毫分。
那人將玉色短笛收在單手,看著雲瞬,微微含笑:“打擾了姑娘雅興,在下失禮了。”
雲瞬略一愣怔,啟唇問道:“你是何人?”
“長安蘇員外郎家長子,蘇墨遠。”那人笑如暖玉。
“蘇墨遠?”雲瞬將這三個字在口中又念了一次,恍然覺得這三個字在唇齒之間似乎留下了一絲纏綿的意味。能在月下林間遇到一個知音人的確是一件雅事,不過時候已經不早,而她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雲瞬斂衽為禮,轉身便要告辭。
蘇墨遠邁出一步,依舊還是停留在那片陰影之中,臉上帶出幾分真切的期許,開口在她背後說道:“笛塤相和何其不易,還請姑娘留下芳名。”
雲瞬腳步一滯,抿了下唇,側身回頭看著他道:“雲瞬,李雲瞬。”她說完,又看了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一眼,轉身快步離去。
一路上,雲瞬用最快的步伐趕回,輕手輕腳地從後門鑽進康平王府。事實證明,她的躡手躡腳完全沒有必要,府內的賓客雖然已經散了七八,但還有些遠道的客人今夜要留宿於此。府內的酒宴還在,人人都在忙碌,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已經消失了許久。
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雲瞬雙手關上房門,房間裏一片漆黑。背脊靠著門佇立了許久,雲瞬腦子裏想的都是剛才那個在月下林間出現的如玉一樣溫潤可親的少年,他的笑顏,他的玉笛,還有……他的溫和。半晌,雲瞬才走過去,點燃一盞燈燭,柔和的燭光之下,她看見菱花鏡裏映出來滿麵緋紅的自己。
第二天的清晨,雲瞬被一陣喧鬧擾醒,逢年過節的,這偌大的康平王府鐵定要來不少人上門拜年,雲瞬也沒在意,洗漱之後就在後院散步,前廳裏來的人是誰,她也沒興趣知道。大冬天裏,這座後院卻也不冷清,幾樹白梅在西風之中昂首挺立,好不傲骨英姿。雲瞬繞著院子且自散步,忽而聽到牆頭上有人“哎呀”一聲,接著就見一道影子從牆頭飛快地墜落,雲瞬嚇得一閉眼,心想這人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多半是凶多吉少。哪知道這人在半空裏打了一個跟頭,卸去了力道,雙腳平平穩穩地站在了地上。
“哎喲,可摔得不輕。幸好本小姐福大命大。”掉在地上的人是個小妮子,看歲數比自己小一點,眼角眉梢還帶著少女特有的玲瓏稚氣,一手拍著自己的胸脯,一邊喃喃自語,絲毫沒有一點扭捏,看見雲瞬還很客氣地擺了擺手,“嗯,那個,這位姐姐,你就當作什麼都沒看見,好不好?”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眉毛都跟著一動一動的,雲瞬瞧著有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見她看著自己發笑,有幾分著惱:“喂,你幹嗎笑話人家?”
雲瞬擺了擺手:“我不是在笑話你,而是覺得……你剛才從牆上下來的時候那手功夫很好看。”
被人誇讚之後,那少女一挺胸脯,神氣十足地說道:“那是自然,我文清菡可是三歲學藝,七歲練武,這點小小的牆頭算得了什麼。就算是大明宮的牆頭,我也是想怎麼翻就怎麼翻。”
雲瞬又是一笑,隨口答道:“大明宮的牆頭你若是真翻了,眼下還能在這兒說說笑笑麼?”
文清菡啞了一下,自己也咯咯地笑起來:“你在這府邸裏頭住著,是這家裏的人嗎?”她走到雲瞬跟前站定,細細打量著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姑娘,但見她雙眉如黛,一雙杏眸黑白分明,明明是這樣好的韶華年紀,而她的眼中卻有著和年紀完全不相符的沉穩和寂寞。
雲瞬抿了下唇,道:“嗯,我是李雲瞬,這家主人的女兒。”
文清菡愣了一下:“啊!你就是那個在邊關住了好多年的那個王妃的女兒啊?”她自己說完,忽而覺得這樣說著實有些不禮貌,說完了又開始後悔,看著雲瞬,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彌補比較好。
雲瞬寬慰一笑:“是啊,我的確是在邊關住了很多年。”
“邊關是什麼樣子?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文清菡將眉毛一挑,立馬將剛才的困擾給拋到了腦後。雲瞬也很喜歡這個快人快語的姑娘,兩個人在白梅底下聊得很是投緣,兩人正在說笑,從前廳慌慌張張跑來一個小廝,到她跟前:“小姐,二夫人請您過去。”
清菡正和她說得開心,有人來搗亂,自然是不高興,嘟嘟囔囔地跟著雲瞬往前頭走:“有什麼火急火燎的事,偏這時候來搗亂。”
小廝似乎是認得這個文清菡似的,她一問,他就回答了:“唉,小郡主您還不知道,昨天晚上,咱們府上失竊了,有賊偷了王爺的寶貝。這會兒王爺和王妃正在查昨晚上不在府中的可疑人呢。”